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尺被吳曉樂的小說攤開,我終於讀懂了,為什麼從前慢?因為尺子短,每一個刻度都刻在心底,像用最鈍的挫刀,自己親手鑿出來的。

吳依光是獨生女,她問過母親,為什麼不再生一個?母親說,有妳就夠了。很多年後吳依光才意識到這句話有兩個解釋的方向,一個指向滿足,一個指向忍受。她沒有追問母親的「夠了」屬於哪一種,哪一種答案都不是她有辦法承受的。

謝維哲是母親為她挑的對象,母親說,結婚就是要找像謝維哲這樣沒什麼脾氣的人,即使吵架,他也會讓妳。母親是對的,謝維哲會讓她沒錯,但母親沒有猜到,有一天謝維哲遇到了一個自己不必讓的人,他會選擇對方,而不是吳依光

吳依光把「老師」視為一份工作,不具有使命的成分,她不追求榮耀,也不打算承擔榮耀附隨的暗影

吳依光定定地看著何舒凡,不忍提醒,何舒凡去年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剎那間,她有些懂了為什麼何舒凡的學生都好愛她:她對學生付出了本分以外的感情。青少年分辨得出這樣的感情,他們似乎也明白,本分以外的事物相當罕見。

她早早就發現,折磨自己所帶來的美妙奇效,妳會比這麼做之前,更有信心,只要妳想,妳可以控制自己的感覺。

 

女孩們會怎麼介紹她的出場?悲傷到語無倫次?失聲痛哭?大概是人們最想看見的,偏偏她辦不到。吳依光的眼神滲入恐懼,她意識到,審判她的流程已正式啟動。

展開其華女中的校史,悠久、華美、燦爛,眾多產業的領袖,或者他們的另一半,即畢業自其華女中。多少父母用盡資源,處心積慮,就是為了讓女兒擠進這扇窄門。

吳依光如此走過來,她的學姊也是如此走過來,而在身分轉變成老師之後,她相信講臺下的女孩們也經歷過和她一模一樣,為了穿上這一身制服而如履薄冰的日子。

吳依光的胸腔因情緒的翻湧而無端抽痛了起來,對,終於,她看清他們失去了什麼。從今天起,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蘇明絢了。

她等了好久,才領悟到,芳,這位她稱之為「婆婆」的女人,說不定是吳依光在這段婚姻最神祕的收穫。芳付出,但芳不會把自己的付出兌換成數落他人的籌碼,她更不會頻仍地確認夫妻倆是否夠感激。芳就只是付出。

梅姨收起望著姊妹三人玩跳棋的愉悅神情,她走過來,握住吳依光的手腕,柔聲問,寶貝,妳還好嗎?妳一定很難過。梅姨向來稱女孩們寶貝。日後,吳依光回憶起這個場景,就想起那聲寶貝,她感激梅姨以非常嚴肅的方式,允許她心痛,即使她只是個孩子。

呂同學母親幽幽傾訴,他們是有信仰的家庭,信仰讓他們在災難降臨時,不至於失去方向。醫生也說呂同學沒有經歷太多的痛苦,從中可知,呂同學必然蒙受了某種恩典,他在另一個國度裡也是幸福的。

想到呂同學在房間裡孤獨地停止呼吸,靈魂脫離軀體,說不上為什麼,吳依光的內心滲進一絲無以名狀的羨慕。呂同學去到一個沒有人聯絡得到他的美好所在,悲傷則悉數留給家人。

一群人行至轉角,吳依光回頭一望,呂同學的母親垂著頭,以指尖抹去眼淚,那姿態讓吳依光聯想到受傷的動物,鶴之類的。呂同學的父親握著妻子肩膀,臉上滿是淚水。看來,虔誠的人也有承受不住的日子。吳依光此生首度有了「這些大人好可憐」的心情,在此之前,她相信孩童跟大人的差異在於,只有孩子才無法拒絕命運,大人不然,他們強壯得足以反抗。

吳依光對著話筒說,謝謝,我聽到了,她毫不戀棧地掛上電話。

想像母親此刻的眼神,冰冷、抽離、神祕,彷彿只要她願意,她可以讀取妳所有的想法,妳怎麼做都阻止不了。這是吳依光犯錯時母親的懲罰手段之一,她會命令吳依光站好,她要以那居高臨下的眼神地審判她、細數她的過錯。

吳依光半推半就地抬眼,看向謝維哲,令她驚訝的是,她看到一張緊張、仍試圖表達友善的臉,這就是吳依光對謝維哲的第一印象:他們是同類。

吳依光低頭,瓷杯裡茶湯清澈如琥珀,她撫著杯身的指尖發燙,眉心卻隨之一寬,她找到第二個共通點:他們不在意別人犯的錯。吳依光偏著頭,瞇細了眼,她好訝異,這麼短的時間,自己就不排斥謝維哲了。

還有約莫一成的學生沒有讀訊息。幾乎全是吳依光默默歸類為住在「溫室」的學生,她們的手機,一回到家,就會被沒收。小時候,吳依光的家裡沒有第四臺,母親認為娛樂不是令人變笨、就是變得邪惡,或者以上皆是。十幾年後,相同的論述捲土重來,差異在於第四臺換成了「網路」。想到這些學生還活在蘇明絢並未死去的世界,吳依光想,「溫室」為她們封存了一個和平的週末。

吳依光對於這樣的見解始終懷抱著本能上的質疑,她想,父母這個身分也會悄悄地在另一個層面形成暗影。有些人因此忘卻他還是人子時,深怕被控制、被定義、被錯誤解讀的恐懼。

吳依光沒有說出口的是,我不想變得和母親一模一樣。所有見過兩人的人,都會說,她們的長相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吳依光可以抵抗的只剩下穿著。

我們在學校修了很多理論,但我當老師這麼多年,反而覺得最重要的一件事教授們都沒說,那就是,老師這工作要做得長久,一定要時不時同情一下自己的學生。以妳的例子來說,學生在幹嘛呢?把老師的話改成對自己有利的形式,再說給家長聽,幸運的話,父母退讓,學生拿到上網的權利,不幸的話,就像妳遇到的,父母數落老師,老師考慮要不要去興師問罪。可是,不能上網跟惹怒老師,哪個更煩呢

這個,在我的年代已是這樣:

現在的學生的友情多半是在我們看不到的網路、一則一則訊息堆起來的,白天我們看到的那些互動,更像是過場跟幕後花絮。回到這位學生,她一回到家就不能上網,換句話說,她只能在過場跟幕後花絮經營人際,她大概覺得,自己活得比其他人辛苦吧。

某個晚上,母親要求吳依光在算盤上,從一打到一百,吳依光推得指腹發疼。母親說,妳記住從一到一百有多辛苦了嗎。吳依光甩了甩手,說,記住了。母親沉吟片刻,又說,記住這感覺,這就是競爭。在我的年代,一百個考生,不到一個可以進入最好的大學,妳必須超越九十九個人,直到妳成為第一百個,也就是最好的。

吳依光很矛盾,她既喜悅擺脫了那些管控,又禁不住對著窗外街燈暈染的黃光,思念起母親。

她的人生中,經歷了好幾回這樣,迷濛的,難以定義的深邃感情,對象全是母親。

學生們不知不覺露出抽離、茫然的神情,有些人發起呆來,也有些人低頭私語。吳依光看得出劉校長的言語沒有打動她們,這些女孩是社群原生代,很懂得推敲言論的背後的範本與設定。以她們的用語來說,現在,劉校長是用「大帳」在說場面話,她們想聽的、想看的是更私人的「小帳」,如果校長有的話。

