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白
那些話當中,有些還真的管用,只不過,並不是因為那些話本身派上用場了,而是聽到那些話的人有能力好好利用話語,讓話語變得對自己有幫助,應該這樣理解。
第1部 如何避免掉入語言的陷阱
語言是人類最大的發明
儘管認識世界的方式都不同,但基本上,對動物而言只有「現在」。他們──稱「他們」雖然也有點奇怪,不過,基本上動物是靠著模式識別1,即重複習慣的行為模式來識別、感知各種事物的。昨天和今天沒有區別。
這個世界如果就維持原本的狀態,實際上會是混沌的狀態。而語言則具有特別的力量,可以將這種混沌(chaos)變得有秩序(cosmos)
語言是數位的,因此並不完整
只要你選定了任何一種說法,大概就會認定是那麼一回事了。
沒有一種心情感受可以很乾脆地用「我很難過喔!」這麼簡單一句話就清楚表達,對吧。
語言僅僅能表達出其中的幾百萬分之一吧。在我們以語言去表述的那個階段,很多東西就已經悉數被捨棄了。
但是,語言對人有效。人的心靈會受語言左右。只不過,要是語言不通,那就沒什麼影響了。
語言只對能接受那些語言的人產生影響。
人會擅自填補語言的不足
如果你們以為彼此對話了,就能夠互相理解,明白對方的想法,那可是大錯特錯了!
我們自己連平常很無聊瑣碎的生活對話中,都會隨自己高興,擅自填補空白來理解別人的話!
在座各位寫在筆記上的內容,都是自己認為很重要的部分,而不是因為那裡是重點。
人只聽進去自己想聽到的話,而且,對於聽了也不懂的內容,就會自動自發地補足自己所不明瞭的那一部分。說話的一方只能夠表達極不完整的東西;而接受話語的一方,如果不先過度膨脹話語的意思後再接收,那麼他是不會覺得自己已經理解了。
語言就是這樣的東西。
為了避免人們曲解詞意,才不得不把內容寫得這麼詳盡確實。正因為,如果寫得太過簡單、模稜兩可的話,看到這些內容的人會擅自去設想詞意曖昧含糊不清的部分。正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所以特地採取「不簡單」的方式來書寫。
至於小說,則恰恰相反。與其講求文意精準,小說毋寧是必須將計就計,反而要善用解讀的多樣性才好!
小說中沒有寫出來的部分,比寫出來的部分還更重要。
不過呢,那種感覺和情緒,可不是小說本身帶給你們的,而是閱讀那本小說的各位自己創造出來的。
無論如何,我們要正確地傳達出訊息給別人是不可能的事。另一方面,接收訊息的這一方,不論接收到的語詞有多麼少,反而都有辦法從裡面汲取大量的意涵,而且,還是以隨他高興任意去猜測解讀。
我們就在這種不確實的溝通運作系統中,感覺自己好像在跟別人互動,以為彼此確實有交流感受和想法。錯了,我們有沒有溝通明白,事實上並不知道。
為什麼網路社交媒體論戰烽火遍地?
從前,在以親筆手寫的信件互通訊息的時代,有「情書」這種東西。像我這樣與戀愛無緣的人除外,我的朋友每個人都拚命認真地寫情書。而那些信件似乎都是在晚上寫的。大概是因為相思苦而難以入眠,於是在深更半夜,把朝思暮想的情愫傾吐在紙上吧。可是,早上起來後,並不會立刻把信寄出去。下不了決心而猶豫不決,又不得不去上學,因此整天忍受了牽腸掛肚的折磨後,一回到家,把寫好的信反覆讀了又讀,之後卻覺得太難為情了,不可以寄出去。(笑)把信撕了,丟掉。然後重新再寫一封。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重新寫了好幾遍。儘管如此,還是跨不出去,在最後關頭打住,擱下信件。直到某一天,哎呀!不管了,豁出去啦!不知哪根筋被什麼東西從背後一推,信就寄出去嘍。
日文的優點
不過,有一點或許我們可以說,那就是依世代不同,在不同的無用程度上,可以看出各個世代所分別具有的某些傾向。而且,無論哪一個世代,無用的人都有一定的數量。
在我們那個年代,不認識的漢字,如果不去查字典,就不知道它的讀音,也沒辦法寫出完整的字來。現在無論是什麼東西,都有機器幫你隨時轉換。就算你們不會唸那個字,照樣寫得出來。(笑)即使不明白那個字的意思,只要搜尋就大概了解了。
沒辦法一邊思考一邊寫字,只能全盤思考之後才下筆,著手寫字。
大幅度縮小口語文體和文言文體的差異,則是從明治時代倡議「言文一致」13運動以後才開始的。而且,這種主張並非立竿見影,語文在使用上也沒有立即獲得社會廣大認可而落實。當時,甚至連善於書寫的人,也並非能像說話口吻那樣流暢地一氣呵成寫文章。
因此才會需要先打草稿、謄稿、塗改修正後,抄寫下來。大體上,正因為文字的輸出必須經過一連串繁瑣費事的程序,所以,相較於把心中的構想化為文字表達的醞釀過程,以及字斟句酌推敲用詞的過程,寫文字的那一刻,如何把字寫得端端正正的,反而是更需要全心投入、全神貫注去完成的事呢!
