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請問賀君臨在嗎?」

「等等。」沒想到,這weekday的中午,你竟然會在家。「家姐,電話… …」

手機傳著那久違了的,小孩般拖得長長的一聲:「喂~」

「君臨啊?」

「嗯~」

「我是婉瑩。」

「我知道丫。什麼事?」

「我九月去美國唸書了,在之前約你吃頓飯可以嗎?」

你沒有驚訝,想必一早在我Facebook看過這消息:「當然可以。什麼時候?」

我翻著行事曆,八月份的weekdays的晚上,幾乎已堆滿了約會。只有兩個週末,我堅持要待在家陪weekday要工作的父母,才仍然空著。

我好奇問:「你怎麼今天會在家,今個暑假沒intern嗎?」

「爸媽有事上廣州去啦,我請了假看著弟弟。」

這樣啊,那之後幾天──我正想開口,你便說:「其實我快出去買菜做飯,你有空的話可以來。」

「真的?來你家?現在?」

也許你會奇怪我的語氣怎麼如此驚訝。若果你記性足夠好的話,應該記得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未到過你家去。

從學校向南走到我家,需要十五分鐘;向北走的話,要步行半小時才到你家。

網球隊練習之後的傍晚,你總會陪我一起走回家。到了我家門,我又總會堅持跟你走到更遠的巴士站,看你上了巴士我才離開,除非你說你打算走回去。

我常常想找天陪你走回家,然而你老是說你家很遠,我還是早點回家吃晚飯比較好。時至今日,我還不知道你家在哪。

「好,那一點鐘在惠康門口見。」你把地址告訴我了,其實我可以坐計程車,但我想知道,當年你送完我之後步行回家,要走多遠的路。

上大學的四年,每天只會來回南面的火車站,很久沒有往北面走了。明明一樣在家不遠處,今日重遊,竟有時光倒流之感。

算起來,賀君臨,我認識你多久了?從中一下學期參加網球興趣班至今,原來已經九年了。

我記得,剛相識的時候,你給我的印象並不討好──這個鄰班的同學,總是愛在網球班搗亂,又因為要補習經常遲到早退。直到暑假,網球練習時間改至早上或中午開始,你才乖乖地待足整場練習。

我們就是那時開始,每天課堂前後幾句閑聊,漸漸熟稔起來的。至於一開始我們是如何打開話匣子的,我已經忘了(這麼重要的事情,竟然忘了)。只記得跟你多談話之後,我發現你內裡跟表面打打鬧鬧的稚氣很不一樣,你會想很多其他同年紀的人不會想的事情。

開學的前一個禮拜,你跟家人旅行去,一整個星期沒見到你,網球練習忽然變得很沒趣。那時我才發現,原來跟你朝夕相對,會使我對你的出現,有一種慣性的期待。

可為什麼唯獨是對你,才會有那樣的期待呢?

分班的結果令我很沮喪,我被分到B班,而你在C班,你的班房在我的樓上。要不是特意找對方,小息時根本不會碰面。

開學之後,我經常上你班房找我去年同班的同學,碰巧她們也是跟你混熟的一群,我們便總是大夥兒一起聊天或者出外吃午飯。趁其他人不為意之時,我會把前一晚給你寫的字條塞進你手裡──那通常是常規網球練習之後跟你話題的延續。你也會寫字條回應我,而我每次收到都會很高興,在日記裡寫下和你有關的事,然後把你的字條夾在那一頁。

可當我知道原來你跟其他同學也有用字條通訊的時候,或者是跟大夥兒起勁聊著的時候,我心裡竟暗暗不爽起來。那時候我才心悸的發現,即使你跟其他同學一樣穿著淺藍色的校裙,你之於我,是多麼的與眾不同。

我忘了誘因是什麼,總之在給你的某張字條裡,我坦白向你認了。(回想起來,不禁佩服當時的蠻勁。)還記得那一天,我忐忑得徹夜難眠,在想你會不會嚇倒了,以後就不再會跟我做朋友了。可是若我已經無法把你純粹當作朋友看待,我又如何能強求你繼續當我朋友呢?當我看見你跟其他同學要好,我會嫉妒的時候,這種友誼關係已經不正常了。

出乎意料之外,翌日晨早,你主動走來我班房給我「回信」,信裡寫了很多其他不相干的事,而對我的告白,只是淡淡一提:「我不感到意外,因為其他同學老早已說我們常常在一起,說我喜歡你之類的… …」我看了真是哭笑不得… …

在學校裡面,的確有好些束短髮,蠻男子氣的同學是喜歡女生的。你的一頭短髮,較易惹來這類流言蜚語也不難理解。只是,賀君臨啊,雖然你的名字英氣逼人,可我從來都沒有把你當成男孩子看待的。

不過,別人怎麼說還是其次吧。我最在意的、最想知道的事,怎麼你沒在信裡面交代呢?

