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關於壓力,我有各式各樣的來源:公司派車、訂製西裝、名牌手錶。以前我不太花錢在這些名牌上面。不過,如果您是被組織犯罪集團委任的那種律師,就必須戴上這些象徵身分地位的名牌。因為,作為一名律師,您自己本身正是彰顯客戶身分地位的名牌之一。

「不好意思。塞車。」衝著這股冷淡,我可能就會立即閃人。畢竟,這種因工作遲到所遭致的冷淡與責備,我從老婆那邊也可以免費享用。只不過,卡塔琳娜要是知道,我不但在第一堂正念課就搞遲到,還因為不爽受辱而轉身離開,那接下來我從她那邊所承受的壓力,可能還得再請兩個放鬆教練才能平復。

「在您最後終於決定按下第二次門鈴,到您進入這個房間的三分鐘之內,我從您這邊得到的訊息是:對於那些獨獨只與您有關的約定,您並不認為具有約束力;相反地,您卻是徹底讓外部因素來決定您所有行動的優先順序。因此您認為,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您必須證明您的行為是合理的,而且由於您是那種完全被習慣所框架的類型,對於一個本能上難以理解、脫離常軌的情況,您便無法保持靜默。您覺得是這樣的嗎?

「您就單純地站著。三分鐘之內什麼事都不做。您會察覺到,如果您只是站在那裡,您就只是站在那裡,世界不會陷入游離混亂。與之相反的是,您如果試著不要對這三分鐘做出任何評斷,那麼這段時間也就不會產生任何負面的結果。您會覺察到自然的事物,好比:您的呼吸,剛上了釉的木門的味道,吹過頭髮的風,您自己。您如果能以愛來覺察到自己,那麼,在這三分鐘結束時,您將能擺脫掉所有的壓力。」

能一直不斷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並不算是自由。
光是想到要一直做某事,這種想法就讓人感到困頓。
一個人唯有在他不想做某件事的時候,就能不去做某件事,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佑師卡.白特納,
《如何在快車道上減速慢行:給領導人的正念覺察練習》

「預設人都必須不斷地找事做,這正是您壓力的主要來源。站在門口,腦子裡忙著做各式各樣的事,您覺得這完全正常。您說,思想是自由的!啊哈──這正是問題所在:因為,要抓到這些自由飛奔的思想,您得更加速疾馳。因此,反過來說,您根本就不需要思考。您可以試一次看看,在不想思考的時候,真的不去思考。只有這樣,您的思想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只有當您把這樣的邏輯內化:您可以不要做您不想做的事──您才是真正的自由。

直到今天,想起我第一樁謀殺案,我仍感到喜樂充滿,因為在那個情境中,我處於一種不帶價值判斷、充滿愛的、非常享受當下的狀態,就像教練當初在第一堂課告訴我的那樣。我的第一樁謀殺案,完全是一種出於自我需求,當下此時此刻的反應與結果。以這樣的角度來說,這可謂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正念練習。不為別人,只為我自己。

「我主要的工作,是要確保那幫混蛋不會得到應有的報應。雖然這在道德上根本說不過去,但利潤卻非常可觀。」

於是,我也跟教練訴說,我是如何成功躋進DED──德烈森(Dresen)、埃爾克(Erkel)、旦威茲(Dannwitz)聯合律師事務所。DED是一家以金融服務為重點的中型律師事務所,業務上也包括所有刑事方面的項目。在裡面工作的,都是一群打著領帶、貌似正派的人。他們唯一的工作,就是要幫那些鉅富的委託人找到更多避稅漏洞,或是照顧因逃漏稅、經濟犯罪、背信或詐欺罪嫌而被起訴,卻想盡辦法找到最有力後台的那些人。

對我的雇主而言,即使在非常廣義的「正派」定義之下,大岡都還是屬於所謂的「芭樂」客戶──那種即使對事務所噴了很多錢,但事務所對外卻完全不能拿來當門面說嘴的客戶。

我也把大學裡從沒學過的技能都完整地應用上了,包括:如何「影響」證人、「軟化」檢察官、「導正」工作人員等。總之:在說服別人這方面,我成了一名專家。

我把這個事業當成了一門手工藝,因此,有些時候,努力讓這門手藝臻於完美還挺有趣的。

只是:「芭樂」律師是不可能成為合夥人的。

「這樣我就能改變我身邊的那些白癡嗎?」我問道。
「不能。但會改變您對這些白癡的反應。」

當一個有良知的人突然察覺到,他正在操縱、威脅或嫉妒著別人之時,這些小小的呼吸時段的確減緩了我的緊張。

「能屈從於平淡的道德觀之下,內心至少比較不會痛苦。」
噢,這個評語讓我的心更痛了。不過我還是繼續說下去。

「絕對是。最主要的是,我也希望這孩子能夠真正為我們的關係注入新的生命。但結果並非如此。」
「那可真是個奇蹟。如果兩個成年人合起來都無法完成的事情,為什麼一個小孩就應該要獨自加入這個任務呢?」