至於我們使用日文這種語言文字,實際上是很有彈性、具有高柔軟度而優秀的語言文字。
現在我說的「日本語はフレキシブル」(意思是:「日文是很有彈性的」)這句日語當中,「日本語」三個字是以漢字寫成的。其中,「日本」這個詞,是用漢字來表達的專有名詞。而「語」這個單詞,是從中文的詞彙來的。所以,「日本語」這個詞,就是以中文的形式寫成的哦。「は」(在此讀音為wa)是日文字,用平假名寫的。而「フレキシブル」(意思是:「有彈性的」),並不是日文字,而是外國的語言文字。依照慣例,外來語在日文中主要是寫成片假名的形式。
換作是日文的話,用羅馬字來寫「フレキシブル」表示flexible(即:「有彈性的、具柔軟性」),也是很稀鬆平常,不覺得突兀。這個字用日文來寫,不僅能把外來語的英文flexible翻譯出來,而且能同時寫成柔軟性(フレキシブル),兼顧到音譯和意譯,在表達意涵的「柔軟性」這個漢字詞彙旁邊注音,加上片假名「フレキシブル」(furekishiburu)的讀音。
像日文這麼隨意好用的語言文字,別的地方都找不到喲!因為全世界的文字全部都混在日文裡面了。伊斯蘭文化的阿拉伯文字,有的是以反方向形式,從右向左書寫,因此,在阿拉伯文字裡面要混入別的東西,不是那麼容易。
然而,日文卻不是這麼涇渭分明的,日文裡可以有表意文字、表音文字和其他語言的文字,甚至包括沒辦法發音的圖案,通通都能跟日文組合在一起。日文即使寫成這麼複雜的形式,但我們就是有辦法把它們轉換成聲音來閱讀,硬是讀出來了!因此,我感覺,生活在這個國家的我們,真的不能小看我們自己對語言的表達和理解等等的語感能力14,它大有可取之處啊!
說來,漢字本來就不是日本的文字,而平假名也好,片假名也好,最初也都是從漢字演變來的文字15。但若要說漢字和平假名、片假名三者都不同,確實沒錯。
在日本,以前只有語言,文字並不存在。
當我們不懂外國語文的時候,通常,我們會學習記住它的文法結構和單字的意思,然後翻譯成自己的國語。無論哪一個國家,都是如此。可是,在我們這個國家,從前的人卻將中國文字加上記號,然後把照搬過來的漢文句子,用日語的發音和文法
順序來讀成日文了。另一方面,日文用借來的漢字創造出以自己本國語寫成的表音文字:平假名、片假名。於是,誕生了以「和語」16混合中文漢字而成異種混生的古代文言文體。恰好是這個文言文體影響了口語文體的表達形式,使日文的語文變得越來越豐富多樣呢!語言文字越豐饒,連帶促成思考變得更複雜而細膩,這些都和文化發展有密不可分的關係。這真是值得慶幸的事。
在日文裡頭能夠使用很多種語言文字,要是將那些字詞一個一個分別與其他相關事物進行超連結的話,就可能連結到完全不同的文章和影像去了。在解釋字義上,日文又格外多樣而複雜。正因為這個特性,所以日文在網路上引起話題,烈火般迅速蔓延論戰的可能性,比起英文書寫的文獻所引發的似乎高出很多。
所有的閱讀都是誤讀
誠如剛才我講的,小說屬於讀者,不屬於寫作者。即使一個一個去告訴讀者:「我寫的東西應該這樣解讀!」結果如何,你也無可奈何。小說既不是堅持己見在做自我主張的行當,況且,傳達主張是絕對沒有可能的事。
說穿了,管他寫作者的感受如何,無所謂啊,根本沒有人會在乎。因為,寫了又沒能流傳。而且也沒必要流傳。誠如我剛才提的,按照每個人各自的解讀,從字裡行間提煉汲取出什麼意涵,或領略出什麼言外之意,而能在各個讀者自己的心中產生精彩故事的作品,如果真有這樣的作品,那麼它就是傑作。因此,任何一部小說都有成為傑作的可能,是吧。一部作品能否成為傑作,取決於讀者。一部小說只有遇到了好讀者,才能夠以傑作傳世。僅只如此。這一切完全取決於讀者。