我們的友好關係似乎沒有因為我的告白而改變。不,是有稍微改變的──搗蛋的時候你再沒有拿我作對象,而我們兩人獨處,靜靜聊天的時間比之前多了。就是由那時開始,校隊練習之後,你會送我回家。

初春的時候,田徑隊的老師邀請其他校隊的同學清晨一起練跑,環繞學校附近的街道跑一大圈。那時候網球隊的同學大多沒興趣參加,你卻乖乖被我拉去練跑了。你說六點起不了床,我就更早醒來給你morning call。

你身手比我敏捷得多,開跑的時候你總老早跑遠了,奇怪的是在我快跑到校門的時候,你卻會在後面趕上給我打招呼,我真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折返的… …

網球隊練習對打的時候,球場上碰上你,我總是不期然差了一截──即使我打贏了擊敗你的同學,跟你單打我總是會輸。雙打跟你一組的時候,對手的高球,我總是應付不了,永遠是你在我後面奔馳「搶救」… …

學界比賽,輸了一點點分數之後,我總愛抱著你裝哭、撒嬌,而你也不會嫌我身上的汗味,乖乖地讓我抱。

看上去平常不過的,女生之間的情誼,之於我卻是何等甜蜜。

可恨的是,中三我們仍然沒有同班,不過我知道中四文理分科的時候,只要我跟你選一樣的科目,我們準能同班的。那年是03年,楊利偉成了首個進入太空的中國航天員。你說你想到太空更遙遠處去看。我說,要是你作航天員,我就會做設計飛船的工程師,你想飛多遠,跟我說就好。

當時,我更想的是,要是你願意,我就跟你到一個沒有其他人的地方,兩個人一起生活──那時候我總是想著逃家,因為我不認為旁人能夠接受我這種情感,包括我父母。我不時會在他們面前提起你,可不管我說些什麼,他們仍只覺得你是我非常重視的朋友。似乎我心中所想,遠遠超出他們想像力之範圍吧,也不指望他們能夠接受。

就因為「砌太空船」這個幼稚的夢想,即使那時理科我唸得不太好,我還是拼命考上理科班。

終於,我們真的同班了,還成為了鄰座,那是多麼夢幻的事。

可是,當我真的每分每秒都可以見到你的時候,就不禁要面對一個現實 — 即使我的世界,只要有你一個就填滿了,你還是有你的社交生活,你還是有其他朋友的。

總之,你不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即使我願意放棄一切和你在一起。

說到底,單戀還是再深的友誼都餵不飽的饞。

而最讓我受不了的,還是你對其他朋友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對我卻不少時間沉著臉。

是不是因為你知道我無論如何都會喜歡你,你就不用對我笑了?

這樣的想法,顯然大錯特錯。明明你已經向我坦露心底話,我應該要明白,你在我面前不虛偽地強作笑顏,是把我推心置腹的真誠表現。

可是,我太過迫切想要從你身上得到愛情,我的雙眼被這種渴望徹底矇蔽了。

我開始有對你語氣不善的時候,尤其是妒忌心發作時。

你受著我忽冷忽熱的怪脾氣,從來不會爭辯,只是無奈地不作聲。你對我依然一樣關心,放學後依然會送我回家,可是當一切太容易得到的時候,我反而不懂得像往時般珍而重之。

但你依然一直默默待在我身邊。

我想不起我們這樣互相折磨了多少時間。有時候我整天生悶氣,不對你說話,晚上卻是自己一個躲在被窩裏哭泣,莫名其妙地想念著明明已經朝夕相對的你。我不可能跟其他人訴說我的心事,除了你之外。可是明明一早就說得一清二楚,我還可以再說什麼呢?

終於,上得太緊的弦線,有一天,啪一聲斷了。

記得那是考mock之前幾天,我和你,還有幾個同學從某同學家乘巴士回校。我坐在窗邊,而你就在我旁邊。我望望窗外,又望望你,再望望窗外的人──明明滿街都是人,為何我偏偏要對你這麼執著?