其他樓層的租戶還算容易說服、收買或恐嚇,偏偏就只有一樓的幼兒園始終頑強地拒絕遷出。因此,對於這個幼兒園的經營者──一群好人所組成的難搞家長會──我不得不給他們來點夾手指的酷刑。要用合法途徑,我知道。

麻煩的是,申請幼兒園的標準實在難以捉摸,比妓院申請賣酒執照都還要難以預料。

把一個設備取名「智慧」,卻能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把工作上的地獄生活透過電話、電子郵件、WhatsApp等程式都送進我們的口袋,這實在是一種難以令人置信的,對現實生活的嘲諷。因此,說是「冷血型手機」可能還更貼切一些。

與左輪手槍不同的是,智慧型手機傷害的只會是它的持有者。

目前為止,這個密語只被大岡使用過兩次。
兩次都是因為,大岡突然被追緝,他急需盡快見到我,以便在他為了避風頭去神隱之前親自交代我一些事情,包括哪些證人需要影響一下、怎麼指揮他的同僚等等。我手上有一堆授權書,甚至還有大岡簽名的空白信箋,這樣我就能在他不在的時候順利以他的名義繼續處理事情。兩次下來,情況證明這些做法都還不錯。

因此,「吃冰淇淋」不但是通關密語,還可以堵了你的嘴。這句話不但可以讓外頭的警察和檢察官的防守鬆懈,還可以阻止我們繼續討論需要見面的理由。所以我必須去找大岡。我接了手機,聽了通關密語。時間島開始來回晃動。

大型律師事務所是沒有週末的。大型律師事務所只知道適時鬆開領帶。在週六的時間,事務所裡還是會有數不清的、穿著較輕便的律師、實習生和一些馬屁精穿梭在辦公室,忙著幫客戶預定昂貴的諮詢時間,以便幫帳單灌水。於是,我的計畫大概是這樣的:我會在辦公室逮到一名積極進取的實習生,逼他和艾蜜莉玩半小時,而我則趁這個時間去「吃冰淇淋」。

蓓根女士把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都浪費在這家事務所的祕書工作。因此,她有越來越多的週末都在辦公室虛度了。以前,她一定曾經是位非常美麗的小姐,我完全相信,她必定曾是那種能靠外表吃飯的類型。只是,外表不能代表一切,尤其是在魅力消失之後。多年來,為了維持外表的吸引力,她已經把自己的魅力消耗殆盡,殘存下來的,是一個滿腹牢騷的女人。只要領教過她那積累多年的怨毒態度,很難有人還能對她產生喜愛之情。她成了一隻不折不扣的櫃檯巨蟒。

「爸爸,這個老婆婆是住在這裡的嗎?

「您的注意力,不應該放在:對方說了什麼,而應該要放在:對方想說的是什麼。您所聽到的,都是對方內心世界的回音。如果您不是去聽,而是認真去感受,則許多侮辱的謾罵會突然轉變成求救的哭喊。」
在蓓根女士的內心世界裡面住著的,只是一個沒有小孩可以帶來事務所的女人。一個在事務所工作,薪水只有律師所賺的零頭,但因為孑然一身,因此週末不得不來為這些律師工作的女人。一個只因為人們給了她那麼一丁點的權力,她就無情地拿來把自己生命的挫敗感釋放在別人身上的女人。

不過,因為要她決定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似乎有點強人所難,於是她就乾脆把所有段落都做了標記。於是,這樣的工作就和她在事務所的存在一樣,沒什麼功能。

艾蜜莉用批判的眼光看著克拉拉。我也順著她的方向看去:上衣太緊,褲子太緊,絲巾太緊。香奈兒五號的香味如海嘯般襲來。跟許多實習生一個樣,克拉拉看起來就像根高貴的香腸,聞起來像個上了年紀的阿姨。

「向某人宣示地盤」是德國自古以來的傳統。過去,租地定好界線後,大地主會帶著佃農的孩子來到田裡新設立的界碑前,給佃農的孩子在左右臉各賞一個耳光。如此一來,這些孩子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地方,也一輩子都會記得不要越界。

