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讀邱妙津的遺作和賴香吟的《其後 それから》(下稱《其後》)其實是數年前的事了。在這之前,我一直有關注賴香吟的作品。只是,後知後覺的我,兩個月前心血來潮查看賴的臉書專頁,才赫然發現,原來K就是她的名字:香り(Kaori)。
數年前,讀她逐字打成的《邱妙津日記》時,當然早就知道K就是她的化名,但發現居然是她的本名時,又震撼一番。
賴說《其後》是她為自己寫的倖存之書,但我難以把這書和邱分割開來,因為讓賴成為倖存者的,正正是邱的死亡。再讀《其後》,化解了我多年前讀邱的著作時,對邱產生的不少誤解。在此撰文分享。
本文只是我作為讀者對她倆文字的解讀。真相當然只存在於她們心中。
書目
以下討論會順着我閱讀的次序,觸及《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其後》和《邱妙津日記》的內容。《其後》解釋了先前讀邱的作品時我難以理解的地方。
當初讀邱的《鱷魚手記》,是出於朝聖的心態,畢竟是女同志華文經典。的確,閱讀《鱷魚手記》是新穎的體驗,因為在女同作品中,甚少看到如此直白激情、洶湧澎湃的文字,也感受到邱在用字和修辭方面別出心裁,不過也許力度太猛,讀過一遍之後,就沒有再想回味的衝動。
那時候,我不明白,水伶「海洋流淚,知道是相愛」,為何相愛又要互相折磨?明明所愛之人也愛自己,敍事者拉子的悲傷從何而來?怯於給予水伶索求的性,原因又是什麼?(害我讀得牙癢癢:邱你又不是把不到妹,你悲情個什麼勁?=皿=結果水伶跟別個T跑路了)當時我沒看懂,也就覺得有庸人自擾的意味。
沒能找到邱的其他小說(如《鬼的狂歡》、《寂寞的群眾)),下一部讀的已是她臨終遺作《蒙馬特遺書》了。遺書是「我」(Zoe)寫給「小詠」的:
小詠,有你和我並立在人世,我並不孤單,你的生命形態和我相親相近,你了解我的生命並且深愛我。但我需要改變,不是嗎?
——《蒙馬特遺書》見證
接下來的「遺書」,除了少數談文藝作品的,幾乎都是被戀人「絮」拋棄的Zoe對往昔的悔恨,讀著就像聽罹患抑鬱的友人傾訴,被向下的旋渦卷到黑暗海底。全書只僅一章有起色,就是Zoe到日本探望留學當地的小詠時,小詠對她溫柔體貼、無微不至的溫馨片段。但結果:
我不願她送我到機場,不願再面對與她別離的場面,我獨自在新宿摸索著直達機場的高速列車,搭機回巴黎。
——《蒙馬特遺書》第十七書
最後Zoe還是踏上了不歸路。
第一次讀《蒙馬特遺書》時,被Zoe對絮的怨念沖昏頭,同時又不滿作者對絮的描述「血肉模糊」,簡直是一個沒有性格沒有型態的概念,只在承受Zoe加諸她身上的一切(包括暴力)。因此我沒仔細留意書中對小詠的描述其實有很多矛盾之處,便把小詠和Zoe的關係理解成:小詠是Zoe的紅顏知己並深愛Zoe,但Zoe心裡忘不了絮,所以即使知道小詠愛戀著她,仍然決定離開小詠。
所以當後來我知道「小詠」是真有其人(「詠」與「吟」同義,也許就是邱把角色取名「小詠」的原因),在邱自殺前一刻,還曾經與邱通話;邱過世後還得替邱善後、電子化和出版著作,且同為作家的賴卻因邱離世的打擊,十年無法執筆,就覺得邱真是害人不淺呃……
