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們從來不是什麼志同道合、惺惺相惜,或是由什麼深沉的創傷聯繫,我們就只是一直都待在同一個地方、做同樣的事而已,所以保持友好還滿方便的。

在我投稿給將近五十個版權經紀人都碰壁之後,某間叫作永恆的小出版社在公開徵稿中看上了這本書,預付金對當時的我來說,簡直是多到離譜的數目,先付一萬美金,開始沖銷結算之後還可以再抽成版稅1,但在我得知企鵝藍登書屋(Penguin Random House)豪擲六位數美金,簽下雅典娜的出道作之後,就不再覺得這是筆什麼大錢了。

紐約那邊總是一團亂,編輯和行銷人員都過勞又低薪,隨時隨地都會有人犯錯,

「出版業最年輕的天才翩然降臨,講述我們需要的亞太裔5故事」

雅典娜的出道作《徘徊之聲》講述一名華裔女孩可以召喚出家族中所有已逝女性的鬼魂,這本書是那種完美橫跨幻想文類和大眾小說的罕見之作,所以她獲得了布克獎、星雲獎、雨果獎、世界奇幻獎的提名,並贏得其中兩項。

所以雅典娜當然享盡好處啦,因為這個產業就是這樣運作的,出版界會選出一個贏家,某個夠有吸引力的人,某個又酷又年輕,而且——噢,反正我們全都這麼想啦,不如就說出來吧——夠「多元」的人,然後在他們身上砸下所有資金和資源,這真他媽隨機,也可能並不隨機吧,只不過是取決於和文筆水準無關的因素而已。雅典娜,一個貌美、耶魯大學畢業、成長背景多元、搞不好還是酷兒的有色人種女性,受到有力人士欽點,與此同時呢,我就只是個棕眼棕髮的茱恩.海伍德而已,來自費城,而不論我再怎麼努力,或我寫得有多好,我都永遠不可能成為雅典娜.劉。

竟敢假設我拿得到版稅,妳還真有種啊,我沒有大聲說出這句話,如果你因為說錯話數落雅典娜,她就會過度誇張地瘋狂道歉,比起就這麼吞下怒火,那樣反而還令我更難忍受。

「我才不想惹毛蓋瑞特咧,」我說,「呃,老實說,我覺得他就只是很期待拒絕優先權7,這樣他們就可以跟我一刀兩斷了。」

大家總是把嫉妒描繪成一種尖銳、酸苦、惡毒的東西,毫無來由、醋意滿滿、卑鄙刻薄,但我發現對作家來說呢,嫉妒感覺起來更像恐懼;嫉妒是當我在推特上瞥見雅典娜成功的消息時飆高的心率,又一本書約、獎項提名、特別版、外國版權成交,嫉妒是不斷把我自己和她比較然後比輸,是恐慌我寫得不夠好或不夠快,還有我本人根本就不夠格,也永遠都不夠格。

每個我認識的作家,都對某個人擁有這種感受,寫作是一種極度孤獨的活動,你完全無法保證你正在創造的事物有任何價值,而所有顯示你在這場激烈競爭中落後的跡象,都會讓你一路墜入絕望的深淵。眼睛盯著你自己的稿子就好了,大家總這麼說,但是當其他所有人的稿子一直在你眼前啪啪啪紛飛時,這實在是很難達成。

也許是調酒下肚,或是我過度活躍的作家想像力吧,我在胃裡感受到一團炙熱,是股古怪的衝動,想把我的手指插進她塗成桃紅色的嘴巴然後把她的臉給扯爛,並乾淨俐落地將她的皮膚從身體上給剝下來,像剝橘子一樣,再套到我自己身上。

真的是令人不忍卒睹,這之中有種狗急跳牆的感覺,而我不知道哪個讓我比較害怕,是她這麼會操弄人,竟然能使出這種招數,還是她口中正在說的一切,其實都有可能是真的。

她用那種處處尖叫著極簡主義,實則散發中產階級味道的IG網紅風格裝飾整間房子:光滑整潔的木製家具、設計簡約的書架、乾淨的單色地毯,就連植物看起來都很貴,她的竹芋下面還有台加濕機在嘶嘶作響。

沒錯,雅典娜會用打字機,沒有Word備份、沒有Google文件、也沒有Scrivener軟體:就只有Moleskine筆記本上的潦草字跡,之後會成為便利貼上的大綱,再變成她雷明頓牌打字機上完整成形的草稿。這能夠強迫她專注在句子的層面上,反正她是這樣宣稱的(她在訪談時這樣回答了超多次,我幾乎都能一字不漏背下來了),不然的話,她就會一次消化理解一整個段落,導致她見林不見樹。

「當然、當然……」她熱切點頭,「我得習慣一下這東西在外頭,我得分娩才行。」
她真是莫名堅持這個怪比喻欸。我深知讀稿子只會讓我的嫉妒火上加油,但我還是克制不住自己,我從最上頭拿了一疊十或十五張紙並快速瀏覽過去。

譯註:台灣通常不太區分平裝或精裝版,惟歐美出版界的慣例,通常會在精裝版(hardcover)出版一年後推出平裝版(paperback)。

譯註:出版作家前一本書的出版社,通常會擁有下一本書的優先審閱權,能在特定期間優先評估是否願意簽下出版,英文中稱為「option」。

第二章

葬禮辦在市區外洛克維爾的某座韓國教堂,我覺得這實在很怪,因為我以為雅典娜是華人,但隨便啦,我也相當震驚,出席的人很少是我這個年齡層,大部分是年紀大的亞洲人,八成是她媽媽的朋友吧。我沒認出半個作家,也沒有半個大學時代的人,雖然這場葬禮有可能只是公祭而已,雅典娜真正的熟人參加的很可能都是亞美作家協會舉辦的線上儀式吧。

她稱此為技藝上的大躍進,用意不言而喻,她迄今為止的小說採用的都是線性敘事,全都是以單一主角的第三人稱過去式述說,不過雅典娜在此做了一件類似克里斯多夫.諾蘭在他的電影《敦克爾克大行動》裡做的事:她並非跟隨一個特定的故事,而是將各式迥然不同的敘述及視角層層堆疊在一起,形成一幅瞬息萬變的馬賽克拼貼,代表一個齊聲吶喊的群體。效果可說如同電影上演,你幾乎都能在你腦中觀賞了,是種紀錄片的風格:挖掘出過去的眾聲喧嘩。

可是這本書還是需要花很多功夫修改,這遠遠稱不上是第一版草稿,甚至都沒辦法稱為真正的「草稿」呢,我說真的,比較像是一大堆優美至極的句子、直白闡述的主題、偶爾出現的「(接著他們遠行——之後再完成)」融合在一起。

但接著我就只是一直繼續下去,我情不自禁,大家都說編輯糟糕的草稿,遠比無中生有創作還容易,這話是真的,直到這時我才對我的文筆充滿自信,我不斷找到和雅典娜拋棄式的描述相比,還遠遠更為適合文本的遣詞用字。

這整段時間我都在想,我成功了,我幹他媽成功了,我正過著雅典娜的生活,我正在用我應得的方式體驗出版生涯,我打破那道玻璃天花板了,我擁有我夢寐以求的一切,而這感覺就跟我一直以來想像得一樣美好。

譯註:在歐美版權交易中,出版社可選擇直接簽下全球版權,即其他地區後續的翻譯權利也必須向原版出版社購買,或只簽下北美版權,也就是經紀人及作家保留其他地區的翻譯權利。

第三章

而且搞不好雅典娜也會想要這樣,她總是熱愛像這種超鏘的文學騙局,很愛講詹姆斯.提普崔二世10是怎麼騙過所有人,讓大家以為她是男兒身,或是有多少讀者到現在都還認為伊夫林.沃11是女的。「大家接觸文本時抱持這麼多偏見,是由他們自認對作者的理解導致,」她曾這麼說過,「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假裝是個男人,或是個白人女性,那我的作品會得到什麼樣的迴響。文本本身可能完完全全一模一樣,但待遇可能就會是書評毒藥和成功大作的天壤之別,為什麼會這樣子呢?」

我曾經聽過某個暢銷奇幻作家的演講,她宣稱她克服創作瓶頸萬無一失的措施,就是讀個一百頁左右非常棒的文字,「這樣會讓我手癢,想要看到一個很棒的句子出現,」她當時說道,「讓我想要見賢思齊。」

在耶魯念書時,我曾經跟一個哲學系的研究生交往,他研究的是總體倫理學,他會撰寫有關思想實驗的論文,那些實驗超級扯,我常常覺得他乾脆去寫科幻小說算了,還更有搞頭,比如說我們是否對未來尚未出生的人類擁有義務,或是假如對活人不會造成傷害的話,你是否就可以去褻瀆屍體之類的。他某些論述有點極端——像是他就覺得,如果在財富重分配上可以達成的好處凌駕一切,那我們就根本沒有道德義務要去遵循死者的遺囑;還有如果用墓園的土地來蓋社會住宅之類的建設,在道德上也完全沒有值得強烈反對的理由。他研究的共通主題,便是在什麼情況下,某個人屬於道德上的主體,值得受

到考慮。他寫的東西我很多都看不懂,但他的中心宗旨還頗具吸引力:我們不欠死人一分一毫。
尤其是當死者同樣也是小偷兼騙子時。
管它去死,我就直說了:奪走雅典娜的手稿感覺就像是補償,是歸還她從我這邊搶走的東西。

譯註:James Tiptree Jr.(1915-1987),美國科幻名家,本名Alice Hastings Bradley,曾多次榮獲雨果獎,並入選科幻名人堂,起初不但以男性筆名發表作品,更和娥蘇拉.勒瑰恩等同時期作家頻繁通信。科幻大師羅伯特.席維伯格曾稱提普崔的作品不可能出自女性之手。

譯註:Evelyn Waugh(1903-1966),英國作家,代表作包括《慾望莊園》(Brideshead Revisited)等,此處應是因其名字Evelyn之故,這個名字中文較常譯為女性化的「艾芙琳」。

第四章

出版進度宛如牛步,直到動也不動。那些真正的興奮時刻——進入競價階段、敲定交易、過濾來自潛在編輯的各種電話、挑選最後定案的出版社,是陣令人暈頭轉向的旋風,但剩下的部分卻讓你花大把時間盯著手機、等待新消息。大多數的書最久可能在跟出版社簽約兩年之後才上市,我們時常在網路上看到的重大消息(書約!電影約!影集約!獎項提名!)就算不是好幾個月以來業界眾所皆知的祕密,至少也有好幾個禮拜了,所有刺激和驚奇感都是為了社群媒體流量捏造出來的。

我在伊甸的編輯名叫丹妮拉.伍德豪斯,她是個聲音低沉、不講廢話、語速很快的女人,在我們第一次通電話時讓我既驚嚇又興味盎然,我記得去年她在某場會議上捲入爭議,她當時形容同台的一名女性「很可悲」,因為那個女的認為出版業內的性別歧視仍然構成阻礙,在那之後,一堆網紅都將她視為女性公敵,並要求她不辭職的話,至少也要公開道歉,(她兩件事都沒做)。而這似乎沒有影響到她的職涯,光是去年,她就出版了三本暢銷書:一部有關嗜殺又性感的家庭主婦內心世界的長篇小說、一本描述某個古典鋼琴家和惡魔交易以換取傳奇生涯的懸疑小說、一本蕾絲邊養蜂人的回憶錄。

我一開始對簽給伊甸出版社有點猶豫,特別是因為這是間獨立出版社,不屬於五大出版集團,也就是哈潑柯林斯、企鵝蘭登書屋、阿歇特(Hachette)、賽門與舒斯特、麥克米倫(Macmillan),但布雷特說服了我,說如果在中型出版社出書,我會是隻小池子裡的大魚,會得到我在第一家出版社從未享受過的關懷和關注。

說真的,我鬆了口氣。終於有人敢打雅典娜臉了,指出她那些故意搞得很難懂的句構還有文化指涉,真的是哦,雅典娜就喜歡讓她的讀者「用功」,而針對解釋文化這件事,她曾經提到她並不覺得「有需要讓文本離讀者更近,反正讀者有