「我們不能選擇要過怎樣的生活,我們只能活下去。」

這個故事的寓意則始終是一樣的:一個生意上徹底失敗的魯蛇,像個傻子般開心地回家。身上所剩的就是他的自由。

出於某種原因,我女兒很愛這個弱智且邊緣的談判失敗者,他讓自己被所有談判的夥伴用盡心機糟蹋到底,搞到最後身無長物,除了他的自由。

首先:對我來說,這個週末的正念殺人事件,事實上正是所有問題的解方。我護衛了我的時間島,守住了對卡塔琳娜的承諾。同時,如同現在看到的,至少連大岡也不再是干擾我時間島的因素了。
如果徹底平心而論,對大岡來說,這週末其實也算是一個完全成功的解決方案。昨天,我們倆都還認為,再怎麼想,他也只有坐牢或被伯里斯幹掉這兩種選擇。但今天,這兩種選擇都直接甩一邊去了。警察不可能逮捕他,因為他已經死了。伯里斯也殺不了大岡了,因為他已經被我做了。

因此,要把大岡的生命保留在某個不確定的時間點,我所需要的就是他右手的大拇指。其他的部分,我都可以讓他消失。最主要是,如果要把大岡的死弄成是他自己想要的那種失蹤,基本上不會太難。因為,與失蹤很長一段時間相比,死亡的差別就只在於,沒有再回來的那一天。

一打開已經關了三十六個小時的後車廂,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迎面而來。這位優雅的黑道老大把自己給尿濕、吐髒,也把腸子都清空,身上的衣服和整個睡袋都被汗水濕透,且因為生物學的作用,消化道也開始散發出腐敗的味道。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讓自己不要吐出來。

說有錢買不到幸福,其實是騙人的。金錢就是物質化的自由。很多人放棄了自由,只為了努力工作來賺取這些金錢:成為毒販、妓女、武器走私販。如果把這些錢和大岡都一起送進破碎機,我覺得是對這些人的不敬。

我找了一下,找到一罐潤滑油。我把這根拇指塗滿潤滑油,然後把那罐矽利康從側邊切開,把拇指壓進矽膠裡。等到矽膠乾掉之後,我就可以得到一個完美的拇指鑄模,凹面的。回家之後我就可以再用它來做一個凸面的模型,這樣我就又解決了一個問題。

但撇開這個小難過,我的感覺其實挺好的。因為我發現,我不但沒有遲到,反而還比平常提早了十分鐘抵達事務所。沒有開車就等於沒有通勤,也等於沒有塞車。

因為新聞規範的關係,大岡的臉被打上了馬賽克──但伊果反而沒有。畢竟,死去的人已不能對自己的肖像再主張什麼個人權益了。

我察覺到,媒體很善意的認為大岡還活著。大家對我們真好。

這三位老闆都七十歲出頭,臉上皮膚都被高爾夫球場曬得黝黑,家裡都有一位酗酒成癮的老婆。

「我只是把事實攤出來,一個女性即使擁有兩張國家考試證照,在這裡顯然也不可能有什麼職涯發展,而這正是因為她們有著生小孩的能力。沒有考過法律證照,沒有小孩,再加上二十年在事務所服務的歲月,顯然就只能讓她最後登上接待櫃檯的後方,然後找別人小孩的麻煩。所以拜託您不要在這邊跟我說什麼兩性平權的蠢話了。」

我把公事包夾在腋下,接著做了一件多年來不曾做過的事情:開車去一家五金購物商場。我需要石膏,以便把大岡的拇指做成一個凹面和一個凸面浮雕。我很喜歡這個象徵意涵:從大岡的凹(負)面再做出一個凸(正)面的他。

他說的應該就是那天晚上在碼頭旁邊停靠的那艘船。那個時候,若不是因為艾蜜莉讓我整個人完全進入正念狀態,那麼今天早上我去的就不是五金賣場,而是牢裡了。

因此,我和大岡發展出一種因應之道,讓他的整個幫派,包括沙夏,都運作得相當成功。也就是,如果有一台手機被監聽,那麼這個人就只送出一個十一位數字的密碼給下一個同樣被監聽的人。把這串數字與發送簡訊者的手機號碼數字相加起來,就會得到一組號碼,該號碼就是你等一下要撥出的預付電話號碼。

我在這群黑道身上賺到了我的錢,然後讓雨林被砍伐,為我們的陽台添置美麗的座椅。

幸運的是,我們找到了一個共同的基礎,可以讓這些問題變得不再重要。我們不會憎恨彼此,因為我們已經認識對方太久了。更重要的是,凡是與艾蜜莉有關的事情,我倆絕對是站在同一陣線的,我們是個很好的團隊。

「註冊截止日就在四月三十日。到時候,如果我們還沒幫艾蜜莉找到一家幼兒園,她就會再多浪費一年,有一整年沒有學校可以念。」

當然,每間幼兒園都有自己的意識形態。最明顯的區別就是,這間幼兒園是教會的還是市立的。教會學校會特別強調復活節、聖誕節與馬丁聖徒的意義。而市立幼兒園則會有春節、冬至、燈籠節等各種節慶,在不同的傳統儀式中推廣族群融合。

