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合租公寓,老舊冰箱運行的嗡嗡聲在死寂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窗簾縫隙滲進來的霓虹燈光,將室內勾勒出一種慘淡的青紫色。
小洸正蹲在地上整理散落的雜物。聽到玄關傳來踉蹌的腳步聲,他下意識地抬頭,卻在看清進門的人時,整個人愣住了。
「純太?」小洸放下手中的東西,語氣帶著一絲不安。
站在門口的純太臉色慘白如紙,雙眼空洞得沒有一絲焦距。他沒有像平時那樣先脫下外套,而是脫力般地順著門板滑坐到地毯上,身體細微地顫抖著。
「純太,發生什麼事了?是遇到了難搞的客人,還是……身體不舒服?」
小洸走過去,半蹲在他身邊,試圖伸手去探他的額溫。
純太像是被這觸碰驚醒,緩緩抬起頭看著小洸,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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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到一個人。」良久,純太才從破碎的呼吸中擠出一句話:「我失憶之前的同班同學。」
小洸屏住呼吸,他知道這段時間純太一直被那個神祕的「勇征」身分所困擾。他安靜地坐在純太身邊,耐心地等待純太訴說。
「他叫染谷。他說,我是勇征……八木勇征。」純太眼眶瞬間紅了:「還有,我後背的傷疤,不是意外造成,是我自己……從學校天台跳下去的。」
小洸倒吸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地看向純太那總是挺不直的背脊。
「為什麼當年……八木勇征這樣做?」小洸輕聲問道。
「因為利久。不,是當年的萩原老師。」純太深吸一口氣,將染谷告訴他的真相,一字一句地在冷清的客廳裡剖開:
當年,勇征發現萩原老師突然在校園裡徹底消失,隨即得知老師因為「不倫師生戀」罪名被學校解僱之後,衝進校長室大鬧,試圖與校長拉扯理論,但面對體制的冰冷與權力的壓制,他所有的掙扎都顯得微不足道。
在得知無法挽回利久的教職後,勇征在極度的崩潰下跑上學校天台,選擇了用慘烈的方式終結自己的生命。
「染谷還說,利久在那之後過得很慘。」純太的聲音變得沙啞而沉重:「他背著師生戀的罪名,在東京根本找不到任何教職,也因為要供養長期住院生病的母親,積蓄瞬間耗盡之後,不得不帶著病重的母親離開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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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小洸看著眼前這個支離破碎的好友,心裡充滿了酸澀。
「所以,他那天看到你背上的傷疤才會哭成那樣。」
小洸低聲感嘆。
「我現在該怎麼辦,小洸?」純太掩面而泣:「我以為我只是個替身,沒想到我竟就是那個毀掉他人生的人。」
「……等等,」小洸摸了摸下巴,疑惑道:「當時你去和校長理論什麼?即使你覺得錯不在利久,你和他之間的『師生戀』仍是不爭的事實吧?還有就是,為何你當時居然是去了跳樓,而不是去找利久呢?」
純太一怔:作為旁觀者的小洸,指出了沉溺於悲慟之中的他遺漏了的拼圖塊。
「你發生意外之後,唯一接觸過知道『八木勇征』是誰的人,只有你的繼父和母親……但他們告訴你,你叫『九條純太』,這到底是否在刻意隱瞞什麼事?」
「……要是他們刻意隱瞞,現在他們也不會告訴我吧?」
更重要的是,純太並不想見到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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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搬出繼父家、獨自在東京掙扎求生後,純太曾約見過她一次。
那次重逢的記憶,此刻仍像針扎般刺痛著純太。
當時,母親語氣輕蔑地問他如何維生。純太支吾良久,在對方步步進逼的質問下,才坦承自己在歌舞伎町當牛郎。
那一瞬間,原本維持著貴婦儀態的母親,雙眼竟燃起驚人的怒火,保養得宜的臉孔因憤怒而扭曲。
「你果然是個婊子(ビッチ)!枉我當初還那麼信任你!」
名門貴婦對性工作者極端鄙視,即使那是自己親生兒子也不例外——當時純太的心重重受傷,便決定和母親斷絕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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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重新想起母親那句痛罵——
你果然是個婊子(ビッチ)!枉我當初還那麼信任你!