Google,而且也完全有能力可以自己靠近文本」。她會一整句都用中文寫,還完全不翻譯,她的打字機並沒有中文按鍵,所以她會留下空間,然後直接用手寫上去,我花了好幾個小時搞OCR(自動文字辨識),好上網查那些中文字,但就算這樣大費周章,我還是得刪掉將近一半的這種內容。

雅典娜在她其他所有小說裡也都會這麼做,她的粉絲稱讚這種手法是才華洋溢又充滿真實性,是身為一名離散族群作家以必要的行動干預英語以白人為尊的現狀,但這真的不是什麼好技巧,這讓文字讀起來令人挫折又難懂。我深信這背後全都是為了要替雅典娜還有她的讀者服務,讓他們覺得自己比實際上還更聰明。

「搞怪、難搞、掉書袋」就是雅典娜的招牌,我則決定我的會是「大眾商業取向、精采易讀,卻仍舊富有精緻的文學性」。

我們也刪掉了好幾千字不必要的背景故事,雅典娜喜歡用一種根莖式的風格寫作:往回跳十或二十年以探討某個角色的童年、在冗長又無關的章節中徘徊於中國的鄉村場景、介紹和主線劇情沒有明顯關聯的各種角色出場,接著在整本小說剩下的部分完全遺忘他們。我可以懂她是想要為她筆下角色的生命增添深度,讓讀者知道他們從何而來,以及他們存在其中的生活網絡,但她做得實在太過頭了,會讓人從主線敘事中分心,閱讀應該要是令人享受的經驗,而不是一件乏味煩悶的工作。

我們還淡化了某些白人角色的形象,不,這並沒有你想像得那麼糟,雅典娜原文中的偏見強烈到令人尷尬,那些法國和

英國士兵的種族歧視簡直嚴重到卡通化的程度,我懂她是想要強調與同盟國交戰前線的歧視現象,但這些場景真的是陳腔濫調到有夠不可置信的,會讓讀者超級出戲。

而這整段經驗教會我的,則是我真的能寫。丹妮拉最喜歡的某些段落,都是我原創的,比如說有一段,有個貧困的法國家庭誣賴一群中國工人從他們家裡偷了一百法郎,這些工人堅決要替自己的民族和國家給人留下好印象,於是自掏腰包籌募了兩百法郎捐給那個家庭,即便他們很顯然是清白的。雅典娜的草稿只有稍微帶過這次誣陷,我的版本卻把這個場景變成了一個暖心的例子,體現了中國人的美德和誠實。

沒有任何人起疑,雅典娜的孤僻幫了我一大把,她確實有其他朋友啦,從她葬禮後我在推特上讀到的一連串哀悼看來,但他們全都分散在不同國家、不同洲,她在華盛頓特區這裡沒有其他會固定約出來的朋友,表示沒有人可以出來反駁我對我們關係的說法。全世界似乎都已經準備好要相信我是雅典娜最要好的摯友了,而且誰知道呢?搞不好我還真的是。

而且沒錯,雖然這真的是超諷刺的,但是我們友誼存在的事實,對未來可能會出現的反對聲音來說,也是個很好的擋箭牌,如果有人敢批評我模仿她的作品,那他們就是在追殺一個還在哀悼中的好友,而這就讓他們成了沒人性的怪物。

雅典娜是死去的繆思,而我呢,身為哀慟的朋友,被她的鬼魂糾纏,寫作時根本沒辦法不借用她的聲音。

某個人寫了一篇又長又深入的文章討論文學史上的友誼,看見我和雅典娜竟然跟J.R.R.托爾金和C.S.路易斯,還有夏綠蒂.勃朗特和伊莉莎白.蓋斯凱爾12相提並論,讓我不禁發笑。

劉太太又嘆了口氣,「沒有,我有考慮過,但我……這非常痛苦,妳也知道的,就算是在雅典娜還活著的時候,我也不太有辦法讀她寫的小說,她從她的童年取材了這麼多,從她父親和我告訴她的種種故事,從那些……那些我們過去發生的事,我們家族的過去。我確實讀了她的第一本小說,而我就是在那時發覺,從別人的觀點閱讀這些回憶,是件多麼難熬的

事。」她喉嚨一緊,伸手碰碰衣領,「這讓我不禁思索,我們當初是不是應該不要讓她承受這一切痛苦。」

可是那些筆記本是她最一開始的想法,赤裸又未經修飾,所以我就是忍不住想要……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把東西捐給公共檔案庫,會是一種侵害,彷彿把她的屍體公開展示。

第五章

我懂她要說什麼了,「我不是華人。」我沒好氣地回答,「如果妳要問的是這個的話,這不是『為自身發聲』,或無論妳想怎麼稱呼。這會是問題嗎?

「嗯,他們完全可以信任作品本身啊,」我說,「他們可以相信書頁上的文字,還有為了述說這個故事投入的辛酸血淚。」

結果,她們想給我的定位是「閱歷豐富」。

她們強調了我小時候住過的所有地方——南美、中歐、美國的五六個城市,這是我爸身為建築工程師無盡的旅居途中停留的各個地點(艾蜜莉真的很愛「游牧」這個字)。她們也在我新寫好的作者介紹裡,強調了我在和平工作團當志工的那年,雖然我從來都沒接近亞洲過(我是派去墨西哥,把我國中程度的西文湊合著用,而且很快就回來了,因為我得了一種讓人渾身脫力的腸病毒,必須撤離送醫)。她們還建議我用茱妮帕.宋這個筆名出版,而不是我的本名茱恩.海伍德。(「妳的出道作並沒有接觸到我們想吸引的同一個客群和市場,最好是另起爐灶比較好,而且茱妮帕這個名字實在是非常、非常與眾不同。這是哪款名字啊?聽起來就像原住民,就差那麼一點了。」)沒有人提到大眾對「宋」和「海伍德」可能會有什麼不同的印象,也沒有人明確說出「宋」很容易就會被誤認成中文姓氏,但這其實只是我的中間名,是我媽在她八〇年代的嬉皮歲月中想到的,我甚至只差那麼一點點就要被取名叫茱妮帕.寧靜.海伍德了。

文化敏感度讀者指的是那些收錢針對稿件提供文化方面諮詢及評論的讀者,比方說,有個白人作家寫了本書,裡面有個黑人角色,那出版社接著可能就會請個黑人文化敏感度讀者,去檢查文本中呈現的形象,是否有意或無意間帶有種族歧視色彩。這種作法在過去幾年間越發流行,因為有越來越多白人作家由於運用種族歧視的形象及刻板印象,遭受批評和抨擊,這是個避免在推特上引發爭議的好方法,雖然有時候也會適得其反啦,我至少就聽過兩個作家身上發生的恐怖故事,他們被迫取消出書,就因為這種單一又主觀的意見。

我的信箱馬上又跳出回覆,我是坎蒂絲,接續前信,我強烈認為我們應該要請個熟悉相關歷史和語言的讀者,茱恩並不是華人離散族群,如果我們完全都不找個更適合來糾錯的讀者,來檢查書裡的中文用語、取名習俗、描述種族歧視的段落,那我們就會冒著造成真正傷害的風險。

給大家:
我想要再次強調,我覺得我們該為這部作品找個文化敏感度讀者,這真的非常重要,在目前的氛圍跟風氣下,讀者注定會懷疑一個使用非自身族群題材的寫作者,而且也有很充分的理由。我瞭解這會延宕出版時程,但找個文化敏感度讀者,可以防止茱恩遭控文化挪用,或是更糟的,文化吸血,這會顯示茱恩是真心誠意想要代表華人離散社群。

結果,我的出版社反而是直接把我丟進火坑。針對自我行銷,我所學會的一切,都是在某個新人作家的Slack群組對話中學到的,裡面的每個人都跟我一樣迷失,不斷丟上各種他們從網路世界的角落撈出來的陳舊部落格文章。你絕對要有個作者網站才行,可是WordPress跟Squarespace到底哪個更好?電

子報是會帶動銷售,還是在浪費錢?你應該要請個專業人士來拍作者照,還是用你iPhone上的人像模式拍張自拍照就夠用了?你應該要替你的作家身分另外開一個獨立的推特帳號嗎?你可以在上面發廢文嗎?如果你跟其他作家公開槓上,是會讓你的銷量完蛋,還是會提高你的知名度?在推特上公開筆戰還是件很酷的事嗎?還是說這種事情現在只專屬於Discord了?

如果你美若天仙,書就很容易賣,但我很久以前就已經跟一項事實和解了,那就是我的長相只是還算順眼而已,而且只有在正確的角度和光線下才是這樣,所以我嘗試了第二好的方法,也就是「以一種非常深沉又才華洋溢的方式,受盡折磨和困擾」。但實在很難將這些想法傳達給鏡頭,梅琳達把成果寄給我時,我嚇都快嚇死了,我看起來就像要憋住噴嚏,或像是我得去拉個屎,卻害怕到不敢告訴任何人。

我仔細研究雅典娜還有我們共同好友的推特動態,以找出我該追蹤哪些業內人士,我又該參與哪些對話跟交流,我會轉推有關珍珠奶茶、味精、BTS、某部叫作《陳情令》的電視劇的貼文,我也學到反對PRC(也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很重要,但卻要支持中國才行(不過我完全不確定兩者差別在哪就是了),我還學會「小粉紅」跟「坦克黨」17是什麼意思,並確保我不會在無意間轉推到支持的相關貼文;我譴責新疆現正發生的暴行,我和香港站在同一陣線。我一針對這類議題發聲,就開始每天多出幾十個追蹤者,而當我注意到我有許多追蹤者都是有色人種,或是個人簡介寫著「#BLM」跟「#解放巴勒斯坦」這類東西時,我就知道我走在正軌上。

我把照片寄給丹妮拉,這張如何?我問道,這張版權現在已經進入公領域了,所以我們不需要去清權。

最後,我們挑選的是更為現代的主題。「最後的前線」用巨大的大寫印刷體印出,抽象的雙色背景描繪出的圖像看似是某座著火的法國村莊,我們想要的是大膽、史詩感、浪漫的色彩,丹妮拉寫道,而你會在書衣內側的邊邊看到那些中國人角色,這會讓讀者明白,他們對這本書可以有點不一樣的期待。

好消息不斷傳來,布雷特寫信給我更新外國版權的銷售情況,我們已經賣出德國、西班牙、波蘭、俄羅斯版權了,法國還沒,不過我們正在努力,布雷特表示,但反正也沒人能在法國賣幾本書啦,要是法國人喜歡妳哦,那妳肯定是鑄下什麼大錯了。

這些就是暢銷書正在誕生中的跡象嗎?我不禁這麼想。肯定是的,但為什麼從來沒有人會打從一開始就告訴你,你的書對出版社來說有多重要呢?在《梧桐樹上》推出之前,我拚命努力去做那些部落格跟podcast訪談,希望我在行銷上投注越多心力,我的出版社就會給我的努力更多獎勵。但現在,我看清了,作家投注的努力跟一本書成不成功沒有半毛錢關係,暢銷書都是人家先選好的,不管你做什麼,都沒屁用,你只需要好好享受一路上的各種福利就好了。

很好,熱辣辣的自我辯護在我胃裡攪成一團,坎蒂絲根本活該,先別說敏感度讀者的那團鳥事了,是什麼樣的精神變態才他媽會這樣惡搞作者的感受啊?她難道不知道出版一本書壓力有多大、多令人害怕嗎?我得意了一會兒,想像我今早在伊甸出版社的辦公室掀起了一場多慘烈的腥風血雨。而雖然我永遠不會對女性同業把這種話大聲說出口啦,這個產業的現況已經夠艱困了——但我還是希望我害那個婊子被炒了。

譯註:Maxine Hong Kingston(1940-),華裔美國作家,曾獲頒美國國家書卷獎。

第六章

「至於我撰寫歷史小說的技巧嘛,我認為我是從賽迪雅.哈特曼所謂的批判性虛構技巧中得到靈感的,這是種寫作方法,目的就是要格格不入、違背常理,要在我們覺得抽象的檔案歷史紀錄中,注入同理心和寫實性。」意味深長又欽佩的點頭讚許。