此外,父母還得決定小孩要在什麼樣的營養學霸權下用餐:他們是否希望,在小孩放學回家的路上,在剛好可以經過麥當勞之前,讓孩子在幼兒園吃到有機、蔬食,或是純素食的飲食?有些幼兒園是歧視豬肉的,因為他們擔心會被懷疑,說他們有毒害穆斯林的意圖。也有些幼兒園很喜歡到森林裡,還有些幼兒園會特別強調他們混合招收身心障礙的小孩,以及至少要有三○%的比例是西班牙裔。

每間幼兒園都會宣稱,錄取過程絕對公正公開,不受宗教、飲食習慣、國籍等各種因素影響。受洗不是進入天主教幼兒園的必要條件,而主張有機飲食的幼兒園並不強迫小孩吃素,雙語學校也不會要求父母其中一方是西班牙人。但這都是官方說法。事實是,您的小孩應該為了所有的情況做好準備,既是新教徒,同時又在天主教會受洗,而且,為了能進入市立幼兒園,您也要隨時準備好放棄這些信仰,以證明您是完全相信他們的分發系統。

不過,對於卡塔琳娜最後終於營造出這麼暴躁的氛圍,我幾乎要感到無比的感激。有那麼短暫的一刻,我一度以為,我們或許可以心平氣和地好好來場父母間的對話。果然,沒有任何基礎的和諧終究還是滿激怒人的。

如果我願意像對大岡那樣,用我的正念在這群處於非正念狀態的委員之中揮灑一下,或許我應該要好好來了解他們。

這個拿殘障海豚當標誌,且有著「如魚得水」口號的家長會,其實是一個非營利公司法人,不是什麼協會。這真是令人感到欣慰的情況。因為如果是協會的話,決策者是所有會員,那就需要個別說服每個會員。但如果是公司法人,決策者就只有股東。所謂的股東,就是持有這家公司股份的人。誰的股份最多,誰的話就最有份量。

不論如何,這些讓世界更美好的人在巴基斯坦買下舊輪胎,而這些輪胎是當地兒童在沒有穿防護衣的情況下,爬上數米高的廢金屬垃圾山,從輪胎的鋼圈上扯下來的。然後,這些輪胎被送往孟加拉,那裡有另一群小孩在沒有戴好防護手套的情況下,把輪胎切製成鞋底,做成鞋帶和皮帶。這些鞋底和皮帶再被送往斯里蘭卡,那裡又有另一群小孩在沒有呼吸防護的情況下,把這些東西黏製成一雙雙的鞋子。 因此,這三位先生根本沒有時間留給自己的小孩,因為他們得忙著組織第三世界那些童工的工作。 然後,這些鞋子會再從斯里蘭卡以船運方式送到德國漢堡。抵達漢堡時,每一隻鞋子,包括材料、童工,和運輸費用等等,總值才不過二.三九歐元。然後,這些善良的企業家透過文青精品店和網路商店,以六九.九五歐元價格賣出每雙輪胎鞋。這些垃圾以「穿不累」為名,變成了「經久耐穿的街頭時尚」,也成了支持第三世界垃圾回收的重要推手。而與此同時,在整個包裝過程中,產生的垃圾量增加了三倍。

不過,這地方據說還是有個缺點:在這樣的遊戲場,兩個大男人杵在那邊,簡直就像兩個變裝皇后去參加一場伊斯蘭教的教派會議,異常突兀。

沙夏和我於是就變成了唯二既和這群黑道打交道,又同時擁有高等教育學歷的人。

「情況應該會比想像中困難。」沙夏做了這樣的註解。
這就是那些還不懂正念是什麼的人最容易卡住的點。他們什麼都喜歡先評價。

我倆之間突然產生了一個沉默的空檔。這主要是因為,在我剛剛聽到這一切與陰謀、謀殺、復仇有關的話題之後,我不知要怎麼把話題切回幼兒園。

「而且是非常主導式的,」我繼續發揮,「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那樣。所以那個高檔妓院,大岡原先的那個計畫,是一個長期計畫。但這個幼兒園目前阻礙了我們清場的短期計畫。因此,我們應該要先接管這所幼兒園。先處理幼兒園,而不是幫派火拼。這就是主導的概念。如果你只是因為某人想挑起一場幫派之爭,就無心處理這個計畫,那等於是釋放了你不安的訊息。」