「果然」和「當初信任」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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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願說,那就去求她,去逼問她!」小洸語氣帶點強硬的溫柔:「這是你的骨架,純太。不管真相有多難看,你都必須親自去把它拿回來!」
純太抬起頭,看著小洸那雙同樣經歷過霸凌與創傷、卻依然清澈的眼睛。
他要去找那個給了他生命、卻也親手抹殺了他「過去」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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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太傳了一則訊息給母親,坦白自己遇見了昔日舊校的同學染谷,並已經知曉自己失憶前的身分是「八木勇征」。他放低姿態懇求母親,若家中仍留有關於那個少年的痕跡,希望能讓他取回。
咖啡廳內,高級空調散發著冷冽的香氛。九條夫人這次出奇地準時,且臉上的冰冷稍微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著懷舊的溫柔。
她將一個邊角微鏽的鐵盒子推到純太面前,語氣輕柔:「你說想找回以前的東西,我留著的,就是這些。」
純太顫抖著手打開盒蓋,裡面裝滿了童年的時光——那個叫「勇征」的孩子送給母親畫作,畫中兩個人手牽手,旁邊歪歪斜斜地寫著「媽媽」;幾朵雖然已經褪色變形,卻被悉心保存至今的紅康乃馨摺紙;還有幾張用蠟筆塗鴉的卡片,寫著「我最愛媽媽」、「長大要保護媽媽」等稚嫩告白。
母親看著那些畫,眼眶微紅地訴說:「你小時候,是個很貼心,又很黏我的孩子呢。」
然而,純太翻找的手漸漸慢了下來,心口湧起一陣寒意。
這裡面裝滿了母親「珍視」的勇征——那個聽話、貼心、眼中只有母親的純潔孩子。
但是,關於那個讓八木勇征不惜一死的萩原利久,在這鐵盒子裡連一丁點紙屑都沒有留下。
母親特意「留著」的「這些」,是經過篩選的。
她銷毀了所有關於那段師生戀的物事,只留下能滿足她母愛幻想的碎片。
憤怒與酸楚在純太胸中交織,但他腦中響起了臨出門前小洸的叮嚀:
「純太,今次是來請求母親說出真相的。你千萬要穩住情緒,不管她說什麼你都要忍耐,不然對話一旦告吹,你就永遠找不到那塊骨架了。」
純太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想質問利久下落的衝動。他換上一副順從且感動的神情,迎合著母親的話語:「原來我小時候是這樣的啊……謝謝媽媽還留著這些。」
看到母親因為他的「溫順」而逐漸放鬆戒備,開始沉浸在往日的溫馨回憶時,純太知道時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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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放下手中的畫作,抬起頭,眼神清澈卻堅定地直視母親的眼睛,問出了那個核心問題:
「媽媽,既然我以前這麼愛妳,當年我為什麼會選擇跳樓,讓你傷透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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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要跳樓……?」
母親以微弱的聲音重複著這句話,視線由純太臉上轉移到咖啡杯上,慈愛的目光不復存在,變成一臉慍色。
「我和你繼父一片苦心,利用一切人脈將你變成『九條純太』,給你一個乾淨的身份重新生活,但你……現在還是在歌舞伎町當牛郎,對吧?」
在母親竭力抑制的聲線中,純太聽得出母親的慍怒。