寫作的人應該思考的是,無論受到多麼大的誤解,都能泰然自若寫出冷靜的內容,以此當成寫作的目標──噢!不對,目標是盡量寫出能引起多種詮釋解讀的內容,應該是這樣吧。
如果我們換個說法來談的話,那麼,小說的情況則是,一切的誤讀都是正確答案。但如果偏偏要認定那個答案並非正確答案的話,就必須在某一處說清楚那個不是正確答案。而且,還必須一五一十地說清楚才行,要像契約書、合約的條款及細則那樣鉅細靡遺。
「贏了」、「輸了」也都是語言的魔術
「負けず嫌い」明明不是這個意思嘛。這個詞表示「絕對要贏」、「絕不可以輸」,「絕對不想輸掉」的意思啊!
所謂的「失敗組」,到底是敗給了什麼?而且還成「組」呢!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失敗組」這種組合。同時,相對地,一成為勝利組就傲慢不可一世的人,他究竟是勝過什麼呢?
為了贏得比賽而付出努力,是很可敬的。而且,無論成敗如何,你努力的成果都應該獲得肯定才對。只不過,勝敗輸贏,僅僅是為了比賽而事先安排的機制罷了,並不是為參賽者所準備的。
實際上,自己並非討厭那個「偷懶的自己」,而是討厭無法達成設定的目標罷了。
運動和讀書都與輸贏無關
英文SPORT這個字翻譯成日文是「餘暇運動」。意思就是指閒暇的時候從事的運動。絕對不是指為了培養健康強壯的身體為目的的運動。
實際在運動比賽中,由於在時間方面爭分奪秒,在技巧方面競爭高下,在分數方面搶先積分,儘管很容易出現漏看而誤判的失誤,但基本上,如果沒有比賽規則這個概念,獲勝和落敗是不可能成立的。因此,在運動競技中的戰鬥,是受到極抽象的標準所規範控制的。
戰爭,在一開始的階段,就已經是雙輸了!防止啟動戰爭的國防,才是真正的國防。
言靈,就是只對人起作用!
這世界沒什麼美好的事,但你想讓它變有趣,就會變有趣
我的師父是前幾年過世的大漫畫家水木茂先生。他是一位冒險家、妖怪方面的專家。他小的時候,由於看見地獄和極樂世界的繪畫,而經歷了一場翻天覆地的文化震撼,從此乖離常軌正道,是誤入歧途,把不正經事幹得有聲有色的偉大人物。
極樂世界圖,指的是佛祖以雍容的福態端坐於蓮花座之上,圍繞在旁的天人吹著捲笛樂音,這樣一幅西方極樂世界的圖畫。至於地獄的世界,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地獄有一個相貌猙獰恐怖的閻羅王,陰曹地府中的鬼對待每個下地獄的死者,不是把他們煮了,就是燒了,或者又抓又捏,又咬又踩,又砍又剁的,各種殘忍的酷刑,極其殘酷。是十八禁的等級。地獄所畫的,是這麼慘不忍睹的內容,但想不到,在四、五年前,描繪地獄的繪本居然成為暢銷書呢。
幕水木茂(一九二二-二○一五),日本漫畫家,最具代表性的漫畫《鬼太郎》被翻譯成中文《少年英雄鬼太郎》,與其他作品被改編成動畫片。他擔任過世界妖怪協會會長,榮獲手塚治虫文化賞特別獎、安古蘭漫畫節遺產獎等多種獎項。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遠征新幾內亞,在當地負傷而失去左手臂。戰爭經歷深刻影響他的後半生和創作。
第2部 如何逍遙遊地獄
「省略詞」的用法錯了嗎?