然後我突然覺得,我好像不再喜歡你了。

你考mock的成績差強人意。我明知道讓你不能盡力的心事,卻除了只在你耳邊囉囉嗦嗦,一點也幫不了你返回正軌。也許我自己也累了,再沒有氣力鞭策你好好溫習… …

也許,說穿了,是因為我已經不再在乎我和你的約定了?

會考之後的那個暑假,你離開了香港遊學去。我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沒有頭緒的四處飄。我開始在外面結識男生,得閑無事找些人約會去。有好些時候覺得自己喜歡上了誰,但終究醒覺那只是寂寞想要人陪而已。當有男生向我告白的時候,我又恐懼被長久束縛而拒絕。

我敢說,那時候,沒有任何一個男生,讓我感到像喜歡你這般實在。

那些男生年紀都比我大,全都經過會考的洗禮。放榜前,我跟他們說我害怕不夠分數升原校,諸位大哥哥還興致勃勃給我出謀獻策一番。

可是,放榜當天,出人意表的事發生了。

我的成績竟然好得足夠拔尖,教大家大跌眼鏡,隨即被冠以虛偽造作的惡名。後來那些男孩子大都沒有再和我聯絡。

而你卻不夠分數升回原校,結果轉到一所地區名校繼續升讀中六。

開課之後,我們再沒有聯繫。說來可笑──竟在中學的第六年,我才有了屬於自己的朋友圈;之前的年月,只顧繞著你盤旋,其他同學我都沒在意。

就只那麼一次,你約我一塊兒到大會堂欣賞你同學們演的音樂劇。

那一夜,我沒有跟你說多少句話,只是默默地靠著對方的肩膀,聽著你學妹們的吟咏。中場休息時,你的同學瞧見我們,你也只是跟他們揮手打聲招呼,沒想過離開座位去找他們聊兩句。

剎時間我又覺得,你終究是我一個人的。

然而,當時,這種親密感當時卻沒有為我帶來多大感動。

在你升讀中七那年,我上了大學。那時候拔尖選學系的志願可填三個,基於自己成績不錯,我首兩個志願是醫科和法律系,最後才是物理系。結果醫科兢爭太大落空了,法律系當時有向我揮手,結果還是選了物理。

是因為偏離一路以來執著追求的軌道,帶來了不安感嗎?

即使事過境遷,我心底裡還是盼望,在求學的路上,與你會再有相交點。

入大學的第一年,比同學唸少一年書的我,難以適應授課的節奏。為著取得可觀的成績(已經不求優異),當別的同學在「上莊」、拍拖的時候,我把時間都投放在學業上。

而對於那時正面對著高考的你,以及其他中學同學,我幾乎不聞不問。

好像還是到了JUPAS出結果時,我才在同學口中得知你選了Law。那時我們的反應都是:賀君臨是不是瘋了。

彷彿連唯一再遇的機會都落空了。

那時候我真不知你怎麼想的,對於我們之間的承諾… … 也不過是像小學時大家說一起不嫁、合住姑婆屋那般兒戲?

當然,結果我什麼也沒對你說。待你如此冷淡的我,又有什麼資格對你的人生抉擇給予意見?

說不定人就是如此善變的呢?就像我對於愛情、你對於前途一樣。

大二的時候,我跟同級經常和我一起做功課的男同學開始交往,他也就是我現在的男朋友。在男女比例懸殊的物理系,同學們都以為他一定是花了很多心機才追到我,其實沒有。和對方日夕相對又相處得舒服,自自然然就會走在一起。和他在一起,我才知道,原來戀愛是可以如此安穩美好的。

畢業後要跟成績優秀的他負笈海外唸研究院,成為我發奮唸書的動力。兩年之內,我的成績由中游升至中上游。失去方向的小船,又重新有人掌舵。

然而,到了大四要報考研究院試之際,考Physics GRE前夕,我得了急病,必須立即入院做手術。

得悉手術的風險,臨進入手術室前我把網上帳戶的密碼都交給了男朋友,吩咐他倘若我出了什麼事,幫我給朋友說一聲。

萬幸手術過程順利,我在手術過後不久就醒來了。男朋友在我的臉書向大家報平安後,立即收到了一通電話。

「你有個姓何的中學同學打來問我你在哪,她說下午會來探你。」

姓何?

