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版序

本書之所以能順利完成,其實只是因為在普丁掌權的國度裡,沒人想得到廚房會是展演權力運作機制的完美地點,沒人想得到在講述食物的篇章中也能呈現出盤子、湯匙及鍋子以外的事物。

希望這本書也能獲得臺灣讀者的熱烈迴響。就跟我們波蘭人一樣,你們也明白一個侵略成性的強鄰意味著什麼:不承認你的不同,不承認你的自主,多年來都直說你不該存在。同樣的話,俄羅斯也對烏克蘭與波蘭講過,還有許多國家也聽過。臺灣也從中國那邊聽到一模一樣的話。自從烏克蘭陷入戰爭,我就十分擔心我在那個國家裡的友人,一如我擔心臺灣的朋友。

開場

到了這裡,我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個地方幾十年來都只有少數人能進入。即使史達林過世,蘇聯解體,還是沒人解除禁令,為的就是盡量不讓外界窺視當中的奧祕。他們把這些小屋出租想必是不合法——也許他們連史達林的別墅也外租?有誰會知道?在這個不存在的國家裡,什麼都有可能。

同一時間,其他人開始生火,烤起羊肉串。他們把生洋蔥放進盤子,加上阿吉卡——這是一種以甜椒、蒜頭、香料及胡桃製成的醬料,用來配肉吃。

按年紀看,他們想必都還記得一九九二年蘇聯剛解體時,阿布哈茲在俄國幫助下脫離喬治亞所引爆的那場血腥戰爭。

阿布哈茲在戰後脫離喬治亞,但這個蘇聯時期稱被為「蔚藍海岸」的富裕國家卻就此凍結。當地人民唯一的經濟來源是柑橘農作及俄羅斯觀光客:因為除了俄羅斯,沒有人承認他們是個國家。

就是在那一刻,微微亢奮的我頭一回想瞭解史達林的飲食是否真的像「一般人」一樣。如果是,是為什麼呢?如果不是,那為什麼這些人都認為他是呢?讓他們有這樣的印象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嗎?這是有人刻意策劃的嗎?

第一盤 末代沙皇的廚師

每次提到沙皇,她的口氣都像在朗讀舞臺劇,言必稱「尼古拉二世陛下」,而不會直呼「沙皇」。若是講到沙皇一家,也就是尼古拉、尼古拉的妻子和尼古拉的五個孩子,她就會用「神聖的沙皇家族」來稱呼,然後觀察我的反應,因為波蘭人對俄羅斯人來說有點難以捉摸。同樣一件事,縱使雙方稱呼完全相同,理解卻可能大相庭徑。

一到廚房,她就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方法,在不到一刻鐘的時間裡擺滿整桌的誘惑——從醃香菇、肉醬、馬其頓(若有人不知這是什麼,姑且耐著性子讀下去吧),到每張俄羅斯餐桌必備的酸黃瓜和醃高麗菜、奧利維沙拉(在波蘭叫「鴨飼料」,或者就叫蔬菜沙拉),還有大大小小十幾盤的小菜。

哈里托諾夫的父親為前一任沙皇亞歷山大三世做事,而他與尼古拉的年紀幾乎相仿。對孩子向來不假辭色的亞歷山大三世希望藉由這種方式,讓他們認識所謂的平凡生活。

這句話語帶關心,因為就如年輕的哈里托諾夫與尼古拉,小廚子隆卡也是他們的兒子阿列克謝王子一同長大的玩伴。

羅曼諾夫一家代代相傳,因此廚師、甜點師和侍僕也跟著王朝傳承薪火。在當時的人眼中,不管俄羅斯再怎麼窮,只要能待在沙皇身邊,就不會餓肚子,所以每家的父親都把自己的一身本領傳給子女。

波圖普奇科夫還教導我曾祖父,要他在上冷凍草莓的時候以檸檬汁、杏仁和紫羅蘭花瓣調味。

比較烈的飲品跟克瓦斯[2]由酒精部負責,總共有十四名雇員。

不過即便餐桌擺得如此豐富,有時沙皇只會吃一兩顆蛋,皇后則是一點蔬菜。他們兩人都非常照顧身材,尼古拉更像是著了魔似的,一天總要量上幾次體重。

「他們那裡扔掉很多食物。」札利夫斯卡女士無奈地攤開手。「但他畢竟是沙皇,總不能早餐只給他上兩顆蛋吧?該有的排場還是得維持。」

這些法國人把沙皇廚房的水準拉到難以超越的程度,所以不可能有哪個俄國廚師能扛得起宮廷裡這總管一職。

不過所有人也都明白,不管是哪一任的沙皇御膳主廚,都一定會是法國人。宮廷的廚房受法國菜影響很大,所以由法國人負責烹飪自是理所當然,任誰也想不到哈里托諾夫終究當上了總管,而且還是在最戲劇化的情況下。

一九一七年七月底,哈里托諾夫開始也給沙皇上經濟實惠的「馬其頓」,這道菜顯然是他在法國學的。「馬其頓」是指切丁的蔬菜或水果,通常做成凍。如果是蔬菜凍,哈里托諾夫用的通常是紅蘿蔔跟大頭菜,切成三至四公分大小的塊狀,加上四季豆和青豆,再用奶油調味。

甜味版的馬其頓則是水果切丁,食材有香蕉、葡萄柚、橘子、草莓和蘋果,再淋上蘭姆酒或做成果凍。

許多年後,在托博爾斯克擔任的守衛瓦西里.潘克拉托夫在回憶錄中寫道,沙皇對十月革命並沒有什麼特別感覺(這起事件最終導致尼古拉一家慘死),直到聽聞群眾闖入聖彼得堡的冬宮……而酒窖被洗劫一空,才有激動的情緒反應。那裡頭所收藏的酒價值連城,超過五百萬美金。布爾什維克黨要群眾把酒全倒進涅瓦河,即便不是每個人都照做(許多抗命者喝到酩酊大醉),大量的酒精還是流入了波羅的海。沙皇無法想像為什麼會有人把昂貴的葡萄酒倒進河裡。

尼古拉完全無法理解聖彼得堡所發生的事,顯示他與當時的實際民情有多脫節。

尼古拉的個人資金遭截斷,大部分財產被充公,因此哈里托諾夫不得不挨家挨戶,向比較富有的民眾募集沙皇的飲食開銷,但他多半無功而返。許多老百姓根本就不支持沙皇制度,就連較富有的國民也一樣,更遑論要援助的對象是被俄羅斯人稱作「血腥尼古拉」的末代沙皇。其餘的人則因為畏懼布爾什維克黨而不敢伸出援手。

哈里托諾夫再度試圖填補短缺的物資。他向在地人家賒購,甚至時常直接乞討,但大多吃上閉門羹。只有新季赫溫當地的修道院修女會為羅曼諾夫一家採買基本所需——牛奶、蛋及酸奶油[3]。

給沙皇吃的斑鳩不以射殺方式捕獵,這是為了避免尼古拉二世吃到子彈。當時的宮廷聘僱農民去捕捉,而農民們會趁斑鳩在草原上吃葵花子時,將大網撒在鳥身上,然後徒手將鳥勒斃。

第二盤 列寧的廚師

俄羅斯飲食文學的先鋒威廉.波赫列布金曾經寫過列寧的飲食,他認為白麵包對列寧往後的人生影響深遠:黑麵包也許沒那麼美味,但富含維他命和礦物質,白麵包裡就沒有這些成分。不過白麵包都是比較有錢的人在吃,所以列寧的父親也跟著這麼吃。只是富人會從其他來源攝取礦物質,列寧家卻負擔不起。列寧在孩提時代沒能從麵包中攝取的營養,長大後也沒有補充,所以到了晚年才會生這麼重的病。這也是他在遇刺後身體遲遲無法復原,最終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

多虧沙皇,列寧與克魯普斯卡婭在西伯利亞度了三年「假期」。這是他出獄後頭一回有固定的廚房,一日三餐,而且是營養、健康、肥滋滋的俄式餐飲——俄羅斯餃、魚湯、白菜湯、俄式酸黃瓜湯,還有烤魚和野味,而那魚和野味還常常是他自己抓的。

我剛才提過的學者波赫列布金曾這麼寫過,在太平時代又有自來水的城市裡,不該有人得這種病而死。波赫列布金是這麼想的,而我也同意他的看法:奧爾嘉之所以會患上傷寒,就是因為家裡從小習慣喝沒煮過的牛奶。生乳在鄉下確實可以直接從乳牛身上擠來喝,但輾轉運到城裡後就不是那麼回事了,生乳在路上可能會受各種細菌汙染。

其實史達林的做法很沒有道理,因為列寧最大的魅力,就在於他不是什麼特別強壯的人,也不是什麼特別聰明的人,大腦裡更沒有什麼特殊構造。他就像每個尋常的俄羅斯人,身材中等、禿頭、長相普通,可是他比其他人都還要努力、還要有決心。他在書上讀到共產主義,讀到革命,相信憑他一個小村子來的莊稼漢,可以讓全世界的人都過上更好的日子,而他做到了!這不是個了不起的故事嗎?

列寧認為既然用泥炭也能釀製伏特加,俄羅斯就不該再繼續把馬鈴薯浪費在這檔事情上。列寧是伏特加的大敵,他唯一能忍受的酒精產品就只有啤酒,這也許跟他母親是德國人有關。

也許您會讀到他在掌權後實施打壓政策,很多人都因他挨餓。真實的情況卻是列寧上臺後,俄羅斯陷入無政府狀態,一切停止運作。前沙皇派把燙手山芋丟給布爾什維克黨,而後者則是腹背受敵只得不擇手段。他們相信只要心腸夠硬,意志夠堅定,最後一定能戰勝險境。他們到處開槍殺人?對,他們到處開槍殺人。他們可以不要這麼做?不,他們沒有別的選擇。然後我已經不想再跟您討論這個話題。

高爾基原屬齊娜伊達.格里戈里耶夫娜.莫羅佐娃所有,她是沙皇時期莫斯科首長的妻子,身家格外雄厚。

在高爾基成立的療養院一開始是供黨員使用。裡頭包含清潔人員及廚師在內,有完整的服務團隊,其中一個廚師好像就是斯皮里東.普丁,也就是我們總統弗拉迪米爾.普丁先生的祖父。這是總統在訪談中自己說的。

你引頸盼望的廚娘終於就在這裡出現了。她的名字叫舒拉.沃羅比奧娃,當時年紀大概三十出頭,起初在療養院的廚房工作,後來專門給列寧、克魯普斯卡婭及他們的客人做飯。

蘇聯時期不能談論列寧有專屬廚師或有人為他服務。他們總是強調列寧跟克魯普斯卡婭的生活就跟所有俄羅斯人一樣,家裡煮飯的不是克魯普斯卡婭,就是列寧的妹妹瑪麗亞,再不然就是克魯普斯卡婭的母親。這項說法確實有很大程度是真的,因為許多年來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不過在高爾基,列寧的人生中頭一回出現專業廚師,而人們對這件事卻總是避而不談。

菲爾斯特叫他喝高湯,好增強體力,還全面禁止他吃蕎麥,而那可是列寧堂堂一個俄羅斯人最愛吃的。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列寧是俄羅斯史上第一個展開如此大規模鎮壓行動的人。沙皇時期,每年有近千人因各種輕罪而遭槍決。這已經不是個小數字,但布爾什維克黨上臺後,這數字卻增加到一年五萬人!