到底事隔多年,賴對邱有什麼想法呢——我是基於這樣的好奇心去讀《其後》,卻駭然發現,事實跟上面所說的完全相反。後來又讀了《邱妙津日記》和再讀一遍《蒙馬特遺書》,才理解《遺書》中對「小詠」的描述為何有許多不連貫之處。
現實比《遺書》中寫的更為殘酷。但同時我又覺得,邱對賴的愛情,比任何邱書寫過的愛情都更為美麗。
讀讀《其後》中賴是怎樣描寫邱的:
表達自己,五月應該已經做得夠多了吧。五月對自己毫不保留,她所揭開的,有時候,還遠遠超過了我們所能忍受的。要說五月有什麼沒有表達,也許只是她們之間的故事。五月不是不能寫,是她特意沒有寫,即便寫了也只能像個破綻百出的故事,一個事脈與輕重到那裡就兜不攏的空洞。
——《其後》第一章「活動中心」
《其後》的五月,就是五月生的邱妙津。
一讀不禁驚嘆,賴的寫作風格與邱完全相反——沉穩含蓄的寥寥數字,就蘊藏著巨量訊息,稍不留神便會錯過,必須慢慢細讀。
相對五月,她太理性,彼時亦尚有資本足以撐持理性,相信理性足以梳理悲傷,以為聰明才智會勝過情欲折磨…… 彼時和五月讀太宰,總無法同意,膚淺地指責:一個人要死,何必偕人一同?
——《其後》第一章「活動中心」
第二章,賴談起大學時期兩個對她抱有愛情的人——樹人和五月。
年青的她太容易找到與樹人之間殊途的理由,且當她並非美貌女子而被對方家人拒絕之際,她是更加有了與現實為敵的藉口,故作輕鬆道:我根本也沒那個意思,想太多了,不過是朋友,不是嗎?
——《其後》第二章「門」
因為害怕受傷,所以把愛情拒之門外。與此同時,會與她談文學的五月,開始跟不同女子談戀愛。
關於愛情,五月說得很多,與情人來來回回的拉鋸,何等漫長,自我折磨,明暗不定,認同的過程。可嘆那個時候她們連『認同』這個詞都尚未優雅地習得……
她們之間維持著完美的、傾聽的姿勢,關於五月曲曲折折的同性愛戀心境,但那總還帶著說故事的口吻,恰恰好的距離……
直到情感細節有如魔鬼滲入她們之間,才後知後覺事情無法那樣簡單。儘管彼此相信性別絕非她們之間的全部,彼此也想要一個靈魂的朋友大過於一個終將被占有欲壓壞的情人,但是,兩人關係畢竟如小船在大海裡搖搖盪盪,航線一有偏差,就有人要因劇烈的顛簸而跳船逃走……
——《其後》第二章「門」
樹人後來因得不到賴的回應而自殺,但「命運給了她一次僥倖」,他活了下來。
如果有所預期,她以為五月會憤怒,像以前那樣責怪她欠缺柔軟,責備她這冷漠的人把樹人逼到自殺地步。或是至少安慰,她們不是好朋友嗎?沒有,五月很少說不出話來,就算耍寶也能胡謅幾句,但五月真正不說話,眼底的哀傷彷彿死去的不是樹人,而是她自己。
——《其後》第二章「門」
最痛苦的是被當作什麼都沒看到,五月這樣說過。即便她們之間無論如何有著寫作患難之情作為釜底之薪,但後來時間裡確實是愛情在折磨著五月,她若視而不見,顧左右而言其他,這樣對待五月,和(太宰所恐懼的)世人又有何不同呢?以朋友之名對待他人,聽似多麼純潔,其實是個多麼恃寵而驕的詞……
——《其後》第二章「門」
賴明知道五月對她抱有愛情,可她就是「驕傲」,不願回應。這甚至無關對方性別,更像是自以為理性,不稀罕愛情的態度?