「語言是活生生的」,人們都說類似這樣的話。實際上,語言一直不斷在變化。隨著不同的時期,每個時代的語詞所指的意義,和它所指對象的領域,也會隨之改變。因此,有些用語即使和最初的本義有差別,並不一定就是錯誤的用法。標準日語的詞彙,甚至文法,都是明治時期以後才制定建構出來的。日文的結構很柔軟,是一種有彈性的語言,因此,今後日文繼續演變的可能性也不能說沒有。
小說家是第一個用講話的方式寫文章的人。那個時代,「講談」這種民間口傳文學的說書方式很受大眾喜愛。也就是出版社「講談社」的那個講談。為了那些想聆聽講談卻無法前往現場的觀眾,於是,把講談的內容抄寫成文章的講談筆記便應運而生。這種急就章、草草寫成的內容很新穎。給人的感覺還不賴。(笑)因此,小說也想辦法弄出什麼名堂來看看,不過呢,歷經反覆嘗試錯誤,修改的過程也相當不容易。
事實上,如果我們回溯歷史,仔細查考,就會了解,原來早在明治時代,似乎人們已經使用過「省略詞」了!省略了ら的省略詞,作為口語使用,並不是「最近」才流行的新潮說法,而是很古老的用法。這個事實,反而讓人疑惑,真有必要一概認定省略詞就是錯誤的用法而大驚小怪嗎?
還有,我們說:「那件事,快讓我爆笑了。」可是,爆笑指的是「一大群人一起笑」的意思。所以,事實上,一個人是爆笑不起來的!
另外,還有「憮然」(讀音為buzen)27,這句話是常用語。你們是不是以為這個詞的意思是「不悅、惱怒而板著臉」?但「憮然」指的是悵然失望而失落、垂頭喪氣的意思。人們之所以誤解詞意,會不會是受到「憮」這個字的日語發音ブ(讀音為bu)的影響呢?
由此可知,語言是可以自由自在任意改變的。只因為發音很拗口而改變,或者因為文字在字面上給人那種印象而誤用,或是讀起來的聲音給人某種聯想等等,反正就是基於某些微不足道的理由,詞義說變就變。
「笨蛋」這個詞,如果寫成日文的話,則還有選擇的餘地。包括寫成平假名「ばか」、片假名「バカ」,寫成漢字,則有「馬鹿」和「莫迦」(讀音皆為baka),我想,日文大致就這四種寫法。
說日文之所以假借「馬鹿」,是因為有人指鹿為馬29,所以他是笨蛋(馬鹿)。至於「莫迦」30,則是梵文的標記方式之一。
但另一方面,與日文的「馬鹿」相反的詞,日文「利口」,表示聰明和伶牙俐齒,但這個詞缺乏意象,引不出什麼想像來。
「利口」的筆劃太少,從「利口」這兩個漢字給人的想像,大概只有「利息」和「口座」31,所以聯想得到的,頂多也就是銀行之類的意象。對「利口」意涵的誤解或許也比較少。
「正義」的反義詞就是「惡」嗎?
我第一次接受中國人的採訪時,感覺到好像哪裡不對盤,雞同鴨講似的,原來,癥結出在中文「妖怪」32這個詞所指的對象,跟日文的用法有很微妙的差異。等我搞清楚之後才明白,原來,在中文裡,「妖怪」這個詞比較接近神祕、超自然現象的存在,以日本的用法來對照,很接近明治時代後半時期的用法。我在台灣演講時也碰到類似的狀況,我心裡想,怎麼會冒出跟不明飛行物體相關的提問呢?
我在演講的第一部分已提過,通常我們說話,一般而言,言語是無法溝通達意的,即使溝通了,也經常有被誤解的可能。因此,我們為了避免上下文被錯誤解讀,有必要運用一些巧思,在使用極可能被曲解的措辭時,必須確實加以註釋,讓對方清楚明白措辭的涵義。如果是辦不到的場合,那麼,聰明的做法則是竭盡可能避免選用易遭人誤解的詞彙。
當今的時代跟以往不同,任何的發言都會記錄下來,然後散布出去,不僅如此,還會被斷章取義,甚至編輯成不同的內容,由不得你。因此,我們對自己的任何發言都必須多加考慮,慎重考量的程度比十年前還要多數十倍、甚至數百倍才行。
「正義」,是很棒的詞彙吧。在熱血漫畫裡也出現很多正義之士。特攝英雄多半是站在正義這一方的人物。他對抗的敵人一般都是「惡」吧。這點沒有什麼奇怪或不合適的地方。
可是,「惡」的相反詞不是「善」嗎?