鄉村開始鬧饑荒,而最初的肇因是集體化失敗。不過列寧無法理解為什麼他宅邸旁的國營農場,在資本主義者管理下營運得比共產主義者還好(而這則關於他生平的故事恰好十分可信),他也無法理解為什麼糧食會短缺。他把這一切怪罪在比較富有的農民身上,不過這所謂的「富農」常常不過是擁有一兩頭牛罷了。布爾什維克黨開始展現鐵腕,將農民的糧食充公,導致農民無法過冬。坦波夫省的農民以武力抗爭回應,卻遭到蘇聯名將米哈伊爾.圖哈切夫斯基鎮壓。

不過布爾什維克黨的管理能力太差,就連這種模範農場也徹底毀在了他們手中。在他們掌權不過兩年後,委員會前往農場視察,看到的卻是病懨懨的牲畜、未經碾磨的穀物及衰弱的農人。

史達林在列寧死後接掌政權,給他的前任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要人把列寧的屍體防腐,並在莫斯科紅場上給他蓋了一座陵墓。

史達林雖然沒如願成為東正教神父,但他明白人們需要神祇的存在,因為神祇賦予他們的人生意義,而經過防腐的革命領導正是擔任這種神祇角色的完美人選。

列寧死後,再也沒人保護克魯普斯卡婭。她繼續住在高爾基,有時也住克里姆林宮。她一九三九年過世,死因是蛋糕中毒,算是符合她喜食甜食的形象。那蛋糕十分可能是史達林送的。從那時起,也就是十月革命十幾年後,下毒就成了克里姆林宮排除異己最愛用的手段。

撇開列寧的種種惡行不談,他已經是整個俄羅斯及蘇聯時期的統治者中,最貼近人民,也最關心人民的一位。所以,也許從他擁有私人廚娘的那一刻起,原是為人民而進行的革命,便開始與人民漸行漸遠,接著只能說每況愈下。 史達林不僅接管了列寧的政權,也接管了運作精良的恐怖組織,並且冷酷無情地加以利用。蘇聯大多數的地標及建築計畫都是由政治犯興建,他們修築鐵路,興建機場,挖掘白海及波羅的海的連通隧道。數百萬人死於辛苦勞動及政治監獄古拉格。

第三盤 大饑荒下的廚師

羅曼.卡巴奇是一名烏克蘭歷史學者,相貌英俊,留著時髦的鬍子,頭髮茂密,還有副好歌喉——唱歌這嗜好是受父親影響,他父親在學校合唱團當了多年團長,現在已經退休。

「一九三○年代,烏克蘭大部分的東正教教堂都被共產黨關掉,這座教堂也一樣。」

我們把車停在田邊,然後他帶我走進田裡,要我用手抓一點土。那土的顏色跟夜一樣黑,很有黏性。「這是黑土,」羅曼說,「世界上最好的土,種什麼長什麼。二次大戰的時候,德國人還用火車把這土運回第三帝國,結果在這樣的土地上竟然可以餓死幾百萬人,想想都覺得難以置信吧。」

媽媽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之前她都在集體農場當擠奶女工,不過你也知道那是怎麼回事。當廚娘就能接觸到食物——大饑荒期間,沒有比這更好的工作了。

學校把食材都送去媽媽那裡,好讓她可以煮出之前在幼稚園喝到的那種白奶湯。有時他們給她送甜菜根,有時是些穀子,有時是一點馬鈴薯——反正就是手頭上有的東西。大饑荒期間,我對肉類一點印象都沒有,一次也沒吃過。媽媽把那些食材做成麵疙瘩、馬鈴薯疙瘩和自製的麵條。

對方可是為了賺買肉錢,隨時都能丟下妻子和三個孩子,讓他們活活餓死的人,她要怎麼跟這樣的人對抗呢?

「沒錯,他們僱她到科候斯普,也就是集體農場的廚房裡做事。主任可憐她一個女人家帶著幾個孩子。」

「跟我們家的情況一模一樣。」漢娜點點頭。「我們都是廚娘的女兒,所以我們都活了下來。」

於是我帶著妹妹一起去找媽媽,媽媽要我們兩個藏在門後,等沒人看的時候,她給了我們三顆甜菜。『孩子們,把這些拿回家,我也給你們煮湯喝。』」

「我跟薩妮亞就這樣回去了,路上經過一片田。我跟薩妮亞在田裡坐下,誰都沒出聲,就這麼默默地把三顆甜菜吃光了。這件事說起來讓我覺得很丟臉,可是我們那時太餓了,而三顆甜菜在大饑荒時可是叫人想都不敢想的寶物。」

繼父有成功藏下一點穀子,可是他太怕那些強盜,以至於把穀子藏到了閣樓的稻草底下。那些榖子還沒給人發現,就被烏鴉聞到味道,把我們的儲糧全吃光了。

所以我們跟其他人一樣,吃結冰的馬鈴薯,吃牛蒡。成功撐過冬天的人只要一見樹上長新芽,就馬上摘來吃。印象中那年連一顆蘋果都沒有,因為還沒來得及好好成長就全被吃光。

與法西斯抗戰犧牲的紅軍兄弟墓立在墓園正中央,這也是當地常見的景象。墓是錐狀的,有點像要升空的火箭,只不過點綴在這火箭底部的是顆金色的蘇聯星。人們在墓碑旁擺了長椅,好坐在親人身邊思考永恆,也想著(越是上了年紀的人越會這麼想)自己也會被搬來這片沒有戰爭、沒人挨餓的安靜地方。

令人不安的是墓園的左手邊,油綠樹叢恣意生長,部分甚至與林木交錯。牛蒡、蕁麻、車前草、天竺葵、三葉草和羊茅,這裡全都有長,簡直無法通行。話說回來,誰會想進到那裡面呢?那裡是亡者的國度,沒能好好安葬的亡者。

坐在桌前的我們還沒來得及回神,桌上就來了包肉餡的烏克蘭餃,來了起司火腿三明治,來了「鴨飼料」沙拉、蛋糕與魚,還有某種醃肉。這桌子就像童話故事裡的那張,會自己張羅,自己擺滿盤子與菜餚,所以沒幾分鐘桌面就不夠用

接著是「煎餅」——用刨絲馬鈴薯加穀皮煎成的餅。「這道菜的價格是幾千人靠著巧思,成功救下一把穀子才得以保命。當時人們常到嚙齒動物的洞穴裡挖穀子,因為偷摘穀穗會被槍決。」

還有用搗碎的麥稈、黍米和黃麻子烤出來的「麵包」。這道菜的「價格」是幾百萬倖存的烏克蘭人,靠著乾掉的麥稈、爛掉的西瓜和馬鈴薯皮等麵粉的替代品而活下來。可以說,他們真的是撿動物的食物來吃。

加入這項計畫的年輕人在網路上對照片和菜餚評論,常有人強調這是他們第一次有機會聽到家人在大饑荒的經歷。他們也很訝異,即使已經過了將近九十年,這饑荒對他們的家人和接下來的世代影響竟是如此之深。

「這件事已經跟著我們將近一百年。」我的烏克蘭朋友歐列說。「我家採買和儲備的數量向來多到荒謬,就好像另一場瘟疫隨時會來一樣。然後我妻子在懷孕的時候一直夢到沒東西能餵孩子,不過她最近才知道,那樣的惡夢她曾祖母可是真真實實體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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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盤 山裡的拜訪與史達林的廚房

我就這麼一個人醉醺醺,跟一票如橡樹般魁武的喬治亞人坐在一起,處在不知名的群山中。剛才他們告訴我,他們是王公出身——但我現在已經知道,高加索這裡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自封為王。

開頭稀鬆平常,我來到史達林的出生地哥里,這是個位在喬治亞中部,被群山環繞的小鎮。我開車造訪一座又一座風景如畫的村落,想找到當年為克里姆林宮供應葡萄酒的廠商——不是喬治亞的葡萄酒,史達林不喝。

話說回來,「葡萄酒供應商」聽起來十分嚴肅,但其實在喬治亞,只要是有自尊心的主人家,都會種點葡萄釀酒,而且通常都非常好喝。除了葡萄酒,他們也常做酒精濃度百分之七十度的蒸餾酒,叫恰恰酒。我要找的正是這種家庭「工廠」。

要收集這種資料有兩個問題。首先是喬治亞人毫無節制的好客態度,讓人根本沒辦法工作——因為要是你每拜訪一個地方,對方還沒回答問題前就先把葡萄酒和恰恰酒擺上桌,這樣要怎麼工作?

多年來,史達林追隨列寧的腳步,也不大重視飲食,顯然那些革命家靠的是別種東西過活。他的妻子阿利盧耶娃也對廚藝一竅不通,但話說回來,列寧的妻子好像也是這樣。史達林本人倒是挺會做烤肉串,而且還很不錯吃——這是他還在喬治亞時學會的

不過阿利盧耶娃在一九三二年自殺後(她好像是發現丈夫故意餓死烏克蘭人後,從此犯了心病),史達林再也不吃烤肉串或任何美食,徹底封閉自我。按今天的精神科醫師說法,他是患了憂鬱症。他跟政府機關裡的員工一樣,在克里姆林宮的食堂用餐。至於妻子留給他的孩子,國家為他們僱了一個廚娘,廚藝據說非常普通

蘇聯外長莫洛托夫在多年後回想廚房為史達林準備的食物,「都非常簡單,沒有任何擺盤裝飾。」冬天就是做加了醃高麗菜的肉湯,夏天則是用新鮮高麗菜做的懶人酸菜湯[1],主餐是蕎麥拌奶油配一塊牛肉。如果有上點心,就是蔓越莓果凍或用乾燥水果煮的水果飲[2]。「這些全是一般蘇聯家庭夏日會吃的東西,只不過他是一整年都這麼吃。

第五盤 史達林的廚師

那市集裡不止有賣傢俱、鞋履、被套和各類手工藝品,也是各行師傅聚在一起等發工的地方。不過在委託找上門前,師傅們總是靠葡萄酒和酒保格里沙賣的恰恰酒來打發時間。格里沙的恰恰酒都是直接從酒桶倒,還會拿煎香肝、烤肉串、魚、醃製品、紅皮蘿蔔和麵包等讓客人配酒。格里沙的一杯伏特加配小菜要價五戈比(一盧布等於一百戈比)。

在孩子們來探望的日子,莉莉安娜總會給他們煎沙朗牛排,煮馬鈴薯,準備一大堆用玻璃罐裝的醃漬品,有醃香菇、酸黃瓜、番茄和喬治亞的醬汁「特克馬里」(以黃李所製)與「阿吉卡」(以番茄及甜椒所製)。亞歷也總像以前那樣給她幫手。他們給孩子煮的東西都很簡單,跟當時史達林吃的沒什麼不同,比如史達林在五十五歲的生日宴上,給客人吃的就是酸菜湯和燉小牛肉。不過孔策沃裡的美味小吃就只能在孔策沃吃,亞歷在這方面可是個傑出的僕人,甚至連一罐醃漬品都不准孩子們帶去莫斯科。

於是,亞歷就和莉莉安娜坐上火車前往提比里斯,裝了滿滿兩個車廂的食物:水果、火雞和桶裝的私釀葡萄酒(亞歷認為外頭賣的比不上農場主人自己釀的),甚至還帶了「投內」,也就是烤喬治亞麵包用的爐子。他還帶上了兩名以前的員工格里庫和帕維爾。格里庫之前是在他的酒類批發行做事,現在要負責打理史達林的地窖。帕維爾出身優秀的喬治亞家庭,和他認識最久,因為帕維爾家從上一代起便在亞歷父親的店裡賣葡萄酒。

史達林再度想起喬治亞的烹飪傳統和儀式,並且加以重視,將之移植到蘇聯的土地上。他的餐桌旁開始出現「塔馬達」,也就是喬治亞的餐會主持人,會帶賓客敬酒,請宴會嘉賓致詞,同時負責控管「蘇普」,也就是宴會流程。

與此同時,由貝利亞組織的大清洗行動持續席捲全蘇聯。當時貝利亞已從高加索搬到莫斯科定居。一批又一批反政府人士不是被抓去情治單位總部盧比揚卡大樓裡的酷刑室,就是被關進勞改營,或帶到行刑隊的槍口前。遭到槍決的人士有作家、軍官、畫家,以及白俄羅斯、韃靼、烏克蘭和波蘭等各個民族出身的知識分子。所有曾經和史達林親近過的人,都知道這樣的命運隨時都可能會落到自己頭上。

