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44

倫敦把她訓練得對所有事情都無比認真,沒有後路的人都非拼搏不可。

P.45

一方面她不喜歡制服,但另一方面又覺得制服能輕易地把自己分開來,好像穿上了就不用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一樣,跟這些工作所持的道德標準分開來,下班的時候又變回一個潦倒的畫家,擁抱反消費的價值,人的身份總是這樣轉來轉去。

P.70

「人往往被印象所吸引,真正認識才知道是另一回事。」

…她有點失落,許多掙扎,原來也只湊得成一句話。

P.71

「麵包與玫瑰」

P.91

逸離:「我覺得我跟這個世界任何的地方都冇連結,就算死了,都只會好似一個氣泡破滅那樣無足輕重,」

復僑擦擦嘴巴:「我就好似在沙泥上建屋…在一個不穩的地基上蓋房子,只會用最基本的材料不會全心全意付出,也不知道會不會突然一無所有,而這種半投入好像在逐漸蠶食我,我習慣了對事情不慍不火,對生命失去了應有的熱度……」

P.100

「但排他性是愛情的特點!」復僑拿起巴迪歐的《愛的頌讚》(thepraiseoflove)。

P.102

雲子:「如果時間過去是婚姻的唯一成就,那並不是好事。」

p.103

雲子續道:「愛情是鮮花,婚姻是白紙黑字的責任,跟愛情無關。」

「跟愛情無關?」復僑瞪大了眼。

「婚姻所改變的只是法律地位,許多時候,結婚只不過是為了改變現狀,實則都是外在的,有時為了居留證,有些人是為了攪拌一下長久關係所以結婚,有些人只不過想穿婚紗,或者為了證明自己並不是『沒有人要』,我還可以給上更多的理由,但是為了跟另一個人結合而簽字發盟誓,是沒有必要的。」

p.104

雲子:「婚姻不需要相信的,只需要實踐。」

p.105

二人沒有再討論下去,復僑不知道如何把兩人之間的思緒鴻溝用幾句客套話來緩和一下,她在香港的習慣沒有甩掉,沒有留意到雲子對於相反的意見其實沒有太多憂慮。

P.123

復僑不太習慣這種求同存異,她習慣了以「附和」來表達好,遇到異見會沉默,在香港的訓練裡,反對聲音是可以隱下的,或是在自己信任的小圈子中才表達;而雲子則認為相處本身並不需要一致的看法,辯論無兩人的興致,甚至認為能讓話題更廣闊。

P.137

復僑:「我不知道……雖然我知道自己如果真的要回去,只需要一年半載去重新適應,但心理上,自己就算返家去,都不能再用同一雙眼睛去看香港這個城市,我是個永遠的外人,我本來就已經有『離家感』,現在是活出這份感覺,我反而覺得本該如是。」

P.142

她思索了一會:「香港……我在威爾斯親王醫院出生,讀的幼稚園叫約克,小時候讀聖公會的小學,中學讀浸信會的,上大學時每天經過雅息士道和歌和老街,會跟朋友去新寶「戲院看電影,曾經在英皇道上班,下午三點三吃下午茶,我來到這邊才知道以往的生活充斥著英倫的影子;右軟、雙層巴士、讀五年中學就會考,兩年高中後就考高考,大學讀三年,英語也是法定語言,hardluck是蝦碌,fluke是行線,burglary是爆格,boycott是杯葛,不過這些都在淡化和改變了。」

P.143

復僑續道:「所以倫敦……是一種難以解釋的親切感,我第一次來倫敦旅行時,從來都沒有見過一個地方是……我從未到過,卻覺得我認識她。地上的雙黃線,城市以水流分隔、同一樣的交通燈和行人過路燈,街名等等,喚起了我印象中,記憶中一個我所懷念的地方,是我成長時的香港。我選倫敦……………是因為倫敦,是因為香港。」