亞歷山大和拉拉聽到沙夏的呼喚,就跟著走了。第一個成癮者馬上去找我供應的最新毒品:幼兒園就讀名額。

作為一名刑事辯護律師的責任不是探究真相,而是散播懷疑的種子。關於這一點,我向來非常擅長。

我開始平靜且專注地,以言語閹割托尼。

大岡與伯里斯彼此劃清了各自的地盤。但伯里斯也知道,大岡是隨時準備好要越線。而大岡也知道,儘管他不能預測,但總會有人等著對他採取報復行動。在這樣的猜疑之間,他們目前大致達成一種恐怖平衡。

若說大岡是人類中的一棵樹,那麼伯里斯就是人類中的一頭熊。高大、多毛、聲量很大。他身形魁梧,但性情溫和,全身都是肌肉組成,沒有其他肥油,圓滾滾的臉龐底下,其實是一顆冰雪般的頭腦。

對我來說,俄羅斯的食物看起來永遠都像是一個中國人在義大利人家裡吃飯,而最後吐在盤子上的卻像是德國菜。完全看不出有什麼成分的酸酸的泥,搭配麵團與蔬菜,時不時有些吃得出來的馬鈴薯,或一塊魚參雜其中。

可以弄出聲音嗎?
可以,至少在伯里斯的嘴巴裡。聽起來就像是有人穿著高貴的麂皮拖鞋,踩到了很稀的一坨牛屎一般。要仔細聽才有,不過聽起來就是那種聲音。

如果這個食物成為您身體的一部分,您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一陣感謝倏忽包覆了我,我感謝這個食物沒有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他……潛水去了。」這不是謊話。只不過他並不是以完整的方式潛入水裡,是一部分一部分下水的。

「想要跟大岡說話的人,或許也會想乾脆就把你幹掉,這樣大岡沒了傳話筒,他就得自己現身了。」
這點我倒是從沒想到過。這還真是很糟糕的情況。不過既然我現在還是傳話筒,那麼我還是繼續說。

伯里斯看著我。很明顯的,他從我的話裡已經得到某些解謎的鑰匙:大岡還活著,大岡吃了鱉。大岡有內部的問題。

「慢慢地,在您的腦海裡,列舉出剛剛看到的五件事物。」
我看到一棵樹上有一個燒起來的輪胎。我看到燒起來的汽車後車廂。我看到那台車後方已經彎曲的後車廂蓋。我看到一個臉色慘白如殭屍的實習律師,我還看到,在車子方圓二十公尺以內,散落了一堆碎玻璃。

「然後,再將注意力集中在五件您聽到的事物上(如聲響,或人聲)。」
我先將注意力集中在周圍其他汽車的警報聲,這明顯是被爆炸引發的。我聽到那台A8的後車廂燃燒發出的劈啪聲。現在,也聽到汽油桶爆炸的聲音。我還聽到燃燒的輪胎從樹上掉回街上的噗通聲,最後,我聽到了那位實習律師歇斯底里的尖叫聲。

「可能的話,將您的目光固定在某一個點。」
本來,我想先把目光固定在那位實習律師身上,但她卻開始慌亂地跑來跑去。於是,我把目光定在那台汽車廢鐵上。但困難的是,車子的輪廓一直被不斷竄起的黑煙遮住。

實習律師被路人壓制在地,也有人在勸她冷靜了。

幾個月以來,她已經好久不曾這麼溫柔對待我了。可見,正念會讓人性感。

如果有人很籠統地跟您說,小孩子是世界上最棒的事──那麼這個人一定是在說謊。只有自己的小孩才是這世界上最棒的小孩,就是這樣。此外,幸運的話,旁邊會有一個還算可愛的孩子,然後也就一定會出現一群很混帳的小孩。你很快就可一眼認出這類的小孩,因為他們都有著嚴苛且無情的父母。混帳小孩並非都是以外在表現來定義的。他們通常也很會要求別人,而且很單調、無趣、令人精疲力盡。同樣的,在這個市府公園的遊戲場,你也可以很快就從他們單調的基因源頭,認出誰是這類的混帳小孩。

那對年輕夫妻,看起來就是很會咄咄逼人,說著「啊,我們好幸福呀」的夫妻。外貌姣好,有在運動,事業有成。看得出來,他倆是從出生就靠父母的錢,父母也花了百分之七十的時間在照顧孫子。

除了這三位之外,我還發現有兩種類型的婦女:媽媽和保母。
基本上,如果是媽媽的話,她們看起來都很冷漠,總像是被過度消耗,帶著勉強的微笑,照顧著唯一的一個、精力過剩的孩子。
如果是保母,則通常是精力過剩、單獨出現的女性。她們可以一個人推著一台大型娃娃車,裡面裝著五個冷漠、過度疲累的三歲以下小寶寶。
一位保母最多可以同時照顧五位幼童。如果在五個小孩之中,只有一個是混帳小孩,那麼當保母忙著制止混帳小孩的同時,其他四個孩子基本上就是相互咬來咬去、打來打去、抓來抓去。或者,保母大多也就只是忙著叫這群小孩閉嘴而已。