何舒凡嘆氣,說,我同意這位班導說錯了話,可是,他都快六十歲了,那個年代的人對憂鬱的理解不就是這樣?心思太纖細了。想太多了。諸如此類的。每個人在職場上都有搞砸的經驗吧?但現在我們就像是動物園裡的動物,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再這樣下去,也不能怪我們的態度越來越保守吧

何舒凡導師班的學生也是給簡均築教的,她坦言自己也有收到類似的心聲。說完,何舒凡沉吟幾秒,反問,妳不覺得這就是現在學生的困境嗎?她們實在太忙了,忙著讀書、考試、填資料,拚了命地追求被頂尖大學錄取。她們知道自己不快樂,但她們更害怕沒有時間。馬拉松的跑道旁邊,不是會設很多給水站嗎?做為旁觀的老師,我覺得目前的輔導課就像那些給水站,學生們當然渴,想喝水,但她們更害怕一停下來喝水就會被其他人超過。她們只能繼續向前。

這不是吳依光第一次收到這樣的告知,憂鬱症、躁鬱症、情緒障礙、不明原因的適應不良等等。何舒凡也說類似的情形是越來越常見了,她不確定到底是這些學生天性敏感,還是如今的社會就是會製造出這些病症。

更讓吳依光困惑的是,學生們認為這樣的「裡外不一」是常態,她們很早就活在社群網路之中,她們打從心底接受一個人有很多個面向。

簡均築的每一個字,都讓吳依光感到奇幻,不可思議。她說出了大家埋於內心深處的想法:好想怪蘇明絢,她留下一道謎題,也給所有人的生命鑿開一道裂痕。

如此寬宏大量的謝維哲,轉身跟百合談起了戀愛。不,還是說,就是因為在婚姻裡必須寬宏大量,謝維哲才想向外尋覓一個不需要顧忌的出口?

吳依光停了安眠藥,這是她自己也釐不清的決定,她似乎渴望再懷上一個孩子。為什麼?吳依光也很迷惘。母親的說法是「不可或缺」,孩子是一個家庭的不可或缺。吳依光拿這四個字去比對自己的人生,她是母親的不可或缺,不是禮物,也不是所謂的愛的結晶。不可或缺,聽起來像是形容一個物件

謝維哲告訴百合,站在版畫前,他感覺得到手掌的神經在發燙、跳動,輕輕一握能感應到雕刻刀的形體,久違的刺鼻氣味再次瀰漫。他也分析了十歲的自己為什麼會愛上版畫,當然,偷渡了一點後見之明。他說,一是版畫製作過程,必須左右相反,結果才會符合期待。這讓他養成一個習慣,見到一張圖,一幅景色,就會不由自主地在腦中反過來,那是打發時間、自得其樂的好遊戲。再來,只要手裡握著雕刻刀,他就對自己滿懷信心。跟魔法沒兩樣,卡通裡,魔杖揮落,金粉灑落,主角的命運從此不同。雕刻刀是他的魔杖。

吳依光的內心隨著百合的陳述而有著瞬息萬變的起伏,時而感傷,時而嫉妒,當然她也憤怒,但那憤怒並不滾燙,反而有幾分蒼涼。百合也在製作版畫,她一字一句刻出了謝維哲罕有人知的那一面向,既像他,也不那麼像他,宛若反過來看。

吳依光睇了百合一眼,預感百合又要道歉了。她搶先一步阻止,說,我希望妳即使感到對不起我,也不要說出那三個字,妳也大學畢業了,應該知道,對不起,什麼也無法彌補,只是讓做錯事的人內心好受一些而已。

吳依光享受著百合的恐懼,她希望百合認知到,說每一句話之前,務必預設對方是也有心的、感官是明亮的,會將所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摸到的,在內心組織成信息,若那信息導向一個結論──人生不值得你全心以赴,有人會一聲不吭地跳下去。那瞬間是無從體會,難以預防的,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去召喚那樣的結論出現。一次也不行。

吳依光不會就這樣跳下去,但凡一個人,只要有過瀕死體驗,往後的人生就有了所謂的「閾值」。遇到任何痛苦的、極端的處境,他就會不由自主地和那回的死裡逃生做一比對。

吳依光長大之後,才發現這些話多麼危險,她卻服從了好多年。

櫃檯工讀生曾在閒談時,漫不經心地透露,之前是以熱熔膠執行體罰,但傳聞有學生的手掌神經給打壞了,才換成木板。

成為老師之後,吳依光一再察覺到她的學生們,全心面向現在與未來而活,至於過去、任何近似歷史的事物,他們興致索然。他們不在乎智慧型手機被發明的時間,只關心手機的功能是否足以應付隨時查看彼此動態的需求。

吳依光認為最棘手的莫過於,她時常感受到某種驚人的欲望在她的皮膚底下翻騰,在任何她認為自己控制不住學生的場合,那欲望就現身,循循善誘,說,快教訓這些不知感恩的小王八蛋,讓他們知道妳是老師,妳說了算。也是在那一刻,她才發現,補習班傳遞的一切仍持續對她產生作用,差別在於她不知不覺間,轉換了身分。

跟妳說個祕密,我查了主任的學歷,他讀的高中連前三志願都不是,他憑什麼揍我?他跟我一樣大的時候,比我蠢十倍好嗎,不過我爸很喜歡主任,他說主任對學生很用心。

從那天起,超商、飲料、騎樓的雙人椅,成了日常裡的小插曲。最常出現在星期六晚上,考試暫告一段落,不用急著趕回家,多寫三道證明題,或是熟記一次大戰的參與國家。王聰明在吳依光心目中的地位,一天比一天珍貴,他是個傾訴的好對象,守口如瓶,且不妄下定論。

聞言,吳依光頭一暈,她再也分析、處理不了任何資訊。有人如此教她,視覺是人類最依賴的感官,一旦視覺被屏蔽,其他的感官將隨之放大。吳依光閉上眼睛,想讓她寂靜已久的心充分去感受這一秒,純淨,清澈,無限大的幸福,她相信王聰明喜歡自己,她相信自己值得這份喜歡,她不會成為父母那樣的大人。

吳依光時常感受到自己身處的社會不斷地發送催眠的訊息,老化是生命的最佳解,只有老化,才能取得享受一切幸福的正當性。

貝斯手的角色,吳依光記得,方於晴是這麼說的:貝斯手是一個容易被忽略的位置,正因如此,選擇它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應。

夢露沒有隱藏她對這個回應的不滿,她的鼻頭跟眼眶漲紅,雙手握成小小的拳頭。夢露顫抖地問,老師,妳有沒有想過,如果我說了什麼,以後怎麼辦?熱音社怎麼辦?學校的老師、同學,每個人都在尋找答案,想挖出一點蛛絲馬跡,去拼湊蘇明絢自殺的原因。我跟妳說的每一句話也會被這樣解讀吧。如果我說,對,蘇明絢在熱音社遇到了一些狀況,老師會不會開始連連看?從這句話連到蘇明絢的自殺。為什麼我們那麼需要原因?想哀悼蘇明絢?還是想劃清界線?