殘餘的酒精驅使復僑一個人滔滔不絕,歷史遺留下來給她生活的種種一直植根在回憶中,雖然這些都一直在消退,但在她成長的年代,英國是背景,是她不可分割的部分。

P.144

「我很羨慕有國家的人,他們可以離開自己的城市,但仍然在自己的國土,我永遠無法理解『國家』是怎樣的概念。香港很小,如果不喜歡香港,就只能到別國去,要說人家的語言和習慣非常迥異的風土人情,身分認同也變得更複雜。」

「你知道嗎,愛國,在這裡是鄉巴佬的玩意,你看那些揮舞聖佐治十字旗的都是什麼人,還不是一大堆種族主義、帝國主義、排外主義的人。國家只不過是國界之劃分,但因為國界所引起的紛爭卻異常的多,你看北愛爾蘭,三十多年過去,貝爾法斯特還處於仇恨和恐怖襲擊的陰霾之下;還有歐盟的跨國界協議又讓那些老頑固神經緊張,他們只看到來英國工作的歐洲人,卻沒看到他們是支撐我們國家生產力的重要一員,每每到選舉的時候,就把移民當成代罪羔羊,那些政客為了爭選票,每次都用上收緊移民政策的政綱,萬試萬靈,結果脫歐讓我們成了一個笑話,但這些人還是認為這才是英國的出路。」

雲子所說的雖然也能在報紙上讀到,但復僑卻像是開了腦門一樣,她覺得自己住在倫敦的泡泡之中,過去幾年都活在自己的幻影內。

P.145

「你知道嗎,好的聆聽者都是內向的人。……外向的人他們話很多,但都是廢話為主,他們通常沒有在聆聽,我好多親戚都這樣。而很多時候,講話都是無意義的,比如只是用來度時間,等真正重要的事情發生。」

P.158-159

她軟攤在床上,試試想像自己跟雲子的未來,但想到親吻就好像繼續不下去,又或者想像不來以後都要說英語的生活,如果可以隨時講廣東話,如果可以理解對方成長中的某部分文化,如果是文翡翠,如果在香港,好像所有事情都會簡單一點。

有太多東西是雲子永遠都到達不了的,但是復僑需要被絕對正確地理解嗎?反正在英國就代表大部分人對自己和自身文化的輕視,如果要追求不可能,只會使自己更怠倦,想到這裡,她覺得要補回昨晚缺了的睡眠時間,合上眼,做夢去。

P.162

復僑一直認為欠缺機會是她們的致命傷,但是她發現當二人相處的時候,感覺還是像朋友多於情人。明明主動親吻的是雲子,但是一動不動的也是雲子,自己在親吻時睡著或許是雲子愛理不理的原因,這實在怪不得他人,她感嘆時機是所有關係的一切,而內心的另一把聲音卻告訴她:「時機是製造出來的。」

P.163

她最想煮的其實是南乳炆豬肉,但雲子的飲食習慣使復僑沒法在菜式中加入任何肉類,她覺得有些遺憾,雲子不能完全地嘗遍真正的廣東菜風味,如果日後在一起,以後做菜都不能再加入她喜愛的各式肉食,或是要偷偷煮偷偷吃呢?一想到日子有機會變得偷偷摸摸,口味亦會變得寡而無味,認為她所需要為這感情所犧牲的有點過大。

P.165

「是外國人才喜歡的,哈哈。」復僑衝口而出。 「你才是外國人啦!」

復僑語窒,雲子沒有說錯,她的慣用語言因地域改變而不再準確。 「對呢,白人才對。」

復僑更正了的說法並沒有平息雲子近乎條件反射式的抗拒,她的教育叫她不要常常分彼此,對於本質化的說法要特別警惕,以種族為基礎的評語最好不要說,因為很容易把種族定型的說法變成真理。

「這比外國人的說法更有問題。」

雲子義正詞嚴,但復僑還是不明白有什麼問題,她是白人,自己是黃種人,人就是有分類的,指出這些分別,到底有什麼問題?

