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刀的書寫》一書收錄了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於2011年透過電子郵件回應作家費德里克-伊夫.吉奈對她關於寫作的提問。我花了大概四小時讀畢全書。
我其實還沒讀過艾諾的著作。我是因為早前看到噗友介紹改編自艾諾短篇小說《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的電影【Happening】而對艾諾產生興趣——那是她大學時期意外懷孕、非法墮胎的(戰慄)慘痛經歷。對於能夠把自己血淋淋受難的經歷書寫出來的作家,我由衷敬佩,並渴望透過閱讀他們的文字理解他們當時的處境。
《如刀的書寫》讓我了解艾諾的寫作理念和對文學的想法。以下分享書中有關寫作理念及寫作(尤其女性書寫)的政治意義的討論。
-------------------
艾諾的創作全憑「記憶」
記憶是我工作的基礎,它在我書寫時帶來源源不絕的靈感,甚至在我不寫東西時,在我沉浸於閱讀中的書籍時也是… 我寫不出沒「看過」、沒「聽過」的事,對我來說那些事都是「再現」與「重播」。
…
至今為止,除了《恥辱》外,我沒有查閱過任何歷史文獻。那次是到盧昂的檔案館去翻閱我十二歲那年的地方報刊。
艾諾的寫作理念
即使艾諾的書寫全基於自身記憶,她卻絲亳不在意自己寫作的獨特性。相反,她追求的,是將自身經歷寫成具普遍性的文字。
我很少會把自己當作一個獨特的個體,至少不是絕對單一的,而是無數的經驗,以及社會、歷史、性別和語言羈絆的總和,並且持續地和整個社會對話(過去與現在)。是的,這一切必然會形塑出一個獨特的主體,我從這個主觀的自身出發,挖掘、揭示更普遍的、集體的機制和現象。然而,這種做法其實無法滿足我。過去我喜歡這麼說:「我和每個人一樣,都用獨特的方式生活,但我想以普遍的視角書寫。」我在《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一書最後對這件事表達了看法,也許比較好懂。我說我的目標是將「我的人生轉化為某種清楚易懂、普遍性的東西,好讓我的生命完完全全融進其他人的腦海和生活」。布雷希特(Bertolt Brecht)有句話說得好:「他站在別人的角度思考,而別人也以他的方式思考。」在我內心深處,書寫的最終目的,我的心之所向,就是站在他人的角度去思考、去感受,一如他們(其他作家,或者更多人)在我身上得到的思慮與感受。
寫作與政治的關係
生於基層的艾諾接受了高等教育,晉身中產階級,故稱自己為「階級的叛逃者」,並「生活在支配者世界」。
我之前的確說過身為一個階級的叛逃者,書寫是我參與政治最好的方法。然而,我的意思並不是想用書取代自己投身政治,也不希望那些書成為我介入政治的方式。對我來說,書寫是一種政治行為,換句話說,就是幫助揭露並改變世界,或者反過來鞏固現有的社會與道德秩序。
我是在寫《位置》時才真正意識到書寫的政治意義和它的嚴肅性。我,身為敘事者的我,生於被支配的世界,如今卻生活在支配者世界的我,要寫關於父親和被支配的世界與文化。我發現,其中最難拿捏的是要避免陷入苦難主義(misérabilisme)和民粹主義(populisme)的泥淖,以至於無法提供一個既客觀又主觀的現實。同時,我也不願意站在那些以陌生且充滿異國風情的眼光稱之為「底層世界」的人那邊(一如當權的右派政客那樣不加引號、無恥地指稱)。
除了書寫階級差異,艾諾也亳不忌諱以女性角度書寫女性的情感、性慾及困境——在懷孕方面,女性的角色是被動的,受孕是不可控的,男性主導的社會卻一味把「墮胎」包裝成罪惡、可恥的,迫使女性接受非自願的懷孕,以及啞忍這對她們身心的殘害。數十年前的法國是這樣(禁止墮胎),現今美國許多保守的州份仍是這樣。
其他文本,例如《簡單的激情》、《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甚至是《嫉妒所未知的空白》之所以為政治書寫,原因在於它們嚴謹地探索且揭示了女性的真實經歷。透過這樣的揭示,男性看待女性的眼光,或者女性看待自己的眼光將會有所不同。這之中亦包含了另一個與政治密切相關的關鍵因素,書寫多少因此「具有影響力」,那便是以「我」為出發點的自傳和故事當中敘述的事所帶出的集體價值(valeur collective)。比起「普遍價值」(valeur universelle),我更偏好集體價值一詞,畢竟沒有什麼經歷是普遍的。