史達林時常利用他人的妻子來達到恐嚇和緊迫盯人的目的,但到了莉莉安娜頭上卻不是這麼回事。史達林祕書波斯克列貝舍夫的妻子在一九三九年遭到逮捕,蘇聯名義國家元首加里寧的妻子在勞改營裡過了八年,身兼蘇聯元帥及國防人民委員的伏羅希洛夫,在情治單位「契卡」上門時得靠手槍來保護妻子。只有亞歷成功守住愛妻,沒讓她被逮捕。

第六盤 列寧格列圍城下的麵包師傅

不過我們當時也無從得知德國人深入俄國領土的速度有多快,畢竟廣播對此隻字未提。

直到過了一段時間,大家才學會怎麼聽那些消息。「遇上硬仗」代表我們正在撤退,「遇上十分難打的硬仗」則代表我們輸了,而且通常是好幾天前就已經輸了。

當時的麵包還很便宜,他們把麵包放到火爐上烤成麵包乾,大家都笑話他們。不過歐斯塔普叔叔說他們從烏克蘭大饑荒活下來都還沒過十個年頭,不想再經歷一次同樣的事。我們的警衛費多叔叔甚至要他別再這麼做,因為祕密警察可能會找上門,說他宣傳失敗主義,會把他抓走。不過歐斯塔普叔叔堅持己見,而祕密警察也沒有找上門。

維特多,如果這是一齣劇,那我會說恐懼堆疊得很慢很慢。

不過那幾個月裡所發生的大事,大家是在戰爭過後才知道。比如我們都已經被包圍,列寧格勒的食物卻還一直往莫斯科送。又比如史達林想趁局勢還允許,派火車來援助我們,卻被咱們當地的共產領導日丹諾夫拒絕了,因為他想展現列寧之城能自力更生。就連德國人都已經來到城外,他還是滿腦子只想著自己的政治生涯,沒把人民死活放在心上。

我記得媽媽打算買五公升玻璃罐裝的黑魚子醬,價錢卻貴到相當於她一個月的薪水。

德國人的攻擊越來越頻繁,而政府就連在九月十月情況明顯已很糟的時候,還跟大家講列寧格勒有兩年存糧。要是大家當時知道實情,有多少人能逃出城,有多少條命能獲救啊!

炸彈落在屋頂後,媽媽有十到十二秒的時間,用一根尖端磨利的特製鐵棍把炸彈戳下地,不然炸彈會在屋頂爆炸,整棟樓都可能燒掉。

學校裡每天都能領到一盤暖暖的湯,那可是意義重大,因為政府在十一月限縮了糧食配給。有工作的人在這之前每天都能領到兩百五十克的麵包,沒有工作的人和小孩,也就是我,只有一百二十五克。維特多,請看一下,我來給你切塊麵包,讓你知道那是多少。你看到了嗎?薄薄的三片,而且還是摻了一半纖維素的麵包。至於他們是加了什麼進麵包呢,我等等說給你聽。

我是給學校的湯救了,另外家裡那罐媽媽不知怎買到手的魚子醬也救了我們。還有我父親買的一盒漿糊,那是盒好漿糊,用魚油做的,現在已經沒人做了。那東西吃起來很奇怪,不過餓個幾天後,吃什麼都一樣了。我把能找到的東西都往肚裡頭塞。媽媽每天給我們兩匙魚子醬配麵包,還把漿糊做成果凍。離我們最近的商店是在格里博耶多夫運河附近,不知道為什麼還有芥末醬賣。只要我們忘掉果凍其實是漿糊做的,配這芥末醬就還能嚥得下去。

圍城期間,列寧格勒的麵包不是你所熟悉的那種。我已經跟你講過城裡的儲糧只有一個月,政府在冬天試著透過結冰的拉多加湖(那是我們跟外界聯絡的唯一管道)運進各種補給,不過德國人把物資炸掉,大部分都沒送達,因此我們的專家把能找到的東西都拿來做麵包。麵粉的材料是燕麥和裸麥,還加了松樹的針葉粉、亞麻碾壓完的殘渣、絞碎的樹皮與纖維,以及所有中央給我們運來的東西。這種麵包的味道不好聞,我也已經跟你說過我們甚至連烤箱用的食用油都沒有。

對,維特多,圍城期間不是人人都活得像個人,這事我想忘卻忘不了。麵包店裡也有些女人被我在戰後看到指頭上戴了很多戒指。負責到麵包店載麵包的司機,商店裡的售貨員,我後來看到他們很多人都鑲了金牙,穿珍貴的皮草。他們是哪時把麵包夾帶出門的?用什麼方式?從哪邊走?我一點頭緒也沒有,不過他們肯定有門路。後來基於共產主義,大家就只能說列寧格勒裡的人全都有多勇敢,又是怎樣互相幫助。

我只能說,不是所有人都這樣。

這讓人感到更加悲哀,因為有些日子裡,我們的麵粉不夠,得把石頭磨成粉摻著做。我再跟你說一次,這樣的麵包重量是一百二十五公克。

當年我在麵包店工作的時候,技術人員的任務有多困難,如今的我是更加明白了。畢竟我們的麵包裡要加什麼,可是有一整個團隊負責。比如說,您知道為什麼我們要加用松樹針葉熬的湯嗎?因為那對預防壞血病很有效,而我們在餓肚子的時候也的確沒人得到壞血病。

不過呢,維特多,我也有很多疑問。比如為什麼在整個列寧格勒圍城期間,動物園一直都在運作?大夥兒一個個餓死,動物園裡的河馬卻是每天固定吃足幾公斤的份量。河馬在那個時期真是最重要的嗎?

第七盤 掘屍人與戰場上的廚房

為了公平起見,我也得說他們雖然是軍人,卻也只是年紀不過十來歲,最多二十幾歲的孩子,所以不管蘇聯政治宣傳跟「民族太陽」史達林說什麼,他們只懂得照單全收,一個個有如蒼蠅般輕易送命,畢竟史達林當年打的算盤是稱霸全世界的長期計畫,至於倒下五名、十五名或兩千五百萬名士兵,對他來說都沒什麼差別。因此在這裡的某處,在這片土地下,大夥兒全躺在一起。不管是什麼彼得、尤里、安德烈還是謝爾蓋,全都在這,而且沒人記得,因為他們死得太年輕,還沒能給誰留下深刻印象。就算這些年來有人想找,也無從找起。

帕沙是當地俄羅斯組織「同志」的負責人。這個組織多年來專門挖掘二戰各戰線蘇聯士兵(也有其他士兵)的遺體,為其舉辦喪禮:從流行音樂、鮮花、包頭巾的老奶奶、掛滿勳章的退役軍人,到音韻悠長的樂曲都有,就跟真的喪禮一樣。這個組織的辦公室在納爾瓦,那裡是愛沙尼亞的俄羅斯人(也就是講俄文的愛沙尼亞人)的首都。

「每個紅軍的配備裡都有一個餐盒和一個裝菸草或菸盒的小袋子,有湯匙但沒有叉子——只有德國人才有精良設計的雙頭叉勺,一頭是叉子,另一頭是湯匙。紅軍非常喜歡這種餐具,常在戰死的德意志國防軍身上搜刮。」

你知道真正救了普通士兵的是什麼嗎?

「森林。就像這裡。爺爺跟我說他教士兵煮蕁麻湯——只要有兩顆馬鈴薯跟一個小火堆,不管是誰都能用餐盒煮出蕁麻湯。他還教他們在行軍蝸牛多的地段時,可以生火把蝸牛烤來吃。這蕁麻湯我用爺爺的食譜煮過。

「鞋底,毛氈鞋的。」帕沙說,然後又補充:「這下我們知道埋在這裡的是自家人了,因為德國人不穿毛氈鞋。小心點,其他的你馬上會挖到。」

我爺爺的任務之一就是要教這些廚師就地取材。國防部甚至出書指導哪些草本植物、葉片甚或雜草能夠食用,比如那書裡就有用羊角芹做沙拉的食譜。羊角芹雖然是雜草,卻對健康很好,而且到處都有。書裡還有教怎麼找酸模跟熊蔥來用,甚至是怎麼把栗子磨碎做咖啡。還有如何利用蓼、酢漿草、牛蒡、錦葵乃至於小雀瓜。重點全在於要廚師別乾等補給,因為補給有時會遲,有時根本送不到。

「野戰廚房。我跟兄弟們挖過一個。一口爐,架著兩個大鍋,裡頭甚至還保存了當年的鍋具,被我們送給當地的博物館,展示前線士兵吃什麼、怎麼吃。不過我告訴你,說到這野戰廚房呢,我們跟德國人比起來有一個極大優勢:他們的廚車還在用木輪,跑不快。這對步兵來說還可以,因為他們走不快,不過對機械化部隊來說就是個問題。而我們的野戰廚房按一九三六年伏羅希洛夫元帥的命令,用的早就是橡皮輪了。」

「用餐時間最常見的是黎明和黃昏,這樣炊煙才不會洩漏廚房的位置。德國人會轟炸廚房,因為他們知道人要是沒得吃,士氣馬上會降低。」

為什麼?因為在正午炊煙會特別顯眼嗎?

第八盤 雅爾達的盛宴

如今是一九四五年二月,莫洛托夫與史達林又要再次瓜分歐洲。

史達林已經知道一字排開的豐盛餐桌能給賓客製造怎樣的印象,因此非常重視精心安排的餐點在外交場合的作用。德黑蘭會議後,他送給羅斯福一條超過一公尺長的鱘魚,非常壯觀。儘管受贈人不知該拿這禮物怎麼辦,在場的見證者卻是多年後仍記憶猶新。

羅斯福在這裡,也就是雅爾達,則會收到一隻巨大的蘇聯火雞,那是亞歷.埃格納塔什維利從三○年代起就為史達林圈養的其中一隻火雞。接下來幾天出現在餐桌上的一切,都是出自他這個克里姆林宮的不可能任務專家之手。

羅斯福在這裡,也就是雅爾達,則會收到一隻巨大的蘇聯火雞,那是亞歷.埃格納塔什維利從三○年代起就為史達林圈養的其中一隻火雞。接下來幾天出現在餐桌上的一切,都是出自他這個克里姆林宮的不可能任務專家之手。

舉辦雅爾達會議的里瓦幾亞宮附近,有家餐廳的廚師團隊重現了那些特別日子裡所用的菜單。當年的每張餐桌上都有甜橙木梨火雞,有產自克赤的香煎白海鯡魚配馬鈴薯、野菇梅花肉、各式野味、鱘魚凍等等,而滿滿一大桶的魚子醬更是少不了。

「人們進入里瓦幾亞宮的宴會廳,看到桌上淨是亮閃閃的銀器與瓷器,擺滿各色佳餚及上等美酒後,就連經驗最老到的政治家溫斯頓.邱吉爾爵士,當下想必也明白他早已察覺的一件事:蘇聯是打不倒的,而且經過戰爭焠鍊後變得更加強大。」這段話出自俄羅斯的餐飲史學者威廉.波赫列布金與他的著作《百年廚房》。要不認可他這話也難:史達林確實在雅爾達成功交涉到所有想要的條件。

史達林從克里姆林宮陸續給亞歷派了醫生,但亞歷這輩子看過的事太多,無法相信那些醫生。他只聽自己暗地找的私人醫生的話,買藥也是在普通的藥局買,就怕在政府官員專用的藥局裡會拿到毒藥。

在盧比揚卡做事超過十七年的他,顯然知道很多關於實驗室的事,知道裡頭不僅開發各式毒藥,也真的會加以使用。舉凡飲食、藥品、溫度或瓦斯等,下毒手法變化萬千。這也是為什麼他得讓屋內的每個空間都保持在一定溫度,也是他需要棉花的原因。我繼父是真的被貝利亞嚇破膽了。

蘇聯打贏了戰爭,損失的人民卻是所有參戰國中最多的——超過兩千五百萬人。

史達林在戰後八年過世,死前還先尿了一褲子。那天,一名叫維塔利.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年輕廚師到別墅上早班,對裡頭的情況一無所知。他在門口被當年亞歷所僱,已在史達林身邊工作多年的管家伊斯托米娜攔下。管家告訴他領導已經過世,而貝利亞開始槍斃所有為領導工作的人。她帶小廚子走小路來到一扇門,外頭停了輛車。小廚子成功逃命。

