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棄所有的一切,去當另一個人──城戶這才明白,這種想像確實有種蠱惑般的興奮。未必只在絕望之際,即使在幸福暫歇的倦怠感中,也會被這種願望擺弄。因此除了小心警戒,也不可過度深究自己的內心。

城戶對自己的國籍意識,直到不久以前還頂多只到這種程度。或許過於漫不經心,但印象中沒遭受什麼歧視。上了大學後來到東京,聽到同為韓裔第三代受過的嚴重歧視,他甚至因為無法感同身受而顯得後知後覺。關於「村山談話」引發的國內反動與歷史修正主義抬頭的政治情勢,幾乎可以用無感來形容。

城戶是在東日本大地震後,想起橫濱曾在關東大地震時發生「虐殺朝鮮人事件」,才開始以不舒服的心情,去思考被別人看做「朝鮮人」的意義。

接著就是去年夏天,宛如追擊般的事件:韓國總統李明博登上竹島,使得日本國內民族主義沸騰,極右派的排外主義份子甚至上街遊行。到了這個地步,城戶不得不承認,自己住的國家裡有不想去的地方,也有不想看到的人。這未必是任何人、任何國民都會親身經歷到的事。

可以和別人交換人生──這種她連作夢都沒想過的事,她的丈夫卻真的做了。活著別人的人生,但,死呢?唯獨死,應該誰都無法代替。

死者無法從彼方呼叫我們,只能等我們呼叫他。可是無名氏的死者,不會有人呼叫他,彷如處於更深的孤獨中。

城戶並非不常旅行,卻算不上觀光客,此刻沉浸在自己是無名小卒的感覺裡。

對於此地的所有人而言,他完全是個陌生人。當然在橫濱市街時,大致也是如此,但風景沒有那麼陌生。然而在這裡,他沒了名字,人們對他沒有印象,這種狀態讓他感到愜意自在。

城戶回到橫濱後也無法忘懷,那幾小時充當「X」難以言喻的愉悅。當時既緊張又興奮,也感到暈眩。人們通常認為這是悲劇的作用,但這並非看電影或看書,而是以自己的聲音與別人的人生同化,體會將它內化的感覺,因此城戶也深深體會到,這或許是一時興起就能辦到,卻也是一種餘味苦澀,無恥的遊戲……

首先是,他發現自己對「X」有種模糊的欣羨。但再怎麼厭倦自己現在的生活,要他完全捨棄,他還是辦不到。譬如住在喜來登飯店泡露天溫泉時,他就頻頻想到,若能帶兒子來這裡會有多快樂。 難道「X」完全沒有這種,值得讓人生繼續下去的喜悅嗎?恰好谷口大祐在某個時候,完全捨棄了絕對無法從家庭割捨的過去。 與其繼續恨下去,不如恨得更徹底一點,決定和這段人生不再有瓜葛──於是「X」接收了谷口大祐的過去,加以揣摩,從中得到了某種救贖?

到了這個年紀,收到親戚朋友的訃聞機會變多了,可是出席英年早逝年輕人的守靈,和壽終正寢的老人守靈截然不同,真的難以消受。

城戶當然也畏懼死亡。倘若死了,從那個瞬間起──而且毫不遲疑!──自己意識會斷絕,再也沒有任何感覺,無法做任何思考,時間只會為生者不間斷地流過,再也與自己無關。這種思緒緊追著他的意識。雖然現在還活著,世界也持續在運轉,但兩年前遭海嘯吞噬的一萬五千多人,已無法認知現在發生了什麼事,也沒有實體可以參與,因為他們已不存在這個世界。恐怕不僅這個世界,連陰間或任何地方都已……

這種死亡的恐懼,使他對生命的感受極其敏感。

在這樣的憂心中,還有一件事特別令他不安,那就是社會上關東大地震時「虐殺朝鮮人」的記憶復甦,以及近來極右派的排外主義。

香織無法體諒丈夫從事這種志工活動。

城戶再度體認到,妻子的善良是有差別的,她在家人與外人,甚或朋友之間畫了一條清楚的線。

對於小孩,她是溫柔體貼的好母親。颯太在幼兒園的朋友名字,她也比城戶記得更清楚,有幾個可以一起喝咖啡的熟識「媽媽友」。但對那些在陌生天空下挨餓的小孩,她理所當然地漠不關心。

城戶持續捐款給無國界醫師團與聯合國國際兒童基金會,這種該被稱為「社會善良」的義行,香織以前就笑過他「真像個律師」。但近來,兩人對這種價值觀的差異都感到不舒服,就沒再談這些事了。