「是用詞的問題,這些分類都有濃厚的殖民色彩。」 「把所有東西說成是殖民的影響,這也是很殖民主義的。」

雲子沒想過自己的政治正確竟然可以理解成為殖民的一部分。氣氛開始有點繃緊,她想反駁,自己血液中的好辯因子在蠢蠢欲動,但再說下去,也就會表現成高人一等的西方人在說教。

P.168

復僑沒有繼續下去,把注意力全盤放到炊事之上,她快快洗好食材就開熱水準備蒸煮,煮水的時候同時準備蛋漿,水好了就放入原條鱸魚柳,「在這個國家想要買一尾原條魚有夠難!」復僑難免要抱怨一番。

「其他部分也不會吃的,留下來有什麼用?」 「是風味,魚柳就是沒有魚味。」

雲子不懂得復僑為何執著於不吃的部分,而復僑也不懂得為何英國人這麼不在意食。

P.171

這頓飯雲子沒有吃得很痛快,好像每一口都包含一個大海,雖然她不討厭海鮮,但幾個菜加起來的腥氣比她預期的多,她吃得最多的是沒有蝦米的蒸蛋和用筷子撥去了蠔油的魷魚。

P.172

復僑認為雲子沒有看懂那節目,而雲子則不懂為何一個少數族裔可以附和種族主義的笑話,認為復僑是習慣了為權力辯護,沒有想過她可以跟著那些笑話來笑,因為種族並不是復僑成長中的壓迫來源,復僑沒有相關的痛苦去了解亞裔在英國的壓迫,她也從來沒有把自己當少數族裔來看待,哪怕已經換了一個環境,復僑那種理直氣壯的根源都沒有失落。

P.173

「殖民的初期是非常殘忍,武力征服,華洋分隔,『華人與狗不准進入」就貼在英國人的場所門外,但殖民同時改變了很多華人的陋習,比如是蓄婢,比如是引入選舉制度,雖然不夠健全,但還是比沒有的好;而且因為英國的統治,我們躲過了中國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還可以幫助難民逃離,這些東西,你看,不是只有壞的一面。」

雲子幾乎動搖,因為她從來沒有想像過被殖民的人會這樣思考,她對「被殖民的人」的印象,往往是《衛報》上間中出現的西印度或非洲的殖民歷史篇章,在認識復僑之前都是鐵板一塊,簡單地成了被壓迫的人,她沒有想過,大英帝國的剝削不是一種簡單的複製,每一片殖民地都有自己的用途和過去。

P.175-176

她來倫敦是想逃避沉重的政治氣氛,現在好像對每件事都要有個看法才能過關。她不明白為何雲子事事都需要政治正確,她實在不瞭解結構性的種族歧視在英國到底是怎樣進行的,殖民主義是怎樣植根在管治當中。她是這個國家的外人啊,在倫敦的這些年,她所觸及的均是英國的例外,並不是整個英國的實況,但她仍然相信:殖民才不是一面倒的壞。不過這樣擁護殖民主義的觀點,是無論如何都沒法令新世代信服的了。

P.184

婚姻當然可以是假的,這年頭有什麼不可以是假的?但婚姻當中的所有白紙黑字、法律地位、伴侶的身分和義務,任何一方有什麼三長兩短,另一方的責任是逃不掉的;一方意外死亡,另一方也可以接收所有遺產,這些本來就跟愛情無關的事重重包圍住婚姻,雲子真的沒有說錯。

P.187 😂😂😂😂😂

復僑會記住這一次「求婚」,一個為了拿居留權的女子在一家嘈雜的連鎖日式餐廳冒昧地提出這個不帶情感的婚姻計畫。對移民趨之若鶩的人熱切求婚,自己喜歡的人偏偏連正式的關係也不想要,心中一陣悲涼,又生氣,但想到剛剛那一頓免費晚餐,心理上又平衡過來了,倫敦使她失去原則和底線,而最可恨的,是她沒有多點一份甜品。