 

嗚哇… 在被嚴重擠壓的環境中仍能保有憤怒的能力,了不起。

吳依光應該要憤怒的,夢露的控訴非同小可,她的胸口竟無端升起溫柔的情感。那麼多年以後,還是有人像方於晴一樣,在處處是禁令的校園裡長出了銳利的爪牙,遭遇威脅時懂得反撲。不像吳依光,嚥下所有的怨恨,摁滅胸中的憧憬。

夢露:很多人的難過都是假的,我分得出來,大家雖然討論得很認真,但我覺得很多人只是在沉浸在那種感覺而已。

夢露吐出一口長氣,點頭,說,我問過蘇明絢這個問題,我覺得明明不想做,或者沒那麼想做的事情,卻一天到晚告訴別人這是自己的夢想,不是很虛偽嗎?以我自己來說,我跟很多人說我想讀中文系,中文系的確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

夢露低下頭,說,她說她喜不喜歡新聞系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她希望自己看起來是有夢想的人。夢露摸了摸鼻子,再次開口時,她的語句滲入明顯的鼻音。夢露說,我很討厭蘇明絢這樣,好假,我們每一次吵架都是為了差不多的事情。蘇明絢很常跟我講一句話,夢露,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妳一樣。這句話是我的地雷,根本是蘇明絢自己太虛偽,為什麼檢討的對象卻是我。

蘇明絢選宇多田光的Automatic。有人用力鼓掌,說,蘇明絢很敢。我沒有聽過這首歌,所以我沒有什麼反應。等蘇明絢拿起麥克風,唱了三句,所有人都安靜了,該說是天分?還是才華?總之,明絢有那樣的東西,不是一點點,而是多到可以讓人一下就感覺到,她跟我們是不同境界的程度。這樣說很抽象,好後悔沒有錄音,誰想過蘇明絢那麼會唱歌?

接著,我考上大學,搬進宿舍,想說終於自由了,大家聽什麼,我就聽什麼。可是,妳有沒有聽過一個說法?人對音樂的品味十幾歲就定型了。我好像不太適應流行音樂,特別是讀書的時候,會覺得很煩躁。所以,我現在還是聽古典樂居多。

吳依光了解到,這是夢露選擇的方式,她必須這麼迂迴、一再繞路,才能談蘇明絢這個人;她必須遠著一段距離,才能說出她所認為的一切。

夢露搖了搖頭,以前大概可以,現在很難。上屆,有一組學姊,她們不是認真練團的那種,就只是想留下有趣的回憶。沒想到,有人錄下她們的演出,上傳到網路。網路留言很可怕,有人說這是車禍現場,也有人說什麼高中就看得出來女人不適合玩團。更恐怖的是,有人肉搜到學姊們的社群,公開了連結,其中一位學姊被根本沒見過面的網友騷擾了好幾天,躲在家哭了好久,也沒來學校

她說,成果發表結束,就是暑假,人生只剩下考大學一件事,就不能唱完一首歌再升高三嗎?她說的沒什麼不對,我卻罵了她。我說,蘇明絢,妳有沒有為我著想過?這次換我哭了。為了成果發表,我要跟齊物熱音社開會、我要練習、跟廠商拉贊助、談折扣,我一直在回訊息,根本沒有時間讀書。上一次段考,我考了二十三名。蘇明絢是全班第五名,我跟她說,這就是證據,為了這件事我退步那麼多,妳卻一點事也沒有。妳像個小孩哭哭啼啼,整天吵著要吃糖,卻沒想過我的未來該怎麼辦,如果妳明年考上了最好的大學,我只有不怎麼樣的學校,妳要為我負責嗎?說到一半,打鐘了。蘇明絢看著我,我以為她會反駁我,但她只是說,對不起,她再也不會拿這件事煩我了

吳依光聽得喘不過氣來。想像兩名正值芳華、卻被層層壓力擠壓得動彈不得的女孩,能夠依賴的、傾訴的、傷害的,只剩下眼前的彼此。

吳依光跟何舒凡說過,學生越來越像含羞草,一個眼神接觸就能讓她們緊張地縮起,等師長背過身,她們才自在地舒開。

時代不同了,箝制著年輕靈魂的工具,也在人們熟睡時悄悄更新到最新的版本。從前,這工具說,你不能為自己做主;如今,這工具說,你是你自己命運的主人。遊戲規則依舊由金字塔頂端的一小撮人制定,然而,現在的學生,倘若生命沒有活得豐盛,他們會一意孤行地想著:這全是我的錯。

方於晴擁有少女們嫉妒得發狂,又不敢坦承的特質: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方於晴清楚自己的天生麗質,但她不自戀,她不介意扮醜,也不會對著鏡子癡癡看著。

吳依光莫名地被自己所見的景象給撼動,她想,這個跟自己一樣年紀的女孩,幾乎可說是──成功抵禦了成人的一次突襲。

所以如果是公開試就值得作弊了嗎:😂

不過兩、三個月,吳依光碰觸到現實,她只是從一只不起眼的籠子移動到金碧輝煌的籠子。開學第一天,大家摸著簇新制服的質料,時而傻笑,時而憂心忡忡,彷彿納悶著為什麼是自己坐在這裡,穿著這身制服,而不是其他人?第一次段考,就傳出有人作弊,吳依光得知消息後,最誠實的感觸是:僅僅是段考,何苦?

整座校園瀰散著戰場前線的氛圍:因著人們往往以大學學歷認識一個人。高中生的「現在」,無可避免地,被不遠的「未來」給預支、提領一空。

很久很久以後,吳依光成了老師,這才懂得當年那位身材矮小,滿臉痘疤的中年男子在做什麼。老師的權威是約定俗成、不言自明的,人們相信老師的每一句話不僅代表他們自身,也象徵久遠之前,人類集體的智慧和心血,理應得到傾聽與仰慕。方於晴那日的挑釁,不啻是動搖了上述的一切。她指出,知識,與傳遞知識的人,可以區別對待,敬仰前者,質疑後者,也不是不行。一旦臺下的學生們起了這樣的心思,老師這身分最大的不利也會浮上檯面:老師,永遠是班級的少數。

不受尊重的少數,在任何情況都是危險的。

吳依光不在乎短褲運動,但她相信,只要跟著方於晴,她就能找到離開籠子的方法,進而獲得自由。那無以名狀的、日夜消磨她的憤怒給也會隨之消失。這麼一想,大量的腎上腺素灌入體內,吳依光有些陶然、暈眩,她似懂非懂,說不定這就是那些歷史人物的追求,無論如何,你反抗過。你終於認清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

聞言,方於晴眨了眨眼,說,教官,歷史課本有教,清人入關,頒布了薙髮令,兩個城市的百姓因為拒絕遵守,而被屠殺。如果教官是對的,外表只是膚淺的、無聊的事情,這些人為什麼會死呢?再說了,今天我們的主張並不極端,開放穿短褲進出校園而已,我不明白為什麼學校的態度要如此強硬。

就是階級啊:

蕭教官的眼神在三人之間徘徊,滿足地嘆氣,妳們都是聰明的女生,不要把天分浪費在這些沒意義的小事,好好讀書,成為體制內,可以改變規矩的人。這些紙妳們要不要留著當紀念?蕭教官指著那一疊連署書。

