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太第二次見到利久,是在兩星期之後。

陽光卻燦爛得有些刺眼。純太在手機上接到了一張「大單」。對方是一名出手極其闊綽的熟客,開出了平時三倍的價錢,直接買斷了純太五個小時的時間。

對純太而言,這筆收入不僅能填補這半個月的空缺,甚至能讓他下個月都衣食無憂。他沒有猶豫,爽快地按下了接單鍵。

然而,當他進入酒店房間後,才意識到這筆錢有多麼難賺。

這名顧客體格壯碩,且有著近乎病態的性欲。在長達五個小時的時間裡,純太像是一件被反覆拆解又重組的零件,被要求不斷切換體位交歡。過程中經歷了多次體重與重力的雙重壓迫,讓純太的腰椎傳來陣陣錯位的酸痛。

更可怕的是,這男人的耐力驚人。每一次高潮射精後,不到十分鐘便能再度勃起。

五個小時結束後,純太整個人像是被榨乾的果皮,軟癱在床單上。他的大腿根部因為劇烈摩擦而紅腫破皮,每動一下都傳來火燒般的刺痛;腰部酸軟得使不上力,連下床穿衣都顯得舉步維艱。最糟的是,後方被反覆過度地索求,此刻不僅紅腫不堪,甚至連坐著都感到隱隱作痛。

看著鏡中臉色蒼白、滿身紅痕的自己,純太知道,晚上的預約是不可能了。

他在APP上找到了「利久」的頭像。原本,他非常期待與這位溫柔的客人再見面,但現在的身體狀況,別說服務,連走路都成問題。

他指尖顫抖著發出了訊息: 「利久,真的很抱歉。今天身體突然有些不舒服,可能沒辦法接待你了……真的非常對不起,希望能改約下次。」

訊息發出後,純太閉上眼,預想著利久大概會像大多數客人那樣,客套地回一句「知道了」。

然而,利久的訊息卻在幾秒鐘內跳了出來,帶著一種純太未曾預料到的重量:

利久:「身體不舒服?嚴重嗎?有發燒嗎?」 利久:「你現在是一個人嗎?在哪裡?在家裡還是……?」 利久:「有人照顧你嗎?有沒有藥?家裡還有食物嗎?」

看著螢幕上連珠炮似的問句,純太愣住了。這不是嫖客對性工作者的語氣,這更像是……家人的焦慮。

純太:「只是太累了,沒事。我還在外面,休息一下就回家。」 利久:「還在酒店嗎?聽著,純太,你現在的狀況能走路嗎?如果沒人幫你買東西,你今晚打算怎麼辦?」 利久:「跟我說實話,你吃過飯了嗎?」

純太蜷縮在空蕩蕩的酒店房間裡,窗外夕陽漸沉。那種被壯男蹂躪後的空虛感與身體的疼痛,在利久這一句句直白又溫熱的關心下,突然顯得格外委屈。

在這行打滾久了,純太早就學會了對任何人保持戒心,但利久給他的那種親切感就像一種慢性毒藥,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卸下武裝。

他艱難地在螢幕上敲下:「……還沒吃。整個人軟綿綿的,不想動。」

訊息發出後,純太心跳漏了一拍。

他這是在撒嬌嗎?對一個客人?

作為一個專業牛郎,撒嬌本應是一種手段,而非情不自禁的表現。

利久:「你現在在哪裡?發個定位給我。」

純太正要在對話框輸入酒店的名稱,指尖還沒觸碰到螢幕,畫面卻突然像被干擾般閃爍了一下。隨即,一個冰冷的系統視窗強行跳出,遮蓋了所有的對話紀錄。

【系統提示】偵測到敏感通訊內容:雙方正試圖交流線下見面地點。 【付費解除限制】為保障平台權益與交易安全,顧客方須支付 「特別預訂金」:15,000日圓,方可解鎖後續對話並獲得對方的精確位置資訊。 (註:此費用將從您的預設卡片中扣除,支付後地圖功能將自動開啟)

看著螢幕上那個冰冷的黃色按鈕,純太原本狂跳的心臟像是被潑了一盆冰水,瞬間冷卻了下來。

方才那種像家人般、像戀人般的溫情,在這一刻被這款牟利的同志援交APP殘酷地撕碎。系統在提醒他:不管利久表現得再怎麼擔心,本質上他依然是「嫖客」,而自己依然是「貨品」。 地點不是關心的出口,而是商品成交的座標。

純太握著手機,看著那個等待支付的倒數畫面,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失落感。他在想,利久會付嗎?為了看一眼剛被蹂躪完、甚至無法提供服務的「貨品」,付這筆冤枉錢?