P.190 🥲🥲🥲🥲🥲永遠都是外人。

現在她是個英文永遠不夠好,有「顏色」的外國人,一開口就成了二等人。語言擋在她的正前方,英語說得再好還是有不能直說所想的時刻,尤其是她沒有聊過的話題,有時她仍然用著中文的思維,卻在開口前不懂翻譯;她也試過避開某些表達方式,卻讓自己看起來非常沉悶古板,直到終於找到可以暢所欲言的話題,但一到夜裡就如魔法消失,廣東腔釋出,像子夜打回原形的灰姑娘一樣。英文不是她,永遠不會是她。

P.205

「即是……來了這邊,反而覺得香港不再是家,應該叫家鄉,不,應該叫故鄉,已故,死了。」復僑續道。

P.209

「能撐就撐下去吧……普通的地方根本無法容納一個充滿創意的人,我們的社會只會獎勵唯唯諾諾,順從社會制度和結構的人,你必須要堅持,我知道你將會是非常成功的藝術家。」復僑衷心認為逸離在藝術上能走得比自己更遠。

「你怎麼說話這麼鏗鏘有力?」

逸離這麼一說,復僑也留意到自己最近對事情的看法變得比以前強烈,「受了雲子的薰陶吧……她總是問我怎麼看,好像每件事都得有個意見才滿意。」「這樣感覺有自信得多!」

復僑又害羞起來,依舊不太習慣接受讚賞。

「我不是敷衍說的,由你一開始畫翡翠的臉,變成畫她後園的樹,再由油畫變成動畫,你終於由個人轉向作品。」逸離補充。

P.210

「倫敦的確好像誓要將人吞吐出去,留在這裡像是需要在一條急促的河流中保持原有的位置,有時要奮力上游,有時要背靠大石,同時不要被沖下來的人撞開,一不留神,可能已經去了大海。」

P.214

逸離:「熱情應該是像火焰一樣,燃燒雙眼,無法忽視的。讓人沒法撲過去的,可能是不夠熱度的人物。」

P.220

翻譯成英文的點心成了一堆少了花言巧語的無聊菜式,不會引起人的胃口。

P.225

復僑突然意識到自己是潮流的後遺,現在不流行這種移民,這時代當道的是有錢的富二代來讀幾年書,買房地產投資,開公司,努力把資金外移;有錢的中國學生進佔了所有餐廳,川菜和火鍋店,麻辣燙越開越多,廣東菜倒一家少一家,像香港那樣。中國對世界各地的唐人街的影響都一個樣,他們說這是大勢所趨。

P.228

雲子沒有見過復僑這種語氣,她疑惑復僑是不是用另一個性格來跟自己相處,不過那個廣東話的復僑,是她永遠不會認識到的。

P.232

復僑站在一旁,開始心神散渙,她是人群之中

最清楚這樣睡在街上最終只會換來失敗的人。警察會讓他們在這裡佔領,一星期,或兩星期,參與的人數會逐漸減少,然後警方大量動員,把和平的示威者一個一個的抬到監房;他們會用吊臂車把拋了錨的粉紅小艇拖走;攝政街,牛津街將會如常通車,紅色的雙層巴士繼續載著只為上班而生存的人,或是只看到粉飾太平的各國遊客;黑色的計程車如常好鬥地開車,人們如常地跟巴士、計程車、單車、貨車爭路,熙來攘往,七十九天之後什麼都可以看似風平浪靜,何況是一、兩星期的小型集會?他們有的是武器和權力啊!