方於晴久久不語,泛紅的眼眶則說明了她的確被蕭教官的言語給擊潰。

吳依光扛起沉甸甸的書包走進房間。巧合的是,明日早自習有歷史小考。吳依光想起歷史老師對那些人物的讚美,縱使晚景淒涼,他們也曾鮮衣怒馬。

而她們除了恥辱,竟一無所獲。

吳依光發現,她越是企圖描述那些讓她抑鬱的情境,那些情境就越縮小、成了一段蒼白幼稚的呻吟。有孩童營養不良而挺著鼓鼓的大肚子。有癌症患者煩惱著是否要截肢。有難民流離失所。有人為了醫藥錢而犯罪。這些人用盡手段要活下去,有得吃,有得住,好手好腳的我卻打算殺死自己

吳依光跟何舒凡發明了一個專有名詞,來形容女校常見的一種文化──摯友──意指女孩間特殊的情誼。人們常定義愛情是封閉的,友誼是開放的,摯友介於之間,它被歸類在友誼,展現出來的質地卻接近一對一。青春期的女孩是化學課教過的鹼金屬,柔軟,易於切割,活性極大,給她們一點熱就足以沸騰、融化。

女孩只有自己的時候,格外不穩定。她們更傾向結伴。所以,女孩們隨時隨地都在察言觀色,深怕落單、被孤立。

吳依光讀其華女中時,愛情,像泳池裡的生菌數,必須嚴加管控、抑制。輔導老師說,女生的首要是「貞潔」。同學們聽得出神,部分是她們已從言情小說,隱晦地理解到有些快樂,來自拋棄貞潔。部分是她們討厭輔導老師

除了貞潔,她另一個主要的論述是,女校會催生出奇特的風土病,也就是同性愛。記憶中,她對學生是這麼說的:妳們正處於青春期,情竇初開,身邊又沒有差不多年紀的男生。有時,難免會混淆,以為自己好像愛上了身邊的同學,我要特地提醒妳們,這只是一時的錯亂。

根據輔導老師的理論,體育股長只是害起了一場短暫的高燒,換個環境,這病就好了。好多年後,吳依光見著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這才如夢初醒,輔導老師錯了,很多時候,愛,就只是愛。

吳依光又問,為什麼限動就不能去問徐錦瑟?話一脫口,吳依光有些赧然,她跟學生的立場顛倒過來,掌握知識的是學生,背著注釋的人是她。方維維再一次說明,限動是以「一天之後就消失」為前提,認真的話,就失去限動的本意了。吳依光反問,既然如此,怎麼大家會決定不跟王澄憶說話呢?妳們都認真了,對吧?

吳依光從此不敢確定,放學了,自己是否仍得扮演「老師」的角色?待王澄憶的風波浮上檯面,很多人懷疑是吳依光沒有及時阻止,吳依光一度也認定自己失職。不過,等她釐清順序,又陷入迷惘:整起霸凌是在Instagram上啟動、延燒,校園只是中間的廣告。Instagram是吳依光陌生又難以參與的領域;甚至,學生們密談時,吳依光已沉沉睡去。吳依光承認自己得負責任,不過,一個人應負的責任,難道不應該和他知情的範圍重疊嗎?她要怎麼為她看不見的事情負責

父母,謝維哲,愛她但會傷害她的,不愛她但也不至於傷害她的,吳依光選擇後者。

凱瑟琳代表一種老師,為學生設定困難的標準,學生仍感覺得到愛。吳依光思索了好久,得到一個結論,學生看見了凱瑟琳的用心良苦,凱瑟琳記得哪些學生在課堂上說過怎樣的話、做過怎樣的事。這些小事讓學生感覺到凱瑟琳不是只在乎成績,而是在乎她們的全部。學生們很少怠慢凱瑟琳的考試,她們不想讓凱瑟琳難過

假期尾聲,吳依光想了一個日子可以過下去的說辭:女孩們的組合注定導致這樣的結局,即使是何舒凡,也沒有把握處理得更妥善。吳依光清楚自己絕不無辜,但她也不認為自己有罪。聽說,把老鼠囚禁在一個窄仄的空間內,只給予牠們微量的食物,老鼠就會自相殘殺。校園不正是這樣?什麼資源都很有限,美是有限的,排名是有限的,自由是有限的,崇拜是有限的。傷害,是可以想見的。

人有記憶悲傷的傾向,傷害你一次的往事,就會傷害你第二次、第三次。

我問蘇明絢,為什麼那麼喜歡唱歌?她說,不覺得唱歌很有趣嗎?我們說的話,不代表實際上我們在想什麼。唱歌不是這樣,我們不會唱自己沒有共鳴的歌,但,我們在唱歌時,很少人會覺得那是我們在想的事情。蘇明絢說,唱歌很安全。

吳依光的喉嚨隨著王澄憶的每一句話而慢慢縮起,她必須使點力氣才能正常呼吸。王澄憶指出了一個方向:蘇明絢嚮往過的一切。吳依光內心浮起一不成熟的念頭,生跟死,是否如莫比烏斯環般一體兩面?沿著「生」的路徑一直往前直行,在某個時間點,會陡然翻轉至「死」的那一面?否則,為什麼王澄憶告訴她的這些回憶,明明說的是蘇明絢曾有的憧憬,吳依光卻感覺到自己,比之前更靠近她的死亡。

除了上述這些小小的心思,吳依光最常做的,是抬頭望著眼前那被建築物切割得有些畸零的一小片天空,沒有任何想法,彷彿她是另一片天空。

她不確定學生們知曉這個答案之後,會不會暗中比對兩個時期的差異,學生吳依光有趣多了,老師吳依光是一個乏味且畏縮的大人。

電梯門再次關上,吳依光閉上雙眼,感受吞嚥口水時喉嚨至耳膜的震顫。祕書的話語仍在她耳邊迴盪。蘇明絢這幾個禮拜仍規律地複習,為什麼偏離了跑道?難道終點之後,那個驅動蘇明絢不斷提起腳步的事物消失了嗎?

語落,許主任的訓斥立即現形,吳老師,妳這是在自毀前程。然而,她也想起夢露,想起那還沒有經歷太多風浪就已懂得憂愁的臉蛋,夢露嘗試把蘇明絢的死,朝著自己的生,搆得近一些,宛若某種虧欠跟償還;她也想起王澄憶,把自己拼湊起,只為了指證兩人營造的歡樂時光;最後,吳依光想到自己,想以死亡來抗拒成年的她,如今活到一倍的歲數

吳依光說出自己的結論:我這幾天才知道蘇明絢常去拜訪王澄憶,這部分她也完全沒說。這讓我覺得,在蘇明絢心中,我不是可以討論事情的老師。對不起。

我先生說,談幾次蘇明絢都不會回來,那談她有什麼意義?可是,我覺得,為什麼每一件事都要有意義,不能只是我想談嗎?哥哥從小到大,都讓我很挫折,不知道該怎麼辦,蘇明絢沒有,她好乖、好懂事,我沒有聽過一位老師跟我打過她的小報告。我常跟別人說,女兒是老天給我的禮物,彌補兒子讓我這麼傷腦筋。沒想到蘇明絢唯一讓我傷心的一次,就是最痛的一次。

沒有意外的話,等吳依光走出這個社區,她跟李儀珊再也不會見面了。夢露的直覺很準確,蘇明絢在家裡該是寂寞的。也不只她,吳依光從李儀珊的字句裡,感覺到每一個人都很寂寞,哪怕是蘇振業。他們住在這麼美的房子,相聚時卻不能彼此撫慰。