第七章

我花了一分鐘才發覺,我本來應該會去電的第一個對象、唯一能夠理解這個消息的價值、又不會報以小氣的嫉妒或虛偽的支持的人,其實是雅典娜。

「跟我的作法一模一樣耶,」海蒂驚呼道,「我會尋找歷史之中的縫隙,那些沒有其他人在談的東西,這就是為什麼,我寫了一本主角是商人和蒙古女獵手的史詩奇幻羅曼史,《鷹女孩》,明年會出,我再請丹妮拉寄一本給妳。思考英語圈的讀者還沒有接受過哪些觀點,實在是件很重要的事,妳也知道的吧?我們必須為邊緣庶民的聲音、那些受到壓抑的敘事討個公道。」
「沒錯,」我說,我有點驚訝海蒂竟然知道「邊緣庶民」這個字,「而要是少了我們,這些故事就無人述說了。」

我驚覺,他是想要跟我閒聊欸,我才不需要讓他刮目相看呢,我已經夠有料了,他是想要其他人看見我們在一塊。

我也寫了張支票,全額還清我剩下的學貸,舔了舔信封黏好後,就寄去給教育部,我這輩子再也不會收到Nelnet寄來催繳學貸的電郵了,感謝上帝。我辦了健保,去看了牙醫,而當我發現得付個幾千塊美金,才能拔掉這所有之前沒檢查出來的蛀牙時,我眼睛連眨都沒眨就付清了帳單。

我很高興能夠放送我的慷慨,雅典娜就從沒努力過把梯子往下遞給其他跟她一樣的有色人種作家,真要說的話,她還覺得他們很煩呢,「我的信箱隨時隨地都充滿那些自以為能當作家的人,以為我會花好幾個小時寫信給他們建議啊,就只因為我們大致上擁有同樣的種族背景嗎?」她曾這樣輕蔑地抱怨道,「『嗨劉小姐,我是個高二生,而同樣身為亞美女性,我真的很崇拜您』,閉嘴啦,你根本就一點也不特別,一塊錢就能買到一大把。」

雅典娜似乎對於亞美作家滿心欽佩圍繞在她身旁這件事,不只是有點不爽而已,她好像本身就主動鄙視他們,每當我提起媒體將哪些出道作和她的相提並論,她就一臉嫌棄,她會在

那嘴賤抱怨這些小說都缺乏原創性、太過做作、太明顯迎合市場上特定的小眾族裔了,「去寫點別的東西不會哦!」她如此抱怨,「沒人想要又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移民故事啦,可憐哪,大家覺得你的午餐很臭嗎?他們會取笑你的眼睛嗎?天啊,這我以前全部都讀過了,根本就一點原創性也沒有。」

搞不好這是什麼「高處不勝寒症候群」吧,我以前曾經在哪邊讀過,意思是假如有其他跟他們一樣的人開始成功,那麼身處邊緣群體的成員就會覺得受到威脅。

「千真萬確,」我回答,「多元性是現在最好的賣點,編輯們對於來自邊緣群體的聲音都如飢似渴,妳會因為與眾不同得到很多機會的,艾咪。我是說,一個酷兒亞裔女孩耶?可以在清單上的每個框框都打勾了,他們會對這份稿子垂涎三尺。」

「我是白人沒錯。」我回答,但口氣比我想得還要冷淡。她是在暗示什麼?是覺得除非我是亞裔,不然就不能當她的好導師嗎?「宋是我的中間名,我媽取的。」

第八章

我第一次在推特上被某篇差評標記(那些宣傳全都誤導我了,永遠不會再讀這個作者的任何東西)時,我傳訊息給瑪妮.金伯和珍.沃克,我在BookCon會後派對上認識的新朋友,她們給了我號碼,並堅持如果我在業界走跳有什麼問題,絕對要聯絡她們。從那之後,我們的聊天群組名稱很不要臉地取名為「伊甸嬌娃」22,那裡就是我在需要支持或想聊業界八卦時的首選去處。

這還真是金玉良言,但願我心理夠堅強、能夠不要這麼在乎其他人對我的看法就好了,我繼續讀過一則又一則Goodreads上的長篇抨擊、惡毒的推特貼文、刷優越感的Reddit發文,我的Google快訊跳出負面迴響的文章時,我也不斷點進去看,即便光是標題就保證裡面肯定只有自以為是的憤憤不平而已。

我就是忍不住,我必須知道世人對我有什麼看法,我必須描繪出我在虛擬世界中的自我輪廓,因為如果我知道傷害有多大,那我至少能知道自己應該擔心到什麼程度。

最廣為流傳的黑特文,是《洛杉磯書評雜誌》上的某篇書評,作者是名評論家,叫作愛黛兒.史帕克斯——佐藤,我其實還挺欣賞她的作品,因為她很擅長指出其他所有人都吹捧成是「這個世代聲音」的各種小說,其實只是自我沉溺又自戀的鬼話連篇。

「比如,她本來可以質問運用基督教傳教士說服不識字的年輕中國男子前往海外工作、最終導致他們死去的這個行為,而這些人在法國受到招募的最主要目的,也都是要教化、馴化、保持中國人乖乖聽話合作,結果她竟然是忝不知恥地讚揚這些傳教士在讓工人改宗信仰基督教上所扮演的角色。《最後的前線》幾乎沒有什麼新突破,而是加入了《姊妹》和《大地》這類小說的漫長隊伍,我將其通稱為歷史剝削小說:是虛假捏造的故事,將令人不適的過去,當作娛樂的佈景及道具,目的便是為了取悅白人。」

小陳是前一年因為《Vox》上的一篇文章〈夠多離散文學了〉而一夕爆紅,他文中的主張基本上是,目前這一波華裔美國小說家熱潮中,每個人寫的東西都是垃圾,一點價值也沒有,因為他們根本沒半個人真正經歷過天安門大屠殺或是文化大革命這類事件。而這群甚至連中文都不會講的嬌生慣養灣區小屁孩,以為亞裔的身分認同歸根究柢就是沉迷於珍珠奶茶跟BTS,惱人透頂,簡直是在削弱離散文學正典所具有的激進顛覆力量。我曾經見識過他在推特上和其他作家瘋狂互嗆起來,去學學中文啦,他會理智斷線狂罵,或是閉嘴,被洗腦的西方傀儡,他的慣用手法似乎是把文本裡的一切錯誤,都怪罪於作者的某種心理問題,但這所謂的問題根本就是他隔空診斷來的。

這個場景講的是安妮.華特斯,我從雅典娜的草稿延伸出來的一個角色,是某個YMCA傳教士的十七歲女兒,她獨自一人來到工人們的營地,發送聖經和耶誕餅乾,那些男人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到老婆或半個同種族的女人了,因而理所當然色瞇瞇盯著她看。她金髮、苗條、標緻,他們當然是怎麼樣都看不夠囉,其中一人於是問說可不可以親她臉頰,而由於是聖誕假期,她便害羞地允許了。

雅典娜的原始草稿中並沒有這個吻,在她的版本中,安妮是個處處受到保護又焦躁的女孩,覺得工人們是骯髒又嚇人的惡棍,雅典娜筆下的安妮只跟那群男人說了句冷淡的「聖誕快樂」,並把餅乾留在鐵絲網區的邊緣,然後就膽怯地溜走了,彷彿那群男人是會掙脫牽繩的惡犬,一有機可乘就會把她打死。

愛黛兒.史帕克斯——佐藤表示:「茱妮帕.宋並未探討法國女性和中國工人的跨種族戀愛所可能遭遇的真正挑戰,反而竟選擇將中國工人描繪成禽獸般的生物,無法控制他們對於白人女性的性慾。」

我想要指出這一切究竟是多麼殘忍惡毒又性別歧視,已經到了瘋狂的程度,但伊甸嬌娃們跟我保證,沉默就是我最好的防禦,當妳讓這些網路白目知道他們傷到了妳,那他們就贏了,珍說,妳不能讓他們覺得自己正中要害。

我沉浸於想像批評我的人一臉吃鱉的表情,他們會發覺光是身為亞裔,並不能讓他們成為歷史專家,這種血緣不能轉化成獨樹一格的知識見解,他們特有的文化虛榮和真實性測試,也只不過是排外的一種形式而已,而追根究柢,他們談到這些事的時候,根本他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講什麼鬼。

我已經如此習慣在腦中進行這些爭論,也做得非常好,於是在我的其中一個黑粉真的當面和我對質時,我早就有了超級充分的準備。

接著有個坐在前排的女生接過麥克風,我在她開口之前就心知肚明,場面一定會搞得很難看,她打扮得活脫脫就像那些右派迷因裡的社會正義戰士:染成紫色的頭髮剃掉兩邊、戴著鬆垮的毛帽、編織的保暖袖套、背心上還有十幾個別針和徽章,宣示她對BLM、BDS24、AOC25的忠誠。

我想要問妳的是,妳為什麼覺得對一個白人作者來說,這麼做是可以的,我意思是,由一個並不是華人的作者,來撰寫一個這樣的故事,並且從中獲利?妳為什麼認為妳是正確的人選,有資格講述這個故事?」

「我認為開始審查作家應該寫什麼,又不該寫什麼,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我霸氣開場,而這使得人群之中傳來一些贊同的咕噥,但我依然看見不少懷疑的臉孔,特別是來自在場的其他亞裔聽眾,所以我繼續說道,「我很討厭在我們所生活的世界裡,大家會根據某個人的膚色,告訴他們應該寫什麼,又不該寫什麼。我是說,把你們現在說的話顛倒過來,然後聽看看成何體統啊,難道一個黑人作家不能寫一本由白人當主角的小說嗎?那每一個描寫二戰,卻根本沒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作家,又怎麼說呢?你可以根據文筆以及對歷史的呈現,批評針砭某部作品,這是當然,但我看不出理由何在,假如我願意花心思研究,為什麼我就不能處理這個主題呢?

當然,我告訴一群入迷的聽眾,當年英國軍官有權限直接當場射殺鬧事的工人以鎮壓騷動,我心裡也多多少少有點不舒服,描述這種事情感覺既駭人聽聞又不對勁,如同我因為雅典娜之死的貼文得到一大堆讚,感覺也哪裡怪怪的。可是說故事的人就是背負著這種宿命,我們成了這些怪異奇觀之中的節點,負責大喊「快看!」,但大家卻只敢從指縫間偷窺,無法直面黑暗,我們清晰表達的,是其他人甚至都無法分析理解的東西,我們替無從想像的事物賦予了名字。

稀稀落落的掌聲傳來,不是所有人都同意我的看法,但也還好,至少沒半個人噓我,面臨這種提問,沒人噓本身就算是種勝利了。

但情況很快就變得很明顯,雅典娜想要整個下午都在這裡消磨,她在每一個真人大小的黑白人形立牌前,都會站上十分鐘或更久,邊讀主人翁的人生故事邊用氣音低語,接著她會用手指碰碰嘴唇,嘆氣,並搖搖頭,有次我甚至還看到她把一滴眼淚抹掉呢。

諸如此類的一直講一直講,我們龜速逛過展覽,雅典娜每塊展板跟立牌都非得要仔細看,還動不動就表示某個故事究竟是因為哪一點才這麼悲劇性。

耶穌基督啊,我心想,她還真是個吸血鬼。
雅典娜對苦難很有一套,這項技能在她所有大受歡迎的作品中都展露無遺,她可以看穿種種事實和細節的汙穢及泥濘不堪,看見背後血淋淋的故事,她像蒐集貝殼一樣蒐集這些真實的敘述,拋光打磨,然後再用尖銳又閃閃發光的方式呈現,使讀者既恐懼又陶醉其中。

我以前就見識過雅典娜偷東西。
她八成連想都沒想過這樣算是偷竊吧,她描述的那種方式,認為這種過程並非剝削,而是某種神祕又深邃的東西,「我試著在一片混亂中理出頭緒,」她某次這麼告訴《紐約客》,「我認為我們在課堂上學習歷史的方式,實在彷彿是在無塵室裡,這使得那些掙扎感覺極其遙遠,好像永遠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好像我們永遠不會做出教科書上的那些人所做出的同樣決定。我希望把這些血淋淋的歷史搬上檯面,我想要讓讀者能夠面對事實,知道這些歷史依舊和現況相當接近。」

雅典娜會在推特上講什麼亞美裔的再現很重要,為什麼模範少數的迷思是錯的,因為亞裔在收入光譜的底端和高處的分布都超出比例,亞裔女性為何持續受到性化和物化並成為仇恨犯罪的受害者,亞裔又是怎麼默默受苦受難,因為他們對白人美國政客來說,根本就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選民票源。接著她會回到那間位於杜邦圓環的公寓,坐下來一邊用那台上千美金的仿古打字機寫作,一邊啜飲她的出版社因為版稅開始沖銷結算而寄給她的昂貴麗絲玲白酒。
雅典娜本人根本從來沒受過苦,她只是靠這發了一大筆橫財而已,她後來根據在那次展覽中蒐集到的資料,寫了一篇獲獎的短篇故事,題為〈鴨綠江邊的呢喃〉,她甚至根本不是韓國人耶。

此處原文為Eden’s Angels,玩的梗應該是《霹靂嬌娃》(Charlie’s Angels),因此譯為「伊甸嬌娃」。

第九章

有些人贊同提問者,我得知她是麻省理工學院的大二生,名叫莉莉.吳,她還寫了一整篇有關這件事的憤怒貼文,並在裡面對我提出各種指控,比如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白女,跟社群缺乏真正的連結,以及一個虛偽假掰、只關心自己利益的假盟友

不過更多人站在我這邊,不是她那邊,她貼文的回覆充滿各種像是妳的立場在我看來似乎是反向種族歧視……還有是哦,妳很愛審查制度是不是?容我建議妳不如搬回共產中國吧!

