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太腦海中關於「人生」的紀錄,是從一片刺眼的白與徹骨的痛開始的。
那是高二那年的深秋。當他睜開眼時,世界只剩下消毒水的氣味與天花板上無盡的白。脊椎傳來如火灼般的劇痛,讓他一根指頭都動不了。
他在醫院裡躺了很多天。
試圖從記憶的斷層中打撈起一丁點關於「自己」的碎片,但只有虛無。
「你叫九條純太。」
他醒來後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出於神情疏離的繼父。而在旁低頭絞著手帕、眼眶紅腫的是他的生母。
從這對「九條」夫婦口中,純太得知自己是在一場慘烈的墮樓事故中僥倖生還。
然而,在漫長的住院期間,病房的門從未被朋友或同學推開過。沒有慰問的花束,沒有寫滿祝福的卡片,純太的名字理應存在於某個社交圈,然而那似乎早被徹底抹除。
出院後,他住進了繼父的家,試圖在裡面尋找自己的痕跡,卻發現那裡更像暫時借宿的旅館。
母親似乎是在他出事前不久才改嫁給九條先生的。家裡隨處可見繼父與他那一對親生兒女的合照,那些年幼的孩子在客廳嬉鬧,而純太像是一個格格不入的幽靈。
繼父對他的冷淡是顯而易見的,尤其是在發現他因為大腦受創而成績一落千丈後,連基本的教育資源都吝於提供。
「既然讀不下去,就別浪費家裡的錢了。」繼父的話語冰冷且現實。
為了不讓自己在那種壓抑的環境中窒息,純太以插班生的身份重返校園。但在那間沒有人認識他的高中裡,他依舊是個透明人。適應不良加上記憶缺失,讓他迅速跌入班中排名的底層。
也因此,他遇見了生命中另外兩條同樣偏離軌道的射線。
小薰是因為家境貧困而被磨平了稜角的女孩;而小洸,則是因為同性戀傾向被公開後,深陷於無止盡的校園霸凌。
純太看著被欺負的小洸,心有戚戚焉——他其實和小洸一樣,但他的性取向在那層「失憶受害者」的保護色下隱藏得很好。
高三那年,三個人像是有默契般地一同選擇了輟學。
對於純太而言,這不僅是放棄學業,更是為了擺脫繼父的家庭、在東京獨立生存的唯一出路。然而,一個沒有學歷、沒有背景、甚至連過去都沒有的年輕人,要在東京這座鋼鐵森林裡活下去談何容易。
最終,他們被歌舞伎町那霓虹交織的陰影所吞噬——投身了色情行業。
純太利用那張還算清秀的臉龐,以及在失憶後變得格外敏感、能察覺他人需求的身體,換取能支撐獨立生活的金錢。
在東京,租金是一道難以跨越的門檻。為了節省開支,相濡以沫的三人合租了一間極小的公寓。
那空間小到僅能放下一張床和簡單的生活用品,但對他們來說已經足夠——畢竟,他們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外接客,或是為了省下交通費而直接在Love Hotel過夜。
那個狹小的房間,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三隻受傷的小獸在深夜互相舔舐傷口的洞穴。
純太躺在酒店那張總是帶著漂白水味的床上,偶爾好奇和自己斷裂了的記憶裡有什麼。他不知道自己事發當天為何會墮樓,也不知道在那個名為「九條純太」的軀殼裡,是否曾住過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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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那場意外之後,現實的痛楚遠比虛無的記憶來得更加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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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壯男蹂躪之後,即使利久當晚冒著被APP扣款的風險,也要幫他消毒上藥,純太的後庭依然發炎了整整一個禮拜。
那種連呼吸都能牽動傷口的灼熱與撕裂感,讓他深知如果沒有利久的及時處理,後果恐怕會演變成需要手術的災難。
為了避免排便時引發更劇烈的疼痛與感染惡化,純太這一個禮拜幾乎處於斷食狀態,每天只攝取能勉強維持生命最低限度的流質食物,蜷縮在合租公寓那張狹窄的床上,像一隻被打斷了骨頭的流浪貓。
純太知道小薰和小洸在歌舞伎町的生活也同樣忙碌而破碎,每天都要應付不同的客人與各種突發狀況,但現在他卻成了累贅。