想像那位女孩如何轉述這場相遇,多少擰痛了吳依光的心,她命令自己回想每日清晨獨處,那突如其來,卻無比真確的靈光,難道這些啟發不足以讓她釋懷?晚上,她又一次筋疲力盡回到家,吳依光看著鏡中的身體,結實平坦的腹部、束起的手臂肌肉與立體的鎖骨,她也想起抽屜裡的紙鈔,她的薪水。她想,我必須原諒那位同學,她還不懂何謂為自己而活。我的世界,全由我的雙手創造,獨立,豐盈,完整,自由。

吳依光篤信,每個小孩自懂事起,就在撰寫「父母使用手冊」,有些父母也宣稱自己在寫「孩子使用手冊」,看似相近,實則如雲泥之別。孩子們埋首苦寫是為了生存,至於父母,再怎麼投入,充其量也是消遣

孩子不理解父母的脾氣個性,吃苦的是孩子;父母不理解孩子的脾氣個性,吃苦的也是孩子。有人說,有些孩子是生來折磨父母的,然而,父母要折磨孩子容易多了,可以打,可以揍,可以嘲笑,可以跟孩子說,早知道就別生下你了,或者雙手一攤,放著孩子不管,不給孩子食物和水,孩子就會靜靜地死去。

吳依光從中歸納出兩個結論:一,她的父親也渴望一位溫柔、順服的妻子。二,人並不一定會和一生摯愛走上紅毯。這兩個結論對她來說都非同小可,她就此延伸出一個心得:人真是擅長適應的生物。她不懂的是,適應的過程,人是否清楚自己丟失了什麼?

吳依光要求自己不要去猜上一張折價券是怎麼來的。她要體諒這個愛她的男人。

許立森和體弱多病的黃同學,是同一處境的小孩,路上的碎石絆倒了他們,他們的父母都會即時給予眷顧與安慰。至於吳依光,吳家鵬好一些,或許會問,妳怎麼這麼不小心呢;母親大概會痛斥她不長眼睛,並制止她的哭泣,說,哭有什麼用呢。

許立森學問淵博,在人群中,往往扮演那個澄清、解惑、釋疑之人。許立森有時開口說話,吳依光彷彿看見空氣中摩擦出電與火花,似乎有蠟燭被點燃,有燈被喚起。她常常和許立森談到捨不得入睡,這時,許立森會拍拍她的手背,循循地說,睡吧,反正我們還有明天

吳依光不動聲色地轉移這個話題,她理解母親的品味,母親不會喜歡許立森,他太輕佻,在教授面前也是嬉笑怒罵,百無禁忌,另一件事情是,母親鄙視兩人就讀的學校,她必然介意,許立森的碩士學歷怎麼「淪落」到這裡。

再說了,我也不想要妳花這麼多錢。

母親問,為什麼?吳依光凝視著母親,躊躇著她可以說出百分之幾的真心話,她跟母親相處了二十多年,她的理解比誰都深刻,母親今天為她所付的每一毛錢,都會在將來化為控制她的籌碼。

年紀越大,吳依光越能看出她跟梅姨的相似之處:比起動身抵抗,她們更情願佯裝自己自己未曾受傷。

每個星期二,許立森照樣在學校後門的餐酒館舉辦讀書會。這是他行之有年的活動,成員們一邊吞下啤酒,一邊讀太宰治、馬克思、叔本華、傅科跟沙特。有時也讀西蒙波娃與唐娜哈洛威。共有八位固定成員,不定時有人旁聽。女生的比例是男生的一倍,她們看著許立森的目光飽含癡迷與崇拜,就像吳依光。

吳依光升上碩三那年,她再也按捺不住,問許立森,究竟打算什麼時候畢業?許立森抽出書櫃上佛洛姆《愛的藝術》,扔到吳依光腳邊。見吳依光嚇得說不出話,許立森又說了一句話,彷彿把人踢倒在地上仍嫌不夠,非得過去補踹一腳:吳依光,妳知道妳現在像誰?妳媽。妳不是最痛恨被控制?那妳就得知道,妳正在做一樣的事。

一方面,她更害怕許立森指控她說謊,世界上怎麼有父母在經濟上對孩子如此地闊綽,情感上卻吝於給予一個擁抱?單單只是轉述幾句父母對她說過的話,吳依光就感覺到頭頂有神祇朝她投來審判的一眼:妳竟然這樣說妳的父母?

吳依光再也不過問許立森的規劃,就像母親幾乎不再搭理她。只有吳家鵬偶爾會偷偷從皮夾內抽出幾張大鈔,遞過,要她記得照顧身體。吳依光沒有推辭,就像她也會接受許立森給她的錢。吳依光逐日領悟到金錢的另一層意涵,有時妳需要它們來填補內心的空洞,不然妳也不確定自己還能要求什麼。

每每看著許立森從容地在讀書會上交代主題、決定發言順序,還得撥冗鼓舞不善言詞的成員,吳依光在目眩神迷之餘,也替許立森感到疲累。

交往第三年,許立森表明自己是不婚主義,他最嚮往的關係是沙特與西蒙波娃。他篤信婚姻這個制度是愛情最大的敵人。吳依光點了點頭,憂悒在心中蔓延,她猜許立森沒有讀過西蒙波娃寫給艾格林的書信,若有,他也許會修正自己的看法。

母親的白髮多了,她染髮的速度追趕不上白髮增生的速度,嘴角的肌肉因缺少足夠的支撐而下垂,吳依光想,母親老了,她要六十了。縱然母親在職場上仍舊活躍,思緒也還敏捷,但在某些面向,母親多少洩露了遲暮的、力有未逮的氣息。

母親問,這就是妳要的?我在妳身上砸了這麼多錢,妳找了一個這樣薪水的工作?吳依光咬著下脣,對自己很是失望,離家多年,母親的言語還是能輕易控制她。

妳國小的時候每一次段考都是前三名。妳考高中的分數還比其華女中的錄取分數高了十分。為什麼二十五歲的妳只有這樣?

吳依光搖頭,那些日子我從來沒有快樂過。她的語氣可說是哀求了。即使有整整七年她躲著母親,她的內心仍渴盼著母親的認同與諒解。她仍想得到這個女人的愛。

 

許立森允許吳依光留下一套內衣褲、一件襯衫、一件長褲、一條裙子和一雙塑膠室內拖鞋。他還彌補似地送了吳依光一組昂貴的淡綠色梣木衣櫃,套房的衣櫃發霉了,房東要吳依光將就,許立森說,人生很短,為什麼要將就。吳依光不敢去想這句話是否也在暗示著許立森對這段感情的心得。

吳依光焦急地解釋,我們可以回去跟家裡討論,我相信你父母不會什麼也不做的。許立森指著吳依光,俊秀的五官竟浮現幾分猙獰,他說,別再說了,妳什麼也不懂,妳有沒有想過後果?我們的父母以後可以理所當然地介入我們的生活,而我們什麼也不能做,不能抗議、不能反駁,因為我們需要錢來養這個孩子。吳依光,妳知道這樣的話,孩子會變成什麼嗎?人質,我們的父母從此可以拿這個人質來控管、威脅我們。聽到人質這個形容,吳依光胸口劇烈地抽痛起來,但她不打算退讓,這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

