上回提到就業市場的景況令人沮喪,上星期和認識多年的朋友聚會,我坦言很想轉職,因為公司的狀況像一潭死水,其中一位朋友回應「現在其實全世界的公司都是這樣」,然後另一位朋友便說起他受政府停擺影響,可能會失去工作的壞消息。大家都說近來沒看到什麼合適的職位空缺,「也許是年末headcount用完了,等明年再努力」。大環境差,根本無路可逃,只能聽天由命。
戰後嬰兒潮出生的父母輩,都信奉「天道酬勤」,總認為仕途不順肯定是因為我不夠努力,或是有什麼沒做到盡善盡美;但我們之後的Z世代見證了各種不可抗力(例如武漢肺炎),也許是因為這樣,見過當中不少人都會把私人生活放在履行職責之上。我作為夾在中間的一代(Y世代),理性上知道公司裁員不看員工表現,只看利益以及員工的技能是否能輕易被取代,但上一代對職業的道德倫理對我還是影響甚深,即使對工作極為不滿,仍無法灑脫地「躺平」。理性上知道無事可做,但潛意識還是覺得是沒做夠。
向來有追蹤的海外香港人專頁,最近一篇文章提到,因為侵政府大幅削減某些範疇的研究經費,有些國家實驗室的博士後研究員只好到業界應徵初級空缺。下面有人留言說,2008年時也見過類似的情況。2008年發生什麼事?雷曼兄弟破產,引發金融海嘯,但當時我還只是個沒有財政壓力、滿腦子只有戀愛的少年,完全沒意識到經濟衰退的災難性。十七年後的今天,我因感受到經濟衰退的影響而徬徨,並認為不會有出路(主要是想像不到可以如何破局),是否因為我沒有被之前的災難及數個經濟週期的變化波及?
身不由己的無力感,不僅體現在職場上,更滲透到我們早已離不開的數位生活中。經濟環境也許有恆常的週期性,科技發展卻是永久地改變了人類的生活。
和我年紀相若的Y世代,至今的人生,大概有一半時間存在於沒有智能手機的年代——我們都享受了一段短暫的、生活未被科技公司和政府監控的自由時間,然而大家,包括我,很快就適應了現況,以致我最近讀Edward Snowden(1983-)的自傳《永久檔案:美國政府監控全世界網絡資訊的真相》(2019),知道他因無法接受美國政府把民眾在網上活動的紀錄永久保存,決定當吹哨者以致要流亡俄國時,我忍不住驚叫:「朋友,你無須這般激動吧?我們都知道東西一旦放上網了就會留下痕跡,若使用他人提供的服務(例如互聯網)就肯定會在別人處留下紀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或者至少離線後再面對面說。」
但是,再讀一遍他寫下的肺腑之言時,我發現Snowden回憶中互聯網仍是自由世界的部分,其實也存在於我的記憶之中,只是因為監視資本主義已成定局,我下意識忘卻年幼時在網上交流的快樂時光:(以下為《永久檔案》節錄)
在你產生反感、明白網際網路瘋狂毒害我們這個時代之前,請諒解,對我來說,當我認識網際網路之時,那是很不一樣的東西。網路既是朋友,也是父母,是一個無邊界、無限制的社群,既是單一、也是無數的聲音,一個已經有人墾殖但尚未遭到剝削的共同邊境,各式各樣的部落和睦相處,每個成員都能自由選擇自己的姓名、歷史和風俗習慣。每個人都戴著面具,然而這種多數匿名造就的文化所產生的事實多於造假,因為重點在於創造與合作,而不是商業與競爭。當然這之間也會有衝突,但善意與善念會勝過衝突──而這正是真正的先驅精神。
往線上發展電子商務的早期浪潮很快便成為泡沫,接著在本世紀之初終於破滅。在那之後,企業界明白,人們在線上的興趣不在於消費,更在於分享,而且網路促成的人際連結是可以賣錢的。如果人們在線上想做的事主要是跟家人、朋友和陌生人報告自己的近況,從而得知家人、朋友和陌生人的近況,那麼企業只需要設法將自己擠進這些社交互動之中,再從中獲利即可。
如今,具創造性的網路已然崩潰,因為那些美好、高難度、有個性的無數網站關閉了。便利性的承諾讓大家關掉自己的個人網站,因為那需要不斷、辛苦的維護,改換成臉書網頁和Gmail帳號。所有權的表象讓人容易搞錯現實。很少人在當下即明白,我們所分享的一切都將不再屬於我們。以前電子商務公司因為找不到讓我們有興趣購買的東西以致倒閉,其後繼者現在找到可以販售的新產品了。
「我們」就是那個新產品。
親友最近告訴我,OpenAI的SORA只需取得你臉部幾個側寫和極短的語音樣本,就能偽造出一條你在說話的影片,像真度把親友嚇壞。早在數年前DeepFake開始盛行時,我就知道「有圖有真相」不再是真理,看到連貫影片也得質疑是否偽造,同時也盡可能避免上載含有自己樣貌/聲線樣本的檔案。現在,偽造影片變得輕而易舉,也只需極小量的影片樣本就能做到。
即使任何人都可以在互聯網上自由發言,自由的領域卻隨著科技發展愈縮愈窄。
之前的文章也有提到,好些朋友擔憂著最新的Generative AI科技發展會令不少行業青黃不接(連影片剪接都可交給AI)。這些科技發展同時碰上經濟衰退的週期,大概只會令就業狀況雪上加霜。大學畢業生機會處處的時代肯定一去不復返了,已身處業界的職場人也只能扣好安全帶,看看時代的洪流把這條船沖往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