然而,不到五秒鐘,手機傳來一聲清脆的「叮」。

螢幕上的灰色鎖定標誌瞬間崩解,取而代之的是跳動的綠色動態圖示。對話框恢復了: 「支付成功。地址已解鎖:【XX 酒店,305 室】。」

利久:「我買完東西馬上過來。你在房間等我,別亂動。」

看著那行字,純太的心情複雜得難以言喻。

利久沒有絲毫猶豫,他甚至沒有問這筆錢能不能抵下次的費用,就這樣為了「見面」而付了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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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太撐著酸痛不已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他看了一眼鏡子裡的自己,領口下露出的皮膚佈滿了剛才那個壯男留下的紅印與齒痕,下半身的紅腫更是讓他每走一步都想流淚。他不能讓利久看到這些,利久上次看到背後的舊傷就哭成那樣了,要是看到現在這副慘狀,不知道會崩潰成什麼樣子。

他從隨身的提袋裡翻出一套預備好的衣服。

作為一名專業的性工作者,他總會多帶一套休閒服,以備在遇到過於粗暴的客人、導致衣衫不整或需要遮掩傷痕時使用。

他艱難地套上寬鬆的長袖連帽衫(Hoodie),把帽子拉低,試圖遮住脖子側邊的瘀青;再換上寬大的鬆身長褲,以此掩蓋大腿根部的紅腫。

整理好儀容後,他強打起精神,讓自己看起來只是稍微有點疲憊,而不是被摧殘過度。

他坐回床邊,靜靜地聽著酒店走廊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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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一利久買了那些他最受不了的食物怎麼辦?

比如加了大量芫荽(香菜)的重口味料理,甚至是辛辣得讓人胃痛的生大蒜?

在純太的職業訓練裡,不管客人買什麼,他都應該帶著感激的笑容吃下去,表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

「要是真的買了那些……就算想吐,也要當著他的面吃掉吧。」純太苦笑著自言自語,「畢竟,他是付了一萬五千円才買到進門資格的『顧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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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緩卻帶著急促節奏的敲門聲響起。

坐在床邊緩了許久的純太,撐著膝蓋勉強站起身。下半身傳來的撕裂感與腰部的酸痛讓他倒吸一口涼氣,他咬著牙,一拐一拐地挪向房門。

這間房間是酒店裡價位最低廉的房型,空間狹窄得壓抑,除了一張略顯乾硬的雙人床、床頭一個積著薄灰的小桌和一間窄小的浴室外,幾乎沒有多餘的走動空間。

這不是純太接客的地點,而是他在疲憊不堪、不想回到那冰冷的租屋處時,獨自用來休息養傷的樹洞。

純太旋開門鎖,看見戴著黑色口罩的利久站在門外,雙手各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塑膠袋,一個透著食物的熱氣,另一個隱約看得到藥盒的輪廓。

利久二話不說,快步走進房間。他環視了一眼這簡陋的環境,沒多說什麼,只是徑直走到床邊的小桌旁,將塑膠袋放下,動作俐落地把裡面的飯盒一一取出,然後除下口罩,塞進自己的口袋裡。

當純太看清桌上的食物時,整個人愣住了。

桌上擺著的是香氣撲鼻的炙燒牛肉蓋飯,還有一份口感清爽的「嫩雞胸沙拉」。

純太驚訝得忘了呼吸。這些都是他在極度疲憊時最渴望、最能安慰他胃口的食物。尤其是那碗白飯的香氣,與牛肉炙燒後的油脂味融合得恰到好處,簡直就像是直接從他的大腦清單裡搬出來的一樣。