佩服吳曉樂能夠把許立森的渣男型象刻劃得入木三分:

許立森別過頭,注視著牆上《愛在黎明破曉時》的海報,他最愛的電影之一。他說,吳依光,有時候我會想,妳跟我在一起,放棄美國,放棄排名更前面的大學,是為了愛嗎?對,我是虛偽,在讀書會高談闊論,時間一到還是乖乖跟父母伸手要錢。但,妳好到哪裡去?我至少是以自己的名義跟我父母要錢,不像妳,一直拿我當擋箭牌。許立森越說越激動,我是給父母養沒錯,但我不在意他們。妳呢,看似經濟獨立,生活自主,工作上,也得到很多肯定,但,我知道,我就是知道,妳始終沒有放下妳爸媽對妳說過的話,每一分,每一秒妳都沉浸在全世界我最可憐、沒人懂我的憂鬱裡,多麼標準的、布爾喬雅的小鼻子小眼睛。

許立森每說一句,吳依光就越覺得眼前黑了一階,她虛弱地抬手,說,我們都太激動了,說了一堆氣話,先這樣吧。許立森不領情,他狠狠地說,我是認真的,妳必須拿掉孩子。有了孩子,接下來妳是否會吵著要結婚?我父母會不會拿這件事,逼我快點離開學校?吳依光一愣,扯出痛苦的微笑,說,即使是這樣,有很過分嗎?許立森,你要逃避到幾歲?許立森瞪大雙眼,眼中的敵意彷彿看待一位仇人。他說,就算是要離開學校,我也不要以這種方式。吳依光,我說過了,人總是會越來越像自己討厭的人,妳現在是不是懂了妳媽當初逼妳去美國的心情?但她至少養了妳十幾年,妳有為我付過一毛錢嗎?沒有的話,妳憑什麼這樣控制我的人生?

手術前,吳依光走進一間香火鼎盛的廟宇。她沒有特定信仰。吳家鵬早年上過教會,但沒有持續,母親則是無神論者,她說,她的意志足夠堅定,不需要信神。

許立森的母親低頭,細聲說,吳小姐,妳也不要怪他,人跟人的緣分就是這樣,到最後不就是好聚好散。許立森也跟我們說過妳家的狀況,妳父母那麼優秀,應該也看不上許立森,快三十了,學位跟執照什麼也沒有。長痛不如短痛。是我們配不上。

吳依光太憔悴了,沒有力氣提防母親最喜歡的遊戲:先讓孩童誤信自己可以隨心所欲,再突襲檢查。夢夢,王聰明,老闆,沒有一次倖免。

讀到這段,忍不住笑了出聲。家人在旁說「但老母會先死,男人未必」:

她恨母親的直覺,恨自己的人生逃不過母親的眼睛。她也恨許立森,留她獨自收拾殘局。但她最恨的莫過於,男人會以各種方式離她而去,母親不會。

許立森沉吟半晌,說,我很清楚我對妳做了多過分的事,不只一次,就像現在,明明是我吵著要見面,天一亮又急著想逃走。我是個爛人,我猜妳一直以來都知道我跟讀書會的女生搞曖昧,但妳總是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妳知道嗎,妳這麼卑微,卑微到我偶爾會怕。妳的世界,是不是除了我以外,再也沒有別人?跟妳交往第一年,妳說過,從以前到現在,妳常常突然覺得人生很空虛,遇到我之後,這樣的感覺才慢慢消失。我以前喜歡這些情話,後來不喜歡了,我只是個普通人,我承擔不了這麼重的責任

他說,這幾年,只要妳想做什麼,爸爸很少管妳。對吧?妳是我跟妳媽唯一的小孩,妳媽對妳有很多期許,我想說一個人逼妳就夠了,我的任務是保持中立。吳依光頓了一下,以她的經驗,她分不出這和置身事外有什麼差別。

有些故事,性別是一道門檻。就像有一次,吳依光接到遠在波蘭拜訪客戶的母親的電話,交代她得將椅墊拆下,清洗。吳家鵬做不到敲女兒的房門,提醒她,她的衛生棉沒有鋪好,經血滲入餐桌的椅墊。他請妻子轉告。

在她印象中,母親不哭,也不喜歡見到別人哭。她說,哭是一種危險的自溺。與其哭泣,不如冷靜思考如何脫離險境。這樣的母親,為她打破了規矩。

吳家鵬眉頭一舒,沒有掩飾如釋重負的心情,他說,回去問妳媽,沒有人比她更理解怎麼做對妳最好。妳要知道,從妳出生,妳媽最重要的心思都在妳身上,她不會害妳。

說不定她的確罪惡深重。每個孩子都是在母親的劇痛中誕生,但她並未給母親帶來相對應的快樂與榮耀。

父親前來,指出一項真理:有些人不適合擁有自己的人生。她錯解了十七歲那年的機運,活著本身不是什麼承諾,絕望時仍選擇活著才是。

我現在仍想不清楚,一個人身體受傷了,我們會希望他得到良好的治療、照顧,會勸他復健,但為什麼內心受的傷,我們只會建議那個人什麼都不要做?最好假裝沒事?

若母親在場,必然會反駁簡均築的說法。母親認為,誰沒有經歷幾件慘事呢?同情自己,一點用處也沒有。她也說過,有些人之所以徘徊於傷痛,在於他們之後沒有為自己創造、爭取理想的回憶,好覆蓋之前的苦楚。她就是這樣克服的。

我感覺自己對世界充滿絕望,跟憤怒,這兩種情緒占據了我的內心。奇怪的是,做出決定之後,我的內心恢復了平靜,好像是覺得,所有的痛苦,終於,全部要結束了。那時,我覺得母親是我痛苦的來源,我再怎麼努力,在她眼中,就是不夠好,她始終期待我能像她一樣,各方面都很優秀,體面的工作,正常的家庭,還有纖細的身材。現在回去看,也不只是這樣,更像是一種害怕、焦慮,我不喜歡我母親的想法,但,如果她是對的呢?如果整個社會就是這樣想的呢?

簡均築又說,自殺的動機有很多種,我們最不敢去面對的是,所有動機都有一個共同的元素:結束痛苦。感受痛苦,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設計,但若生命只剩下痛苦,容不下其他的情緒和事物,那麼,似乎也沒有別的出路了。我相信我的學姊獨自待在房間時,也是這樣想的,痛苦主宰了她全部的感受,她能做的事就是停止感受。就像吳老師的譬喻,蛹,停在這,不確定會不會變好,至少不會更壞了。回到蘇明絢,蘇明絢看起來很好,不表示她內心也一樣好,有時這才是最困難的部分,妳有沒有注意到,現在的學生,想法跟我們有很大的差異。

簡均築半瞇起眼,笑了。她說,每一個世代,要說沒有差異是不可能的。物質基礎完全是不同的水準,精神感受怎麼可能不受影響?現在的青少年很早就使用社群,習慣在非實體的空間分享一切。我注意到他們習慣把自己分得很多層。很多學生擁有不只一個社群帳戶,公開的,半公開的,只有少數幾個朋友,或澈底匿名,不讓任何人知道的。在不同的帳戶展現不同的自己,長期下來會有什麼影響?現在的教育強調認識自己,但,什麼是自己,公開的那個?半公開的那個?還是匿名的那個?如果這些自己,個性不太一樣,又要認識哪一個呢?我們這代人認為「表裡不一」是缺點,年輕人也這樣想嗎?說不定他們覺得「表裡不一」才是最正常的。