那麼,「正義」就表示「善」嗎?也不盡然。「正義」,也就是「正當的」「義」吧。「義」這個詞,如果你不了解它到底指的是什麼意思,說真的,你是不能使用「義」這個詞的。不是讓你嚷嚷「這世上才沒有正義這種東西!」,裝腔作勢就能了事的。能確切回答到底「正義」為何物的人,還真寥寥無幾。
「神」這個字所象徵的
當我們比喻很可愛的物體,我們會說,「像妖精一樣」呢。
雖然妖精、小精靈還滿討人喜歡,但也並非全部都是可愛的形象。這一點,簡單講,是日文翻譯出了問題。正因為日文把這些不同的生物一律翻譯成「妖精」的緣故啊。
我們常說「神對應」,與這個詞意義相反的詞是「鹽對應」
基督教的神與日本的神,是格格不入的。把多神教的神與一神教的神一律通稱為「神」,是否妥當?這個問題直到現在都沒有解決。但我們通通都用一個字「神」來表示。不過,透過以同一種詞彙來表達,有時會因此使得不同的物象彼此融合了,這也不是多麼稀奇的事。
然而,種種容貌的眾神儼然是各不相同的。可是,祂們不僅全部都歸類到一個字「神」的範圍中,而且,所有的神都被統一在這個字裡面,甚至還形成了最大公約數的神的形象出來。這很驚人呢!如果從信仰虔誠的信徒立場來看,這種製造神像的做法,簡直就是褻瀆神啊!然而,果真有這種事,光憑語言就足以使語言所指稱的對象變質!
八百萬眾神,在日文裡,「八百」是形容種類繁多。日本的傳統信仰是泛靈論,認為萬事萬物皆蘊含了神靈,故稱八百萬眾神。
一柱,柱子為計數神佛的單位量詞,《古書記》出現有一柱神、三柱神等用語。
方便但危險的詞「愛」
「愛」這個漢字的結構可以分成三個部分。首先,愛字的中間有一顆「心」,對吧。愛字的下方則是「足」。愛字的上方,是由一撇、點點等幾筆劃構成像寶蓋的王冠形狀,那是「停下來回頭看」的象形文字,明白了嗎?
「愛」,以佛教的觀點來說,就是「執迷」和「迷戀」。夫妻之愛則是對伴侶的執迷和迷戀。家族之愛,是對家人的執迷和迷戀。愛國心,則是對國家的執迷與迷戀。在佛教裡,則勸服大家應該拋開所有的執迷和依戀不捨。「我喜歡你」,就意味著「我對你執迷而癡戀」。這種感情會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吧。
我們對於生活在一起的人、經常在一起的夥伴、朋友和寵物會有所依戀和執迷,這是理所當然,人之常情。雖然這種感情被蒙蔽在「愛」這個字底下,但事實上,依然是執迷依戀的情感,只不過是換一種美麗的詞藻來表達罷了。
當人們使用起「愛」這個字眼時,大多是用來矇騙、故弄玄虛,相當方便好用。
是的,愛的不是地球,而是人類自己。取名「地球」,其實只是為了維護公平性,而將住在地球上的人類全體從這層意義上統稱為「地球」。如果以很露骨而赤裸裸的說法來講,那麼這個慈善活動,其實變質成人類本身為了能延長自己性命活下去,或者說,是人類為了過富裕的生活,而想盡辦法將地球資源盡可能地延長得更持久,哪怕是多一天、多一分一秒都好,只為了能繼續吸取地球這個人類母親的養分,而企圖延長母親生命的一場活動
但是,透過使用「愛」這個字,就讓人們感覺這場慈善活動真的是很純潔崇高的美事呢!這就是語言的魔術。「愛」是很危險的。
我最初就說,自己的感受一旦用語言代換了,那個語詞所表意義以外的感受全部都被捨棄了
日語中有很豐富的語詞,例如「慈しむ」(慈愛)、「情けをかける」(同情)、「可愛がる」(疼愛)、「大事にする」(愛護)、「好き」47(喜愛)……適用於表達各種情境的語彙可多的是呢!沒有必要非挑選「愛」這個字不可。
有多少詞彙,就能創造出多少大千世界
然後,還有「夢」這個字。果不其然,我們會認為「夢」這個字是好棒棒的字,對吧。「夢想遠大」、「勿丟掉夢想」,以及「不該放棄夢想」這些豪言壯語,不是人人都掛在嘴邊嗎?