赫魯雪夫有專屬廚師,多年來一直是同一人,叫阿列克謝耶維奇.薩爾尼科夫,官拜KGB中校(從亞歷開始,所有蘇聯最高領導人的專廚都有KGB軍階,我在後面幾章會更詳細描述)。根據薩爾尼科夫的回憶,赫魯雪夫早餐大概都在六點左右吃,通常是兩片用平底鍋加熱過的黑麵包,還有一小個玻璃罐裝的優格(有時會跟奶渣拌在一起)。

正餐之間他會喝天然果汁:柳橙汁、葡萄汁、黑醋栗汁或李子汁。

他午餐喜歡吃烏克蘭甜菜湯配沒餡的包子。不管是他或他的家人,都很喜歡在正餐之間吃把麵包烤乾做成的麵包乾,這是他們從烏克蘭帶過來的習慣。至於在正式的酒會上,赫魯雪夫喜歡喝酒,但隨著年紀增長,他也盡量少喝。克里姆林宮為他在一間冶煉廠特製了一組酒杯,底部加厚,外觀看來有五十克重,實際上卻只有三十克。

第九盤 第一位太空人與他的廚娘

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我們訪談的地點就在比留列夫實驗工廠。這裡從一九六○年代起就開始生產要送上太空的食物。

於是,這名白俄羅斯女子就成了部隊的廚娘。她名叫菲娜.加里沃芙娜.卡澤茨卡亞,來自離波蘭邊境不遠的波多里亞,背著兒子從烏克蘭一路走到柯尼斯堡(現今的加里寧格勒)。男孩的名字取為青共,寓意是向共產主義青年與青年共產國際致敬。

蘇聯太空工程的先驅是康斯坦丁.齊奧爾科夫斯基。他是一位無師自通的俄國學者,卻有著波蘭血統——他的曾祖父甚至是波蘭選王制的普沃茨克貴族代表,而當年的選王結果是由齊格蒙特三世出任波蘭立陶宛聯邦的國王。發起人類上太空屯墾這項主張的人,就是齊奧爾科夫斯基。他在伊隆.馬斯克出生前的一百多年,就提出在其他星球建城的想法

「他們第一個注意到的,就是雜種狗比純種狗要好很多。」菲利娜說。「流浪狗一般很強壯,世世代代都要懂得自我料理才能存活,而且什麼都能吃,不會出問題。養尊處優的家犬在太空上應付不來。」

這些狗兒從原本的無家可歸,變成要飛上太空。

「這衍生出許多有趣的事。」菲利娜說。「有人被這些狗咬進了醫院。有人帶回來一隻母狗,餵飽後就關進籠子,而母狗竟在半夜生了小狗,結果原本該將心思花在太空候選狗身上的基地,反倒全體動員照顧起母狗的寶寶來。

這些飛行犬的冒險讓科羅廖夫獲益良多,於是太空人的候選人也是從……我們就說是從背景比較複雜的家庭挑選,不是養尊處優的軍官小孩,而是飽經世故,得自力更生的農家子弟。

「那些全都是當時最優秀的飛行員,獲選條件是體態良好,身高低於一百八十公分,因為太高火箭會坐不進去,體重最多七十公斤,而且相貌要好。簡單說,頭一個太空人要長得英俊才行。」

「頭一批回來的狗兒小松鼠和小箭頭後來成了明星。小箭頭生了狗崽後,赫魯雪夫還把一隻載去送給甘迺迪總統的女兒當禮物。大家都看見太空探險在宣傳國力上有多大的潛力。」

太空人的訓練讓人筋疲力盡。他們會在一個機器裡旋轉並承受飛行期間可能產生的重力變化。他們在夜裡、在雨中練習跳傘,學習如何處理傘面太晚打開的情況。不過他們說最難受的,還是自己一個人關在完全隔音的艙室裡,整整十天

「他的主要競爭對手,同時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叫日爾曼.季托夫。聽說他的每項測試成績都比加加林好,生理上的適應也非常良好。」加加林的傳記作者皮魯辛說。「不過蘇聯戰勝德國還不到二十年,就派一個叫日爾曼的上太空,這像話嗎?」

加加林很快便成為眾人的偶像,以及蘇聯的「出口品」。不管去到哪,都有幾十萬人歡迎他。波蘭華沙有五十萬人歡迎他,西里西亞城鄉區則有將近兩百萬人。

在他訪問日本後,蘇聯與櫻花之國間的貿易金額成長了……十五倍。

人類史上首位太空人的傳記作者皮魯辛寫道。「他們走進宮,在桌前坐下,桌上擺滿了餐具:叉子、湯匙、刀子,什麼都有,各十五支,就是王宮該有的排場。不過這種事嚇唬不了加加林。他告訴女王自己只是鄉下來的平凡農家子弟,這輩子吃什麼都是用同一根湯匙,說他一點也不知道怎麼用那些叉子。女王聽了開懷大笑。聽說女王告訴他,雖然她是在王宮長大,也不是每件餐具都知道怎麼用。加加林完完全全就是盡了他的本分,做他自己,尤里.加加林,一個單純的農家子弟,成了飛上太空的頭一人。他現在掛起大大的笑容,希望地球上能充滿和平。

第十盤 克里姆林宮的廚師

「阿特啊,我今天去了廚藝學校。兩年的課程,一個禮拜學理論,一個禮拜實際操作,然後你就可以當廚師,一輩子都能吃飽飽,鼻子埋煙草。這是我們俄羅斯的俗語,意思是你會過得又好又有錢。」

而外公只用了另一句俗語來回答:「跟有錢人揩一點油不算偷,這叫公平分享。」然後對我眨眨眼。

於是,我出發了。我去上課的地方都是我這輩子不管花多少錢都到不了的地方。不是路不通,就是火車沒到,只能搭直升機飛過去。如果看到一隻北極熊就能拿到一盧布,那我現在可發了。再加上數不清的海豹和天然景觀,美得叫人都要忘了呼吸。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北極的大自然只有二十四天的時間能孕育生命。一整年的環境都很嚴苛,但那幾天啊,維特多,只能用「瘋狂」兩個字來形容。在那二十幾天裡,就連把鏟子的握柄插進土裡都能長出東西。藍莓遍地長,看起來就像一張巨大的紫色地毯,另外還有覆盆莓和野菇。在我來之前,當地只會在什麼都長的這二十四天裡利用新鮮水果。

我也請我們這裡的外國船長給我們帶種子。用這個方式,我們吃到了長在地中海某處的美味甜椒、荷蘭的番茄、蘇格蘭的小黃瓜等等。這些都種在我們的溫室裡,當然了,不是一整年都有長,因為那邊實在太冷了。不過原本的二十四天新鮮蔬果期在轉眼間拉長成三個月,甚至將近四個月,已經是非常大的改變。

我還教廚子們怎麼分切鹿肉。你看我上的那間學校有多好,連這種事都有教。我們甚至還吃馴鹿。不過那邊最豐富的資源是魚——鱘魚、茴魚、各種品種的白鮭都有,數量是你想都想不到的多。我這輩子沒吃過那麼好吃的魚,白鮭的肉好吃到連煮都不用煮,直接擺桌上用湯匙挖就好。

我們有一袋又一袋的紅蘿蔔、甜菜和馬鈴薯,可是這些東西都會被凍住,味道會變得很糟。在我之前的廚子都只是把水倒進去就盛給士兵,反正軍人什麼都吃。

不過我不想這樣。我拿了那些馬鈴薯,削好皮,切成片,泡在牛奶裡放過夜。隔天我把奶油放在表面,送進「火箱」[2],烤得漂漂亮亮。等烤好後我在表面上再打幾顆蛋,才把這道焗烤料理盛給同袍吃。

大家開始問,明明還沒有船過來,我是去哪兒找來新鮮的馬鈴薯。

我說這些不是新鮮馬鈴薯,只是廚師花心思的成果。

於是真尼亞去搭車,而提莫菲耶維奇弄好螃蟹,關掉爐子,然後就……死了。早上人們在爐子旁發現他——就像一名真正的廚師,先把工作完成才謝幕。可惜沒人把他的回憶記錄下來,不過這種情況就是這麼不幸。廚師通常走了就走了,沒人記得。

專屬廚師,也就是專屬於一國大人物的廚師。克里姆林宮的廚房分工也跟世界上許多廚房一樣,有一個總統廚房制定菜單,為宴客上的所有來賓備餐。不過國家元首和最重要的那些人物則由另一個廚房來為他們準備餐點,而在這個廚房裡備餐的就是專廚。

能當上專廚對一名廚師來說是莫大的殊榮,代表你菜做得好,人家也信任你。好在我雖然只是個毛頭小子,卻還是長了幾分智慧,知道該離專廚這件事越遠越好。為什麼呢?第一,這樣我們今天就不會有這場對話了。專廚這輩子做了什麼事都得永遠保密,不能說。

第二,他們這輩子都禁止出國。

還有第三,專廚擔責任的時間長短,隨負責對象在政權中的存續時間而定,然後就不能繼續待在克里姆林宮,會被調去做其他任務。至於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布里茲涅夫所住的扎覺區別墅則是由他的妻子維多莉亞掌管,她本身很會做菜,也很愛做菜,而且因為她的丈夫是一國元首,她一點都不想假手他人。她有一個管家,但管家也是跟她一起煮飯。她會做包胡桃餡的烏克蘭餃[4],味道之好,我可做不來。除了這個,他們家一定會有女主人親手做的黑醋栗酒,而且只請特別的客人喝。

宴會的賓客常有幾百人,不過只有幾個人需要貼身維安。蘇聯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總書記、總理、國防部長,還有其他七個人。這是所謂的第一桌,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專廚、獨立的廚房,並且由KGB監控。他們甚至有自己的補給線,自己的獨立農莊,沒人有辦法知道他們的食物是從哪送來的。

其他賓客的菜就由我們「特級廚房」料理。

最後也的確變成這樣。宴會結束,布里茲涅夫回到家的頭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廚師,說他想吃煎馬鈴薯配酸牛奶。再不然就是鯡魚,或是醃高麗菜,看他當時心情。我自己也在他的別墅看過好幾次。客人開始離開,布里茲涅夫就打電話說:「給我煎個馬鈴薯吧。」

這樣好看嗎?那是當然的。問題是蘇聯已經沒有能力持續擺出那樣的克里姆林宮餐桌。不管是鱘魚、魚子醬,還是堪察加螃蟹,甚至連全蘇聯最有名的奧利維沙拉,都成了金絮其外。類似的情況還有蘇聯的軍火工業,鯨吞國家很大一部分資金,而太空工業也是同樣花錢。這兩項工業都處於嚴重的資金短缺,就算在世界舞臺上奪得頂尖頭銜又有什麼用呢?