就在那個手上拿著一杯瑪奇朵咖啡的人到樹的後面講完電話,打算回頭的時候,喬裝成一對夫妻的保鑣隊成員便以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把那個人給拉走。據說,那人在手上的瑪奇朵旁邊,還藏著一枝手槍,袋子裡放著兩顆法國製的手榴彈,不過那人現在已經被綁在他們車子的後車廂裡了。

我在這片寧靜中恭喜我自己,慶幸我這樣明顯缺乏看人能力的人,最終只是當個律師,而不是什麼人事主管。

在這個時刻,我和卡塔琳娜已經不再對這件事抱持任何一丁點認真的態度了,於是我們告訴左邊的那對家長,說艾蜜莉有著一般人沒有的超能力。她可以看見愚笨的人,只可惜我們現在因此必須趕快回家,以免艾蜜莉的感官受到太多消耗。

這三位文青之中,有一位是讀管理學的,且自認為是財務方面的天才;另一位讀過法律,且自稱是一名律師。第三位則是先念管理,後念法律,但兩者都沒念完,因此自認為是非常有創造力的人。出於自戀,他們三個之中,沒有一個會想到要去尋求外部的支援來進行這次的面談。不像我。

那些說「你敢這樣的話,我就給你來個潑糞風暴!」的人,其認真的程度,大概就跟某人對他的小孩說「把你盤子裡的東西吃光,不然非洲就會有一個小孩餓死」一樣。在非洲,每一秒都有一個小孩餓死。每一秒也都有白癡在網路上寫一堆垃圾。你拿著沒有因果關係的事情硬塞到某人身上,以此威脅別人,原本的事情並不會改善。

「不可能。」這位焦躁的文青說道。同一時間,這台電腦已經儲存了上百張過去數百年來德國暗黑教育學相關的照片、書籍、影片與海報,且同時散播到各大托兒機構的網站去了。其中,從反猶太的小書《毒菇》、有趣的仇法戰壕兒童讀物《漢斯與皮耶》,到妖魔化共產黨的讀物《希特勒青年夸克斯》等對上個世紀來說是政治正確的各式成套兒童娛樂讀物,一應俱全。

對於那些文青,我用了非常正念的方法在心裡進行辯論,才得到結論,發現他們內心有一種暴力的需求必須被滿足,於是我就讓沙夏打斷他們的鼻梁。而就是透過這樣的方法,我才能夠在這一路上發現那些受傷的靈魂,然後原諒他們。

「嗯,我是想,接通點應該會很臭。這個味道會留在你的鼻子裡揮之不去,而且會永遠提醒你,你是個刑求者,你的良心會很不安。」

那對保全二人組端正地坐在房間的一個角落,用手機玩著益智測驗。

現在,沙夏和我終於明白了:托尼就是那個背叛者,馬特是殺手,莫勒是抓耙子。我們現在有了充分的理由來對這三位採取行動。沙夏,是因為托尼曾試圖殺死他和他的老闆;我呢,則是因為我殺了沙夏的老闆,而現在托尼也要對我做一樣的事。

投擲正中目標。那台無人機在空中就爆了,碎成幾十塊碎片掉到地上。眼前所見的是,這台無人機上還載有一把半米長的刀子,四個螺旋槳,和一台高解析攝影機。

回頭想想,這的確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如果某人的生命是個問題,那麼他的死自然就是解決之道。不過在這種情形之下,你通常不會想到這麼直接的解決方法。不到一個禮拜之前,這種直接把一個問題給殺掉的經驗,我已經透過大岡經歷過了,那的確絕對是一勞永逸的做法。那道門檻我早已經跨過了

「沙夏是這間幼兒園的新園長?」
「正確。怎麼了嗎?」
「所以……我沒有理解錯誤,不過……」他突然為之語塞,又突然擠出話來:「你們還有名額嗎?」
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計畫,本來只是跟沙夏臨時即興搞出來的計畫,居然真的可行耶。幼兒園的名額真的可以吸引家長,而且還可以讓他們產生依賴。我還在想,彼得剛剛為什麼問都不問就把我前公司車受襲事件的偵查結果告訴我。

這群文青還沒完全離開這棟房子,沙夏、建設局局長,還有重案組組長都變成迷上我新製毒品的癮君子。不得不說這真是個好的開始。

我既不希望彼得被榨乾,也不希望自己感覺很糟。於是,很自然地,我答應我會同意他的幼兒園申請。

「只是問一下。小孩歸小孩,工作歸工作。而且,這根本不算是大岡的幼兒園,應該算是慈善社團,只是剛好投資者是大岡旗下的一個子公司而已。我就算身為警察,也還是可以在大岡開的酒吧裡喝酒,如果我自己付錢的話。」