可是,夢想是絕對無法兌現的。
夢,在你睡覺的時候看見就好了嘛。「夢」這個字,日文又可以唸成「くらい」(讀音是kurai,意思是昏暗的)49。夢這個字的中間是一個「目」字,上方是「草」,下方則是「月」。在光線黯淡、昏暗看不清的夜裡看見的,正是夢。
光是一個字,單單「愛」這個字,就遮蔽了多少日文詞彙啊?
辭典裡寫著幾萬個字、幾十萬個字詞。只要你能掌握這些詞彙,你就能讓自己的人生變得更豐富。有多少詞彙,就能創造出多少世界。當你滿腹珠璣,駕馭詞藻和修辭能力就越強,運用越自如,將會使你的人生變得多麼精彩豐富,這是無法衡量計算的!
「整理整頓」是人生的第一要務
同理可證。只要增加你所認識詞彙的數量,透過各種排列組合的措辭,不僅溝通會越來越容易,你的表達方式、你所見所聞的世界也都會越來越寬廣。
只要你們並沒有因此而困擾,那就表示你們已做到了整理的狀態。
「整理」與「整頓」不同。有相當多的人完成了「整頓」這個步驟,卻沒有做到「整理」這一步。「這間房間很乾淨呢!很整齊清爽啊!」物品都放得整整齊齊到被人稱讚、欽佩的程度,可是,自己卻不知道哪個物品擺在哪裡。有需要用到某件物品時,不翻箱倒櫃找,東西就不會冒出來。
腦中的東西也是相同的道理。哪裡放了什麼詞彙,放了多少詞彙……諸如此類的概念。只要你們自己能確實掌握這些概念,則應對任何事情都能派上用場。不過,如果你們只是記住多少算多少,這樣子去記詞彙,卻不管它,不加以整理整頓的話,等到緊急需要的時刻,詞彙是用不上的。
有多少本書就有多少人生
電影作品也好,動畫片也好,電視節目或書本也好,假如沒有兩個人以上覺得作品內容有趣,那麼作品是不會推出的。
為了避免做討厭的事,動動腦吧!
不過,我想,既然都要回答了,那麼以後我會多用心,明確一點地回答,要嘛說「我沒有討厭的東西」,要嘛說「全部我都喜歡」。
這是因為一個人如果連喜歡的事物都沒有,似乎很可憐呢!
順便一提,我最討厭的就是寫小說。
首先,當我們被別人問到「喜歡」的理由時,多半一時想不出來,可是對於「討厭」的理由,卻能想出一籮筐來!因為,人總會合理化自己的行為,把事情正當化。
唯有用頭腦這一招,才能讓你們避免做自己厭惡的事情,同時還能全身而退。
努力擴增詞彙量。以這些底子累積文字素養,想辦法讓自己掌握詞彙運用自如的要領。
然後,充分利用豐沛的語彙和措辭技巧,盡可能讓自己能夠很得體地婉拒不願意做的事而沒有損失。
光是讀封面介紹的文字也跟閱讀沒什麼太大區別。書裡有另一種人生。透過閱讀,你不僅欣賞了不一樣的人生,你又可以擁有豐富詞彙這一項法寶
你們每個人在網路社交平台上寫的文章,如果能盡量讓內容更繁複、多采多姿,而且,盡量減少被人誤解的可能,或者,當你們閱讀別人寫的文章時,如果你們能夠從多元的角度去領會賞識和解讀的話,那麼,縱然現實的世界是這麼艱苦難熬,至少你們可以獲得假想虛擬世界裡的平靜安寧和幸運吧!那些能成為你們在真實的現實世界活下去的精神糧食。
與京極老師一問一答聊語言
Q 混沌必須用語言擷取嗎?/A 擷取只是達到認知理解的一種手段。
人呢,就只會用自己知道的語詞來思考事情。你現在從自己的詞彙中找到了「多樣性」,卻又不認為它是最合適的字眼,於是加上了「像……那樣」,是吧。的確,因為所謂的多樣性,指的是形形色色,各式各樣都有,你這麼形容也沒錯,但你感覺可能有點偏離了,不是嗎?