地震後民族主義高漲的氛圍,城戶確實感到不舒服,但這也未必因為自己是韓裔而不舒服,最好的證明是,事務所的同事也有同感。若只是極右派也就罷了,連自己十幾歲就愛讀的許多書籍、向來非常尊敬的認真出版社,竟也發行了「厭中」與「厭韓」的書,看到書店擺滿了這類書籍,要人不厭世也很難。

「……我對於社會的關心,確實就如香織不以為然的,是一種矯情或優等生的做作。但也不盡然如此,可能和我與生俱來的爛好人個性有關吧。要我去思考自己做的事哪部分是偽善哪部份是真心,才是真正的悲涼吧……」城戶如此思忖。

「存在的不安」確實是有的,但這個國家的前途黯淡,才是更大的原因所在。自己的不安,只是在這個當律師都難以維生的時代裡,一個平庸小市民的不安吧?

城戶感到無奈的是,恭一似乎上網調查過,還問他北韓間諜的「騎背」一詞。

自己曾以一個與她相愛的男人身分活過,儘管只有一次,只有短短幾小時,但這個事實在他心裡已成了害怕被發覺的祕密。在她面前,他會難為情、心慌意亂,言談舉止就像個想隱藏愛意的人。

「對。這種瑕疵一旦被放大檢視,人們往往會無視那個人擁有的其他面貌吧?人本來就是多面的,可是韓裔這種背景一旦被瑕疵化,不管做什麼,人家只會說反正你韓裔啦。我說這話沒有貶低之意,坦白說,我也不喜歡韓裔同胞搭著我的肩說:『我們都是韓裔喔。』那跟『我們都是石川縣人喔』是一樣的,就算『加賀乞食1』被視為一種自虐的表現,可是動不動就這麼強調,我也覺得好像有這麼回事。或是因為你是律師啦,因為你是日本人啦,其實都是一樣。我很受不了,用一件事統括一個人的社會身分認同,而且還被別人捏在手裡。」

「不,三勝四敗就好。你別看我這樣,其實我是個相當悲觀主義的人。真正的悲觀主義者是開朗的,這是我的一貫主張。因為完全不期待會有好事降臨,所以稍微有點好事就很開心。」

城戶腦海浮現颯太的臉,無法立即回答。他的妻子擔心的正是這個,所以想隱瞞韓裔血統這件事。妻子說並非自卑感,而是出於保護自身安全,城戶無法反駁。

中北持續做著支援東北地震災民的工作,碰過有災民來諮詢,才知道海嘯吞噬的受難者中,有人因為沒戶籍導致政府無法因應。

民法上,將夫妻離婚後三百天內出生的小孩,推定為前夫之子。因此遭受嚴重家暴離婚的女子,就算立即和別的男人生了小孩也無法報戶口,成了沒有戶籍的小孩。這種情況近年來也成了問題。縱使具備取得日本國籍的條件,國家也無從捕捉到這些孩子的生存,因此也無從掌握遭海嘯吞噬死亡的人。在公文上,這孩子的誕生與死亡,成了不存在的事──「不存在」是完全不曾存在,打從一開始什麼都沒發生,「無」完全掩蓋了一切。

從律令制時代起,戶籍的基本目的在於徵稅與維持治安,到了江戶時代,為了禁止基督教,戶籍甚至成了生活的核心,建立「宗門人別帳」廣泛管理個人的身分,從出生到結婚、收養子女、離婚、住所變更、職業變更,一直到死亡等等都要記載。可是從這個時代起,就出現很多像流浪漢這種戶籍無法掌握的人。

進入明治時代後,人們有了搬遷自由,以固定土地為前提的「宗門人別帳」就不管用了,於是政府製作了「壬申戶籍」。這是為了徵兵與徵稅用來調查人口,因此人們為了躲避徵兵與徵稅,也發生不少無戶籍或偽造戶籍的事例。

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孩子的死不是過去,而是在未來等著自己的呢?不是遠去,而是逐漸靠近──悲哀的是,里枝無法這樣深信。因為若真相信,小遼還得在天國等她四十年,這種事她辦不到。再者,捫心自問,最心愛的人比自己先死,其實無形中緩解了她對死的不安,甚至成為她孤獨人生的支撐點。

要找出「被愛」的線索不容易,不如自問是否愛對方吧,沒想到卻為之語塞。可是,「不愛」又絕對說不出口。

城戶對育兒沒有了不起的定見,只希望將來有一天,颯太會堅信自己是被鍾愛長大的,這就贏過一切了。當然香織不可能贊成這種想法。

如今,城戶首度認真思索,假設現在的生活更不如意,自己說不定也會是毆打小孩的父親。這一想,嚴重損害了他對自己身而為人的信任。儘管最後擁抱了颯太,安慰他,但這就像在爆炸期與蜜月期中反覆無常的典型家暴加害者。