看著小洸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還要打理家務,看著小薰抽空為自己買回清淡的稀粥,純太心裡的內疚感如潮水般翻湧。
「對不起……又讓你們操心了。」這天傍晚,趁著小薰難得在家準備出勤前的空檔,純太撐著虛弱的身體坐在小客廳裡,聲音微弱地道歉。
「老朋友別說客套話。」小薰一邊對著鏡子熟練地畫著精緻的眼線,一邊淡然回應。
純太沉默了片刻,看著自己蒼白消瘦的手指,低聲說出了這幾天窩在被子裡反覆咀嚼的念頭。
「小薰,我在想……我想改變一下接客的方針。我不想再隨便接陌生的新顧客了,那種風險……我真的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小薰畫眼線的手頓了頓,她轉過頭,用一種極其客觀且冷靜的眼神看著純太:「你明知道,我們這一行,老主顧只會愈來愈少。客人來這裡尋歡,圖的就是新鮮感。如果你只接熟客,唯一的結果就是客源會迅速枯竭,最後連房租都付不出來。」
她放下手中的眉筆,輕嘆了一聲:「若然你真的怕受傷,與其每天應付那些不知底細的爛人,不如孤注一擲在『長期飯票』身上。但問題是……誰知道對方對你有多少分真心?萬一對方玩膩了,或者從一開始就是騙你的,那代價我們付不起。」
聽到「長期飯票」這四個字,純太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了萩原利久的臉。
那雙充滿哀傷與溫柔的眼睛,那種即使生活拮据也要付費來見自己一面的偏執,那一份世間罕有的真心。
然而,利久之前才親口說過,他只是一個收入不穩的自由譯者。
純太在心裡苦笑。在這座金錢至上的東京,只有真心而沒有金錢的人,是當不了「長期飯票」的。利久甚至連保障他下個月的餐費都成問題,更遑論將他帶離這片泥潭。
見純太眼神中流露出一種以往從未見過的迷惘與柔軟,小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純太……你該不會是終於遇上一個……讓你動心的顧客了吧?」
他下意識地想否認,但腦海中卻浮現出萩原利久為他擦拭背部傷口時,那雙顫抖卻極盡溫柔的手。
「……也不算動心。」純太垂下眼睫,聲音輕得像一陣煙,「只是……他很奇怪。」
他緩緩地將利久的事說了出來——那些不計報酬的加點,那種超越性慾的守護,還有那份從親人身上都無法得到的悉心照護。
「他看我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標好價碼的商品。」純太自嘲地笑了笑,指尖輕觸著後頸,「他比我還在乎這具身體。有時候我覺得,他甚至可能比我更了解這身傷疤的由來。」
純太以前不是沒有遇過粗暴嫖客。讓他當下萌生引退念頭的,不是自身的痛楚,而是利久心碎的注視。
「然後呢?那個被他叫錯的名字,叫什麼來著?」小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眼神變得銳利。
「勇征。」純太低聲答道。
「勇征啊……」
小薰誇張地吹了口氣,開玩笑似地:「純太,你說那個『勇征』會不會其實是你的雙胞胎兄弟?然後那位萩原先生剛好把對哥哥或弟弟的愛,全都移情到你這個失散多年的替身身上了?」
「別開玩笑,我哪來的雙胞胎……」
「怎麼不可能?」
小薰打斷了他,臉上的戲謔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
「純太,你不覺得這件事本身就很毛骨悚然嗎?你對於高二以前的生活一無所知,沒有照片、沒有朋友、沒有一點你『曾經存在』的痕跡。除了那個對你冷冰冰的繼父和親生母親,你這輩子就像是從那次墜樓意外之後才突然蹦出來的一樣。」
純太沉默了。這確實是他心底最深處的空洞。
「每個人都有不能抹殺的經歷,那是構成一個人的骨架。」
小薰站起身,走到純太面前,居高臨下。
「但你呢?你居然能忍受過著前半段完全空白的人生。純太,你難道從來沒懷疑過,那個萩原利久,說不定就是唯一握著你『骨架』的人?」
小薰的話像是一根細長的針,精準地扎進了純太刻意忽視的恐懼裡。
「如果……」純太抬起頭,眼中閃過一抹掙扎,「如果那個過去,並不是什麼好東西呢?」
「那也勝過當無主孤魂!」小薰嘆了口氣,轉身走回房間,留下最後一句話在空氣中震盪:「去查清楚吧,純太。凡走過的,必留痕跡。」
他突然瘋狂地想念起利久身上的味道——那種混合了舊書頁與廉價菸草,卻意外讓人感到安定的氣息。
他到底是誰?而「勇征」……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