然後,別忘了還有父母,我們的文化,始終賦予父母很大的權力,決定小孩的很多事。父母的期望、社群的看法,還有自己內在的聲音,這些元素往往相互衝突,有時超過了內心乘受的範圍,人就突然消沉了、憂鬱了,蘇明絢說不定也是這樣,只是她沒有給任何人看見她哭得慘兮兮的那一面

學姊走了以後,很多人說她蠢,說她意氣用事,我承認我也這樣想過,但又覺得這樣說學姊,對她很不公平。若學姊今天是因為生了重病而燒炭,這些聲音應該會少很多吧。人一輩子的煩惱夠多了,還要被區分成有意義的煩惱,沒意義的煩惱,無論有沒有意義,煩惱就是煩惱,對內心造成的傷害是分不出輕重的。如果現在可以跟學姊說一句話,我會說,學姊,我還是想念著妳,每一天。

我不認為誰可以完全地理解一個人,到最後我們可以回答的只有自己的人生。

如果一句話,一個理由就能說明一切,實在太小看我們的心了。我的工作,有一項任務是提醒大家,知道的事情,就說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就說不知道吧。

 

FREEDOM!!!

母親只接受完整的臣服,她得把自己歸零,抹除上頭的使用痕跡,再把自己交還給母親。逃家多年,盤纏用盡,啟程時的目標已瓦解。縱然再也不能為自己的心而活,吳依光也願意,她封緘了她的心。沒人提醒過她自由的副作用,自由同時表示著為自己負責,快樂跟不快樂都是自找的,出了差錯沒有他人可以責怪,只有自己。

吳依光跟母親說,從今以後,妳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工作跟婚姻就是這麼來的。

沒有小孩,老了誰來照顧妳?給妳送終?

聞言,吳依光雙臂生涼,冒出幾粒疙瘩。她想,難道這就是父母設下這麼多條件的原因,上半生,他們求的是體面,下半生,他們要的是忠誠。孩子為父母所造,難怪哪吒拆骨還父、割肉還母,「還」字不就象徵此身非孩子所有?

十七歲她渴望毀滅整個世界,如今,活了另一個十七歲,竟只剩下心如止水。若與十七歲的自己相見,她要如何賠罪,說,抱歉。我以為我活下來了。但我並沒有。

何舒凡認同地點頭,說,很多人說現在的小孩太敏感了,但有些事只有敏感的人才做得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以師生比來說,我們從學生身上學到事情,比學生從我們身上學到事情,機率大多了

何舒凡止住笑聲,說,不,千萬不要這麼想,我們常說要尊重學生不同的特質,既然如此,他們身邊的大人也應該要有各種樣貌才是。

吳依光再次讚嘆何舒凡的機智。

她知道如何安慰一個人,又不讓對方若有所失。

像是,當老師第一年,我告訴自己,不要成為小時候那種只會教學生劃線、必考重點打三顆星星的老師。我鼓勵學生在課堂多發表意見,不過,每一年,總有幾個學生埋怨這樣的風格,還有父母打給我,說我把上課的義務扔給學生,造成小孩很大的壓力。很長一段時間,我很迷惘,想說給你們這麼多空間,你們為什麼不珍惜?難道你們要回去那個填鴨式的教育

「若果,牆前面是電網,一移走就電殛…」:

一天,我想到為什麼要蹬牆?為了那個反作用力對吧。突然我釋懷了。少了那道牆,前進是很困難的。我直接移走了學生的那道牆,希望他們感恩,卻忽略了他們也失去了一個具體的目標。以前我們不自由、不幸福是理所當然的,那道牆阻止我們游下去,框架制約了我們,現在呢?我們跟學生說,你是自由的。這句話暗示什麼?如果你沒有活得很精彩,抱歉,那就是你的問題了。

那些不喜歡我教書風格的學生,再也不會讓我覺得困擾了,他們至少表達了自己不喜歡什麼。我擔心的是那些假裝一切都很好的學生。

一股熱氣自腹部飄升,吳依光感覺得到血液倏地湧入臉頰,鼻子,和眼周。看著謝維哲滿頭大汗地詢問和辯解,吳依光感到荒謬,太兒戲了,兩人到了這一刻他們才像是正常的戀人,眼神交會,嘗試釐清對方的感受,確認對於未來的規劃是否一致。

見狀,吳依光骨頭裡經年累月的鬱悶都消失了,這一秒她成了無限輕盈之物。這是百合教會她的事。過去幾個月,她跟百合見了幾次面,百合時而歇斯底里地哀求,時而清醒地說,她得停止自欺欺人,她在謝維哲心中,雖然特別,但不重要

吳依光眼睜睜看著百合抹掉眼淚,無比自厭,又戒除不了,內心竟翻滾出奇怪的念頭,她又羨又妒,她跟謝維哲之所以成婚,有一部分建立在沒有人愛他們,如今謝維哲有人愛了,吳依光卻依然活在和許立森說再見的那個清晨。

她後來看著百合,心境卻已不同,有些人以冤家的角色登場,但走到最後一幕,你才後知後覺,他們以私己的人生,向你展示了語言難以捕捉的至理。

你說,我跟你是同類,不,不是的,我曾經希望我是,但現在我不想再假裝了。我受夠了。我很孤單,但我假裝沒事,我知道你也是。在這部分我們才是同類。

我猜,不是生病,就是跟威廉怎麼了。吳家鵬眉頭一聳,看似不很認同,他說,六十歲,還能怎麼了。母親還嘴,怎麼不能?別忘了他們在美國,美國人的字典裡沒有容忍兩個字。

她隱隱意識到,在美國,人們講話時並不會反問自己,他們的意見值得嗎?他們直接說了。

母親說,美國人的問題都與過量脫離不了關係,過量的冰淇淋,過量的槍枝,與過量的自信心。即使那句「妳瘦得要命」或許含有幾分浮誇,吳依光仍珍視這句話帶來的安慰。

母親偶爾也會飛來美國,待上幾天,再跟吳依光一起飛回去。那期間梅姨不太好受,梅姨頻頻檢查地板跟窗戶是否夠乾淨,她吼喬伊絲跟愛琳的次數也增加了。

吳依光是獨生女,無法體會母親和梅姨之間,始終隱含奇特張力的感情。

她偶爾也會想,說不定喬伊絲跟愛琳長大以後,也會變得像這樣。

梅姨繼續揀選番茄,悠哉地說,我們家跟你們家不一樣,妳沒有穿鞋,腳會髒。吳依光說,我知道。她的心情已恢復原有的溫度,可能是適應,也可能是相近的感受。吳依光想,在這樣的環境長大,難怪喬伊絲跟愛琳不像她那麼神經質。

吳依光來回看著愛琳跟梅姨,分不清這是個人特質,還是這個文明的一部分──小孩可以這樣說話。她幾乎想代替愛琳跟梅姨道歉,說,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跟妳說話。

在臺灣,母親一旦說起梅姨的事,基本上都能導向兩個結論,梅姨不是分不清楚事情的輕重緩急,就是緊要關頭做出錯誤的決定,有時,兩個結論都符合了。母親的意思很明顯,她這個妹妹是個好人,可惜少了點智慧。然而,在這個下午,梅姨向吳依光展示了她性格的另一面,當憂悒的暗影在她眼中浮動,梅姨看起來相當睿智,彷彿她洞見了某些多數人終其一生也領悟不了的真理。