莫斯科的掌權者花錢有多沒道理,最好的例子大概就屬克里姆林宮所辦的宴會了。更何況,這些宴會是辦在連尋常蘇聯百姓都能感受危機逼近的時刻。布里茲涅夫時代在今天常被稱為停滯的年代,這點並非沒有道理。布里茲涅夫政權的沒落,就是在百姓眼看商店的貨架越來越空,而所謂的香腸火車[5]開始往莫斯科開的時候。當時大批省城居民坐車進首都買食物和民生必需品,因為他們的商店在當時幾乎已是空無一物。

原本為阿富汗所採取的「支援階級兄弟」行動,打算將當地共產黨員替換成親莫斯科派,結果卻變成了與聖戰組織的十年血戰。

一如蘇聯史慣用的伎倆,那次的干涉行動也是從廚房開始——KGB本打算毒殺當時的阿富汗總統哈菲佐拉.阿明。那場行動規劃得頗為精細:阿明不信任自家同胞,只信任一位來自俄國的廚師,而這人在行動的前幾個月就已經先被KGB掉包成特務了。

毒殺阿明計畫在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進行。蘇聯的特種部隊阿爾法小組本來應該在行動後立刻進駐阿明的宮殿,用布里茲涅夫相中的巴布拉克.卡爾邁勒取而代之。

即便如此,阿爾法小組還是在幾個鐘頭後闖入宮殿。才剛逃過毒殺的阿明死在槍下,還有他五歲的兒子也是,而他的維安部隊陣亡了兩百名士兵。

十年戰爭就此展開,阿富汗也因而慘遭蹂躪,超過一百萬人送命。蘇聯這頭也損失了數萬名兵力。

第十一盤 自願前往阿富汗的廚娘

這輩子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是我奶奶奧爾加.尼古拉耶芙娜。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是頓河哥薩克人,在沙皇軍隊裡做到軍官,所以布爾什維克黨掌權後,他們不得不舉家逃亡。他們從原本居住的敖德薩一路跑到中國,因為那邊的城市哈爾濱當時吸引了幾千名白軍,也就是反對赤共的人過去。

我們現在這樣子聊,我就想起她做的那些波蘭餃、烏克蘭餃、俄羅斯餃和餡餅。有包奶渣的、包莓果的,只要森林裡找得到,都可以包進去。阿富汗那些男孩都覺得很意外,我竟然能憑空變出好吃的餃子或餡餅,而這些全都是跟我奶奶學的。魚要去骨,單獨烤,但要注意不能流失湯汁。洋蔥都要先炒過,紅蘿蔔也是。再把這些全用酥皮包起來一起烤。

我們家有兩層樓,一樓還有個三十平方公尺大的露臺。透過石造階梯可上二樓,餐廳、臥室和廚房都在這一層,還有一間小小的兒童房給有孩子的人用。我看到你懷疑的眼神了,維特多。我再跟你說一次,那邊沒人想到自己是去打仗,也許軍人,尤其是軍官事先知道會是什麼情況,但是一般民眾沒人曉得,大家真的都以為這是友情干預

「我們需要像媽媽做的餐點,」他說,「要有湯,喝完湯還有主菜,最後還有一杯水果飲,也許再來個果凍糊或是水果果凍,而不是什麼給豬吃的罐頭食品。如果食堂的東西不合士兵胃口,他們就不會來吃,也就沒辦法聯絡感情,會士氣低下。飲食在軍隊裡是非常重要的事。

「妮娜.卡波芙那啊,我每天都叫人去送死,很多人去了就沒回來。在這麼艱難的情況下,我希望他們起碼能吃得好。

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基地會有飛機出去掃射度什曼的陣地——我們管阿富汗人叫度什曼,這在他們的語言裡是敵人的意思。當地人叫我們木沙維,在他們的語言裡是顧問的意思。

等士兵都來了,我就想他們應該要知道是誰幫他們做飯,於是我就站到正中央大聲說:「弟兄們,我是新來的廚師,叫妮娜。如果有什麼東西不好吃,你們別揍我,也別朝我開槍,用說的就好。是人都會犯錯,我會盡量少錯一點。」我看看周圍,大部分人的年紀都比我小兩倍,跟我同年紀的一個都沒有。我再提醒你一次,我當時都還不到四十歲

不過其他士兵也因此很快找上我,而我也開始照顧他們。我們要上涼拌小菜?那就大家都來個小番茄搭開口笑的紅皮蘿蔔吧。讓他們感受到有人在照顧他們,把他們放在心上,為他們盡力。做菜的道理

大概就是這樣,對吧?要讓人覺得有人在關心自己。

士兵看到廚房裡有個女人是他們母親的年紀,就開始在我身邊打轉。他們每次來,貌似要再添點菜,再不然就是要多拿點麵包,可是我能感覺得到,他們其實是想跟我說話。有女朋友的就會給我看照片,可是那邊有一半的人連女朋友都沒有。年輕的男孩沒有對象能思念,這大概是最讓人悲傷的一點。

直到有一天,他來了,一個叫羅沙的男孩,這人後來讓我掉了好多眼淚。他十八歲,才剛畢業,從離貝加爾湖不遠的一座小村子飛過來打仗。他對生活都還一無所知,可是出發前在村子裡的聚會上跟某個女孩親了嘴,就盼望著她能給他寫信。這個男孩是俄羅斯童話故事裡的長相,有一頭金色捲髮和一雙天藍色的眼睛。他說話有點口吃,不過這只是讓他更有魅力。他有一天來廚房,也是找了個蹩腳的藉口,便馬上把心裡話都說給我聽

直到有一天,我聽到士兵們喊我「媽媽」,妮娜媽媽。這是羅沙跟我說的,「妮娜.卡波芙那,這個單位裡大家都只會喊您一個名字,大家都叫您『媽媽』。」

不用說,這讓我很感動。我已經跟你說過我有兩個年紀跟這些男孩相仿的兒子。既然他們要在這裡送命,離祖國十萬八千里,我最起碼可以試著代替他們的媽媽,照顧他們。

我們這個團隊服務的食堂有三間:一間是給飛官吃的,一間是給技師吃的(像我先生這樣的工程師和顧問專用),而第三間則是給普通士兵吃的。

第一道菜是湯,我們都煮三種,一種是重口味的,比如酸味白菜湯,一種是比較清淡的,比如匈牙利麵,然後還有一種是奶類的。

飛官吃的東西跟其他士兵一樣,唯一不同的就只有如果他們是早上四點前要出發,因為廚房還沒開,那麼他們拿到的就不是早餐而是巧克力——飛行時需要承受很高的重力,吃飽飛會讓人不舒服。

他們有人吃那巧克力嗎?他們通常都存起來,等以後回俄國要帶給女朋友。八○年代那時候,俄國境內的物資已開始短缺。

早餐都等飛完回來才吃——除非他們沒能回來,這種事有時也會發生。

士兵有專屬的商店,除了原本的配給外,要多買什麼都可以,比如水,因為這在阿富汗向來是個問題。果汁、原子筆、信封、甜食,呵,甚至是手錶。在那邊工作的都是年輕女孩,所以店裡一天到晚都是人,因為就算買支筆也好,男生都會去光顧,順便聊天。

離基地不遠的地方,還有一間大型的機動醫院。他們不只救治傷患,還得治療髒手病(譯按:A型肝炎)。醫生不是每次都能順利救回病患,從前線載回來的士兵常讓醫生不知從何下手。我們的廚房也會服務這些躺在醫院的病人。我去給他們送過幾次食物,那邊看起來真的就像是世界末日啊,維特多。那些男孩有的沒有手,有的沒有腳,有的全身包滿繃帶,有的滿身是膿。有的是被射到,有的是被燒到,有的是地雷在手上爆開。

這一切都讓我覺得難以承受。那些全是年輕男孩,個個都讓我心疼,畢竟他們當中沒撐過去的,不止一兩個。

我們這個團隊服務的食堂有三間:一間是給飛官吃的,一間是給技師吃的(像我先生這樣的工程師和顧問專用),而第三間則是給普通士兵吃的。

第一道菜是湯,我們都煮三種,一種是重口味的,比如酸味白菜湯,一種是比較清淡的,比如匈牙利麵,然後還有一種是奶類的。

離基地不遠的地方,還有一間大型的機動醫院。他們不只救治傷患,還得治療髒手病(譯按:A型肝炎)。醫生不是每次都能順利救回病患,從前線載回來的士兵常讓醫生不知從何下手。我們的廚房也會服務這些躺在醫院的病人。我去給他們送過幾次食物,那邊看起來真的就像是世界末日啊,維特多。那些男孩有的沒有手,有的沒有腳,有的全身包滿繃帶,有的滿身是膿。有的是被射到,有的是被燒到,有的是地雷在手上爆開。

這一切都讓我覺得難以承受。那些全是年輕男孩,個個都讓我心疼,畢竟他們當中沒撐過去的,不要想保命,就得學會幾個原則。

第一,要是有人開槍,就要有多遠逃多遠。不能猶豫,別去想開槍的是我們的人,還是另一邊的人。躲起來就對了。要是沒得躲,就要把頭保護好,就算用鐵鍋擋也行。這點我算是很快就學會了。

第二,不能相信任何人。

最後還有第三點,不能跟任何人做朋友。當然,我會聽人家說,也會盡量幫忙,但我不會讓自己涉入其中。戰爭這種事就是每個人都隨時可能會死。要是每次有人死你都那麼難過,那你最後回國會只剩一副空殼。你沒有選擇,只能想辦法保護自己。

這是這場戰爭裡很大的問題。將軍不尊重軍官,軍官不尊重士兵,而士兵不尊重任何人,不管是長官還是同僚,都不尊重。你一定聽過什麼是老兵法則吧,也就是軍中霸凌。老兵會揍新兵,要他們擦鞋,整理床鋪,洗內褲。有次羅沙來廚房找我,就是黑著一隻眼睛,眉頭直流血。

我告訴你,維特多,這些話現在說起來,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那些男孩真的就是去送死,就算躲過了,也是親眼看著自己的同袍死。很多人回來都少了腿,沒了手,或有了毒癮。很多人就這麼成為殘障度過餘生,這輩子都沒能組織家庭。這種羅曼史雖然不是黨所樂見,但也許是他們這輩子能體驗美好事物的最後機會?

我那些當服務生的女孩,人生也都很複雜。一個是孤兒,中途之家出身的。一個是單親媽媽。另一個從家暴丈夫身邊逃到阿富汗來。我哪來的權力阻止她們跟人相愛?

不過很遺憾的是,我當時腦袋裡就是這種想法。黨高於一切,那真的很蠢。說了也是白說。

我們就學著吃阿富汗的抓飯。這東西很不可思議,你在別的地方吃不到。這道菜只有男人會煮,煮的時候會用大棒子攪拌,吃的時候卻是用手。

這種飯真是好吃得讓人停不下來。他們會做一鍋摻肉的,一鍋則是摻水果,像石榴、杏子和水蜜桃。

那邊的葡萄也很不一般,叫做「基什米什」,也就是蘇丹娜葡萄,比糖還甜。我們的人很快就弄了植栽,兩年後葡萄就長到兩層樓高,爬滿所有陽臺。我們有乒乓球桌,葡萄長滿時,果實可以擺滿每張球桌,就算大家都吃夠了,還是會剩下很多。有些人就悄悄拿去做酒,可是我不准我先生這麼做,那是違法的。

自願前往阿富汗的廚娘——妮娜.卡波芙那——本章的敍事者真的很有性格。

第十二盤 克里姆林宮的廚師再次登場

話說回來,鱘魚和魚子醬的歲月也是時候該跟著布里茲涅夫一起被遺忘了,不過這點我們當時還不知道。

三十個年頭都沒辦過一場喪禮的我們,從布里茲涅夫開始,突然每年都得辦一場。一開始是他的繼任者安德洛波夫過世,然後是安德洛波夫的繼任者契爾年科,而且每一場看起來都一樣:喪禮、甜粥、煎餅、水果飲,儀式結束。

黨中央委員會總書記才會由相對年輕的米哈伊爾.戈巴契夫獲選。而你也很清楚,他給我們進行了經濟改革,也就是所謂的經濟重建,然後蘇聯就解體了,這事也讓我很遺憾。

戈巴契夫自己本來就一直在節食,並有妻子蕾莎.戈巴契娃陪著他常年奮戰。他吃的主要是燕麥粥,非常注意熱量攝取,因為他的確是易胖體質,只要稍微放縱一點,馬上就會發福。

當年整個克里姆林宮都得跟他一起節食。

要說他有什麼弱點,就是香檳。廚師會給他做檸檬水,不過是按照他的點子:冰塊、薄荷、檸檬汁和一點點覆盆莓裝杯裡,外加五十克香檳。

莫洛托夫身後留下的就只有這樣,骯髒的盤子和米做的肖像。

我大半夜一直想他到底是誰,為何不能跟我們一起做菜,後來我才想起來——如果是已經過世或下臺政客的專廚,就不能進克林姆林宮煮飯。

比如,他教我怎麼一刀將鯡魚去骨。史達林很愛吃鯡魚,就算每天吃也沒問題。

當然,他還是有守分寸。包括我在內,跟國家元首工作的人全都簽過「簽條」,那是一份文件,說你不能跟任何人談到你的工作。這份簽條一旦簽署,就是綁一輩子,不管政權交替或是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取消。