P.233-235

雲子當然不知道復僑曾經也是熱血的一群,復僑參與過的遊行比雲子上茶樓吃點心的次數還要多,皇后、高鐵、菜園村;中環、金鐘和旺角;六四、七一和同志遊行,她雖然永不在最前線,但肯定每次都會出席。那些紮營在路上的人,曾經就是復僑;那些暫居帳篷的人、寫大字報文宣的人、補給物資的人,曾經統統都是復僑。時移世易,五年過去,她變成經過廣場而冷言冷語的路人,更被只是首次參與遊行示威的雲子輕視,這就是復僑的現實。

復僑不知道這種轉變是如何發生的,離開了香港之後就有某部分的自己已一早死去,像連儂牆上的短暫字條沒有第二次機會。言說成為她唯一可以做的,但她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所有故事都太長太長而不知道要如何敘述,或許她根本不想透露以往,她可以說一百五十年前的香港,但當她要述說五年前的事,她啞口無言。當年大家好像不了了之就各散東西,渾渾噩噩地繼續下去,她說想在新地方發展一下,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厭倦了香港,把期盼都放到英國,她以為倫敦會好好待自己,但是沒想到可以過得這麼落魄,不是物質的匱乏,不是生活空間的壓迫,而是自由所賦予的一切虛無。沒有目標的人,注定會被生活所侵蝕而怠倦;而雄心壯志的人,也會被倫敦快速消耗。

逃離之初的快樂和興奮已經徹底沖刷盡了,這些年好像都在神推鬼擎下完成,負數是一個強大的沒酒,翡翠、銷售員,雲子、代購,沒有一樣是原來的她會做的事,沒有一個是原來的她會喜歡的人,所有「走出舒適圈」的事,最後令她認不出自己,倫敦把她以往所有從經驗中所得的認知打個粉碎,造成了另一個性格的她,而人的形成沒辦法在短短幾年重新創造,她已經不懂得如何自處、如何定義身分、如何戀愛、如何進入關係、如何向前、如何後退,所有這些人最基本的組成,她都在半途之中停滯,她還未融入進去,同時無法再回到以往在香港的一切模式,在這個接合的過程中發出陣陣陣痛。

融入不曾困擾她,這是騙人的話。她常常困在把半隻腳踩進新的文化裡的這種掙扎之中——要麼就跟「自己人」黏在一起,要麼就接受自己失去的部分。世事為何這麼二元?但另一隻腳到底要站在哪裡才可站穩,她沒有答案。她成了香港的代言人,在各國同事爭相談論自己國家的時候,她總是沉默,她沒有國,沒有家,香港的事她知道的越來越少;中文字在腦中逐漸流失,她越來越難表達自己,在歷史中失去了語言,在語言中迷失,在迷失中失序,使她跌入更深沉的孤獨當中。她與世界失聯,與自己失聯。

她時常想念香港,想念欣欣向榮的時代,想念英殖時期的香港,但是戀殖在這個時代必遭唾棄;她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不知道如何表達對自己故鄉那種厭惡之情,而心的另一端是對一個城市肉麻的情感,但這可是一個說愛說恨均會被取笑的時代。

離開是想保存,聽起來實在太過犬儒。

P.239

聽到復僑的動畫,都很感興趣。

「很酷呢,畫的主題是什麼?」

「是……是一棵樹……」復僑一時間啞口無言,「一棵嫁接了龍眼枝的馬栗樹的動畫。」她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無聊至極的介紹。

兩人摸不著頭腦,眼裡閃著好奇,等待復僑補充下去。

「是………由一百張油畫所結合而成的動畫……我想用緩慢的方來……做動畫。」

「聽上去很有趣。」右邊的畫家禮貌地回話,「為何會有這樣的構思?」

「那是一個朋友家後院的樹,我沒想過可以在英國看到龍眼,那是亞洲獨有的品種,而接在馬栗樹上,就像我的朋友,也像我,雖然我們沒有再見面,但我總想起她的樹。」復僑想到了一個比較有思考的答案。