「你……」純太聲音有些沙啞:「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這些?」

利久拆開筷子的手頓了頓,他低著頭,聲音聽起來有些壓抑:「……我覺得,你現在應該需要吃點肉補充體力,而且這些比較容易入口。」

「這也太巧了……全是我的最愛。」純太感恩地看著那些食物,眼眶竟微微發熱。

利久抬起頭,看見純太坐下時動作僵硬:「你的腿怎麼了?」

「啊……沒什麼,就是不小心弄傷了,有點使不上力。」純太試圖輕描淡寫地帶過,避開利久試圖洞察一切的銳利目光。

利久沒有追問,只是默默地把飯盒端到純太面前,示意他坐在床上休息,由他來服侍這頓飯。

純太接過筷子,夾起一塊沾滿醬汁的炙燒牛肉送入口中,肉質的鮮美與熟悉的味道瞬間在舌尖炸開。

「太好吃了……」純太忍不住讚嘆,顧不得儀態地大口咀嚼起來:「簡直是讓人起死回生的美味!」

看著純太狼吞虎嚥的樣子,利久的眼神溫柔得幾乎能滴出水來,但他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麼痛苦的事,低聲問道:

「這種傷……真的是自己弄傷的嗎?」

純太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

在這間窄小、昏暗、卻因為有利久的存在而顯得格外溫暖的房間裡,他原本築起的防禦牆竟開始崩塌,強烈的委屈感湧上心頭。

「下午……」純太垂下眼簾,放下筷子,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接了一個……很過分的客人。他包了五個小時……」

利久聽著,臉上流露出竭力抑壓住的心痛和憤怒。純太知道自己又不小心觸動了對方的情緒,便輕聲道歉:「很對不起,讓你付了錢還要看到我這種狼狽的模樣……」

利久沒有說話,但他緊握著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

純太低著頭,不敢再去看利久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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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利久打破了沉默,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我買了消炎的軟膏和止痛貼布。待你吃完飯,我替你上藥。」

「不、不用了……」純太身體往後縮了縮:「你為了給我買食物和藥,在我什麼都做不來的情況下,白白付了服務費,我已經感恩都來不及了。我實在不能再勞煩你了。」

純太心底其實不是不想利久替他上藥,尤其他現在連腰都挺不直,擦藥也很困難。但他因為疼痛,連身也沒有洗好,實在太髒又太多傷痕。

始終,利久苦苦思戀著的,是那個名為勇征的愛人。他只不過是個不知道哪裡和勇征相似、又可以用錢買到的替代品。要是他身上的傷令利久心理負擔過重,搞不好利久下次就不會再光顧他。

利久沒有說話,默默看著純太把飯吃光,才起身從另一個塑膠袋裡拿出幾支藥膏,眼神堅定地:「純太君,把連帽衫脫掉,我幫你擦藥。」

「謝謝你,利久,但,真的不用了……」

「純太。求求你。」

「……」

純太在這種近乎偏執的溫柔下敗下陣來。他顫抖著手指,緩緩拉開連帽衫的拉鍊,將衣服褪至腰間。

隨著衣服滑落,利久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那道觸目驚心的墮樓舊傷疤旁,此刻又交織著無數新鮮的紅腫與青紫。肩膀上有粗暴的齒痕,腰側則是被大力掐出來的指印,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驚心。

利久的手指沾了一點清涼的藥膏,當他觸碰到純太紅腫的腰際時,純太禁不住疼得縮了一下。

「對不起……我會再輕一點。」利久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鼻音,他在極力忍住淚水。

利久的手很溫暖,指腹帶著薄薄的繭,擦藥的動作緩慢而慎重,這份憐惜令純太心悸。

藥膏的清涼感滲入紅腫的皮膚,純太感受著利久指尖傳來的顫抖。

那種小心翼翼的呵護,讓他心底那股被當作替身的自卑感,忽然被一種奇異的渴望所取代。

「利久,可以跟我多說說『勇征』的事嗎?」

利久抹藥的手指停頓了一下,但他沒有抬頭。

「雖然我今天什麼都做不了……但如果你告訴我,他是個怎樣的人,他喜歡什麼、習慣怎麼說話……」

純太垂下眼簾,掩蓋住眼底的一絲苦澀,語氣卻模仿著職業性的討好。

「下次見面,我可以扮成他。只要你高興,我可以扮作勇征跟你開心約會。」

這原本是牛郎應對那些追求「特定投射」的客人時,最常見的服務手段。

「不。你只要做回你自己就足夠了。」

利久的反應卻完全出乎純太的預料。

「稱呼並不重要。你是純太,那我就叫你純太。我不會再提勇征,也不需要你扮演任何人。」

純太愣住了,原本準備好的撒嬌台詞全梗在喉嚨裡。

在純太的認知裡,利久之所以對他如此特別,甚至不惜支付高額的小費和解鎖金,不就是因為他是一個與勇征極度相似的代替品嗎?