維塔利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由於他很喜歡玩骨牌接龍,就給他們做了骨牌接龍形狀的三明治當點心。你也知道,骨牌接龍的每張骨牌都分成兩個部分,分別有兩種點數。維塔利把麵包切好,放進烤箱稍微烤一下定型,再用刀將每一片麵包都修成完美大小,接著在表面塗上一層厚厚的奶油,然後用魚子醬做點數。

柯西金坐在書房裡。每當他生氣的時候,說話就會非常小聲,而他當時對維塔利用的就是最小最小的音量:「這天殺的是什麼意思?你這個蠢貨,要是你再給我這樣浪費高級食材,我可不能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麼事……全國上下都在排隊買香腸,你卻拿魚子醬做骨牌接龍?快給我滾!」

維塔利不用人說第二次,腳底抹油,有多快跑多快,而我從他的故事裡明白了一件事:克里姆林宮不是一個會重視你的地方,不是一個會稱讚你的地方。只要沒人朝你吼,那就是稱讚了。

至於那骨牌接龍,柯西金倒是說錯了。維塔利做的不是三明治,而是藝術品。柯西金就像是在氣俄國最偉大的聖像畫家安德烈.魯布烈夫,說農民在挨餓的時候,他卻在畫壁畫一樣

「你們不會相信發生了什麼事,尼克森跟他助理拿著相機站在桌邊給每一道菜拍照。」

我們克里姆林宮的餐點讓他們喜歡到要全部留下永久的紀念。

所以,有一天我鼓起勇氣,跟他說我很高興他喜歡我的菜,不過我認為他錯過了俄羅斯菜裡最重要的東西

「是湯,總統先生。」我說,因為他每次都會把湯剩下。「俄羅斯最有名的就是湯,我們有甜菜湯,我們有雜拌湯,我們有魚湯,每種湯都很健康,尤其對男人很好。」我意有所指地說

我的主廚同意了,所以尼克森只帶了一位保鏢就跟我一起出門。他不想看古蹟,而是想看一般人怎麼生活。

直到某一刻,人群裡冒出一位老奶奶,就是會坐在市場上賣大蒜跟一點葵花籽,要賺些小錢貼補退休生活的那種。她把本來要賣的整朵葵花都送給他,然後說:「總統先生,我就只有這麼多了,可是我想拿這個跟您拜託一件事。我兩個兒子都在戰爭中走了,戰爭是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我拜託拜託您,請您用盡一切辦法,不要再讓戰爭發生了。」

最難的就是遇到印度或阿拉伯國家的訪團,他們常會帶自己的廚師,比如海珊就是。他們做的菜都必須遵守伊斯蘭規定,用肉也都要以適當的方式屠宰。這些我們都不懂,畢竟我們是要去哪裡學?

至於印度人呢,印度人會吃我們做的菜,但是有人不吃肉,有人不吃魚,有人吃肉跟魚但不吃蛋——而且他們全都不能吃牛,然後還要記住哪道菜是要做給誰的。就連素餐都分成三種。我們跟其他廚師想了很久該怎麼辦,最後沒辦法,只能給印度訪團的每個成員都分開煮。

我記得他們來的時候,服務生送水跟果汁去他們房間,然後一臉不知所措地回來,因為他去的時候,印度人都在……倒立。後來我們才知道,甘地女士(時任印度總理)每天都會練瑜伽,而且是從早上五點就開始。

沒有外國訪團的時候,給克里姆林宮做菜可說是千篇一律。我們午餐都要準備十五道前菜:魚類、肉類和蔬菜類。我們會做填了餡的小里肌,還有雞肉凍捲和魚肉凍捲。

不過克里姆林宮裡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擺盤裝飾。我們每個人都上過專門的課程,舉凡番茄玫瑰、小黃瓜鳥、紅皮蘿蔔花等,我們全都會做。

前菜也是最多一個禮拜只能重複一次。只有魚子醬沒有限制,不過如果前一天是紅魚子醬,隔天就得是黑魚子醬。當然,這些魚子醬都是從阿斯特拉罕來的,而且都是最上等的,不是白鱘子,就是歐洲鱘魚子。

開黨代表大會時,各地黨團都會帶他們的美食來:烏克蘭帶香腸、波羅的海三小國,也就是立陶宛、拉脫維亞和愛沙尼亞會帶鯡魚和小鯡魚,高加索共和國則是羊肉、葡萄和其他水果。

夏天還給你半買半送去克里米亞度假,而且還是很豪華的環境,因為我們在那邊有克里姆林宮員工專屬的度假村。每半年我們也可以去一次莫斯科市中心的大型商場——國家百貨商場的專門部門,用禮券給自己買衣服。沒有哪個雇主會給我們設想得這麼周到。

他還有一位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敵人——鮑利斯.葉爾欽,這位年輕又能幹的共產黨員,當年因下令拆除布爾什維克黨射殺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的屋子而出名。戈巴契夫先是對他寵愛有加,後又試圖切斷他的政治生命。

第十三盤 童話森林與車諾比的廚房

話說回來,還在世的這七個人當中,有六個都是病痛纏身,每個人都動過幾場手術,有些人甚至是十幾場。

不過那個委員會開始遊說我父親,說要是不趁現在政府釋出善意的時候賣,之後還是會被收走,因為莫斯科的書記已經決定核電廠要蓋在瓦拉什,他雖然很抱歉,不過區區一個沃里尼亞的莊稼漢是不可能擋得了這項決定的。

我當時還不知道,可是我們學校跟烏克蘭所有的核電廠都簽了約,由我們這邊派廚師去各廠服務。話說回來,也不只是廚師,因為從布爾什滕去的還有服務生、麵包師、糕點師和販售員,除了去我們要去的羅夫諾核電廠(這才是官方名稱),還有赫梅利尼次基核電廠、南烏克蘭核電廠及札波羅熱核電廠。

當時的做法是這樣,如果你的表現好,他們就會給你工作,那麼你就可以留下。那是在車諾比爆炸前的事,那時還沒人知道輻射會這麼可怕。

後來他們把我調去「林歌餐廳」,用烏克蘭話說是「Lisovaja Piesnja」。那邊的事情更多,因為除了每天的例行工作外,還要供應婚宴和葬宴,服務從莫斯科、基輔跟其他核電廠來的訪團。因為核電廠馬上要開始運作,這類訪團真的非常多。

那是布里茲涅夫掌政的時期,國內正面臨危機,大家都能偷就偷。廚娘向來都是審查的對象,因為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家裡有廚娘,不怕會缺糧。所以一般人對我們的印象就是會偷東西。

我有些女性朋友住在車諾比核電廠旁邊的普里皮亞季,說她們那邊的情況也差不多。商店舖貨很充足,有肉、有魚、有水果。這在當時蘇聯的其他城市是不可能的。大家的工資都很好,絕對超過蘇聯平均值。 來這種地方的都是特定的一種人,最有幹勁也最勇敢的人。

後來我才從其他核電廠的女同事那裡得知——畢竟烏克蘭有五座核電廠,而我們大家都彼此認識——只有我們這裡在第一批帶了家裡有幼子的女人過去。獨力撫養小孩的大概就只有我一個,而我們的人資從來就不喜歡我,顯然這是她送給我的禮物。

森林燒掉了,但這被燒掉的森林裡卻站著乳牛,痛苦哀嚎,因為那邊的人都給帶走了,沒人給牠們擠奶。有幾頭躺在地上,想必已經死了。

那是一個已經沒有人類存在的世界,而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幾天前我還有計畫,有夢想,有工作,有三個孩子,像全國幾百萬人一樣為尋常的事傷腦筋。突然間,過了三天,也許是四天,你坐車穿過奇怪的地區,要去一個你不知道有什麼在等待的地方,而且你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回去的一天

他們載我們去以前的先鋒營,在森林中央,叫童話森林。

頭兩天那邊有其他電廠的廚娘過去。她們本來要煮好早餐,把爐具、冷藏室、水源都介紹給我們看,讓我們瞭解有哪些器材,再按照表定時間搭十二點的車離開。可是她們沒等我們,半夜就從森林逃跑了。

我當時氣她們可氣死了,因為我們得替她們做完所有的事。我真是想不通怎麼會有人做出這種事。

今天我只替她們感到惋惜。森林裡是輻射最嚴重的地方,她們逃跑本是想保命,但她們一定沒有人活到今天。

一切都從ORS[2]開始,也就是員工採購部,核電廠的廚房跟商店都隸屬於這個部門,而員工採購部決定讓我當廚娘團的領班。

她知道只要把黨搬出來,我就會同意,因為我是真心相信共產黨的黨員,一天到晚四處為他人奔波。黨在當時就是我生命的全部,到今天我都不能接受黨被摧毀的這件事。

原來那些女孩把輻射偵測儀拿去玩,到處檢查周圍的物品,結果我們要躺的床單指數破表,床也差不多,只有浴室的蓮蓬頭底下好一點。我拿起偵測儀,把被子靠過去,結果偵測儀「喀喀喀」。枕頭也一樣,還有毛巾、床架與床墊。那個安娜對我說:「瓦蓮京娜,我不要在這裡睡,這樣可能不安全。」

我當時大概做了這輩子最愚蠢的決定,我說她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但我打算好好休息。於是我躺到我滿是輻射的床墊上,把我滿是輻射的棉被蓋頭上,然後就睡著了。我記得自己還覺得那個安娜很不好,覺得她明明就還很年輕,卻想大家都聽她的。

接著進來的每個人都往我們這邊來,跟奧嘉和娜絲提亞拿食物,那個聲音也連成一個無止盡的「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那些從車諾比過來的人身上全沾滿輻射,就跟我們的床單和毛巾一樣。他們是直接從核電廠來的,都是輻射受害程度最嚴重的人,也是直接在反應爐邊工作的人。

我本來以為是有人偷走,這話說來慚愧,不過那時候我就親眼見過有人試圖賺外快。但後來駐紮在我們附近的士兵要我們也把偵測儀交回去,顯然那是上頭的指令。輻射看起來挺安全的:肉眼看不見,鼻子聞不到,一開始也不會對你怎麼樣,何必去嚇大家,提醒他們是暴露在輻射之中?