然而,五月對她們之間的友誼珍而重之。她對愛情的執著以及狂妄,都只能藉文學抒發,成為日後的同志文學經典。
他方,新的時代流行語,透過種種陌生而拗口的翻譯詞,小眾相傳,叢林密徑,展示魔術的光暈,五月如信仰者渴求,如渴死者挖掘,絲縷糾纏,點滴以抱……
——《其後》第二章「門」
賴和五月後來分別到了日本和法國留學,並以書信聯繫(大學時期,五月一直給她寫信,但賴很多時候不回信)。有一回,賴把近照記給五月,五月回信道:
……收到相片時,眼淚忍不住湧出來,實在是太久沒看到你了,百感交集,剛和朋友去聽了一個大提琴回來,開門時已午夜,卡片就靜靜地躺在我的桌上,打開卡片,突然看到你,真把我嚇住了,反覆看了看,睡前再把紙筆拿出來坐在床上寫點東西給你。
太久沒看到你,看到照片時,突然覺得自己無論如何是配不上你的,也不知為什麼突然生出如此『無稽』的念頭,看看自己手背上結痂的醜陋傷口,最近任何人都會被它嚇到,想想自己實在是個形貌醜陋的怪人哪!你的確長大了一些,從照片上看來,白圍巾很好,紅大衣也很好,左臉也依舊很好,一切都很好。……
——《其後》第三章「消息」。1994年10月5日,五月來信
「左臉依舊很好」讓我好奇一搜,搜到賴當年得文學於獎時拍的照片時,才知道她左臉有一大塊灰色胎記,也就明白了上面提到和樹人交往時「她並非美貌女子而被對方家人拒絕」是怎麼回事。與時同時,從五月的文字,我感受到她的卑微,且對賴極為疼惜。平等的朋友,哪會用這種語氣說話?
賴到日本留學前,其實並沒有和五月交換連絡方法,是五月主動找上賴的家人,問到她的電話和地址,給她寄明信片。
通過電話後,她想:
也只能如此了,我想,五月有她自己的路,回首只是眷戀,習慣性的擔心。我不想再對五月多說什麼,有時我甚至想,我表露得愈少,她就愈不會再掛念我,五月,你就去走你的江湖,忘了我吧,別再找我了。
——《其後》第四章「Do you remember…」
同年冬天,五月和情人回到台北,當知道賴也身在台北後,顧不得自己病,連忙就去找賴見面:
「我告訴你,我們這幾年哪來什麼機會碰得到,現在好不容易你在台北我也在台北,不碰個面,誰知道下次見面又是怎樣了……(五月在電話咆哮)」
——《其後》第四章「Do you remember…」
她們碰了面,一起走了很多路,「關於那段路上的談話細節,多年之後徹底從我腦海裡消失了,甚至連兩人一起走在馬路上的形影也是模糊的」。到達旅館後,賴叫五月回去,但五月不肯,送賴進房間,說「等你睡著我就回去」。但「進進出出五月坐在窗邊椅子裡,掏出一本書來看」,還是待賴入睡了,翌日清早醒來之後,五月才「從椅子上站起來,說:『我要走了。』」
這段實在是徹底顛覆邱的文字在我心中塑造出來暴烈的形象——五月對賴的愛惜,是如此溫柔體貼。到底要多喜歡一個人,才能這樣默默守候對方一整夜?是否因為白天只能留給名義上的愛人,唯有黑夜才能守在賴的身旁?無償的愛很美,但也太沉重了吧。我還真的佩服賴,居然能夠泰然自若地面對五月(我應該會狠下心把對方趕出房間😰)。
本文第二部分,將談及《其後》第五章「春暖花開」五月到東京探望賴時發生的事情,也就是與《蒙馬特遺書》第十七書截然不同的殘酷真相。
霧漸漸散的時候,她們已經不在那裡了。
該如何懷著那些傷害的故事繼續生長下去?不能忘卻,又不能時時記得;傷害的故事往往既美麗又醜陋,那其中,無論如何,曾將一個人最好的可能、最壞的黑影展演到極限,如果我不足以理解那其中的內容,也沒有什麼資格去保存這些──
生命之書某一些頁數被撕去,難再前後連貫的故事,但我們依舊會克難地將之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