他點著頭,說起科技、時間和藝術的關係,左邊的附和著,說起遷移和身分的關係。

這是復僑首次分享〈樹〉背後的故事,她覺得胸口輕了一點,說出來沒想像中困難,而且作品也沒想像中無聊,應該說,就算作品不夠好,這也是一個好故事。她記得一個老師的話,「每個人都有有趣的意念,但創作人卻能把意念發展、執行和表達出來,並且完成,而『完成』是整個過程中最重要的一環。」

P.241 點題‼️

她想起畫中的龍眼枝,不知道現實中的它最後有沒有在馬栗樹上活過來呢?畫中的枝節多麼壯健,跟母株和諧結合,隨著四季的變動而更改顏色和形態,冬天時優雅,春天時欣欣向榮,夏天時結出了結實的果子,讓人期待,但現實中的樹,或許只是苟延殘喘,或許在逐漸枯萎,或許活了過來但是永遠無法生出龍眼,只能寄生在母株上。接木終究是一場實驗,沒有必然的成功可言。

P.249

翡翠認出了門前的舊人,大步跨過來,兩旁有風,她的黑色加大西裝樓配米色的窗框格紋在風中細細飄逸,更顯她的高挑身形,寬闊的褲腳在她腳踝上擺動,一雙黑色亮皮的樂福鞋配著瀟灑的步速,她總是如此時尚又得體,一個久違的愛人,一顆晶瑩欲滴的翡翠。

P.250-251

翡翠在她耳邊輕說恭喜,屏息靜氣,表現出奇地平和,她想像過一千個重遇的可能,偏偏現實就不是那一千個的其中一個。翡翠那張仍舊俊俏的臉久久未散,她的橄欖眼眸如一,依然清澈;她筆直的眉毛,她平凡的鼻子,她厚薄適中的嘴脣,統統都沒有讓時間改變,臉上仍然帶著明亮又大方的氣息,唯有她的頭髮比記憶中的長了半呎之多,但迷人的深褐色猶在,她依然好看,好好看。

P.251

所有人頓成背景,萬籟俱寂,復僑的世界又變回只有翡翠。

P.252

逸離眼見這個時刻終於來臨,像親身看到八卦雜誌內的小明星一樣,想知道翡翠本人是不是真的如復僑所說那樣。翡翠是一個高大的亞裔女性,三十開外的年紀,精緻的五官滲著中性的氣質,雙眼透著中年人的穩重;及肩的自然鬈髮平衡了她眉宇間的硬朗,比復僑所描述的形象帥氣和精神得多。

P.254

她的專業評論腦袋關了,沒法評價。外人看到的是平平無奇的一棵年輕馬栗樹,或者是畫家的用心和技法,但對於翡翠,卻是情書。她記得自己告訴過復僑,樹上的龍眼枝是她偷偷從香港帶回來的,僅此而已。

P.259

當她走進復僑的漆黑空間,油畫樹在她眼前溫柔地搖曳,雖然這棵樹散發出和暖的感染力,但是它依舊只是一棵沒有故事的樹,接穗和母株接合的部分遮蔽,無可奉告。她茫然若失,並且有點怒氣。

P.261

她(翡翠)想不明白,當時短暫的露水情緣怎樣釀出這樣的故事,她一起八年的伴侶離開時帶走所有過去,除了房子,家裡的家私、廚具、擺設、床鋪等統統不留,還牽走了她的瓦煲;而這個分手後玩玩的對象卻這麼用心對待她後院的一棵樹,如果是今天才認識的新對象,或許結果會截然不同。

P.264

翡翠雖然見過許多技法幼嫩的作品,不過從來沒有一個畫家讓她如此難言,大概人生中只有周復僑一個這麼瘋狂地迷戀她。她記得當時只是輕輕帶過接枝樹的故事,也沒有告訴復僑龍眼樹之於她父親的意義,她沒有想過有人會這麼認真地對待自己的回憶。