「既然重獲新生的你仍不惜自愛,那我也不妨直說當年你做過的事。」
純太只點點頭,沒作聲。
「你十七歲那年,放學後經常不知去向。到校方通知我們,才知道原來你常常待在你那英文老師萩原利久的窄小公寓,還和他…… 還和他……」
母親全身顫抖著,兩滴淚「嗒嗒」落在餐桌上。
「副校長有次見你們狀甚親熱地在附近出現。出於懷疑,他才找天突擊萩原的公寓。結果還沒敲門,就在門外聽到你們的叫聲……」
她說到這裡,終於痛哭失聲。
「我當年是真心相信,你是被身為老師的萩原利久誘惑,才會與他發生關係的。所以,我和你繼父用盡一切手段,讓學校把所有罪名推到萩原利久頭上,以『與學生發生不倫關係』的名義開除他,同時讓傳媒閉嘴,讓你能夠全身而退。誰知道,你竟然……」
她抽啜愈發嚴重。
「你竟然……衝進校長室嚎哭大鬧,說是你引誘他的,說校方應該開除的是你。你知不知道那多丟臉?多麼令我心碎?我和你繼父趕到學校想要制止你,你卻竟完全沒有顧念我們,跑到頂樓,在我們面前一躍而下!」
純太終於明白,母親先前說那句「枉我當初還那麼信任你」背後的深意——當年,她選擇「信任」勇征是那個被引誘、被褻瀆的無辜受害者,而非罪魁禍首。
「當天你鬧的大事,全校師生都有目共睹。為了替你抹掉過去,讓你不用背著不倫醜聞,我們幫你改了名,為你轉了校,阻止了所有認識『八木勇征』的人和你聯絡……我們的一片苦心,你能明白嗎?」
原來他沒有過去,沒有朋友,果真是母親和繼父一手造成的。
「我以為失憶後的你會變乖,結果呢?你竟然自甘墮落去當牛郎,重新幹起那種勾引男人的勾當……」
說到這裡,母親銳利慍怒的眼神回到純太臉上。
「所以其實,當年是不是你主動勾搭萩原利久的呢……?」
「我不知道……我已經失去當年的記憶,但是……」
純太簌簌淚下。
「你們的『一番好意』,讓我過著完全沒有回憶支撐的生活……徹底毀掉了我,也毀掉了利久。」
母親為求體面而犧牲自己,甚至根本沒有愛過真實的自己,才是讓純太最難過的事,但因為小洸的叮嚀,他決定把這份委屈和指責藏在心底,不然母親聽到肯定會發狂。
「……我的朋友曾說,每個人都有不能抹殺的經歷,因為那是構成一個人的『骨架』。這些年,我一直像無主孤魂般活著,你知道這是怎樣的感覺嗎?」
純太把兒時的物事放回母親帶來的回憶匣子裡,然後合上蓋,推到母親面前。
「謝謝母親抽空告訴我這一切。這些你和勇征之間的回憶,你就留著吧。」純太嘗試在悲憤之中擠出微笑:「我不會帶走的,因為那也是構成你的『骨架』。」
話畢,純太放下飲料的錢,遺下泣不成聲的母親,離開咖啡店。
他心中最後一點與母親的羈絆,徹底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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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其實,當年是不是你主動勾引萩原利久的呢……?
生母的話像毒咒般在耳邊盤旋——是他主動勾引了老師,是他毀了利久的人生,讓他失去教職、背負污名、在黑暗和貧困中掙扎。
儘管得知了事實,他的大腦卻依舊像被強行洗白的磁碟,無論如何努力,都記不起關於萩原利久和八木勇征的任何點滴。
他覺得自己像個卑鄙的竊賊,佔據了勇征的身體,卻弄失了利久最珍視的、勇征的靈魂。
以他現在卑微且不堪的牛郎身份,如果繼續與利久糾纏,只會將這個好不容易回到東京的男人再次拉入更深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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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那支備用手機在寂靜的房間裡劇烈地振動起來,螢幕上閃爍著那個熟悉的號碼。
純太的心臟猛地收縮。
他捨不得關機,因為這是他與利久之間唯一的、不被金錢與系統監控的純粹聯繫。
然而,看著螢幕上的來電顯示,他卻連按下的勇氣都沒有。
每響一聲,都像是在質問他為何要毀掉那個溫柔的老師。
即使接通了,他該說什麼?