自從大岡神隱之後,除了毒品、武器、娼妓和奴隸交易之外,現在又多了沙夏,專門負責兒童照顧部門的業務。

「想說服別人同意您的看法,可運用一種簡單的智慧:人在感到幸福的時候,對改革會持較為開放的態度。人在感到不幸時,則會把自己封閉起來。

大岡召開的軍官會議通常都會在某個僻靜的區域,在貴死人不償命或乾淨得像諾貝爾無塵實驗室般的大餐廳舉行。如此,在開場時可營造出一種令人感到恐懼、但結束時卻百般輕鬆的氛圍。每位軍官都得準備好,要隨時被大岡晴天霹靂般的讚美、發飆,或破口大罵給輪番轟炸。因此,到目前為止,這種會議最好的部分就是:很少舉行。

抓住一個人的胃,原來不只可以抓住他的愛,還能抓住他的幸福。貴族餐廳果然是個可以拿來炫耀的好地方。只不過,有件事是這種餐廳做不到的:讓你吃飽,不管是肉體上,還是精神上的。魚柳條加螺旋麵在現場營造出來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開放式的氛圍。

有個小小的工具,可以營造出一種氛圍,讓所有人都感到開心,只除了一個人之外。這個工具就叫做霸凌。以正念的觀點來看,霸凌也可以是愉快的事情,至少對霸凌者來說。他們會因此獲得一種自由,在想嘲笑別人的時候,就可以嘲笑別人。他們還可以獲得另一種自由,在不想幫別人的時候,就不去幫別人。霸凌者只需專心投入在霸凌別人的時刻裡,他們還會因自己不被別人霸凌而感到快樂。

如果自己的小孩也被玩進來,那麼要說服這個人就比較容易了。比如說,今天早上,至少連重案組組長也幫他的兒子來我們幼兒園報名了。這也就是大岡想開幼兒園的目的。因此,在大岡眼中,在未來,能夠豐富他人的內心,並透過這種方式來接觸他人,也是很有意義的,不要永遠都只會用雞和海洛因。

好的,我想,就讓我再重新把這整件事審視一遍,不帶任何評斷。我已經成功把我的老闆給殺了,然後一路從星期六闖到了星期四。現在這個節骨眼也許就是尾聲了。謊言的尾聲。壓力的結束。就這樣吧。可以放輕鬆了。

我勇敢地笑了笑,也想同時讓大家離開,這時卡拉、瓦特和史丹尼斯拉夫卻堅持要參觀幼兒園的其他教室。

還好,正念的意思,並不是只為了幫助你去做你想做或能做的事。正念其實是要幫助你把想做的事情再分清楚,分出哪些是你有辦法處理的,以及哪些是要交給更有辦法的人去處理的。分出來的這些事情,你可以很欣慰地交到可以信任的人手上。

保留某個好消息不讓某人知道,好讓這個人在某個時間點可以更開心,這種事我覺得並沒有什麼意義。
舉個例子好了:假設再過三天,您嗜菸如命的爺爺就要過八十五歲的生日。一週前他就在咳血了。於是三天前你們去看了腫瘤科。今天結果出來:爺爺只是肺炎。雖然還是不舒服,但畢竟不是那種被判死刑的消息。那麼,您也可以讓爺爺等這三天,等到他八十五歲生日當天,再把沒有癌症的消息當成禮物包起來,放在祝壽禮物的桌子上。可是,你們真正送給他的,卻是多了三天對死亡的恐懼。如果對您來說這樣的效果是值得的話,就請便吧。
戲劇化效果其實是正念的相反。

就在這一刻,我明白了,如果我的老婆根本不想改變她自己的人生,那麼我的人生也不可能為她有任何改變。所以,我根本就不需為我的老婆去改變我的人生,我只是為了我自己和艾蜜莉而改變。這樣就無比美好了。

現在,正念自然而然便成為了相反的工具:透過正念,可以讓人排除不理性的情緒。正念的美妙之處在於,它是一條和平的道路,可以將暴力、爆炸的情緒在爆發的當下給拆解掉。但幸運的是,這條道路並非單行道。
感情也和炸彈一樣,都是可以拆除的。運用正念和拆除炸彈,兩者主要的差別在於,炸彈拆除專家可能會死;但運用正念的人不會。今天,如果你想運用正念的方法解決一個問題,卻失敗了,那頂多明天再重新解決就可以了。