我對我的女性故事並沒有意識,只有在它成為我探究的目標時才會浮現,例如《冰凍的女人》和《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這第二本書的意圖就呈現在標題上:除了見證某個事件外,也要展現一個只存在於女性身體的經驗,墮胎,自時間、社會、神聖,以及女性啟蒙等角度來衡量。同時我也想讓它成為記憶與書寫的經驗,書中約有三分之一都在寫記憶,以及它和書寫的關係。藉此挑明女性的經歷,墮胎,並非可恥之事。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做到了!不過這本書帶來了尷尬就代表它擾亂了觀點。
「女性書寫」的政治性
但是,是否所有「女性的書寫」都是政治書寫呢?艾諾認為不然。
我覺得,即使到了現在,我對書寫的形式似乎仍然沒有那麼感興趣,反而是作家的寫作計畫和透過文本實現的理念才是我關注的重點。如果我對一個計畫無感,就完全無法喜愛,例如格拉克(Gracq),還有相較之下稍微多一點興趣的莒哈絲(Duras)。
我並不認同安妮.勒克雷克(Annie Leclerc)那本小書《女人的言論》(Parole de femme),更廣乏地說,我不同意讚揚女性的抒情文學,我覺得它們和讚頌民眾的民粹主義差不多。
艾諾坦誠地以女性角度書寫,卻會讓女性讀者也感到不適,因為那些女性讀者早已習慣了父權主義看待女性的模式,與之衝突的觀點之於她們自然有違和感。
我發現自己在這個話題上停留了很長的時間,而且我還有許多未盡之言。例如我的語言很具體,說的都是實情,「文字如實物」,字裡行間透露某種程度的暴力(根源於被支配的世界),這些都適用於女性主義。因此,可以把《簡單的激情》視為一本反情感的小說。從某種程度上來看,身為社會階級和女性角色的叛逃者,這兩個身份給了我力量,也可以說是勇氣,面對那些始終「監看」女性的書寫與行動的社會和文學評論。至今這些人仍以性別來指稱和分類作家,例如「如今女性已有了書寫性慾的勇氣」、「比男性作家的數量還多」(我不這麼認為)等等。
因為現在許多男性小說中傳達的女性形象,已經不再是過於顯著的刻板印象了,而是以一種自然而然的態度肯定男性的權力和自由,以及他們的話語權,只有他們才能說出普遍的真理。這種最明顯男性主義的模式(我想到的是米榭.韋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並非最糟的,還有另一些更迷人卻不易察覺的模式,融在人們最根深蒂固、最抵抗改變的思想和感受當中,這些人也包括女性在內。因此,有些女性讀者會認為我寫的東西「不道德」或「缺乏情感」,這樣的批評絕對不會出現在對男性書寫的評論當中。
可想而知,艾諾的敢言及書寫角度讓她一路遭受極多批評。
這是事實,起初,在《位置》出版時,這些聲音還算含蓄,但到《簡單的激情》出版後他們就不留餘地、光明正大地批評。批評的人大多來自巴黎,男性居多,且在媒體界擁有重要的職位與權力。他們抨擊我寫的東西,包括內容與文字,為我扣上對社會與性慾「雙重褻瀆」的罪名。社會層面的批判來自《位置》、《一個女人》、《恥辱》,以及《外界日記》等書都以生存條件與文化的不平等為素材,屏棄了能帶來舒適感,也較能為人接受的民粹主義……而對性慾書寫的微詞則是因為我在《簡單的激情》中自在地描述了一個成熟女性的激情──既有青少年的青春與浪漫,也有肉體上的慾望──沒有慣常的情感鋪陳和感傷,沒有一般人期待在女性書寫中看到的「羅曼史」。
這些惡意中傷的評論有越來越濃厚的性別色彩,這是法國社會的常態。面對男性作家時,他們絕對不可能用和閱讀女性作家的書、我的書一樣的視角加以批判。
這些抨擊,並程度上證明了她寫作的價值。令人覺醒的書寫都肯定會帶來不適。
艾諾的敢言,讓孤立無援的女性被看見、被理解。這是她書寫的動力,也是讀者能給她最好的回饋。
其實,遭受某些文學媒體權威蔑視或羞辱是我意料中之事,也完全成為推動我繼續往目標前行的動力… 多少人對我說,或捎給我訊息,讓我知道我的某一本書在他們的生命中佔據了多麼重要的地位,我的書讓他們不再感到孤單……對此我無法多說什麼,這些回饋都是強烈且令人震憾的,而且也是很私人的。您知道,當某個人對我說「您為我寫出了這些事」或「這本書寫的就是我」這樣的話時,就是所有書寫能為我帶來的滿足中最好的回饋。
-------------------
後按:
多年來對墮胎議題感覺不大,直到好友向我哭訴她意外懷孕並私下墮胎的事,我才驚覺墮胎竟然如此困難(原來自受孕起,胎兒已算是「兩週大」!!!)… 即使在所謂的文明社會(e.g.香港),法例對女性的管制極其嚴苛,獨自面對困境的女性焦急又徬徨,但因墮胎被視為羞恥之事,絕少被提起,普遍女性(e.g.當年的我)也就渾然不知。
社交媒體上總是充斥著幸福家庭的孕婦照,但我們更需要看到、知道的,是那些如艾諾訴說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