他記不起他們的第一次接吻,記不起那間窄小的公寓,他甚至無法用勇征的身分回應利久的一聲呼喚。
電話斷了又響,響了又斷。
隨後,簡訊通知的鈴聲接連不斷地響起。
純太顫抖著手,卻不敢按開訊息,只是任由淚水模糊了視線,低頭看著鎖定畫面上的預覽文字:
利久:「純太,為什麼不接電話?你還好嗎?」 利久:「我很擔心你。是不是又受傷了?還是發生了什麼事?」 利久:「求求你,回我一句話就好。我們再見一面,好嗎?」 利久:「我想見你。純太,我只想見到你……」
每一條預覽訊息都像是一記重錘,敲打在純太千瘡百孔的心上。
他含著淚,指尖在螢幕上方懸空良久,最終還是頹然地垂下。
他不能按開,因為一旦讀了,他怕自己會不顧一切地奔向那份溫柔。
但他更清楚,為了不再拖累利久,他不應該再在利久的人生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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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萎靡的純太,在小薰和小洸的關愛和照顧之中,頹廢地在家窩了一個星期,終於打開援交APP,重啟他的接客人生。
備用手機早已耗盡了電池。純太無從得知利久有沒有再嘗試致電或發訊,但他在援交APP封鎖了利久的帳戶,也就斷絕了和利久的一切連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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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純太收到了來自「染谷」的服務預約,還要是「做愛全餐」。
純太一愣——染谷不是說老朋友該找天再約的嗎?
還是他仍想試試和當年得不到的我交歡一場?
他於是在APP給「染谷」發訊確認:
純太:「本当に?」(來真的?)
沒過多久,收到了染谷回覆。
染谷:「お願い🙇♂️」(拜託了)
這跪地表符🙇♂️逗得純太啼笑皆非——果然男性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啊。
既然他已失去和染谷的記憶,把染谷當作一般顧客服侍,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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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太推開酒店門時,看到的竟是穿著整齊西裝的染谷。
「勇征君!雖然和你上床應該很爽,但是!」開門後,染谷仍站在門外,一臉正色:「我要在此澄清,現在我對你沒有任何非份之想!」
純太傻眼。這到底是什麼狀況?
「我還要回去上班,有空再找你吃飯!」說畢,染谷把手機遞給身旁勇征視線外的另一人:「手機給你。祝你好運,萩原老師!」
說時遲那時快,純太還沒反應過來,門框外的人已撲進房間裡,緊緊地抱住了純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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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久的懷抱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他的雙手死死扣在純太的腰際,頭深深埋在純太的頸窩裡,溫熱的吐息混合著劇烈的顫抖,像是要把這兩個星期積壓的恐懼全部燃燒掉。
「利久……」純太全身僵硬,雙手無力地垂在兩側:「怎麼你會在這……」