到了現在,我已經學會處理負面反彈的最佳方式,就是躲到碉堡裡,默不作聲、毫髮無傷,直到整件事的風頭過去。反正不管怎麼樣,推特上的風向從來就無濟於事,只是讓挑釁滋事者有機會可以搖旗吶喊、選邊站、試著炫耀他們智商多高,然後所有人就會覺得無聊,繼續回去過日子了

但是莉莉.吳的話在我腦中迴盪,「虛偽假掰、只關心自己利益的假盟友」、「不食人間煙火的白女,跟社群缺乏真正的連結」,除了亞美作家協會,也就是那個我有捐款,因此不能徹底迴避我的單位之外,這個華人聯誼會還真的是我在劍橋的失利之後,第一個願意邀請我的亞裔組織。

雖然我額頭上是也沒有大大蓋著「白人!」的章啦,不過義務不是該落在別人身上、不要先入為主嗎?某種程度上來說,根據我的姓氏來假定我的種族,不也算是一種種族歧視嗎?

還有一個人以破碎的英文問說,我認為亞裔美國人該怎麼做,才能在美國的政治生態中,爭取到更多代表他們的聲音?我不知道針對這個問題要回答什麼,所以我含糊帶過什麼社群媒體能見度啊、跟其他邊緣群體結盟啊、楊安澤令人失望的中間路線啊,並希望我連珠砲似的英文,足夠讓他霧煞煞,以為我說出了什麼邏輯連貫的答案

「他後來定居在加拿大。」李先生說,所以他確實明白我們的對話,他的英文講得很慢、不時停頓,但他所有句子文法都無懈可擊,「我以前都會跟學校的所有小孩說,我叔叔打過一戰哦,那時我覺得超酷的!我叔叔耶,戰爭英雄!但沒半個人相信我,他們說中國又沒參加一戰。」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被這個舉動嚇得不輕,只好由著他,「妳比較懂,謝謝妳。」他的雙眼濕潤、晶瑩閃耀,「謝謝妳說出這個故事。」
我鼻子一酸,有股突如其來的衝動想要放聲大哭,蘇珊已經起身去別桌聊天了,而這是唯一給了我勇氣的理由,使我說出接下來說的話。
「我也不知道,」我囁嚅道,「說實話,李先生,我不知道若要講述這個故事,我是不是適合的人選。」
他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他的表情慈祥不已,讓我覺得自己爛透了。
「妳再適合不過了,」他說,「我們需要妳。我的英文啊

沒有這麼好,妳們這一代英文非常好,可以告訴他們我們的故事,確保他們記得我們。」他點了點頭,一臉堅決,「沒錯,確保他們記得我們。」

自交稿以來第一次,我感受到一股深刻的羞恥襲來,這並不是我的歷史、我的遺產,這也不是我所屬的社群,我是個局外人,竟然在錯誤虛偽的理由之下,沐浴在他們的愛之中。應該要是雅典娜坐在這裡才對,對這些人微笑,幫他們簽書,並傾聽她長輩們的故事。

第十章

我唯一繼續參加的一類活動,是文學獎的頒獎典禮,因為即便我現在很想逃避鎂光燈,我還是不想放棄這些活動所帶來的肯定感大爆衝。

這個產業中的獎項都又蠢又抽象難懂,不太算是聲望或文筆好壞的象徵,比較像是一種跡象,表示你在一群人數非常少、帶有偏見的投票者中,贏得了人氣獎。

最重要的是,這本書彌足輕重,是有關某個及時或敏感的議題,評審委員會可以指出來然後說,看,我們在乎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而因為文學是我們生活其中的現實必不可少的反映,我們選擇加冕的,便是這個故事。

「妳應該不會聽過大多數獨立製片公司的名號,」布雷特解釋道,「他們大部分是在幕後操作,會包裝好妳的書,找一個編劇、敲定參與藝人之類的,接著他們會跟片廠推銷,片廠才會大量注資。不過製片公司會預先付妳錢買下改編權,而這是我們到目前為止獲得最強烈的改編興趣,去聊聊不會死,對吧?下週四如何?」

「至於阿鄭呢,我們想的是可以找個中國生力軍,可能找個流行明星吧,」賈斯汀說,「這樣我們就有中國票房啦,市場超大——」
「不過呢,亞洲流行明星的問題在於,他們英文都超爛,」哈維說,「哈肉,真是製片的惡夢。」

事技巧,」賈斯汀說,「這是種翻譯,真的,而跨媒介的翻譯,某種程度上來說,本身就不可能忠實了。羅蘭.巴特說過,翻譯即背叛。」
「Belles infidèles,」哈維說,「美麗又不忠。」
「不過妳懂這點,」賈斯汀說,「實在是很讚。」

我迫不及待想得到更多消息,但是事情就是這樣運作的。出版就是龜速前進,守門員會擱置稿子好幾個月,會議也是閉門進行,而你則是在外頭期待得要死。出版表示好幾個禮拜都不會有消息,直到你在星巴克排隊或是等公車時,你的手機響起收到電郵的通知,然後人生就此改變。

我試著控制我的期望。畢竟到頭來,絕大多數的影視改編合約最後都會胎死腹中,所謂的改編權,指的就只是製片公司擁有

獨家的權利,可以把故事包裝成某種片廠可能會想要買的東西,而大部分的改編計畫都會無止盡沉淪在開發地獄中,真的很少人能夠脫穎而出,讓片廠的高階主管開綠燈放行。

第十一章

太陽下山,房間變暗,在某個時間點,我爆衝的腎上腺素開始消退,脈搏慢了下來,喉嚨因為啜泣而沙啞,而且也已經哭到沒有眼淚了,我的恐慌發作退潮,八成是因為我一直執著在最糟的狀況,次數實在是多到數不清,所以現在一切都嚇不倒我了。我的社會性死亡暨寫作生涯大爆炸,現在已經是個再熟悉不過的概念了,而弔詭的是,這也代表我又可以再次開始思考了。

如果是真的那就太糟糕了,另一個作家表示,但是直到實質證據出現之前,我還是對和這群私刑暴民站在同一陣線頗為卻步。

接著大家又開始瘋狂筆戰一波,針對使用「私刑暴民」一詞來談論一名白種女性,究竟適不適當,結果最後有幾十個人認為上述這名作家根本是種族歧視,而該作家的帳號也在幾個小時內遭到推特封鎖

她以前是用茱恩.海伍德這個筆名寫作,某個叫作rey1089的人發推表示,但她出版有關中國的書的時候,用的筆名卻是茱恩.宋,真他媽亂搞欸,對吧?
簡直就是扮黃臉真實上演嘛,某則回覆寫道,但我可不覺得他們知道「真實」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所有可疑的跡象早就都出現在文本裡面了,某個匿名的Tumblr帳號寫道,我是在某篇Reddit爆料文裡點了「引述來源」,才找到這個帳號的,參見第三百一十七頁,她描述了阿鄭的杏眼和滑順的皮膚,杏眼欸?認真嗎???白女已經性幻想亞洲男人好幾十年了。(但那個形容甚至都不是我寫的!是雅典娜自己寫的欸!)

某個人則用Python上的自然語言處理程式,比較了《最後的前線》和雅典娜的其他作品,並宣布「兩個文本間關鍵字重疊的頻率高得驚人」,但是提及的關鍵字都是些什麼「說」、「打」、「他」、「她」、「他們」,按照這個標準來看,不是也可以說我在抄襲海明威嗎?

我曾這麼說過,「中國政府之所以自願派出這些部隊參加一戰,是想嘗試在西方國家面前展現軟實力,工人們出國參戰,全都是出於自由意志。」(但這個觀點卻是「無視西方霸權施加的壓力」及「對全球資本的脅迫徹底一無所知」)「這些人大多數都是文盲,」愛黛兒.史帕克斯——佐藤寫道,「他們是因為承諾的高薪而同意受到徵召,沒錯,但許多人對於在歐洲等待他們的是什麼,都毫無頭緒。海伍德/宋將他們的受雇描述成出於自由意志,且沒有任何脅迫介入,說好聽點是研究做得不嚴謹,說難聽點呢,則是對於全球南方世界的勞動階級,所身處狀態的一種惡毒的冷漠及無動於衷。

他們說《最後的前線》是個「白人救世主故事」,他們不喜歡我提到白人士兵和傳教士展現出的果敢及勇氣,他們認為這是在強調白人的經驗(但是這些人確實存在啊,其中一名傳教士羅伯特.海頓,在蒸汽輪船「厄索斯號」被德國潛艇的魚雷擊中時,為了救某個中國人而溺斃,難道他的命就不是命嗎?)。

同樣道理,我在文本中加入種族主義的描述,並不是因為我同意這些,而是因為我想忠實呈現歷史記載。
但我知道這些都不重要,他們已經決定好他們對我的敘述了,他們現在只不過是在蒐集「事實」,去為這樣的論述撐腰而已。

而某個立場偏保守,擁有七萬名追蹤者的流行文化部落客,則是對愛黛兒.史帕克斯——佐藤發起了一場仇恨行動,ASS就是個瘋子,跟所有比她還更成功的作家都有仇,他怒嗆道,新聞快報:妳嫉妒的表情很醜哦,愛黛兒。(這對吃瓜群眾而言很具娛樂性沒錯,不過鄭重聲明,我完全不支持這種行為,我猜有人幫你講話是很不錯啦,但在一個完美的世界裡,這些人不應該是常上福斯新聞的時事評論家才對。)

珍:這是高大罌粟花症候群,他們就是討厭看見年輕女性成功,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從各種男性執行長那邊也常常遇上這種破事,他們就是受不了我們。

我真希望我有個逃生策略。我真希望我可以有什麼魔術般的道歉,或提出什麼辯護的理由,可以讓這一切停止,不過這根本就沒意義,我心知肚明,蹚這塘渾水絕對沒好處。我貼的任何東西,都會成為進一步的證據,大家之後可以拿來對付我,而且就算在網路上獲勝,又能怎麼樣呢?