莫勒先生有一位耀眼且魅力十足的伴侶叫芭夏,兩人維持著沒有證書但類似婚姻的關係。她比莫勒還小十歲,是個完全視公務員薪水與退休金為身分地位象徵的波蘭人。而對莫勒來說,她美麗的外表則不僅僅是身分地位的象徵而已。

有關這個計畫的這一部分,說實話我有那麼一點良心不安。把莫勒扯進來,讓他對那個完全沒有涉案的伴侶說謊,道德上其實有些說不過去。不過如果你已經把這個警察和其他兩個黑道都處理得差不多了,再讓一個毫不知情的女友歇斯底里地到處找她消失的警察兔郎,那實在也說不過去。
所幸佑師卡.白特納在他的指南書上也向我保證,謊言本身其實不是壞東西。尤其在這個情況下更加不是。
「謊言會給良心帶來負擔。真相則會帶來自由。大家都是這麼說的,但這並不對。說出真相往往比說謊要困難許多。真相也可能比謊言更容易傷人。有些真相其實與任何人都沒有關係,因此可以藉由謊言來加以保護。重要的是,您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態,決定自己要說的是真相還是謊言。」

有了多次以刻意的專注成功克服內心抗拒感的正面經驗之後,我已經可以毫無障礙地面對某人被殺的場面了。而這或許也是我在經過與「馬特」和「托尼」這兩個問題對話之後,以正念的角度觀察,所希望得到的結果吧。換句話說,我這邊已經沒有還未被解釋的情緒問題了。

瓦特、沙夏,以及那個監控員都嚇得往後退了一步,不敢正視地別過頭去。我則因為正在做著我那「對內在的自己微笑」練習,而達到了極高程度的放鬆狀態,因此可以很輕鬆地追著螢幕上正在發生的事件。

面對這種連他們都感到噁心的情況,瓦特和沙夏眼見我竟還可以微笑面對,因此得出了完全錯誤的結論。他們根本不能理解,我之所以能忍受這些畫面,正是因為我的微笑。但這樣的誤解並無損於我逐漸成形的領導者形象。

我把對講機關掉,托尼的話剛好切斷在我希望的點上。像托尼這種什麼都用暴力解決的人,對他最糟的狀況就是,他再也不能使用暴力,因為房間裡所有的人都死了,而世上的其他活人也沒人在乎他。如果不能打架,只能被無視,這對他來說將無異是慘痛的酷刑。

其實,正念也幫助我,讓我對岳父母的情感態度有了很大的轉變。本來,在我還沒被佑師卡.白特納引進正念這門藝術之前,我都會定期去探望岳父母,雖然我很恨他們。
但現在,我不再去探望他們了,因為我愛他們。
這種態度的轉變產生了雙重的好處。第一,是因為我再也不必開車去看我的岳父母了。第二,是因為這樣的我已不再良心不安。

「愛要怎麼具體看出來呢?」我真的很想知道。
「愛要怎麼看出來?或許我不需要跟您解釋得太嚴肅。愛是看不出來的。愛是一種感覺。愛並不是以喝咖啡、勉強的探望,或接受對方善意的建議等方式就能獲得的感受。請您把這些都忘掉。您可以愛著岳父母,但人還是待在家裡。出於您的愛,您可以送給他們幾小時的美麗時光,讓他們跟他們的小孩、孫子在一起,沒有一個心情不好的女婿坐在旁邊。相反地,他們是開心的在一起,心裡還想著一個待在家裡愛著他們的女婿。」

「整件事很奇怪。他寫了一張紙條給他的女朋友,說週末會因為『愛情的事』出去一趟,結果竟然在靠近白俄羅斯邊界的地方,在他女友父母家門前被車子撞了。他們說,他當時手上還握著一瓶威士忌和一束鮮花。他的車還停在對街的停車場。」

她說的沒錯。我也很開心,在正念課程結束的一週之後,我已經可以就這麼看著職業上的問題如何慢慢在空中自行瓦解。佑師卡.白特納曾以很抽象的方式對我提到斷捨離這個議題:
「請您只允許對您有益的事物進入您的生活。對於那些會給您造成負擔的人、事物、思想,或談話,您都應該瀟灑地讓它如浮雲般掠過。尤其是那些您不想帶著的、讓您感到有負擔的,或那些對您沒有任何助益的人事物,您都應該隨時切割。
透過這樣的斷捨離正念,您將很快發現到,您可以充分做自己。」

事實上,伯里斯處決托尼的冷靜手法,與大岡在同一地點將伊果送上西天的那種情緒化暴力過程相比,兩者實在有著天壤之別,但結果卻幾乎沒有什麼不同,不論是對即將成為受害者的人,或者是對稍晚要來處理現場的清潔人員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