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錄自 賴香吟《其後 それから》【春暖花開】
太宰死於六月,五月最終也是死於六月,透明夏季來臨之前的鬱滯時節……
天色向晚,春寒料峭,我們疾疾走過公園,穿得單薄的我打起哆嗦,五月執起我手,放在掌心搓揉想幫我取暖,我不慣與人這樣親暱而抽回了手,瞬間閃過一念:錯了。
五月臉上浮出受傷的神情,她想對我生氣,那生氣是久遠的,又是無奈的。回程電車上,彼此親善而壓抑著屬於自己的傷口。重逢畢竟是不容易的,總是充滿了過去的遺跡;分離前夕,我們甚且吵了一架。
我先因工作外出後又因巧遇朋友,回來時間比預定遲了很多。打開門,五月像一株枯萎的花,那時她總顯得非常脆弱,只要片刻離開,心魔就來威脅她。她累了,一股傷怨緩不住地爆發出來,責問我怎麼可能她就要離開還捨得不回來。
我不是不明白,但總也有做不到的時候。或者,我的的確確錯了,如果我知道那就是我們最後的時間。彼時走到那裡,我已有了點信心,她行的,她會走過危機,我不以為死亡帶得走她。我解釋得太冷靜,太自我中心,雖然我知道只需要簡單的安撫,言語溫柔,偏偏我沒做到。我可能也因為有了信心而對她提了些要求,不能這樣不能那樣,了無新意,拉著人要活下去的言語。或是,我多少責備了她的任性,講了黑暗的話:自己老說活不下去,别人能怎麼辦呢?哪個生命沒想過死,哪個生命不是想盡辦法活著的。
「你哪有不要這個生命,你要的很呢!」五月故意含著譏諷,仿佛要費心找以地。
我被她劃分出去,顧城寫過:準備死的人是飢餓的,他看著那些活著的人都有些奇怪。五月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要活在這一頭勸她,還是靠向死亡那一邊?到底甚麼樣的語言才能抵達呢?活著又如何?你不要嗎?你不是比我更能活嗎?難不成你要學那些人說你活夠了?
腦中漸亂,死亡如電,冬天裡的毛衣,自己被自己觸得劈哩啪啦響。
偏巧不巧,電話在那時響了,竟然是噩夢主。
那自然不是一通愉快的電話,我也完全地受傷了。
第二回合。我已無法正常運轉,痼疾發作,即便五月送來關心也被我拒絕在外。然後,就像以前一樣,我的拒絕使她受傷,使她發怒。
「如果你不能適應這個世界,」五月喊:「你就一腳把它踢翻過來啊!」
「那是你的方式;」我默然整理方才哪刻擲碎的玻璃杯:「我有我的方式。」
儘管沒有那樣的意思,但我說出這樣的話,是回應了她之前的譏諷,劃清界限,傷害太大。
那一晚是我們現實故事的尾音,如果可以有一點僥倖,電話不在那個時候打來而是另外任何時候,都不至於牽連五月跌落我的情緒深谷。那深谷裡本該一個人都沒有,我不想傾吐,也不要安慰,這之於五月正是不堪忍受的絕情。
接下來的爭執到底說了什麼,完全沒有記憶,就連潑開來吵的題目是什麼也沒有印象,大約就是各自為自己控訴吧。我們原本就各有各的問題,因為自己不能完整而悲哀,在寬容自己的人面前,悲哀任性地轉成了憤怒。對誰憤怒?根本不是對對方憤怒,但我們就是喊叫起來了。
沒道理吵成那樣子的,我們根本不是因為對方,也不是因為此時此刻而吵,然而,好不容易堆砌起來的堤防畢竟潰堤了,長久由無數情緒石礫所積累而成的枯山,大雨沖刷,滾滾石流,淹沒了我們。五月開始嘔吐,哭泣,她那滿臉亂七八糟、完全放任自己失控的模樣,如同她在電話裡對著我嚎哭的聲音,壓垮我當下脆弱的心防。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那時候,我像一台壞掉的機器,什麼功能都沒辦法再運轉了。
暫停。請稍候。重新開機。如此就好。傷害已經夠多,不要再彼此吞噬。
我打開房門,暫時離開五月。外頭天還是黑的,我在街上亂走一氣,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二十四小時連鎖店,把自己丟進去。
燈光,音樂,服務生。請給我水。等待黎明,街道現出輪廓,枝頭小鳥快樂啄食,清潔人員開始掃街,然後有了一些早起上班走路的人,服務生殷勤問我要不要續杯咖啡,日日重來,清潔的空氣,為什麼我們不能過得好一點呢?
我很受挫,覺悟到要照顧一個心靈脆弱的人,我得極端穩定。五月說要到東京來,我以為自己能做到,相信性別不會阻擾我們,看來若非我高估了自己,就是低估了五月,到底是同性愛戀真正無法超克,還是因為五月現在太脆弱,一根羽毛都可能使之受傷?
很多年後,在閱讀心理學書籍求援的階段裡,我看到這樣的一段話:不管多麼深愛自殺的人,到死亡那一刻,最持久的關係也常已磨損,枯竭,或完全斷絕。
磨損,枯竭,完全斷絕。看看這些醜陋的字。我對自己懊惱不已。疲憊如浪襲來。
天光大亮,一天正式展開,我振作精神,走回來時路。
打開房門,我預估看到的是一個累到睡著的五月,要不就是又恢復沒事伏在桌上看書寫日記的五月,我想我們應該還能朝對方擠出一個微笑,我以為我們會言歸於好,彼此修復,就算她不要我送她去機場,起碼我們可以好好告別。
然而,打開門,沒有人,陽光從窗簾穿射進來,映照出空氣裡塵埃細細翻飛,仿佛那是唯一的動靜。床鋪被褥摺疊整齊,地上的嘔吐物也清乾淨了,我的房間回復平常模樣,但那收序是五月的風格,那片刻,我竟然想起最早她景美房間的模樣,物與物的秩序。
她離開了。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五月竟然還能像以前一樣,說走就走。我搥胸頓足,不該這樣放下她的,她的狀況那麼糟。
那種沒有手機的年代,五月離開就是離開了,一點聯絡上她的辦法都沒有。
我擔心她不知如何摸索交通到機場,畢竟人生地不熟,急急打了電話到航空公司去詢問,確認她改了班次,上了飛機,然後,只能陷入等待,自我懊惱地等著五月飛行,降落;等她搭車,拖行李回家;然後,總算通上電話:「晦,我到了。」五月聲音調回熟悉頻道,仿佛什麼都沒發生,我們對話又恢復親善溫柔,什麼指責也沒有,什麼錯都可以原諒。
但那畢竟是我最後見到的五月。春暖花開。何苦這樣作別。
在那之後的事情,宛若琴音拉到高處斷了弦,再也無法清楚拼湊,我也不想追究還原。所有災難都是瞬間的,爆炸,強光,在捂住眼的同時喪失了所有記憶,更改了未來。每走到那裡,我就好像獨自站在一個曝光過度,讓人睜不開眼的地方,是陽光燦爛(陽光怎麼會是白色的呢)?還是災後廢墟(廢墟該是黑色吧)?更多時候,我聯想到醫院死與白的長廊,縱深拉得很遠很遠,往盡頭愈收愈窄,終至聚成一點;在那裡,什麼都被收攏,吸納,不可見了;五月也許就隱身在翻過去的那一頭,在那裡頭將有更多我至今不能說明的事物與記憶,我走近一步,那個點就退遠一步,除非我奔跑起來,趕在那個洞口關閉起來,將自己投擲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