維特多,我跟你說件事,要想當個好廚娘,就得有相當的敏感度。不夠敏感的人就沒有同理心,永遠煮不出好食物。一個好廚師能感受得到其他人的心情,所以廚師向來能看見很多其他人看不見的東西。

維特多,他們每個人都著了火,身體裡著火。 他們每個人都拿了三四杯水果飲,然後還要更多。他們什麼都不想吃,巧克力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只是想喝水,喝水,再喝水。至於我跟我的「頭飾」他們根本正眼沒瞧一下這件事,連提都不用提了。

那些人在當時就已經慢慢走向死亡。

我從第一天就過敏得嚴重,喉嚨痛、流鼻水又流眼淚。這就是我身體對輻射的反應,所以我都去找他給我滴眼藥水。

那個醫生叫亞歷山大.約西波維奇,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就已經在行醫。當時他已經退休,是自願到車諾比服務,因為他好像參加過蘇聯的什麼祕密核彈實驗,對輻射有所瞭解。

約西波維奇解釋: 「這裡沒人知道核子輻射的力量有多強。妳聽過廣島吧?我去過那裡,看到那裡的人飽受病痛折磨才慢慢死亡,看到生出來的小孩變成畸型,而這裡比廣島還要糟很多。」

有些人說老醫生是自殺了,說他是我們之中唯一知道事情會怎麼發展,還有最後結局會如何的人,可能終究承受不住。可是我覺得實際的情況更糟,醫生是被軍隊帶走,送回俄羅斯,因為他開始說些他不應該說的事。

我越走越近,他想必也看到了我,可是維特多啊,事情有點不對勁。我最愛的藝人不但沒有開心,跟我道謝,說個一兩句話,就算只是客套一下或是把我打發走我都好。他只是開始往後退,最後拔腿就跑,好像我有痲瘋病似的。

我突然間明白了,我是真有痲瘋病:我是個危險人物,身上有輻射。要是真有人碰了我,拿了我的花,或是抱了我,那個人就可能會生病,甚至可能會死。

名歌手阿拉.普加喬娃據說跟清理人員稱兄道弟,幫他們簽名,收他們的禮物,結果後來連一個孩子都生不出來,還患上了甲狀腺疾病直到今天——我要再說一次,這些都是我從俄國雜誌上看來的。

車諾比不只毀了我的健康,甚至還毀了我的回憶。

他們都會把巧克力還給我們,我們則還給民兵(民兵在不遠的路上有個檢查站),我們也寧可不要把那些巧克力帶回家。後來好像有些人看上那些巧克力,收購後轉手在基輔的各個市集賣——當然,他們不會說那些巧克力是打哪來的。

因為車諾比的關係,我們的薪水比平常高出百分之五十。核電廠的工資本來就很好,所以對基輔或其他鄉村來的廚娘而言,這邊的薪餉實在誘人。

我們後來才發現,原來她把我們的香腸載去鄉下跟丈夫吃掉了,聽說那邊的人好像因為那香腸全死光了。

車諾比就跟整個蘇聯一樣,偷東西的不是我們這種小蝦米,而是那些大鯨魚。在他們檢查我們的同時,食堂裡的東西可是被人用卡車一車車偷載出去。

我們的食材全都是從汙染區之外來的,上頭禁止我們煮附近採摘的東西。

我跟他們說過很多次,那些菇可能都有嚴重的輻射。

士兵聽我說那些野菇可能會讓他們生病,一個個都哈哈大笑。

直到過了幾年,大家才把車諾比忘得差不多。之後蘇聯解體,產生的問題甚至比車諾比還要嚴重很多。

不過我沒有怪她。車諾比不只毀了我們的健康,也傷了我們的心靈。

當年在車諾比當領班的瓦蓮京娜女士,現在正試圖為她們爭取退休金。她已經上過幾次法院,有幾個姐妹成功多要了幾千塊荷林夫納,那大概只相當於三四百茲羅提吧。[3]這些全是杯水車薪。

「最讓我痛心的是不知道有多少人非法領取車諾比的補助。」瓦蓮京娜說。「十幾年前,有個認識的女人向我提議,說透過關係可以幫我弄到額外的退休補助。金額很大,照今天來算是一萬荷林夫納。她想跟我收費一千美金,而我跟她說:「親愛的,為什麼我得付錢?畢竟我是真的在車諾比待過,那些錢本來就是我該得的。」

瓦蓮京娜女士有時早上醒來,會發現雙腳上都是化膿的傷口,不然就是整個瘀青。

「輻射一直從我身體裡排出來。」她說。「我以前會去看醫生,想解決這個問題,不過我現在已經知道,我這輩子就這樣了。」

拉亞女士甚至對自己的汗過敏,對太陽也一樣。

因為車諾比跟過敏的關係,她夏天甚至必須戴手套,但事情還不只是這樣。她到目前為止動了十一場手術:疝氣、甲狀腺腫瘤、第二次甲狀腺腫瘤、腸道切除……。這些都是輻射綜合症患者會碰到的典型問題。

「至於我得過多少神經膠質瘤和淋巴瘤,更是連數都不用數。」她說。「加上徹底壞掉的甲狀腺,老了之後還有注意力無法集中的問題跟白內障。」

「先生啊,如果我當時知道我今天知道的事,只會從那裡有多遠逃多遠。我會跨過邊境一路逃到波蘭,逃到德國,逃到瑞典,逃得越遠越好。那裡對我的人生完全沒好處,我也不相信受難能使人變更高貴這種事。我已經吃了夠多苦頭,但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變得更高貴。

第十四盤 克里姆林宮的廚師三度登場

我記得他餐廳裡的鏡子非常有趣,全是歪的,這樣他轉身的時候,就可以很清楚看見整個房間。有人以為他是要整理軍服,但他其實是在觀察身邊的人,看他們以為他沒在注意的時候都在做些什麼。

我後來跟在那邊工作過的同事聊了這件事,得到一個結論,就是那邊依舊充滿了史達林的氣息。別墅從他死後就一直關著,沒有通風,所以老人聞到他年輕時記得的味道,就這樣而已。

但我也得告訴你,每次我一個人留在那邊過夜,就會覺得渾身不對勁,心裡怕怕的,好像那個地方有一股神祕力量。

我在那邊工作了兩年。期間蘇聯解體,戈巴契夫在克里姆林宮的位子也被葉爾欽取代。如果講到解體的事,老實說,一開始沒人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葉爾欽跟烏克蘭人克拉夫朱克去了白俄羅斯找舒什克維奇,簽了什麼協議,大家都不大清楚那代表什麼意思。現在想想,我認為他們是故意做得讓大家都摸不著頭緒…

第十五盤 蘇聯最後的晚餐

波莉娜說。「從喝醉酒的葉爾欽開始,還有跟他簽那份無恥協議的兩個壞蛋。怎麼可以一刀把蘇聯給殺了?那可是我們的母親,我們的祖國,我們的衣食父母。每個鄉下的莊稼漢都知道,會生小豬的母豬不能殺,就他們不知道,還把這世界上最強大,曾經打敗法西斯、派人上太空的國家給殺了。維特多,您自己說說,怎麼可以在兩天裡就做出這麼多壞事?他們是中了什麼邪?」

到了一九二○年與布爾什維克黨的戰爭中,他就已經待在波蘭軍隊裡了。這個事實被他們一家人小心掩蓋,因為他們的村子就跟白俄羅斯其他地方一樣,在二次大戰剛開打時成了蘇聯的一部分——老克比奇可能會因為曾在波蘭軍隊裡服役而被丟去西伯利亞餵熊。

比亞沃維耶扎原始森林向來就是吸引重量級領袖的地方。十五世紀時的瓦迪斯瓦夫.雅蓋沃國王曾在這裡度過整個冬天,與軍隊一起準備格倫瓦德之戰。後來的每任波蘭國王也都在這邊打過獵。而在波蘭共和國遭瓜分後,幾乎所有的沙皇都來過。沙皇亞歷山大三世要人蓋的狩獵別莊遺址,到今天都還可以在比亞沃維耶扎看到。

五○年代中期,史達林的接班人赫魯雪夫去拜訪了南斯拉夫的獨裁者狄托,狄托帶赫魯雪夫去了由他建議興建,後也由他專用的國家狩獵官邸。

「赫魯雪夫回來後簡直要瘋了。」安娜.德古本科說,德古本科是白俄羅斯那部份的比亞沃維耶扎原始森林國家公園裡的退休員工。她不斷研究這座森林的歷史,對森林也很熟悉。「他發現打獵是談論政治的好時機,就說想立刻在蘇聯蓋一座一模一樣的設施。當時的白俄羅斯的共產黨主席馬祖羅夫收到風聲,便提議請赫魯雪夫到比亞沃維耶扎打獵,而赫魯雪夫也欣然答應。」

維特多,有一件事我能跟您說。我是在吉洪.基謝廖夫的時期開始工作的,他當總理一直當到八○年代,然後我繼續為接下來的八個部長會議主席工作。共產主義時期,大家都吃得很簡樸,沒人點山珍海味,吃的都跟普通員工一樣。總理唯一的特權,就是可以讓服務生把食物從食堂端進辦公室。就連總理也常會下樓跟普通員工一起排隊,大家也從來沒有想過該讓他先取餐。

「如果布里茲涅夫是特地從莫斯科過來打獵,那麼他勢必得獵到點東西。可是大自然不是這麼運作的。野豬有時是在森林的這一區,有時是在另一區。所以我們特別準備了一群野豬給來訪的政要……」

「我們給牠們餵馬鈴薯和一些好吃的,撒在離獵人聚集的獵棚不遠。野豬習慣後,一聽到人聲或汽車的引擎聲,就知道有東西可吃,會馬上跑到獵棚這邊。所以我們把牠們特別圈養起來,要是有哪個貴賓來,我們就把野豬放出來。牠們會直接往人跑,不可能射不中。」

「打獵是為了解除壓力,不然就是趁機解決點政治上的事。布里茲涅夫常會帶他想提拔的將軍來。他們對我們的期待,就是我們會帶他們去有野豬的地方。我只能說,其他動物像狍、鹿、野兔,甚至雉雞都不是這樣養的。要是有誰打中了,就代表他有真正的打獵實力。

我當時已經離婚。我不會跟您說我丈夫的事,維特多,因為那沒什麼好說,但我對喝醉酒就毛手毛腳的男人非常感冒。我用抹布——因為我們在那邊真的是從早到晚都在工作——成功隔開一個,而那個人只是縱聲大笑,說晚上會再來找我。我們三個女孩子全都睡一起,因為誰曉得這樣的一個人腦袋裡會有哪根筋不對勁。這些人都是突擊隊員、柔道高手、空手道高手,鬼知道還有什麼高手,不過他們的舉動就像夏令營的小孩。

「霍霍爾」是蘇聯對烏克蘭人的蔑稱,大概是指「綁頂髻的」。

但官方行程上畢竟是邀請葉爾欽來打獵,因此第一天大家都準備好就定位,等著打獵開始。有獵人,有獵槍,有驅趕獵物的隊伍,可是大家很快就發現葉爾欽根本不是來打獵,他的人馬裡也沒有半個人是來打獵的。他在下機時幾乎撞上飛機門,然後又差點從舷梯上摔下來。

隔天協商便開始了。整份協議我們一條一條想過,寫下來,但問題也跟著出現。我們沒準備要簽這麼重要的文件,既沒有打字機,也沒有打字員,更沒有傳真機。我的人從附近集體農場載了打字員和打字機來,不過打字小姐一看到這麼多名人,嚇得不會打字了。這也沒什麼好說,那可是個鄉下來的單純女孩,協議裡的某些字她根本就不知道怎麼拚。碰那種情況,布爾布利斯就會自己坐到打字機前,不然就是一個字一個字唸給她聽——有時甚至是把字母拼給她聽。

他們開始給我們解釋說蘇聯是由四個共和國創立的:俄羅斯共和國、白俄羅斯共和國、烏克蘭共和國及外高加索共和國。外高加索共和國已經不復存在,因為已經分裂成幾個比較小的國家。現存的三個共和國領袖全聚在這比亞沃維耶扎原始森林,還真是個奇怪的巧合。只要這三個國家寫下七十年前簽的那份協議已經失效,那就大功告成了。

「維特多,我跟你說,要是有人跟我說這會造成怎樣的後果,說國家會不復存在,說國家會解體,說我們之後會陷入戰爭,不只南斯拉夫會打仗,頓巴斯也會打仗,那麼我這輩子絕對什麼都不會簽。當時我很確定推翻蘇聯後,會是由獨立國家國協取代,我以為我們只是改個名字,但貨幣、軍隊、疆界等等,一切全部照舊。」 「唉,今天的我只能說,我們被騙了

事實上,這當中沒有哪一樣是隨興發揮。葉爾欽很清楚他是帶著什麼目的來找我們。他利用了我們,利用了我跟舒什克維奇的天真,因為我們兩個當時都才剛踏入政壇。我唯一能為自己辯解的就只有一點:那是一九九一年的尾聲。除了哈薩克以外,所有的蘇聯共和國都簽了獨立宣言。我已經跟你說過,當時的蘇聯就是一副屍體,只差一個驗屍官來給他簽死亡證明。我只是沒想到我們就是那驗屍官,而比亞沃維耶扎協議就是那張死亡證明。

第十六盤 療養院的廚師

沙皇的黃金時代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開打而結束,斯皮里東也從廚房直接落到了前線。他的孫子弗拉迪米爾.普丁在許多年後,與美國導演奧利佛.史東進行深度訪談時提到,爺爺先是從戰壕裡朝一名奧地利士兵開槍,擊中後卻馬上帶藥箱跑去給對方包紮,救了對方的性命。「他當時如果不開槍,那個奧地利人就會殺了他。」普丁說。