我知道有些作家可以在醜聞之間周旋,他們的名譽卻依舊完好無損,不過大多數都是白人,大多數也都是男性,以撒.艾西莫夫就是個性騷擾慣犯,哈蘭.艾利森26也是,大衛.福斯特.華萊士27還曾經虐待、騷擾、跟蹤過詩人瑪莉.卡爾,但大家還是將他們尊為天才。

還有瑪妮.金伯,丹妮拉最愛的作家,至少也惹禍上身過十幾次,永遠都是因為在推特上發表了什麼心直口快、邏輯站不住腳的言論,比如經典就只是寫得比較好啊,如果你不去買一本的話,你根本就是文盲啦,抱歉哦,而她的銷量也很不錯啊,或許丹妮拉是對的,也許沉默就是最好的回應。

兩年前,她在推特上發了篇毫無爭議、充滿大愛的貼文,有關當時開始流行,針對亞裔美國人的仇恨犯罪,我從來都沒有因為自己的膚色,覺得這麼不安過,她當時表示,直到現在,我才第一次這麼深切體會到,這個國家彷彿不是我的國家。讀起來是有點媚俗跟自戀沒錯啦,但不管怎樣,這還是很接近她內心真實的感受,而且你怎麼可以討厭一個擔心自己走在街上會被攻擊的人呢。
但接著某個簡介欄裡有個中國國旗符號的匿名帳號質問她:如果妳這麼在乎亞裔人口,那幹嘛要跟白人約會?

妳憑什麼替亞裔發言啊?妳讓一個白人殖民妳的臭鮑魚的時候,早就失去這個權利了。

等到她把帳號設成不公開,那些AMRA(亞裔男性權利激進份子,她是這麼稱呼他們的)早就已經找到她的另一個私人帳號和電子信箱了,她開始收到死亡威脅,而最先在推特上互嗆的各種截圖,也開始在Reddit上流傳。上面最主要的貼文最後累積了超過一千則留言,許多都是截圖雅典娜和她當時男友傑夫的照片,是從他們各自的IG帳號上抓下來的,圖說則是種族叛徒,還有某些亞裔根本就對自己的種族沒有半點忠誠可言,他們只想要白人的屌、白人的錢、白人的孩子,但是有一天他們會醒悟,瞭解白人優越並不會拯救他們,請大家幫忙祈禱,願這女孩在一切太遲之前能夠看清,諸如此類的。

但現在我完全瞭解雅典娜當時的意思了。你就是沒辦法把這一切擋在外頭,你會澈底失去安全感,因為無時無刻,不管是你睡著、你醒著、你因為跑去洗澡所以才剛把你的手機放下來幾分鐘時,好幾十個,也許好幾百個,甚或好幾千個陌生人就在外頭,挖掘你的個人資訊、蠶食你的生活、尋找各種方式去嘲諷、羞辱、或是更糟的,去危害你。你會開始後悔你曾分享過有關自己的一切:每一張照片、每一個迷因、YouTube影片下的每一則留言、每篇隨手發的廢文。

只不過推特就是真實人生,甚至比真實人生還更真實,因為這裡是出版業的社會經濟存在的場域,因為這個產業並沒有其他替代方案,下了線,作家們就全都只是臉孔模糊的虛構生物,在彼此隔絕的情況下猛力敲出文字,你不能從任何人的肩後偷窺,你也分不出是不是每個人真的都跟他們假裝的一樣那麼有品高尚。但是在線上,你可以隨時加入所有最夯的八卦,即便你根本就不夠重要,在事情真正發生的地方連個座位也沒有,在線上,你可以叫史蒂芬.金死一邊去啦,在線上,你可以發現時下最夯的文學明星,其實問題重重,而他所有的作品都應該被永遠取消才對。出版業中的名聲一直以來的建立及摧毀,都是在線上。

第十二章

「愛、玲,」我說,語速很慢、發音正確,因為我覺得好像必須說點什麼,「彷彿妳有什麼困難或生病了,不過是在德州29。」我是想要幽默一下,不過很顯然這也造成反效果了,因為觀眾的緊繃肉眼可見。

第十三章

「噢,呃,就一次世界大戰,就是,嗯,描述在前線的工人。」每次要向那些還不知道我的書的人解釋一戰華工,我總是覺得很困窘,因為後續無可避免的反應,永遠都是鼻子一皺,還有千篇一律又尷尬的我都不知道中國有參加一戰呢或是啥,為什麼要寫中國人?「是用類似馬賽克拼貼的方式去講述的,有點像是《敦克爾克大行動》那部片子,透過很多小故事融合在一起,去講述一個更大範圍的故事。」

艾莉是我的八歲外甥女,我看見塑膠動物掉得整個院子都是,不過沒有可以吞下去的大小,也沒有聞起來像花生的毀滅颶風過境,所以我猜我今晚應該可以免除阿姨的責任了。我理論上並不反對小孩,但我覺得要是艾莉是那種害羞的書蟲型,我可以帶她去大逛特逛獨立書店,而不是iPhone成癮、每天看抖音,簡直在上瞎妹養成班,那我會更喜歡她。

我們都啜了啜啤酒,因為已經用光所有閒話家常的話題了,我常常覺得跟洛莉和湯姆講話,就像在和民調專家虛構出的所謂「一般美國人」,

「是沒錯,但推特的數據並沒有公開,所有大型的社群媒體網站都會保護他們的數據,他們依法必須這麼做。」

他笑了出來,「我不是那種駭客啦,而且像這樣的數據侵害可是會上新聞的,這是很嚴重的隱私侵犯,我可不想去坐牢,茱妮。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我中學時忍受了各式各樣的霸凌,當時我們的家庭生活正急速脫軌,我於是遁入書中的世界躲避,醒著的所有時間都沉浸在奇幻世界中,我猜這使得我看起來不擅交際又反社會吧。我會帶著大部頭的《魔戒》或《奇幻精靈事件簿》出現在學校,還會整天都弓著背在那讀,完全無視身旁的一切。
其他小孩並不喜歡這樣,我有些同學玩起一種遊戲,在我讀書時到我的身後扮鬼臉,想看我會不會發現,有些人還散播謠言說我不會講話,肖婆茱妮,他們這樣子叫我,彷彿「肖婆」並不是一個我們在九〇年代時就早已遺忘的字一樣。

我雖然無法用我學會的技巧找到工作,卻還是懂得夠多,可以拼湊出一個還過得去的網站,不會一眼看起來就像是什麼俄國駭客在釣魚。

不過,風向現在竟然也出現意料之外的發展:有關雅典娜的謠言也開始風聲鶴唳了起來。據我所知,這是從另一個新的匿名帳號發的長文開始的,那個帳號叫作「@沒有英雄也沒有神」:茱恩.宋的行為確實很噁,假如是事實的話,他們的第一則貼文如是說,但是我們也不應該表現得像雅典娜.劉是什麼亞裔美國人代表模範生一樣吧,下收(1/?)
身在華裔美國人社群中的我們,多年來也因為她選擇描繪種族化及中國歷史的方式,感到頗為不舒服。(2/?)
比如,她對國民黨的處理,就是西方帝國主義洗腦結果一個令人瞠

結舌的例子,她把國民黨塑造成中國民主化的明顯選擇,卻忽略了國民黨撤退到台灣之後所做的種種暴行,台灣的原住民對這些描繪會作何感想呢?(3/?)
此外,在她的短篇故事〈我父親的逃離〉中,雅典娜將天安門廣場的異議人士視為英雄,然而,當年的這許多異議人士,在逃到西方之後,竟然都成了川普的狂粉。(4/?)
雅典娜.劉對於民主的支持,難道只停留在瘋狂抨擊中共而已嗎?尤有甚者,雅典娜有關她父親經驗的許多說法,都前後不一致且矛盾,因而可以說,她對自身整段家族史的呈現,也是前後不一致且矛盾的。(5/?)

如此這般、如此這般持續了十六則貼文,最後在一個Google文件連結來到高潮,裡面記錄著更多雅典娜罪行的證據,「@沒有英雄也沒有神」如此作結道,雅典娜跟大多數激進的亞裔離散族群運動,根本就徹底脫節。雅典娜不是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她頂多就是個左膠跟香檳社會主義者而已,雅典娜也在她的家族史上說謊,誇大了悲劇性,這都是為了方便、為了對外宣稱的真實性、為了關注。雅典娜,就跟湯亭亭一樣,呈現的永遠都是中國歷史及文化最糟糕的那面,以從她的白人讀者身上搾取同情,雅典娜是個種族叛徒。

推特上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現在到底是三小情況,因為沒有人這麼瞭解中國歷史或政治,他們也沒有精讀過雅典娜的作品,所以無法作出明智的判斷,但他們看見的,以及他們緊緊攀附的,就是「雅典娜.劉=有問題」這個概念。

那個UCLA的YouTuber金柏莉.鄧,也上傳了一支一小時長的影片,深度解析雅典娜每一本書裡「有問題」的句子,(雅典娜有次曾經寫過書中某個角色心儀對象的「杏眼」,而這就徹徹底底符合西方的審美觀和對於亞裔女性的物化)。

瑪妮:噢,我只有讀過一本啦,笑死,根本連第一頁都讀不下去,真的是很用力過頭的文學小說,如果妳知道我在說什麼的話。

還有人發文講了一個故事,竟然和我跟雅典娜一起去美國國家歷史博物館的回憶離奇地相似:我曾經去參加過某個活動,她在那邊訪問韓戰的

老兵,並用一台小小的錄音機錄下他們說的一切,她的故事〈朝鮮降落傘〉於六個月後出版,而大家都將這個故事,譽為對於當年的韓戰戰俘更為忠實的描述,但我總是覺得有哪邊怪怪的。這感覺就像她是從那些老兵的口中直接拉出文字,寫到紙上,然後再假裝成是自己的東西,沒有任何來源提及,也沒有任何致謝,她讓這聽起來彷彿全都是她自己想出來的一樣。我多年來都默不作聲,因為我不想表現得像是在攻擊另一個亞裔作家,不過要是我們談到的是文學遺產的話,我認為提起這件事情非常重要

現在既然整個故事變得越發錯綜複雜,狂嗆我從某個可愛又無辜的受害者那邊偷了東西,也就沒那麼令人心滿意足了,雅典娜現在成了個假掰的勢利鬼、有可能種族歧視(雖然沒人能真正定奪這點)、絕對是個漢人至上主義者、還是個自作自受的小偷,因為她描繪的那些韓國和越南角色。雅典娜是個騙子,是個偽君子,雅典娜.劉在過世之後被取消了。

第十四章

他們兩個都很性感,大半時候都是異性戀,也都是寫作天才,即將要襲捲整個出版界。

有段時間,看起來像是他們也會加入著名文學情侶的行列,比如沙特和波娃、阿涅絲.寧和亨利.米勒、史考特和賽爾妲.費茲傑羅夫婦,如果賽爾妲有出更多本書的話啦。

《軌跡》雜誌的某個書評稱其為「關於後種族主義性及種族流動性,一次令人困惑、最終誤入歧途、且很可能帶有惡意的探索。」我的出道作並沒有賣得很好,但至少沒有半個書評曾說過我應該「把那些有欠考慮又膚淺的哲學空談,留在大學生的酒吧裡,最好是離心智健全的成人能夠讀到的書頁遠一點」。

我應該也要提一下,在傑夫的出道作大爆死之前,他還出版了一系列的短篇故事,有關一名叫作小麗的仿生人女孩,她忍受了來自淫蕩人類客戶的各式虐待,最後在一場大爆炸中自爆,而爆炸也同時摧毀了大半個新北京。這些故事,傑夫認為,是在激烈叩問殖民式厭女、AI的權利、中國傳統父權體制等議題,後來推特上有人問他,他在文本裡塞滿的各種中文,當初是怎麼研究的,結果傑夫竟然天真爛漫地回覆說,他正在跟一本「長髮中文字典」約會(這讓推特上又吵了好幾天)。

看著這一切搞成這樣,我彷彿也間接尷尬了起來。雅典娜採取聰明之舉,也就是停用她的推特帳號,並且什麼也沒說,直到網路找上其他對象,可以投入其偽裝成關心的癡狂迷戀。傑夫則是繼續毫無重點地回應那些抨擊他的回覆,直到他的追蹤者人數縮水到只剩下雙位數,而到了這個時候,他終於也停用了他的推特帳號。他的版權經紀人因為「私人因素」放棄了他,他第一本書的續集合約仍然沒有作廢,但是這本書有沒有問世的一天沒人能保證,不過也是要假設傑夫還有試圖在完成啦。