當然,因為語言都是有所欠缺、不完整的,雖然你思考如何換另一種說法來說,但一經選擇後是不足的結果,這是在所難免的,不必因噎廢食,因此不應該停止思考。接收訊息的人也好,表達訊息的人也好,都一再重複斟酌考慮措辭。
近年來很盛行貼標籤後拍拍屁股走人的潮流。大家都喜歡給人貼標籤。例如,把多元複雜的問題總結在一個詞「LGBT問題」。可是,L(女同性戀者)跟G(男同性戀者)、B(雙性戀者)、T(跨性別者),全都各不相同。不但他們各自承擔面臨的問題相異,連各自社群團體內,例如在L女同性戀者的團體中,在G這個男同性戀者團體中,聚集形形色色的人,不同團體或個人各自的處境、狀態也不相同,群體內還有個人和個性的差異呢。可是卻把他們通通概括在一個詞LGBT,說一句「因為LGBT問題很重要」這麼籠統的結論,就把問題擱在一邊。
可是,由於無其他合適貼切的詞彙可用,或者,拿這個詞一概而論更容易使人一下子聽懂,於是就這樣輕易給人扣帽子、貼上標籤。整理整頓固然很重要,但這樣的歸納草率又很粗糙。從這種草率粗糙所引發的摩擦和糾紛也不少。
關於詞彙定義相關的問題,雖然跟我在第一部分談論狗的話題不一樣,但就彼此在會錯意的情況下,對話依然可以成立的這點來看,可見得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Q 「言靈」究竟是什麼?/A 既能「詛咒」也能「祝福」的力量 。
言靈(ことだま,讀音為kotodama)這個詞的「たま」(讀音為tama),漢字的寫法是「靈」這個字。「靈」,是人類發明僅次於「語言」的第二個了不起的概念。人世間既沒有幽靈,也沒有所謂的通靈、靈異現象,不過,「靈」作為文化上的機制作用,卻是在人類的歷史和生活中占據重要分量的概念。而把語言的「言」擺在這樣的「靈」之上,就是「言靈」這個詞。
但如果脫口而出的人斬釘截鐵一口咬定,則他可能會更加信以為真了。這麼一來,連記憶都被竄改了。這可不是催眠術喔!因為不是處在催眠中的狀態啊!
這就是語言的威力功效。所謂「言靈」,指的就是發揮這種效力、讓語言產生威力、「起作用的語言」。
人的心,可以輕而易舉地受一句話操縱。可是,語言卻改變不了布料的顏色。
在神明面前要做的,是聲明你的決心。也就是對著神明宣示:「從現在起,我要做這件事。」因此,應該對著神祈求:「請讓我完成這件事。」因為,去執行和完成的人是你自己嘛。去求神拜佛,目的是為了到神的面前清楚表明自己的意志和決心有多麼堅定。
神明就斟酌、體察你認真嚴肅的決心而幫助你去行動。不過,話雖然是這麼說,神所做的,也只是在一旁守護關注你不被阻撓干擾、不要受挫罷了。畢竟能讓你實現願望的人,還是你自己。
說穿了,「神明保佑」多半是用在自己已經走投無路的節骨眼才會說的話嘛。
在這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是不付諸行動就能改變的。
想要使全員團結採取一致的行動,高舉口號標語的做法是很有效的。只是,不應該隨便拿一個口號就用。誠如我一再強調,語言本身有欠缺不足,而且還任人擺布,接收的人想任意怎麼解讀,語言本身是無能為力的。為了促使多數群眾的感受想法趨向同一個方向,有必要選出讓全體可以一致接受,或至少「好像」能一致接受的用語。
語言不能改變世界。不過,人倒是可以被語言改變,然後,由此可能在某些程度上產生什麼變化。「言靈」在物理上的效果是零。可是,如果從語言威力對人類產生效果這層意義來看,語言確實能創造社會性的變革。
這與說話者的感受無關,而是取決於接收這些話的人,隨他高興任意做各種解讀,發言者是無可奈何的。
「你很可愛啊!」這句話有可能變成性騷擾。欸!在現代,稱讚別人的容貌體態,就是性騷擾。無論讚賞者是出於多麼善意的讚賞,只要接收讚美的一方從負面惡意的角度去解讀的話,就阻擋不了善意被誤會成惡意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罵人的話卻出乎意料很容易就照單全收了。
自古以來人們說:「詛咒他人,先掘雙墓。」意思是:「你先挖兩座墳墓吧!」「雙墓」指的是,被你詛咒的人的墳墓,以及給你自己用的墳墓。當你口吐惡毒的話詛咒別人,那麼,最終詛咒必然會回到你身上,所以你也不會有好下場。
你不曉得誰會讀到這個內容,也不清楚看到的人會怎麼解讀你的留言。唯一可以確定毫無疑問的是,你寫的內容會在網路上擴散出去。詛咒憑著這種形式能傳染給人。但在網路上,也只能做到語言文字的你來我往,即使你想為自己辯解,沒用的,只是白費力氣,畢竟網路不是能化解誤會的場合啊!