一片沉默,只剩下餐具碰撞聲與節制的咀嚼,吳依光懷念起謝維哲,這樣的場合,他就會開啟一些無聊但安全的話題,像是通貨膨脹、人工智慧與全球暖化,吳家鵬則會自然而然地加入。想到謝維哲,吳依光胸口一熱,她尚未習慣「前夫」這個詞,太時尚了,宛若明星的花邊新聞

吳依光讀過一篇文章,幾十年前,人類在犯罪現場採集到加害者的血液,卻必須等到DNA檢測技術出現,才能查明真凶身分。她模糊地想,人生何嘗不是如此,我們只能在我們無法理解的當下,懵懂、不明所以地採集任何看起來像是跡證的事物。以她而言,她現在三十五歲,比她首度獨自飛往美國時,梅姨的歲數還要大上一些,再次回望,吳依光看出了梅姨的孤獨,她的日子繞著喬伊絲跟愛琳。暑假,即使吳依光也陪姊妹倆遊戲,倒沒有減輕多少梅姨的負擔。母親給梅姨一張清單,寫滿她認為吳依光在美國應有的體驗,再怎麼樣,吳依光更需要梅姨的照顧

吳依光不曾見過梅姨的朋友,威廉姨丈倒是邀請過幾次他的同事與妻小前來用餐。梅姨接連幾日心神不寧,她得確認訪客人數,小孩歲數,是否挑食,又對哪些食物過敏。早上九點梅姨就浸在廚房,與外界斷絕聯繫。

翌日清晨,吳依光再次下樓,杯盤狼藉的餐桌恢復原狀,洗碗機規律運作,分類且打包好的垃圾擱置於角落,彷彿有魔法經過。梅姨會問,女孩們,要不要去附近的小餐館吃午餐?女孩們歡聲尖叫,即使梅姨廚藝一絕,孩子們總是更喜歡餐廳,餐廳的氣氛是無可取代的

梅姨安撫地說,姊,妳說的這些,我也知道,可是這麼多年我也受夠了。我活得好像一個傭人

姊,威廉很好,但他太習慣把我所有的付出都視為理所當然。我很累,我不想要人生最後的幾年還是在做我不喜歡的事

梅姨嘆了口氣,說,妳媽脾氣也上來了,她根本不管妳外公多生氣,繼續說,都是梅的錯,她如果愛小點點,當時就不會讓小點點從家裡跑走。一想到這句話,我的心還是好痛。但,妳媽也不算亂說,換成是她,小點點絕對還在我們家裡,不至於走丟。而且,小點點跑了之後,妳媽做了這麼多事情,我除了哭,還做了什麼

梅姨抬起頭,直視著吳依光,說,親愛的。我要說的是,妳媽就是這樣的人,她的愛總是使盡全力、沒有保留,她會用盡辦法,確認她愛的人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不要犯下任何錯,對我這樣,對妳也是這樣。我五專時的男朋友不是什麼好人,但我一天到晚想著要跟他私奔,我受不了跟妳媽一起生活。她太優秀了,所有的光環都在她身上,相比之下我又笨又不認真。妳媽以前會問我,小梅,為什麼讀書這麼簡單的事,妳卻做不好?我只是妹妹,妳是她的女兒。神都不一定能做到,愛一個人卻不要對他有任何期待。妳媽的期待的確讓人不太好受,但,假設事情出了差錯,我可以發誓,她會是最先跳出來搶救的那個人

梅姨絕不懶散、憨傻或優柔寡斷,她也掙扎過,試圖逃避姊姊的陰影,她選擇了威廉姨丈。

差別在於許立森沒有選擇吳依光。

我愛喬伊絲跟愛琳,但我必須承認,她們好普通,我有時候看著她們也會難過。我以為她們長大會成為了不起的人,結果沒有。

梅姨看了眼時鐘,驚呼,天啊,我待這麼久了?依光,我想我該告訴妳最重要的事了,我今天來最想講的一句話是,妳做得很好。我以前一直在忍耐,妳才三十幾歲就決定不要再忍耐了。在我們的文化裡,忍耐是美德,不,忍耐是毒,它讓一個人在內心慢慢殺死自己。我很高興我們都沒有繼續下去。當初,給妳取名字時,妳媽說,她希望妳能夠依著有光的方向,妳做到了,I’m so proud of you。

這幾年吳依光學到很多說話方式,不能說殘障,要說身心障礙。不能說很番,要說固執。不能形容一個人很娘,那可能構成性別歧視。人們越來越不放過彼此的語言,彷彿透過名詞的校正,內心也會一點一滴趨近完美,世界亦然。

在我成長的時代,孩童,青少年,常被描述成是無心的生物,無心不僅說的是大人不必對他們的言行嚴肅以對,也包括人們認為他們的情緒是不完整的、次級的。心是多麼獨特的存在,我們卻時常在重要的場合,否認它的在場。說,他是無心的。在我跟這些學生一樣的年紀,假設我對大人說,我憂鬱,沒有人會把我的話視為一回事,他們只會認定這是某種兒戲的模仿,我懂什麼憂鬱。以至於我跟學生說,如果感到憂鬱那句話,我也認為自己在模仿,我模仿著那些相信青少年也會憂鬱的專家。我幾乎是耗盡了我的感性跟想像力,就像魔術,重點不在真實,而在人是否願意如此相信。若你懂得,我對學生付出了我不曾被給予過的,你還會捨得抓著這些瑕疵不放嗎?

她放了一臺錄音機在桌上,說,我接受的教育是,重要的事,一定要親自說,別人才會認為妳有誠意。不過,我從妳們身上學到不同的觀念。妳們都不太喜歡講電話,更喜歡傳訊息,原因很多,講電話反應時間太短、說錯話收不回來、不知道怎麼處理突然的沉默。我也這樣認為,所以我用錄音的。先祝妳們假期愉快。吳依光按下播放鍵,她刻意置入三十秒的空白,好讓自己有充分的時間走出教室。

這兩年,我們讀了很多篇文章,我卻從來沒有好好跟妳們聊過,從蘇東坡到安妮日記,如果國文課要學到一點東西,究竟是什麼呢?我的答案是,無論遇到什麼逆境,都不要輕易丟掉妳的感覺。受傷了卻不知道,不在意,有什麼事比這還危險的呢?我給自己設下一個目標,過完暑假,我們再次見面,我要問妳們,在意什麼,喜歡什麼,未來想要過怎樣的生活,或者,什麼也不要問,只跟妳們說,這麼悲傷的日子終究會過去的。

可是,這一代的學生不一樣,他們的心還在,部分是他們的日子的確更富裕,沒有逃難,沒有挨餓;部分是我們的觀念變了,不再迷信威權,也羨慕西方人那樣自我。我們沒有收走他們的心,或者,至少讓他們保留了半顆。可是,「有心」的人,並不好照顧,兩千多年前的寓言就說了,什麼感覺都有了,就不久壽了,現在的聲色刺激又如此沉重。

我猜,也許人類注定無法相互理解,每一次我們互相說「我理解你的感受」,我們並非在敘述事實,而是在許願。我也終於明白了,生命的獨特也在於,我窮盡一切,也無法理解你,只能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