當男朋友拉開門,迎來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一對上口罩上方的圓圓杏眼時,我不禁雙眼發熱。

我不是沒想過是你,只是不敢奢望──

即使我四年裡對你無情地不聞不問,在危難之時第一時間會趕過來的,卻依然是你。

走到了惠康超巿門口,就見到穿著oversized T-shirt 運動褲,牽著小弟弟的你。我知道你的大學同學肯定不曾見過你卸下武裝的這一面。

四十五分鐘的腳程,用來重溫八年的往事略嫌太短。

然而,當年你天天如是。

「早晨。」一如多年之前的,你笑意盈盈的。

見你另一隻是空的:「還未買菜?」

「等你挑嘛。」

這家惠康超巿很小,很快便繞了一圈:「嗯,來個蕃茄炒蛋好不好?」

「好呀。」

「蒜蓉炒白菜?」

「不要白菜。」

「青椒炒雞柳?」我在拼命想著我曾煮過味道過得去的菜式。

「青椒很苦><」

「… …」中學時期即使整天黏著,還是不可能夠你大學一起住hall的同學般了解你的飲食喜好… …

最後你提議用家裡的雪藏海鮮和香腸炒意粉,我聽上去覺得還好,就放棄再傷腦筋了。

和你一起從來都是這樣 — — 即使當年朝夕想對,一直以來,我還是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麼。

「你幫我煮一盤水,用來去蕃茄皮。」我邊洗著蕃茄邊道。

「去蕃茄皮?」

「吃蕃茄炒蛋你不想吃到皮吧?」

「哦~」

在蕃茄底部輕輕用刀劃了個十字,便把它們放進暖水裡煮。

「不用煮沸的,暖水泡一下就可以拿上來。」撈起了四個蕃茄,我沿著刀痕輕鬆把皮剝掉。

「哇,好厲害呢~」

「那你幫我處理餘下三個,我去洗海鮮。」沾沾自喜了半晌,想起你在hall裡住的三年我都住在家,其實你的廚藝肯定比我好。

但無論如何你還是會讓我拿主意,只有在我需要時你才會拿出你早已想好的後備方案。

「蕃茄要切多小塊?」

「隨你喜歡啊,你平時吃蕃茄炒蛋是怎樣就怎樣。」

「你不是都想好了嗎?怎可以這樣啊?」口裡抱怨著,手上卻很熟練的把蕃茄切成小方粒。

站在你身旁用筷子打著蛋,禁不住端詳低著頭著蕃茄的你,眼鏡鏡腳後長長的睫毛垂著,一臉專注的樣子。

這一幕不曾發生過,卻如此似曾相識。

曾經有多少個晚上,夢裡是與你共同生活的光景 — —

其實只是單純地,在一間充滿陽光的房子裡一起做飯而已。

這麼簡單的宏願,花了多少年才兌現?五年?六年?七年?

聽著機械式的打蛋聲,良久,你轉頭看了看我:「… …蛋白還未打散喔?我快切好了啦。」

我回神一看,蛋黄竟還是混濁的一片。

你笑意吟吟的,繼續低頭完成我給你的任務。嘴角的孤度,和當年一模一樣。

但這我才醒悟到,有些事情原來已成過去,回不了當初。

久別重逢,沒說多少話,卻和你跟你弟弟一起窩在沙發上,邊吃著蕃茄炒蛋撈意粉,邊觀看著DVD。

Mission Impossible III

你最愛看特工故事。

「喂,賀君臨。」在Linsey死了之後,我說。

「嗯?」

「告訴我,你幹啥跑了去讀Law。」

「有什麼不好嗎?」

「… … 難道你真的喜歡嗎?」

你一臉無謂的舔著筷子:「打moot很有趣啦,尤其是打謀殺案的。」

我這才看見,電視機上方的攔板,擺著一列翁靜晶(電台節目改編)的《危險人物》。

但其實你心裡知道,即使法律系學生眾多,一年都未必能夠出一個bar. (大律師)吧?

「你呢?」你岔開了話題:「怎麼轉了去唸Material Science?」

「因為男朋友要唸物理咯。」這是縮短兩人距離的策略:「一個系很少會收兩個背景相近的學生啦。」

「你們的學校在同一個city?」

「不是,但至少在附近的town,乘公車可以到。」

「他在附近,那就好了。」

接著,我們再沒說什麼。

洗完碗,你把我送到樓下。

沒有一絲不捨之情,你笑咪咪道:「有緣再會了喔!」

是啊,我真的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再見你了。

腦裡預想著給你的擁抱,望著你輕鬆自若的神情,竟給不出去。

「你也好好加油。」說罷,我揮揮手,又開始那四十五分鐘長的歸途。

在香港的你,要好好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