無論活動或商品,平面設計的目的都在於「告知」某種存在。若不「告知」,就會被當作不存在而抹煞掉。海報是藉由美的力量,訴說「這裡有這個喔!」,其成品也臻於藝術領域。

但,所謂藝術,其實與資本主義和大眾消費社會無關,原本就具有廣告性的吧?例如彷彿要燃燒的向日葵花瓶、駿馬奔馳草原、寂寞的生活、戰爭的悲慘、自我厭惡、愛上別人、沒人愛我……一切藝術表現,說到底,都具有廣告性質不是嗎?

縱使是訴說冤屈,但意外地少有否認犯行的。他們並非主張自己沒做那種事,而是拚命吶喊自己不是那種人。他們想抗辯的不是行為,而是存在本身。因為國家要把他們的存在化為烏有。

國家,對這樣一個國民的不幸人生不伸出援手,卻以違法為由排斥他,將他判處死刑。這種猶如現實本該如此的道貌岸然態度,城戶認為是錯的。司法,以排除違法者的存在來抵消立法與行政的失敗,這徹頭徹尾是一種欺瞞。若這種事橫行於世,只會陷入惡性循環,國家會越來越墮落,自暴自棄的國民就會越來越被處以死刑排除掉。

當事人的努力很可貴,但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幸運,可以碰到提點努力方向的人或事。譬如中北,他深信近來生物學的見解,認為一個人的人格,是由遺傳因素與環境因素「交互作用」決定的,對於只憑血緣或教養這種排他性的二分法不以為然。當然他也認為,一切都要自己扛責的看法愚蠢至極,不值一哂。對此,城戶也完全同感。

城戶常常覺得,自己對韓裔的看法,大致與《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對農民的看法相同。

「要是有人問列文愛不愛農民,他一定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為他對待農民也和對待一般人一樣,有喜愛也有討厭。當然,他為人心地善良,對任何人都是喜愛比討厭多,對農民也是如此。若要他把農民當作特別的族群來喜愛或討厭,他是辦不到的。因為他不僅與農民生活在一起,與他們的利害關係一致,同時也覺得自己是農民的一份子,並沒有想要在自己和農民身上找出獨特的優點與缺點,也無法將自己擺在農民的極端對立面。」

總之,城戶討厭將人類歸類的發想,自己的韓裔背景又很麻煩,說明起來也煩不勝煩。其實韓裔日本人裡,有好人也有壞人,而好人也有令人討厭之處,壞人也可能有不為人知的善良,這是很正常的事吧。

那是一種壓迫感,企圖將城戶出生後,透過身形與體積,不需特別徵求誰的許可便獨佔空間的這個自己,化為烏有。身為韓裔,如今他意識到,自己對那些被害者的感情漸趨同化。但同時自己也是日本國民,身為加害者又必須承擔這個歷史責任。

任何人理應都無法知道別人真正的過去。當那個人不在自己眼前,也無法知道他在哪裡做了些什麼。不,即使在眼前,認為能知道他真正的心思,也只是自以為是吧。

美涼露出這不是什麼難題的神情說:「知道了以後,再重新愛就好了呀?愛不是愛一次就結束了,而是要在漫長的時間裡不斷地重新再愛吧?因為會發生很多事情。」

「妳說的對。或許只有愛,即使一直變化也是同一份愛。因為有變化,才能持續。」

納西瑟斯,只看到自己姿態的反射,於是只能愛自己。而愛可,只能迴響別人的聲音,無法讓心愛的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關在自己世界的納西瑟斯,與自己被這個世界關在外面的愛可。這孤獨的兩人,在納西瑟斯死亡的瞬間,只能發出「啊!」的悲歎互相呼應,只能互道別離「再見」。

城戶不著邊際想著這些神話故事,思索的不僅是原誠,還有透過小見浦仲介交換戶籍的人們。他們也是極度悲傷,或被逼到走投無路,或是勉強硬撐,不得不變身為不同的自己吧。

我在古墳群公園的櫻樹上,看到一個蟬蛻。

樹上,很多蟬在鳴叫。

我側耳傾聽,想知道從這個蟬蛻飛出的蟬聲,是怎麼樣的聲音。然後想像,被留下的蟬蛻,是怎麼聽在土裡一起待了七年的自己內部的聲音。

靜靜看著蟬蛻背上的裂紋,覺得很像小提琴的音孔。整個蟬蛻,看起來像奏鳴的樂器。因此我想到了這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