網路上的社交平台是純粹靠訊息而成立、存在的虛擬場所,並不是真實的世界!因此,簡單一句話都能搞到雞飛狗跳,甚至殃及無辜。換句話說,網路社交平台是語言威力發功──言靈會靈驗──的舞台。那有點像是延伸人心靈思維的一套系統。但不僅如此,它還保持著與不特定多數人的現實串連在一起的狀態。正因為時時在線的狀態,網路平台更是危機四伏。
即使你的措辭有經過淘汰篩選,也最好是盡量避免使用難聽的話
Q 您認為「語言乃是不幸」嗎?/A 語言既是不幸,也是幸福。
三浦先生就此而寫了那句話。「用語言將我從我自身這個混沌中提取出來的時候,所產生的間隙,不是別的,正是語言的不幸。」
如果你讀了之後有些感動,身為感動主體的你自己本身是怎麼想的,比起作者是怎麼寫的,還要更加重要。
詩與小說不同,詩並不是讓人追著故事情節發展去閱讀的作品,也不是從邏輯方面讓讀者信服的創作。詩,只需要去感受就行了。
每個人的感受方式不同,讀了詩之後,有感、無感,也因人而異。至於讀了詩卻毫無感覺的人,如果他願意反覆地讀,多讀幾遍,說不定忽然感覺到「真不錯」的剎那瞬間就來臨了。
三浦先生從谷川老師的詩裡領略到的感受,他用「語言乃是不幸」表達出來了。那麼,去思考三浦先生在這裡所講的「不幸」究竟所指為何,這件事從頭到尾也就成為努力解讀領略三浦先生思維的過程了。理由就在於「語言乃是不幸」這句話也是由語言所構成的。而且,還是非常詩意、文學性的表達。
當我們把閱讀詩歌的感動總結在「真不錯」這樣的詞句裡,就勢必會從「真不錯」當中捨棄了某些東西,這樣是很不幸的。
Q 如果受到別人不合理的挑戰,該如何是好?/A 就讓挑戰失效吧!
那種情況下,擂台都是找碴的那一方架起來的喲!那麼,就必定會有對手期望該怎麼輸贏的構想。只要是挑戰,就必定會有一定的賽局規則。你根本沒有必要配合對手的規則去迎戰,所以,只要做到讓規則失效的狀況出現,那麼決鬥就必須自動消失了。雖然這並非輕而易舉的事,不過,我認為這也是只要用語言就能達到了。
既然是這樣,那麼就仔細洞察這個要貶損你、騎到你頭上的人,看清楚對手最自豪的點是什麼。然後,使他的驕傲英雄無用武之地。只要你巧妙地揭示他的氣焰囂張是荒謬可笑的狀況就行了。
Q 請教您如何收納書本?/A 只有書籍的收納需要「愛」和執念。
剛才我一直在說,不要把「愛」掛在嘴邊,不過,唯獨書本的收納,最好有點執著和癡迷比較好。整理書籍,愛和執念、癡迷都是必要的。為了放進一本書,幾十本書都要抽換重新排列過。那是理所當然的事。(笑)
只是,書本有的高有的低。如果一排書的高度不一樣,就沒辦法把空間都塞滿。因此,書本的高度最好一致。這樣,書本看起來也整整齊齊,層架也能降低高度到極限,節省空間。
要盡可能在間隔最短的期間內重新排列整理你的藏書。
兩排書並列的書架在地震發生時傾倒的機率相對很高。書本水平橫放的情況則更危險。地震發生的時候,並非因為書架會傾倒而危險,而是書架搖晃時,會碰到後面的牆壁然後反彈,書本就這樣彈飛出去。擺在高處厚厚精裝本的書一旦被射出去,就極可能變成凶器。基本上是固定在牆上沒錯,可是,當書本分成前後兩排擺放,就會掉落下來,而書本橫著放又很容易滑動。盡量直立起來,書本不要橫著擺哦!
Q 為什麼要寫您討厭的小說呢?/A 是為了討生活吧 。
但畢竟我要養家餬口,事務所的運作也得維持下去,在人情世故和道義上,雖然我並沒有虧欠出版社,不過,我倒是深深感謝愛護我的每一位讀者。當他們對我說:「寫下去吧!」我也只能回答:「好。」我可是很想早一點退休啊。但寫作既沒有退休年齡,付出和回報往往不成比例,是有苦衷而不得不幹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