傑夫要不是隻愛操控人、愛虐待人、愛PUA人、又沒安全感的水蛭,就是自己也是受害者。雅典娜還算是全身而退,但絕大部分其實是因為沒人願意相信跟超正又有才華的雅典娜.劉交往,會像傑夫描述的一樣那麼糟糕,而且也因為把順性別白男當成沙包,總是比較容易。

我依然有傑夫的號碼,是以前雅典娜邀我們和其他幾個人到波多馬克參加什麼作家增能活動時存下來的,不過這趟增能活動從未成行,因為我們開始吵起租小木屋的花費,以及一直堅持要分性別住宿是不是太異性戀本位又保守,還是說不是情侶的人是否就該要尷尬地同住,接著大家突然間就都有了行程衝突,並且必須在最後關頭退出。不過我還是技巧性地存下了所有人的聯絡資訊,只是要在所有202跟401的

我看得出來雅典娜為什麼曾經喜歡上他,從外表上看來,傑夫實在很帥,我從他的作者照中得知他的下巴有多有稜有角,他的雙眼又有多碧綠,而在本人身上,這些特質也都如此明顯,甚至到了令人有點招架不住的地步。他看起來就像什麼黑暗又情色的青少年小說中走出來的天菜,還有一頭亂蓬蓬的黑髮跟粗獷的鬍渣。
只不過我看過他的推特,所以知道他有夠可悲,根本就一點都性感不起來。

不過這並不是在演電影,而是現實生活,傑佛瑞.卡里諾也不是什麼管不住自己脾氣的alpha男,他只是個可悲又沒安全感的小男孩,只會打嘴砲而已,底牌也都已經掀完了,就是沒料

我也瞭解這整個情況伴隨著種族因素,看見有人認為,因為雅典娜的作品充滿對亞裔離散議題的深刻關懷,所以只有她才能寫出《最後的前線》,這點讓我沮喪不已。這可以說是讓我們兩個都落入刻板的歸類,也讓我們身為作家的身分變得扁平。

醜聞涉及某個青少年小說作家,她對競爭對手發出匿名死亡威脅,時間長達好幾個月,直到有天不小心失手,變成從她自己的電郵地址發信出去(她試圖聲稱這是個玩笑來矇混過去,但是沒半個人相信她,而那個受到影響的作家,則是開了一個GoFundMe募資頁面,要籌錢去告她,求償精神賠償)。

我在輿論的公堂之上是清白的,而至少此時此刻,雅典娜的鬼魂也已經遭到驅除。

第十五章

每一本沒有成為經典的書,生命週期都是這樣的。到現在,《最後的前線》已經出版將近一年了,上榜四個月後,終於掉出暢銷榜外,也沒有獲得半個入圍決選的獎項,而這大都是因為「@雅典娜劉的鬼魂」搞出的醜聞。粉絲寄來的信,無論好壞,也全都開始乾涸,各大學校和圖書館的邀約,也都戛然而止,自從我簽完合約後,我就沒有聽到半點來自綠屋製片的消息了,這很顯然,是個再正常不過的現象,大多數賣出改編權的著作財產,都會一直擺在架上無人聞問,直到期限結束為止。

我以前就曾當過網路上的無名小卒,緊緊攀附著每週一到兩次的推特標記,來獲得血清素爆衝,但我當時並未發覺,就算你把整個文學世界都擄獲,在你的手掌心之間玩弄,大家依然可以在眨眼間就忘掉你。

要達到這樣的文學盛名頂峰,讓你的名字多年來都一直家喻戶曉,甚至是在你最新的作品出版好幾十年之後,這實在是難如登天,只有少數幾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才能勉強達到這種境界,而我們剩下的其他人,則是必須不斷追逐著名氣的轉輪跑,就像什麼倉鼠。

問題在於每次我坐下來想寫作,腦中聽見的全都是雅典娜的聲音。
《最後的前線》原本應該只是一次期間限定的合作才對,雅典娜的研究和腦力激盪,加上我的文筆和潤飾,我在那著魔般的幾週中,感受到一股美妙又神秘的化學作用,我把她的敘事聲音從墳墓中召喚出來,並用自己的聲音唱和。我又不是在依賴她,我從來都不需要她的幫助才能寫作,這次合作只是在我信心全失的時候帶給我信心而已,使得我下筆如此篤定,深知我是跟隨她的足跡寫作。
可是現在既然我都試著要繼續往前了,她卻不願放我走。

我對大眾隻字不言、閉口不談,但傑夫的推特小把戲卻比以往還更令我心煩意亂,雅典娜.劉的鬼魂,選這個名稱真的是很詭異,目的當然是要震驚和挑釁大家的,可是其中蘊含的真相之多,甚至連傑夫本人都沒察覺。雅典娜的鬼魂彷彿在我心中住下,我每天醒著的每分每秒,都在我的肩後徘徊,也在我的耳邊低語。

他剛好有瓶Burnett’s伏特加在手邊,我超興奮,喝得太多,也喝得太快,而我們完全沒時間可以看《新世紀福爾摩斯》。隔天早上我醒來時,內褲掛在腳踝

邊,脖子上則是有暴力的紫黑色唇印,我的陰道呢,老實說,感覺還可以,不久之後我會不斷戳啊挖的,想要分辨我是在痛嗎,還是在流血,但一切感覺都滿正常的。我只是口乾舌燥、宿醉、又超級想吐,害我一直靠到上下舖的床邊乾嘔,一切也都模模糊糊的,我戴著隱形眼鏡睡著,搞得我眼睛超乾,幾乎都快睜不開。

要一直到下一週,我才開始出現各種回憶閃現的症狀。安德魯的臉會在我上課上到一半時從我腦中迸出來:近距離又清晰,下巴刺刺的,呼吸則因肉桂口味的Burnett’s伏特加散發出酸臭味。我會發現自己無法呼吸、動彈不得,無時無刻都感到陣陣暈眩,我的想像力會瘋狂馳騁,想像各式最糟糕的可能情境,我有可能懷孕嗎?我會得HIV嗎?還是HPV?疱疹?愛滋病?我的子宮會在我體內腐爛嗎?我該去學校的保健室嗎?如果我去了,是不是得付好幾百塊,但我根本就付不起?我媽已經退掉學生健

保方案了嗎?我記不得。我會因為我犯下的某個愚蠢錯誤就死掉嗎,而且過程中我甚至都還不是清醒的

或許,我心想,我分享的事情這麼嚴重,因而已經扼殺了一段才剛萌芽的真正友誼,親密是有分適當程度的,至少要認識三個月,否則不能突然就講出「我覺得我被強暴了,但我也不真的確定」這種話。

我們都繼續過日子。我忘掉了安德魯,或至少把他深埋在我腦海深處,要一直到多年後的諮商療程,他才會重新浮現,大一女孩的大腦,具有非常驚人的選擇性失憶能力,我認為這是種求生反應。

但接著雅典娜的第一篇短篇故事,刊在耶魯其中一本非主流文學雜誌上,那本雜誌還頗為有名,叫作《銜尾蛇》,這可是件大事,從來沒有大一生能成功登上《銜尾蛇》,

不過這並不完全是我的文字,只是我的感受,我所有困惑又糾結的想法,以一種清楚俐落、輕描淡寫,卻又足夠複雜細緻的風格表達出來,而我當時還沒有這種文筆可以達成。
而最糟糕的部分,是我並不確定,主角敘述道,我真的無法分辨我是不是被強暴了、還是我自己想要的、是否真的有發生任何事、我是不是很高興什麼事也沒發生、或是我是否希望真的有事發生,這樣我才能與眾不同,變得比實際上還更重要。我雙腿之間的那個地方是個闕漏,沒有記憶、沒有羞恥、沒有痛苦,一切就這麼消失了,而我不知道該拿這空白怎麼辦。

也許那是個巧合吧。我們只是渺小又脆弱的大一女孩,身在一間非常大的大學裡,這種事情總是會發生,大家都知道,我的故事並不特別,而且,事實上,還徹頭徹尾平淡無奇。並不是每個女生都有個強暴故事,但幾乎所有女生都有個「我不確定,我不喜歡那樣,但我也不能真的把那叫作強暴」的故事。

然而,我卻無法忽略我在描述我的痛苦時使用的措辭,跟雅典娜在她故事裡運用的文字,兩者之間的相似性,我沒辦法將雅典娜的文筆和那段回憶切割,當時我在哽咽及啜泣間,向她傾吐我心底所有黑暗又醜陋的事物,而她一邊同情地眨著她的棕色大眼

她偷走了我的故事,我如此深信著,她從我的口中,直接把我的文字給偷走了,她整段寫作生涯,都在對身邊所有人做著同樣的事,而說實在的,要是我應該因為成功復仇覺得心情很糟的話,那我才不管呢,去死吧,幹

第十六章

至於此時此刻,我則是享受著某種變態的快感,看著一切分崩離析。

我懂她的意思。閉上嘴,遠離鎂光燈,並證明妳有能力寫出妳自己的書,而且最好是完全和他媽的雅典娜.劉無關的東西

管是哪種爭議,對於自由市場的機制都還滿好的,我們認為妳的版稅在下個結算期有很高機率會增加。」
「什麼,真假啦?」
「呃,所以說事情是這樣子的,我不想要在Zoom上面告訴妳,但看起來這整件爭議,引起了很多,嗯,就是,右翼時事評論家的興趣,大概不是妳會想要扯上關係的人,我是說,這我們都心知肚明啦。但他們正把這件事變成文化戰爭議題,而這總是會獲得關注,所以銷售就……上升了,銷售上升不管怎樣都是件好事啦。」

我對文字很在行,我瞭解如何在不說謊的情況下說謊,而我也知道,在某種程度上,劉太太肯定理解我真正要告訴她的事。我確定她心知肚明,如果她允許愛黛兒.史帕克斯——佐藤去翻雅典娜的筆記本,那他們會在裡面找到什麼東西。

「我懂。」劉太太回答,而現在她的聲音中多了種冷酷的尖銳,「我懂的,茱恩,雅典娜是永遠都不會寫出那樣的東西的。」
我還來不及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就掛掉了。

第十七章

非主流右派的言論自由擁護者,把我變成了他們時下最夯的話題,我跟我漂亮的盎格魯撒克遜臉蛋,成了左翼法西斯取消文化暴民手下的完美受害者…

這實在滿吸引人的,一個擁有穩定工作的前景,還有明確定義的上班時數及福利,而且在這類領域,身為白人也不會讓你變得無趣又多餘,反倒是個絕對常見又令人滿意的聘僱選擇。不用再恐慌發作般掛在線上狂刷、不用再跟人比來比去、不用再重讀各種電郵上千次,以猜出我的行銷人員究竟是不是討厭我。

但我就是沒辦法放棄這唯一能賦予我生命意義的事物。

寫作是人類所擁有最接近真正魔法的東西,寫作是無中生有創造出某種事物,是打開通往其他世界的門扉,寫作賜予你力量,讓你在真實世界太痛苦時,可以塑造自己的世界。

而且若是放棄的話,我餘生每次看見像艾咪.曹這樣的人簽下出版合約,每次得知某個前途璀璨的年輕作家正過著我應該要過的生活時,心中也都將會醋意橫生。

自從孩提時代,寫作就形塑了我自我認同的核心,而在爸過世、媽退縮回自己的內心、洛莉決定打造一個少了我的新生活後,寫作也給了我活下去的理由。而即便這搞得我如此可憐兮兮,只要一息尚存,我都依然會緊抓著這樣的魔法不放的。

問題在於我不知道要寫什麼給丹妮拉。

但老實說,我因為會涉及的大量研究和工作而有點害怕。由於我已經為《最後的前線》做了那麼多研究,和中國相關的故事看起來似乎容易一點,我對那些歷史,還有目前相關的政治切入點都已經這麼熟悉了,我已經擁有了重要的關鍵字,我需要的,就只有吸引人的賣點。

「我創作的部分遠少於我蒐集的,」那個詩人解釋道,「世界已經如此豐富,我所做的,就只是把人類生活的混亂,萃取成一次濃縮的閱讀經驗。」

我在結帳櫃檯塗塗寫寫時感覺非常充滿學術氣息又慧眼獨具,但等我到家之後,我在我寫下的所有東西中,卻都找不到火花,這全都如此枯燥,沒有人會想讀什麼Trader Ming’s烹飪政治學的。

不過除此之外,以文化角度來說,中國城並沒有什麼太特別的東西。我經過一間星巴克、一間Ruby Tuesday餐廳、一間Rita’s冰淇淋店、一間Bed Bath & Beyond大賣場,這些商家的門口上方,全都掛著用輝煌的金色或紅色書法字體寫的中文字,但在裡頭,他們賣的東西跟你在其他地方找得到的通通一樣。詭異的是,我在附近並沒有看到多少華人,我好一陣子之前曾經讀過某篇文章,文中認為華盛頓特區的中國城已經遭到惡意中產階級化了,但我並沒有料想到,這裡看起來會和華盛頓特區的其他區域這麼像。
我快餓死了,

「華盛頓特區的中國城嗎?」他聳了聳肩,「這不太算是真正的中國城啦,也許算是個中國城的模擬吧,我其實住在城外的馬里蘭。」
他的英文比我預期的還要好非常多,他腔調很重沒錯,但是哪款剛學會英文的人會用「模擬」這種字啊?