「幾天前,染谷告訴我,他見過你,還把過去的事都告訴你了……」利久的聲音沙啞,帶著壓抑的哭腔:「我怕你出事,所以才出此下策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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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師生戀」醜聞傳出後,學校不再讓利久踏足半步,九條家也完全隔絕了勇征和學校裡任何人的聯繫。利久是後來才在新聞得知該校一名姓八木的高二男學生墮樓重傷,但在那之後就沒有報導後續。
求職門路被堵、不堪財政壓力的利久,迫於無奈離開東京之後,在一個物價低的偏僻小鎮,陪伴病重母親渡過短暫的餘生。
在隱居的歲月裡,利久還是一直惦念著當年深深愛慕自己、委身於自己的學生勇征。他孑然一身回到東京,打探勇征的下落——就算勇征早已死了,他仍希望知道勇征葬在哪裡,好讓每年去追憶懷念。
他在東京和幾個單身漢合租了一個小單位,積極地東奔西跑接翻譯專案同時,也在設法找尋門路打探勇征下落。然而,「八木勇征」這個在東京似乎不著痕跡地徹底消失,似是沒有存在過一樣。
「萩原老師……?」
一天,在煩囂的東京街道上,一個精英打扮的西裝青年,以他久違了的稱呼,止住了他的腳步。
「你是……?」
「萩原老師,我是你以前的學生染谷俊之啊!」他熱情地抓住了利久的雙臂:「在你離開XX高中前,你是我們的班主任……」
當天,染谷把在東京上班的昔日同窗都約了出來和利久聚餐,沒想到赴約的竟然有十數人之多。
原來大家當年都非常感恩利久為他們打好了英語基礎,雖然利久對學生要求甚高,但「嚴師出高徒」——他教出來的學生,大學入學試的英文成績全都非常優秀,也因此成功在東京謀到高薪厚職。
飯局上一路相談甚歡,但大家似乎都刻意避開「八木勇征」這個話題。
利久知道要是不在齊人的時候開口,就無法得到全面的資訊。所以即使肯定會非常突兀,他還是主動問了。
「知道勇征被送院急救後,他就像不曾存在過一樣。我們沒有人能找到他。」
果然——和他苦苦搜尋的結果一樣。
「說起這事,萩原老師,你離校之後,那個副校長的姪子成為了我們的英文老師和科主任,但他自己英文根本不好到哪裡,高三那年的英文課還真是苦不堪言,害我們上課聽完他講廢話,課後還要抽空自習。」
利久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當年副校長如此「積極」地「關心」自己的私人生活,可能是因為,他的存在阻礙了某些關係人物的升遷。
他只想一心教好學生,對周圍的權勢角力亳無感知。
也因此沒有能力好好保護勇征,讓他飽受傷害,最後消失於人世間。
正當利久以為同班同學這條最後線索,已經沒有希望時,在場的一位當上了大公司高層管理人員的女生,興致勃勃地分享和她職業形象有極大反差的嗜好——COSPLAY——又給同學們看她手機上儲存的、在歌舞伎町拍的COSPLAY照。
手機從染谷手上傳到他手上時,他整個怔住了。
女生後面那個只看到側臉的途人,穿著挑逗的半透白襯衫和緊身低腰長褲,露出的半邊腰被一個臉在照片範圍外的碩壯男性攬住。
他下意識放大照片,隱約看到,那位看似牛郎的男子,有著和勇征一樣、美到極致的輪廓……
「萩原老師在看什麼,看那麼久?」
「沒有沒有。」
他連忙把照片縮小回預設,遞給旁邊的舊生。
勇征當年以身體無償地接納他貪婪慾望的片段,在他腦海中閃過——難以言喻的傷痛襲上心頭。
即使像大海撈針,他還是要賭一把,試試能否在風俗業蓬勃的歌舞伎町尋回勇征。
接下來的數週,利久在好幾個不同的同志援交APP上翻閱了無數個牛郎的檔案。
每天工作過後,他會一個個仔細查看那些刻意模糊、只露出側臉的照片。
直到三個月前那個深夜,他看到一個叫「純太」的牛郎檔案。
雖然照片打了柔焦,但那個側臉的弧度、頸部到肩膀的線條,讓他的心跳瞬間停止。
他顫抖著手指按下了預約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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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出事,我只是……」純太的聲音在顫抖:「從母親處得知了真相。」
接著,他猛地推開利久,踉蹌地後退幾步,撞到了桌角。