為什麼當他主動提出要完善這個「替身」身份時,利久反而表現得如此排斥,甚至要求他「做回自己」?

這種本末倒置的態度,讓純太感到一陣莫名。

於是,他試圖轉移話題,舒緩一下僵硬的氣氛。

「對了,利久是做什麼職業的?」純太想起上次見面時,他因為想玩「戀人遊戲」而詢問對方如何稱呼,利久下意識吐出的那個詞。

「之前你說過可以被稱呼為『先生(せんせい)』,是因為你的職業是學校老師嗎?」

聽到「老師」這個詞,利久的眼神迅速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然後別過頭避開了純太探尋的目光,淡淡地說:

「我只是個freelance英譯日譯者,沒什麼特別的。」

「英譯日啊?」純太讚嘆道:「那利久的英文一定很厲害吧。」

利久不置可否,沉默良久,才壓抑地補了一句:「因為最近翻譯的工作不多,生活頗為拮据,我……可能無法更常光顧你。」

純太心中一震。

他之前一直以為利久出手如此大方,經濟條件一定很優渥,沒想到對方竟然是頂著生活壓力在「購買」與他見面的時間。

就在這時,房間內突然響起一陣刺耳且冰冷的電子聲。

那是兩人手機裡的援交APP同時發出的提示音,冷酷地宣告著交易時間已經結束。系統發出最後通牒:顧客應立即支付額外費用,否則必須當場離開。

純太驚恐地拿起手機。他這才發現,即使他這晚根本沒有啟動「交易模式」,這個APP竟然一直透過 GPS 追蹤著兩人的位置。只要偵測到雙方的座標在通訊後長時間重疊,系統便會自動判定交易正在進行。

「對不起……利久,真的對不起!」純太顧不得身上的傷痛,掙扎著想坐起來操作手機,「我沒想到這APP這麼流氓……明明我都沒提供服務……」

為了不讓經濟拮据的利久白付高昂的服務費,純太顫抖著手指,在APP的服務選項中瘋狂下拉,勾選了那個最便宜、僅僅是「見面聊天」的基礎選項。他一邊點選一邊連聲道歉,眼眶因為愧疚而發熱。

怎料,利久卻在此時冷靜地拿起自己的手機。他沒有選擇結束,而是面無表情地在APP上點選了「再加額外十五分鐘」。

螢幕閃過扣款成功的訊息。利久放下手機,轉身快步走進那間狹窄的浴室。純太聽見裡面傳來嘩啦啦的水聲,那是利久在用力地搓洗雙手。

「純太君,」利久回到床邊,手輕輕搭在純太的長褲邊緣:「可不可以……讓我替你褪下褲子?」

純太全身僵住,呼吸瞬間屏止。

「我想幫你把後面的傷口也消毒、上藥。」

利久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拒絕的認真。

「不、不行……那裡有點太過慘烈……」純太羞恥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想起下午被那個壯碩客人粗暴蹂躪後的慘狀,那種紅腫與不堪,,要是被利久看清了,以後會否再也不想和他做愛?

「我不會介意的。」利久像是看穿了他的恐懼:「反正,我都已經看過了。」

咦?純太一愣——「都已經」是什麼意思?

「可以嗎?純太君。」

又想到利久為此特地再買下的十五分鐘,要是他堅持拒絕,也許會令利久覺得自己不信任他。雖然要求牛郎信任一個顧客,好像太強人所難,但利久都做到這個份上,也許真不得不讓利久感受到他的信任。

最終純太敗下陣來,默默地讓利久褪去了他的長褲。

酒店房間的白熾燈光下,那些因過度索求而產生的撕裂傷與紅腫無所遁形。利久沒有露出任何嫌惡的表情,他只是屏住呼吸,再次取出消毒水與藥膏,指尖極其輕柔地在那處最隱私、最痛苦的傷處塗抹著。

上完藥後,利久細心地替純太拉好衣服,將他安置在乾爽的被褥中。「好好休息,別亂動。」

利久站起身,重新戴上那副黑色口罩,遮住了那張寫滿疲憊與心痛的臉。他深深地看了純太最後一眼,隨後轉身推開那扇帶著金錢銅臭味的房門,消失在走廊清冷的白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