她竟然還不走,「還有其他問題嗎?」
她的聲音開始巍巍顫顫,她嚇到了,我驚覺這看起來像是怎麼一回事,她一定是以為我是警察或移民暨海關執法局的人,以為我要逮捕那個老傢伙,「該死,」我在面前揮舞雙手,以便……以便怎樣,證明我沒有帶槍,也沒有警徽嗎?「不是,不是那樣的——」

但我也不想讓他有什麼錯誤的期待,因為不期不待、不受傷害。

「但我不會擁有版權,是嗎?」我對IP改編瞭解不多,不過從我在網路上讀到的東西看來,這對內容生產者來說通常都是件麻煩事,不像原創的資產,你會擁有版權並獲得版稅,IP改編作家大部分都只會先收到一筆固定的稿費而已。舉例來說,一本熱門電玩系列改編成的小說,可能會賣個上萬本,但就算書一下子就登上暢銷榜,受雇的作家得到的酬勞也可能永遠不會超過一萬塊美金,而這對六到八個月的工時來說,可不是什麼很優渥的薪水,「而且大家都不會認真看待IP改編作品的,對吧?就是,這又不是什麼認真的文學作品。」

「呃,妳會有本新書推出啊,這樣妳就有新的東西可以講了,可以讓對話延續下去的東西。」
這招很厲害,布雷特,這點很中肯,然後我忍不住問道:「那這個主意大概是怎麼樣?

他沒辦法馬上告訴我。我必須先簽保密協議,不過還好他已經準備好一份了,他只需要傳個DocuSign連結給我就好了,他在處理這件事時,我上網搜尋雪花球公司,並瀏覽過他們公司的網站,創辦人全都是年輕又時髦的白人女性,就是那種我每次在業界活動上,都會看到四處走來走去的女生,手上還拿著杯夏多內白酒。在他們的「現有計畫」頁面上,我看到列出了各種和亞馬遜、Hulu、Netflix簽訂的製片合約,事實上,我還真的聽過他們旗下的幾本書,布雷特是對的,我真的是對於有多少熱門計畫其實是IP改編一無所知。

「啊妳知道一胎化政策吧,對吧?」
「呃,就那個他們強迫女性墮胎的?」
「不是,我是說中國一九七八年實施的人口控制政策。」他是在照著維基百科唸,我知道,因為我也剛打開同樣的維基百科頁面。

「而反烏托邦的轉折就是從這裡開始,想像一個類似《使女的故事》的世界,女性是在相關機構裡長大成人,生下來跟受養育的目的,就是要負責生小孩,而且還會被賣給她們的丈夫,當成家中的奴隸。」布雷特緊張地笑了笑

「賽門與舒斯特和雪花球公司攜手合作,非常興奮要宣布,我們已和知名作家海蒂.史提爾簽約,預計將出版《中國的最後一個女人》,這是本驚悚羅曼史小說,設定在一個反烏托邦的世界,故事靈感來自一胎化政策!」

第十八章

他們的樣子看來無精打采、漫不經心,看似不在乎別人對他們的看法,但我看得出來,他們有多想要讓我刮目相看,他們擁有那種經典的初出茅廬天才型人格,心知自己很棒,或者可以很棒,但他們迫切渴望有人承認這件事,且害怕被否定,而我對這樣的百感交集也記憶猶新、彷如昨日:無拘無束的野心,漸增的驕傲,認為自己的作品事實上就是有可能那麼出色,同時伴隨著驚人又無可救藥的不安全感。這造就的人格,實在是煩人到不行,但我還滿同情這些孩子的,他們就跟我一樣,十年前的我,現階段只要來個措辭精湛的諷刺,就能直接摧毀他們的信心,永遠無法復元,不過適當的鼓勵話語,也能協助他們一飛衝天。

我厭惡地把筆記本碰一聲闔上,我現在就只剩這點本事了嗎?他媽的從小孩子那邊偷東西?

我已經很久沒有把寫作想成是一種團體活動了。我認識所有出過書的作家,對他們的寫作行程表、預付金數目、銷售數字都保密到家,痛恨洩漏任何有關自身職業生涯軌跡的資訊,以防其他人揭他們的底,他們甚至更討厭分享進行中作品的細節,擔心某個人會偷走他們的主意,並先一步出版。這跟我大學時代實在是天壤之別,雅典娜和我以前深夜時會跟同學聚在圖書館的桌邊,聊著各種比喻、角色發展、情節轉折,直到我再也無法分辨,我的故事是在何處結束,而他們的故事又是從何處開始的。

也許這就是事業成功的代價吧:受到嫉妒同儕的排擠和孤立。或許,一旦寫作變成一件關乎個人成敗的事,就再也不可能和其他人分享了。

我以前以為惡劣的老師是種特別的怪物,結果卻發現殘忍其實來得自然而然,此外,這也很好玩,畢

竟青少年就是尚未成形的身分配上還沒長好的大腦,無論他們有多聰明,還是對什麼事都不太瞭解,因此也很容易用他們思慮不周的看法去羞辱他們。

討論結束之後,我已經說服班上大多數同學,絲凱樂的故事爛透了,無論他們是真心同意,還是說他們害怕激怒我,我都不在乎,我們把她的敘事聲音和寫作風格都扯爛了,她的比喻都缺乏原創、對話死板僵硬(我

甚至一度要強森和瑟蕾絲特把其中一幕演出來,只是為了要強調真正說出來時聽起來有多令人尷尬)、她的所有情節轉折也都是借用自一眼就能認出來的流行文化來源、且她還過度使用破折號與分號,簡直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我們下課時,絲凱樂已經快哭出來了,她不再對任何批評點頭、皺眉、或做出反應,就只是一臉茫然瞪著窗外,下唇顫抖著,手則把筆記本最上面的那頁撕成一小片一小片。

「有幾個學生說妳似乎是在霸凌絲凱樂,茱恩,我們這個工作坊擁有非常嚴格的反霸凌政策,有些事情妳可以跟大人說,可是不能跟高中生說,他們很脆弱——」

剛剛真的很難受,但起碼我解套了。我有次曾在某個地方讀到,亞裔族群都超有禮貌,因為他們有一種文化概念,會顧全彼此的面子,他們心裡可能把你批得一無是處,但是人前看起來,至少,他們會讓你帶著完好無損的自尊離開。

第十九章

話雖如此,眼下我只是想待在某個沒有對我深惡痛絕的人身邊而已。

我一直在等媽問我發生什麼事了,等她用她的母性直覺感受到我狀態真的超級不好,可是她已經轉過身,朝那些蠢瓷貓走去了。

這裡沒有Moleskine,我的筆記本永遠都是那種一般格線、有黑白潑墨圖案的作文簿,就是你爸媽在開學前大採購時,你可以在Walmart花九十九美分買到的那種。

但進入專業出版之後,寫作卻突然間開始涉及同行相忌、不透明的行銷預算、不如人的預付金數目,編輯進場瞎搞你的文字、你的願景,行銷和公關人員強迫你把數百頁細緻又入微的反思,萃取成可愛的推特發文長度賣點。而讀者也會強加他們自己的期待,不只是對於故事,也是針對你的政治觀點、人生哲學、你在所有道德議題上的立場,變成了產品的,是你本人,而非你的寫作,是你的外表、你的聰明才智、你對現實世界他媽根本完全不在乎的線上爭議、幽默風趣的反擊,以及你支持哪個派系或小團體。

而一旦你開始為市場而寫,那你體內燃燒著什麼樣的故事,就再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讀者想看什麼,並且也沒人在乎一個來自費城、外表普通的白人直女,心裡有什麼了不起的想法。他們想要的是新穎又充滿異國風情,還要多元,而要是我還想繼續混下去,這就是我必須給他們的東西。

但爸過世後,她又回去工作,自此之後也徹底融入了美國單親職業婦女的理想形象:辦公室工作全勤,我們的親師座談會也全勤,並存了剛好夠多的錢,一手拉拔洛莉和我,讓我們能在最低限度學貸的情況下,一路都讀好學校,同時也為她自己設立了一個退休基金帳戶。而這樣疲於奔命、為生活奔波的需求,看起來也容不下任何創意的存在,她就是那種住郊區的白人媽媽,會在雜貨店的結帳櫃檯買居家生活雜誌、一紙箱一紙箱地喝Trader Joe’s買的四塊錢便宜紅酒、把《暮光之城》稱為「那些吸血鬼書」、且好幾十年來除了Costco的折扣傳單之外,什麼東西也不會讀的人

媽一直以來都擁有一種特別的能力,可以用一個簡單又不感興趣的問句,把我所有的熱情所向,都簡化為瑣碎的執迷跟耽溺。

過去四年間,我每次跟她見面,媽都會建議我去美利堅大學讀個財稅暨會計碩士,在我的出道作一敗塗地,我只好轉而去接SAT家教來付房租的那個夏天,她甚至還搞到把紙本申請表直接印出來,然後寄來給我。

「我沒辦法光靠我的舊作,」我回答,雖然我知道我是沒辦法讓她理解的,「我得將就寫出沒那麼好的東西,接著再寫另一本,不然的話銷售力道會越來越弱,大家也不會再讀我的作品了,然後全世界就都會忘了我。」大聲說出這件事讓我好想哭,我先前都沒發覺這有多讓我害怕:變得沒沒無名、遭人遺忘。我吸了吸鼻子,「之後等我死掉的時候,我在世界上也不會留下半點痕跡,會像是我根本就沒活過一樣。」

「寫作並不是全世界,茱妮,還有很多不同的職涯,不會讓妳像這樣總是不斷心碎的,我想告訴妳的,就只是這樣。」

可是寫作就是全世界。我該怎麼向她解釋這點?擱筆並不是個選項,我必須要創作,這是種實質的衝動,是種渴望,就像呼吸,就像進食,狀況順利的時候,甚至比性愛還更棒,而碰壁時,我也無法好好享受其他事物。

我想要全世界屏息等待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我想要我的文字流傳千秋萬世,我想要成為永恆又不朽的存在,等我死掉的時候,我想要在身後留下堆積成山的書頁,全都尖叫著,茱妮帕.宋曾到此一遊,她曾對我們傾訴她的心聲。

第二十章

當你嘴上咬著某個計畫不放,有個全職的寫作行程表,感覺就像天賜祝福,但你掙扎著想不出半個概念時,時時刻刻就都令人窒息、宛如控訴。時間應該要飛逝而過的,在你神情激動坐在筆電前,彷彿繆思上身,你的曠世巨作泉湧而出時,然而分分秒秒實際上卻匍匐前進,甚至停在原地裹足不前