「我知道了當年八木勇征是怎麼恬不知恥地勾引自己的老師,還要是同學們深深愛戴的老師。我毀掉他的前途,讓他背負著不倫的罪名被放逐……」
純太扯了扯自己為了「全餐服務」而刻意換上的輕薄襯衫:
「但我更恨的是,我竟然一點也記不起『八木勇征』到底是如何愛你的。現在的我,只是一個在歌舞伎町出賣色相、連靈魂都標好價碼的牛郎。我無法把你的勇征還給你,更不想讓現在這個不堪的我,再次把你拖進泥潭裡……」
利久看著眼前這個支離破碎、拼命用毒言惡語武裝自己的青年,心疼得幾乎要碎掉。他沒有退縮,反而一步步逼近,直到將純太困在牆角。
「我不需要你把勇征還給我,我也不在乎你是否記得過去!」
利久伸手捧住純太的臉,強迫他直視自己的眼睛。
「對我來說,八木勇征在墜樓那天已經消失了。你是上天還給我的奇蹟。純太,求求你,別再為了那個已逝的過去推開我。現在需要救贖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如果你不見我,我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
利久緩緩低下頭,這一次,他的吻沒有侵略性,而是充滿了乞求與憐惜。
「八木勇征的過去,存在於我心中就夠了。現在只要純太你活著……只要你在我身邊……」
「我真的可以嗎……?」純太淚流滿面:「像我這樣的人,真的可以再愛你一次嗎?」
「可以的。我們離開這裡,」利久眼神堅定:「離開東京,重新開始。」
「離開?」
純太愣住了,他自從墜樓後,生活圈就縮減到只剩下這幾條街道和那一間小公寓。
「我的英譯日工作可以在任何地方進行。雖然積蓄不多,但只要離開這個高消費的陷阱,我們一定能活下去。」
利久抹去純太臉上的淚水。
「這一次,讓我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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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久提議前往他照顧臨終病母時待過的偏遠臨海小鎮。那裡沒有霓虹燈,沒有認識他們的人,只有潮汐的聲音。
純太回到公寓,向小薰和小洸坦白了想與利久遠走高飛的念頭。由於這間極小的公寓是三人在東京獨立生存的唯一據點,純太心中最放不下的,除了過去的真相,便是他離開後兩位摯友的經濟重擔。
「如果我走了……這裡的房租怎麼辦?」純太看著狹窄的客廳,內疚感讓他的語氣有些發顫。他想起當初三個人約好一起分擔開支,才終於在東京這片鋼鐵森林裡換來一處不至於窒息的落腳點。
小薰靠在沙發背上,端詳著純太那張好不容易找回幾分生氣、不再只是空洞標價的臉龐,聲音冷靜且帶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我又不是第一天在歌舞伎町混。」小薰彈了彈菸灰:「店裡那些剛入行、付不起房租的後輩多得是,我隨便抓一個就能填你的空位。經濟上,我們還死不了。」
一旁的小洸溫柔地握住純太的手,眼眶微紅地鼓勵著:「純太,你過去一直像個沒有靈魂的幽靈般活著。現在你既然找到了利久先生,這份幸福比任何金錢分擔都重要。」
「聽好了,純太。」小薰掐熄了菸頭,站起身走到純太面前,雙手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我們當初聚在一起是為了生存,而不是要在這泥潭裡待上一輩子。你現在找到了家,就請給我頭也不回地跑過去。至於錢的事,我跟小洸還沒廢物到少了你就活不下去。」
在兩位好友近乎強勢的保證下,純太終於放下了最後的心理負擔。他將自己剩餘的一點現金全數留給了小薰,作為過渡期的房租補貼。
雖然利久現在因為積蓄耗盡而經濟拮据,但他相信只要兩人在沒有監控與座標追蹤的地方一起努力,一定能重新開始。
三人最後約定,當一切風平浪靜,他們一定要在沒有霓虹燈火、沒有監視的地方重逢。
當天深夜,小薰和小洸親自幫純太收拾了那箱寒酸的行李。在目送純太走向樓下那輛利久等待的計程車時,這三隻曾擠在窄小公寓裡相依為命的小獸,終於在命運的岔路口流著淚,給予了彼此最真摯且自由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