P.266

(翡翠)「這樹我對你說過,但我沒有告訴你,龍眼樹枝是我從新界的新田鄉偷運過來的,那是我父親的故鄉,他一直想念龍眼,說他家鄉門前的樹種出來的龍眼雖然不特別大顆也不特別甜,但是有種泥土的氣息,非常清香。他在世的時候一直希望種一棵在家後院,但英國的氣候根本辦不到。父親死後,我好想完成他的心願,找方法把龍眼種在英國,我有想過用溫室,但種樹並不可行,後來想到把龍眼嫁接在另一植物上,但是原來不是隨意接到一棵樹上便可,跨種難以成活。我做了很多資料搜集,花了一年多,最後居然找到跟龍眼同科同屬的,是每一個倫敦公園都種的馬栗樹。」

P.267-268

翡翠開始回想自己童年的居所:「爸媽總是把家裡弄得很深色很暗,也用奇怪的白光燈,掛中式的日曆,放的都是實用的東西,毫不追求美感;裝飾嘛,總是紅色的揮春和一、兩幅中國畫,不是鯉魚就是駿馬,還有那個倒轉的福字。」

在翡翠描述的時候,復僑已經在腦中把畫面視覺化出來。

「小時候去同學的家才知道自己多麼不一樣,不明白為何父母不布置得英式一點,也不敢約朋友到家裡,不想讓他們看到我住的地方像中餐館的延伸。」

P.270

(翡翠)「我小時候不懂為何他們這麼不融入,英文是會一點,不過生活都像個唐人,後來我懂了,因為他們是唐人。我以為我和父母的長成是我們最根本的分野,直至爸爸過身前,他說一定要把骨灰送回新田,除了要我們讀大學,我沒有看見過他這麼堅持,那時候我知道,我跟父母的不同是在於他們有根,而我不。」

P.280

不辭而別很容易,但是所有的難,都是在之後發生,大家都以為那是終結,卻是復僑所有苦痛追尋的起始。

P.281-282點題‼️

嫁接法是常用的園藝技術,無性繁殖植物,「把一種植物的株接到另一樹上」,聽起來真容易,但是接穗和砧木不一定相合,形成層要時間生長,讓維管束組織互相連接,互相供應養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才能讓兩株二合為一。雖然接了在一起,但接合的部分成了全樹的最弱點,容易因某些外在內在因素而折斷,失敗。

這麼費功夫,就是為了繁殖出更好的果,到底是誰先想到可以這麼繁殖?無性繁殖是人為的,是想要脫離原有植物的限制,還是讓兩株植物互惠互利?接穗從此離開原生的木,粗暴地插在砧木上,拉下去有些接木的圖,是把兩者切成「之」字形,讓兩株完全貼合;有一種是將砧木樹幹切開,讓中心部分跟樹皮分離,然後把幾支小的接穗插在空隙,這麼暴力的接合,被切開、去皮,然而樹卻不介意,還能滋養一個毫不相干的生命,是一種萬物自有永有的,對生的追求,一股適應世界的力量和那種無論如何都盡力生存下去的意志。植物是不會想到放棄,它們只會扭盡六壬地存活並繁衍,在最小的縫隙間長出幼苗,在溝渠內開花,在任何只有一點水的角落伸出枝椏。復僑流了兩行淚,那種強大的生命力叫她感動,是不是翡翠的樹,是不是真實的樹都已經不重要,生命力已經嵌進她心裡,以往自傷自憐的時刻都是虛耗年華的。

那種生生不息。

結合了的植物已經不再是任何一方,不再只是馬粟樹,也不再只是龍眼,是一種類型以外的個體,沒有自己的名字,那種裡外不是人的感覺很熟悉啊。組合植物由兩者而來,但不向兩者而住,它有自己的意志,在天地間立足,佔一空間。