斯皮里東得保護自己,但他不想殺人。

顯然,這位老爺爺和他孫子(也就是俄羅斯總統弗拉迪米爾.普丁)竟是驚人地相似——普丁在動武的時候,想必也都只是為了自保。

如果你相信這種政治宣傳的話。

普京語言偽術。哈哈哈

選前熱度延燒,不久後大家就會發現這位有著KGB背景,年輕又充滿活力的柔道高手,將會取代葉爾欽坐上總統大位。一場他只能贏不能輸的選舉即將到來。

護士們注意到這個情況後,便不再讓瑪麗亞帶孩子進醫院。醫院的伙食是要給傷患,而不是給城裡那些要餓死的人——那些人當時都被當已死之人看待。

小小的維克托沒能活過圍城,得白喉死了。他弟弟普丁當上總統後,曾在《俄羅斯先鋒隊》雜誌寫過一篇動人文章,描述瘦巴巴的母親被人用擔架從瀕臨倒塌的建築裡抬出,在最後一刻逃離死神的魔掌。

你要是沒嚐過列寧格勒圍城期間的麵包,就沒辦法瞭解普丁一家或是當代俄羅斯。

最後我終於明白自己不會找到任何證據,足以證明斯皮里東.普丁在阿斯托利亞餐廳工作過,或是拉斯普欽送過他一枚金幣。

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這些證據根本就不存在。就像斯皮里東.普丁曾為列寧或史達林做過飯的事一樣,同樣沒有任何證據。斯皮里東.普丁這輩子都在療養院煮飯,其中也包括共產黨員去的那間,如此而已。

這些我們都已無從得知。不過有一件事我很確定:他生平裡有一半事蹟都是憑空捏造,真實的故事中摻混著全然的杜撰。

透過廚房的門,我們可以發現斯皮里東.普丁的生平正是俄羅斯政治宣傳手法的最佳例證。他的故事到底是真是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相信他的故事。受拉斯普欽稱讚的爺爺,後來又為列寧與史達林煮飯的爺爺,對普丁來說是選前非常好的宣傳切入點,因為他可以將自己的生平與即使充滿邪惡,卻能喚起俄羅斯人情感的時代相連。

WOW普京——讀著真的覺得人無恥便無敵。

這位俄羅斯總統曾經說過,只有沒心肝的人才會樂見蘇聯解體,但也只有沒大腦的人才會想要蘇聯重返。儘管他說過這樣的話,俄羅斯卻正是在他的領導之下實行重建蘇聯帝國的政策。普丁雖然吃的簡單,對掌握區域和全球的權力卻有很大的胃口。俄羅斯攻擊喬治亞,攪局中東,試圖(而且卓有成效)影響美國及歐盟國家的選舉。

第十七盤 克里米亞韃靼人的料理

我喜歡吃車不列克,那是用麵粉、鹽和水做的韃靼餃。我也相信他的車不列克很好吃,不過要是我們開始大啖美食,就不會有心情工作。所以我請他先給我一杯又黑又稠的韃靼咖啡,就像夏天融化在黑海的柏油。

他唯一記得的就只有奶奶做的食物,而那正是車不列克,還有叩北特(鹹派)、洋提克(煎餡餅)、薩而瑪(葡萄葉肉捲),又或者是受巴,也就是湯。

史達林想要斬斷韃靼人和土地的連結,就把他們遷去一個全新的地方。他讓我們去烏茲別克跟烏茲別克人混種,這樣我們就會消失。

「我們在凱薩琳大帝的時候就已經被遷過。」她強調。「不過最糟糕的還是布爾什維克黨那時候。他們掌政後,我們先是跟其他對他們來說不方便的人一樣,開始挨餓。一九二一年,克里米亞因為饑荒死了超過十萬人。接著又有五萬人離開半島,去找尋更好的居住地。每五個人裡就走了一個。」

一九三八年四月,內務人民委員部槍決了韃靼人的精英,包括作家、思想家、學者、宗教人士,以及民族會議,也就是韃靼人的地方政府成員。

德國人利用韃靼人對俄羅斯人的厭惡,在二次大戰時藉助韃靼人的幫忙,在克里米亞與蘇聯的游擊部隊作戰。

如今的韃靼人把史達林下令安排的驅逐行動視為種族滅絕。

確切來說,驅逐行動過後,克里米亞半島上其實還剩下阿拉巴特岬保有兩座韃靼村落,與半島上的其他市鎮隔得老遠。居民靠捕魚維生,與文明世界遠遠隔絕,以至於內務人民委員部漏了他們。負責主持遷居行動的蘇聯將軍波格丹.科布洛夫,綽號「茶炊」,他在得知還有這兩座村莊存在的時候,想到自己跟手下已經因行動執行順暢妥當而獲得獎章,眼下不是讓領導層發現行動其實沒有完美執行的好時機。因此他下令把兩個村莊的居民全綁起來,裝上駁船,丟進大海。

所有人全死光了。

遠從成吉思汗開始,超過八百年來都一直握在韃靼人手中的克里米亞,最後甚至連一個韃靼人都沒留下。

迪佳拉的兄長穆斯塔法.傑米列夫——對韃靼人來說是穆斯塔法汗——在許多年後成了蘇聯知名的韃靼少數民族運動人士,在監獄和集中營裡前前後後總共待了十五年,就只是因為他奮力爭取讓韃靼人重返克里米亞。

當然,我那時有一點想不通,既然在這個列寧所說的最佳體制裡所有的民族都是平等的,為什麼到頭來我們民族獲得的平等卻比別人要少一點?不過列寧也說過在追尋共產主義的道路上大家可能會犯錯,而我認為這只不過是大夥兒在戰時一頭熱時所犯下的錯誤,是一個可以修正的錯誤。

要說我們韃靼人有什麼事在行,那就一定是從零開始生活。這一點蘇聯人把我們教得非常好。

對韃靼人的鎮壓行動在一九七八年達到巔峰,也導致了第一個重大慘劇。一名叫穆薩.馬慕特的男子在當局又打算將他舉家載去草原深處後,因過度沮喪而拿汽油點火自焚。

蘇聯的舉動讓我們看得膽戰心驚。他們不只把我們和我們的朋友從克里米亞攆走,也把韃靼人曾經在那邊居住過的痕跡全部抹除。他們把我們的墓園全部摧毀,改讓集體農場的聯合收割機在那上面走。他們把源自我們語言的地名幾乎全都改掉。我們從十六世紀就在的伊斯蘭學校津吉利,這個從克里米亞汗國時期就是所有哲學家、詩人及天文家學習的地方,竟然給改成了……給精神病患用的醫院。

他們非常會使用各種象徵。他們是故意把一個幾百年來都是韃靼人傳播科學與藝術的學校,改成給思想有病的人使用的醫院。相信我,他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可是你得知道,這炸餡餅可是我們克里米亞韃靼人的外銷商品,從布列斯特到海參崴,全蘇聯都在吃,而且大家都知道這是韃靼菜。但我們住得太靠近克里米亞,就連我們的菜餚、我們的炸餡餅都成了政治議題。

為了鏟除韃靼,抹去韃靼人的身份。

我當時沒注意到,但我是克里米亞韃靼人的學生裡唯一獲准學法的。有一張清單列出哪些職業我們不能做,其中就有律師跟記者。可是當局顯然相信共青團已經把我洗腦洗到不會構成任何威脅,所以同意讓我去學法律,但不是去莫斯科,而是去距離首都兩百公里外的伊萬諾沃。

首先,到目前為止我是真心相信共產主義,相信將韃靼人遷移是某種暫時的錯誤,是可以修正的。但眼下我卻有明明白白的證據,證明那根本就不是什麼錯誤,而是政府清楚制定的政策。再來呢,戈巴契夫在每臺電視裡都跟我們說蘇聯從現在開始會試著改變,會更正以前的錯誤。但克里米亞的檢察官卻在辦公室外跟我四目相交,說他有莫斯科來的命令,不能雇用韃靼人。

我們這些在蘇聯長大的人根本就不會有這種念頭。在我們長大的國度,只要有任何私人的念頭,都會遭受譴責。所有的一切都該是國家的。

可您還得知道一件事,我們跟烏茲別克人住在一起幾十年,他們的菜確實也是世上頂尖。要說那沒影響到我們,真是太難了,所以現在每個韃靼人都會煮烏茲別克的香料飯(加了肉的米飯)和突厥饅頭(小餃子)。這在今天也是我們傳統的一部分,就像被趕去烏茲別克成了我們歷史的一部分一樣,這些菜色也給收進了菜單裡。

我們的菜單裡有炸餡餅車不卡列、煎餡餅洋提克、葡萄葉肉捲薩而瑪(用葡萄葉包肉的小點心)、甜椒鑲肉多而瑪、菜肉茄子伊瑪目巴由第(塞了蔬菜和肉的茄子),以及鷹嘴豆羊肉諾胡特利艾特。

「廣場革命的時候,我天天都會帶克里米亞韃靼人的旗幟去,我想讓烏克蘭人看見我們克里米亞韃靼人是站在他們那一邊的。然而,雅爾達開始出現『小綠人』,也就是刻意換裝的普丁士兵,我馬上飛去那邊,把妻子一個人跟四個孩子留在克里米亞。當我看到機關總部已經落到俄國人手裡後,沒有多等,馬上打包兩個行李箱,帶著所有人去基輔。我們以為戰爭只會持續一兩個月,烏克蘭有能力應付。我連想都沒想過,我會是另一個離開祖先土地的世代,而且這一次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韃靼人對俄國,以及俄國對我們的愛、對我們土地的愛,都是免疫的。不過我們也學會俄國暫時比我們強大,我們不能讓自己再度被滅絕。大家不會去搬石頭或拿武器,而是靜靜等待。

俄國人一方面發出訊息,說想安撫韃靼人,另一方面又綁架我們的維權人士。有一部分人進了監獄,但有幾個男孩後來被找到的時候,都是先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然後又慘遭殺害。這對剩下的人來說是很清楚的訊號,不能有人強出頭。我們都看得很清楚這當中的威脅。

現在我知道了,我們韃靼人跟克里米亞的連繫,是比普丁或其他政客自認為的還要深很多。當年的驅逐我們挺過了,現在我們也一樣撐得過去。這都是多虧了我們的好朋友,也多虧了我們的飲食文化——每次他們把我們遷走,我們總是沒時間打包,但總會來得及帶上兩樣東西:可蘭經和美食。」

第十八盤 克里姆林宮的回歸

你問我一個好廚師該是什麼樣子?首先就得把全副心神放在工作上。如果是被壓著來做這份工,或是根本不想學新事物的人,那就該換個職業。我們的活力、我們的心情,真的都會投射在要給人吃的食物上,教會我這點的正是史達林的廚師。

現在的學校都只教技術,切這個,烤那個,溫度要如此這般,彷彿這樣事情就解決了。但技術只是烹飪的開端。有誰會跟你說要對酵母麵糰唱歌嗎?只有我會。

我想成為這樣的廚師,一旦離開,大家就會發現不對勁,然後說:「沒有誰烤的肉、煮的魚湯或煎的煎餅能比得上我們的維克特。

後記

也就是說,一個人即便走過煉獄,口味依舊不會改變。俄國的政策也不會改變。這個國家靠著刀叉、湯勺與饑餓來堆疊自己的勢力。

然而,凡事總有轉機。透過本書,各位也可以看見俄國人如何在國家「干涉」他國後(普丁沒把對烏戰爭稱為「戰爭」,而是不斷使用「友情干涉」這樣的字眼),如夢初醒,漸漸走出政治宣傳的十里霧,一如你們在關於阿富汗戰爭的篇章裡讀到的妮娜媽媽,對世局恍然大悟。她一直到去了阿富汗,才明白自己長期受政客蒙騙。她的故事是關於對當局的幻滅:當時有數百萬「蘇聯國」的居民也跟她一樣看清了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