一旦這樁醜聞轉化成小說的形式受到保存,一旦這所有和我有關的未經證實醜陋謠言,都安安全全歸進虛構的領域之後,我就解套啦。

我也寫下自大學以來,雅典娜怎麼讓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夠格,還有每次她達成了什麼我達不到的事,我又是如何吞下滿腹尖酸的醋意,以及傑夫告訴我,她在那次活動上是怎麼嘲諷我時,我內心的感受。我也回顧了她偷走我「也許被強暴」故事的手法,並提到就算發生了這一切,我依然是如此深愛著她

寫下這一切時,我也不禁思考起我們的友誼是否確實和我想的一樣這麼勉強不自然,那種嫉妒的張力一直都在嗎?我們從一開始就是競爭對手嗎?或者是我,因為自身不安全感帶來的痛苦,將這一切投射到雅典娜身上了

第二十一章

「這是用舊照片P圖的,」他把手機還給我,「妳看不出來嗎?光線跟陰影全都超怪的,而且,她的邊緣也都很模糊。」

「雅典娜的家人移民之後就跟他們大多數的親戚失聯了,我很確定妳曾聽她提到過,說真的,在她的家族史中,真的發生過很糟糕的破事,有人被謀殺、被行刑隊槍決、在海上失蹤什麼的。而或許這全都是瞎掰的也說不定,這樣的話,還真的是超他媽糟糕,但我不覺得是這樣啦,我曾經跟劉太太稍微聊過,其中的痛苦是假不了的。」

「她就是個死小偷,她奪走別人的痛苦,然後變成她自己的,之後想怎麼樣描述都行。她跟我半斤八兩,她從我這裡偷東西欸,大學的時候,她——」我哽咽了起來,鼻頭一酸,然後便緊緊把嘴巴閉上,我以前從來沒跟任何人講過這個故事,要是我繼續講,那我肯定會開始爆哭。
「她也從我這裡偷東西啊,」傑夫說,「隨時隨地都是。」
我震驚不已,「你是說你的故事也——」
「不是,我的意思是,聽著,這很複雜啦。」他四下張望,彷彿擔心有人會偷聽到似的,然後他深吸一口氣,「這比較像是,好啦,聽著,我舉個例子。所以說我們會吵架,對吧?吵一些蠢事,像是她的狗過敏,還是共同管理財產什麼的,總之,那時候這些事好像都很重要似的,然後我就會狗急跳牆亂喊,就一些很脆弱的話,結果下個月卻發現一字一句全都原封不動出現在某個短篇故事裡。有時候,我們吵架時,她會給我一個冷酷至極的瞇眼表情,我認得這種表情,因為這就是她替小說場景打草稿時,會露出的表情,簡直一模一樣。而且在我們交往期間,我也永遠都分不出她是不是真正在場,或者這整件事對她來說,都只是某種上演中的故事而已,還有她之所以有那些言行舉止,是否都只是為了想記下我的反應。我覺得我好像快被逼瘋了。」他手指大力壓著鼻樑,「有時候她會說些讓我很沮喪的話,或是問我曾經歷過的事情,而隨著時間經過,我滿腦子都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她在挖掘我,把我當成什麼寫作素材一樣。」

但我可以看見他眼中的真相,其中的痛苦,雅典娜總是覺得她的所做所為是種天賦,是將創傷去蕪存菁,變成某種永恆的事物,給我你的傷痕和痛苦吧,她這麼告訴我們,而我會還給你鑽石。只是她從來都沒在乎過,藝術一旦創造出來之後,就算私密的事情變成某種奇觀,痛苦依舊會留在原地,不會消失。

這其實是很不錯的建議,我想像這就是他過去兩年間想做的事,他不再上推特,所以我沒聽到太多他在幹嘛的消息,但從我透過其他人得知的資訊,他寫電視劇本還替自己賺了不少錢。他也不再出席文學活動了,他的名字不再是個笑點,只是個講到爛的註腳,他已經讓自己脫離雅典娜的蛛網了。

我想像著,就那麼一瞬間啦,跟傑佛瑞.卡里諾睡的這個行為,這整個混亂的過程,要把衣物都脫掉,還有瘋狂挑逗著彼此的性感帶,分享創傷會讓人親近,不是嗎?我們難道不都是這同一個自戀的賤人手下的受害者嗎?他是很迷人,當然,不過我感覺不到真正的慾望湧動。如果我幹了傑夫,也只是為了其中帶來的衝擊感,以及隨後可能會導致這一團亂裡出現的敘述大轉彎,而且,雖然我講不出個所以然,我卻心知肚明,這整件事唯一的贏家,只有可能是雅典娜而已

「一切都會沒事的。」他說,「這種事情發生的時候,感覺起來總像是世界末日,但其實不然。社群媒體只是個渺小又孤立隔絕的空間而已,只要妳關上螢幕,他媽才沒人在乎個屌,而妳也不該在乎的,好嗎?」

也許我對他太刻薄了吧。搞不好傑佛瑞.卡里諾並沒有這麼混蛋,或許他只是年輕、沒安全感、又困在一段他還沒準備好面對的關係裡,也許雅典娜確實真的狠狠傷害了他,而我們也全都太快評斷他了,因為他是個有錢的順性別白男,而雅典娜,就是雅典娜。

第二十二章

我發現自己在Google Scholar上鍵入「中國鬼魂」,並一頭栽進所有搜尋出來的文獻中,中文有好多不同的字都可以代表鬼魂,「鬼」、「靈」、「妖」、「魂魄」,他們根本就執迷於不得好死。我得知最常用來表示鬼魂的字,「鬼」,和另一個代表返回的「歸」字是相近音,我也學到女鬼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常見主題,是個比喻,用來探討死於暴力及非自然死因的單身未婚女性,身後留下的遺憾。我還學到另一個比喻,叫作「艷鬼」,即女鬼若要解決她們徘徊不去的慾望,唯一需要的就是好好大「幹」一場,另外還有某種叫作殭屍的東西,根據我的了解呢,就是類似西方的喪屍啦,是受到咒語驅動,死而復生的屍體,而咒語則是寫在符咒上。

而這一切最瘋狂的地方,則是就算到了現在,我依然無法停筆。我正試著把這股糟糕的感受,變成某種美好可愛的東西,我縱情沉醉的真人真事改編作品,將會變成一部恐怖小說,我的恐懼也會變成我讀者的恐懼。我會運用我譫妄恐慌的精神狀態,並施肥將其變成肥沃的創意土壤,畢竟最棒的小說難道不都是孕育自某種瘋狂嗎?而這種瘋狂,不也都是出自真相?

可是我的敘事方向已經迷失了。我的思緒瘋狂馳騁,書頁無法容納,這已經從一個黑暗的文學成長故事,變成一個混亂又瘋狂的鬼故事了,在雅典娜想要看到的故事面前,我精心建構的大綱土崩瓦解。我拋棄了原始的情節,狂亂寫下腦中想到的一切,並在我自己版本的真相以及真正的真相之間不斷擺盪。

但是一近看,所有似曾相識之處全都不再相同。那並不是雅典娜的靴子,她最愛的Ugg靴子是棕色的,還有流蘇,黛安娜的則是黑色,附有扣環和細高跟,黛安娜的頭髮也是粗硬的直髮,而非鬆垮垂落的捲髮。她戴的是環形耳環,不是翡翠墜飾,而她的口紅也遠比任何雅典娜會塗的顏色還要亮上非常、非常多

「這跟那無關,茱恩,是妳如果人不在康乃狄克州,我就沒辦法提供妳遠距健康照護,我沒有在維吉尼亞州執業的執照。」

我的手機亮了起來,我迫不及待撲上去,可是並不是洛莉回電,是個IG通知。
來自那個鬼魂。
這一次雅典娜坐在Saxby’s的某個雅座裡,惡作劇般在吸管上方吐著舌頭,她的穿著打扮就跟我在新書發表會,在Coco’s咖啡店看到她時一模一樣,也是今天下午我以為我在Saxby’s外看到的那套。嘴唇塗成腥紅色,雙眼閃閃發光。
今天認出了某個老朋友,我在想她還記不記得我。

第二十三章

是雅典娜。這絕對是雅典娜的聲音沒錯,散發出那種音色,漠不關心,又「有夠明顯做作到諷刺的程度,搞得好像真的一樣」,我在電台的訪問跟podcast上聽過她用上好幾十次,「已經好——久啦。」

我想要雅典娜現身。她是我唯一想自白的對象,我需要真正的淨化,不是坎蒂絲.李在我眼前訕笑,不是這個殘忍幼稚的智障惡作劇。

「妳知道雅典娜在這個產業中遭遇過多少破事嗎?」坎蒂絲質問道,「他們把她當作自己的象徵,充滿異國風情的亞裔女孩,每一次她試圖發展新的計畫,他們都不斷堅持亞裔就是她的品牌,也是她的讀者期待的。他們從來都不讓她講其他東西,永遠只能講身為移民的經驗,講她有半數家人都死在柬埔寨,講她爸在天安門事件二十週年時自殺,種族創傷最賣座了,不是嗎?他們把她當成博物館的展品在對待,這就是她的賣點,身為一個華裔悲劇,而她也順從了,她知道規矩,而她也盡全力從裡面榨出他媽的所有價值。

「而要是雅典娜算是個成功案例,那對我們剩下的人來說,這又代表什麼意思呢?」坎蒂絲的聲音冷酷了起來,「妳知道去推銷某本書,結果對方告訴妳,他們已經簽了個亞裔作者了,是什麼感覺嗎?說他們同一季不能同時推出兩本邊緣族群的故事?說既然已經有雅典娜.劉存在了,那妳就是多餘的?這個產業建構的基礎就是強迫我們沉默,把我們死死踩在腳下,然後朝白人灑錢,以產出對我們的各式種族歧視刻板印象。

我也曾身在另一邊,曾親眼見識這一切發生,我也在會議室裡,我們會選出勁爆的本季大書,並決定誰學養良好、語言通順清晰、充滿魅力,卻又足夠邊緣,這樣才能好好善用我們的行銷預

算。這很病態,妳也知道,但是我猜,能成為象徵也很爽吧,如果規則有打破的一天,那妳何不也乾脆搭著多元性的電梯一路登頂啊,妳的邏輯就是這樣不是嗎?

自從《最後的前線》出版以來,我就成了坎蒂絲、黛安娜、愛黛兒這些人手下的受害者:這種人認為,就因為他們「受到壓迫」而且「身處邊緣」,他們就可以想做什麼、想講什麼,都隨心所欲。還覺得全世界都應該把他們供在神壇上,送上各式各樣的機會,而且反向種族歧視也是沒問題的,他們可以隨便霸凌、騷擾、羞辱像我這樣的人,就因為我是個白人,就因為這算是挺身反抗,因為在這年頭,像我這樣的女人,是大家最可以接受的目標。種族歧視很不好沒錯,但你還是可以對白女發出死亡威脅。

第二十四章

我覺得,這完全就是阿岡本會稱為「裸命」的狀態。

孤獨不應該讓我這麼困擾的才對,我很習慣自己一個人啊,我一直以來都是孤伶伶的,只要我可以寫作就沒事。但問題就是我沒辦法寫,現在不行,在深知我現在八成甚至連個版權經紀人都沒有的狀況下,就是不行,少了讀者,算是哪門子作家啊?

我猜傑夫最後算是重新回到出版界了吧,可是傑夫是個有錢又迷人的順性別白男,傑夫有無限的犯錯空間,而這個世界並不會給我同樣的慈悲為懷。

我將會精雕細琢並賣出這個故事,有關出版業的種種壓力,是如何導致白人作家和非白人作家一樣,簡直都不可能出頭,有關雅典娜的成功完完全全都是建構出來的,她一直以來都只不過是個產業象徵而已。還有關於我自己的騙局,因為我們就把這包裝成騙局吧,而非剽竊,這真的只是一種手法,目的是要揭露這整個產業腐敗的根基,也會說明到最後蓋棺論定時,我為什麼算是個英雄。

一年後,我就會在世界各地的書店裡了。一開始的媒體報導最好只會是態度存疑,最糟則會是無情批評,白女出版了絕地大爆料!茱恩.海伍德寫了一本沒人想看的回憶錄,因為這個瘋女人就是不肯停筆,黛安娜.邱會氣到中風,愛黛兒.史帕克斯——佐藤也會他媽的大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