P.307

在高級酒店待了一晚,她又變回平民,搖晃著搭巴士回家,看著沿途風景就想著如果翡翠在她身邊,她可以放棄雲子;如果雲子在她身邊,她可以放棄謝勒,男人永遠是雞肋,但她得到的就只有雞肋,想到這裡她又想哭,連個陌生人都對她不錯,他說能跟復僑在倫敦重聚真好,雖然那是禮貌,可是說了出來又多麼的動聽,面對雲子和翡翠,她連這些禮貌都得不到。

P.311

復僑覺得這種提心吊膽是從雲子而來的,對於擁有強烈意見的人,她不懂得辯論,而是選擇沉默,久而久之就是對重要的事均被默,但她認為自己給雲子剖心事,常提議見面和一起用餐,也替她打掃過家裡和髹白牆身,這些付出都得到無視,兩人的理解明顯有落差。

P.319

復僑生氣的某個原因是因為她的計畫被看穿,她心底裡實在覺得一個本地人是她融入一個城市的最佳途徑和理由,那時候她也把翡翠看成是同樣的媒介,可是失敗了,現在的雲子也沒有成功,她再次懷疑自己是否該留在倫敦。

P.320-321重要‼️

「移民」從根本改變了她,性格的懦弱部分也因此放大,雖然她沒有釐清當中的因果關係,但當她試著想要盡心地做自己時,卻並不能自如地表達,她的真我跟居住地的文化並不互相理解,從來沒有人說過移民背後是怎麼一回事,那不只是衣食住行,不是知道了硬體的操作就懂得軟體的運行,人們選擇粉色(粉飾?)外國生活,但從不提及少了交心朋友和親人的那種孤獨:生活不如意,他們三緘其口。不能說廣東話的失語狀態、永遠的異鄉人的他者感覺、跟過去和群體失聯的失落,都像吃辣一樣,要親嚐才知味,或許他們覺得自己幸運,是過了香港的苦難,但個人層面上的掙扎從未消失,比如是因種族而來的差別待遇,因體型小而來的恐懼感,經年累月的侵蝕,個體該如何抵擋?

P.329復僑對雲子的感受

「她除了社會的事、攝影和恐怖片就沒有其他興趣,話題常常嚴肅非常,一開她是覺得很有趣,開眼界,但後來發覺她是用這些話題來掩蓋自己的感受,也不太說自己的事,而且我也不懂她的笑話,我怎可能跟這種性格的人過生活?」

「最重要是,她對我根本沒有慾望!她並不吸引我,就是雖然覺得她好看,但不覺得她有魅力,展覽後我跟翡翠見面,她的存在提醒我,對我有吸引力的人應該是怎麼一回事;眼雲子的,應該是太渴望伴侶的條件反射,就像太餓的人會偷菜吃一樓。」但個此時在鍋裡拿了一條小的生菜放進嘴裡。

P.333

復僑從沒想過以往所有對社會事情的關懷都是源自對「家」的歸屬,她對香港太過理所當然。政治冷感幾乎是「外人」獨有的,而她正是雲子口中不折不扣的外國人,但同時她不甘心如上一代的香港移民一樣,安於一個固定的身分之中,她這一代明明不一樣,學歷和英文都更好,眼界更遠,比本地人更見多識廣,但改不了的是與西方人永遠的主客之位。

P.341

「雲子其實沒有說錯,我想用伴侶來證明自己,在跟她相處的時候,我發現自已很多既有的想法是從來沒有被挑戰過的,太順理成章而成為了膚淺的渴求,像隻盲蒼蠅,只會迫著氣味面沒有思考,我經歷了許多,卻從來無處理過,累積的情感,挫敗感,失落,還有在香港的事,其實全都要來一場大和解,要不然,我根本走不下去,就像翡翠和雲子,如果我再跳進下一個人而沒有處理這兩個人,我還是會重複同樣的錯,繼續一事無成下去,我不想這樣,我想先處理自己,想想自己為何會這樣,我好想改變,由我來倫敦時已經想改變,但我到了這一刻才真正覺得,我有能力改變的,只有我自己,我想更有意識地生活,避免同樣的錯和境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