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授權臉書專頁【一個窮科學家移民美國的夢幻故事】轉載)

【緣起】

筆者旅居美國多年,今年短暫返港時,沒能在「一坪半性別空間」營業時間到訪買書。為答謝好友CY贈與此書,特撰讀後感一篇。

【故事概要】

在香港土生土長、持有英籍的九十後女子復僑,經歷雨傘運動後,離開長年居住的香港,隻身到倫敦開展新生活。為了糊口,本以作畫為專業的復僑當上了時裝店售貨員。及後,透過雕塑家好友逸離,復僑認識了蘇格蘭出生的白人攝影師雲子。復僑覺得雲子沒有常見的「英式虛偽」,並且心底希望能透過與本地人交往融入英國生活,於是開始嘗試與之交往。

然而,由於經歷和文化背景迴異,兩人對幾乎所有議題(種族、婚姻、語言、殖民政府、政治抗爭…)都有不同的前設,以致衝突頻頻。一開始為著有可能發展的關係,復僑努力向雲子解釋想法、試圖好好溝通,但長期要用英語解釋每一個細節,一有誤會還附帶一連串情緒勞動,讓復僑感到氣餒。和尋覓新的戀人一樣,移民是為了往後日子過得更好,毅然作出的改變。然而,本能還是會渴望依附熟悉的事物,擁有一個無償地接納自己的「家」——「她(復僑)放棄香港,同時追求香港」——這到底是否矛盾?

與此同時,為了放下她始終念念不忘的、與她有過露水情緣的廣東移民第二代文翡翠,復僑一直在繪畫當年在翡翠家中見到的一棵〈樹〉——接在馬栗樹的龍眼枝——即使她並不知道〈樹〉的來由。在發表作品的展覽中,復僑與心心念念的翡翠久別重逢,也終於知道她命名為〈接木〉的油畫中那棵〈樹〉的故事 …

【讀後感】

不得不說,同樣身為從香港移居外地的異鄉人,這小說戵中了我的許多痛處——難以用非母語充分表達自己;基於膚色和外表被歸類為自己不屬於的族群;因體型小而來的恐懼感;香港愈來愈陌生,兩面不是人;受移民身份所限,只能從事某些工種;必須非常小心改掉在香港時慣用的詞彙(例如:外國人、白人、黑人),不然會被誤以為是種族歧視主義者、甚或抱有惡意的人,還得時刻審視自己的言辭在不同文化背景下是否無害 … …

住在倫敦這個繁華的大城巿,復僑感覺生活逼人,一旦沒錢就會流落街頭:「(英國)雖是福利國家,卻是給最窮苦的人而已」。香港的朋友說寸金尺土的香港何嘗不是一樣,但我覺得還是有差別:像復僑這個年紀的青年,在香港若非舉目無親,非不得已還是能夠依靠父母;但在異鄉必須獨自咬緊牙關撐下去。透過復僑的的視角,作者將九十後這一代移民懷抱著的觀念、在異鄉承受到的無形壓力和委屈,具體且不帶論斷地呈現讀者眼前。

「不帶論斷」,指的是即使復僑視角所見的不夠全面,作者沒有批判復僑的觀點上的缺漏,只是當成既定事實般敍述。例如,雲子訝異復僑居然覺得像《Little Britain》這種帶種族主義色彩的節目搞笑,亦不理解為何一個舊殖民地的人會擁護殖民者。復僑試圖以自己的認知,向雲子解釋英國殖民者為香港帶來的影響並非一面倒負面:

「殖民的初期是非常殘忍,武力征服,華洋分隔,『華人與狗不准進入』就貼在英國人的場所門外,但殖民同時改變了很多華人的陋習,比如是蓄婢,比如是引入選舉制度,雖然不夠健全,但還是比沒有的好;而且因為英國的統治,我們躲過了中國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還可以幫助難民逃離。… … 我們經歷過不只一個殖民者,英國人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知道,但他們實在稍勝一籌;加上如果不是因為殖民歷史,我也不能來到英國定居,就不會認識你了… … 」

描述雲子不敢苟同但又不能「糾正」復僑的經驗之餘,作者亦不忘補上一段:

當然,復僑對於英國殖民者的分層管治也沒有太多理解,認為是英國對香港殖民地特別好,而不是當時的世界風氣所影響;她也不知道英國沒有像處理其他殖民地那樣,在跟中國談判前進行公投來取得民意,英國奉上香港來討好中國,是復僑從來沒有想過的。

像復僑年紀的八、九十後(也是筆者的年紀),並沒有經歷太長的港英殖民統治,兒時身處的英屬香港,正處於主權移交前繁榮安定的最後十數年,很自然會對港英政府有不壞的印象,香港事變(2019)後對港共徹底失望、憑著BNO/英籍移居英國的,也主要是這一代人。與其批評他們不夠全面理解港英殖民統治的弊端,我欣賞作者把他們對英國的正面印象理解為時代的印記並中立地記錄之。

復僑厭倦要向雲子解釋像她這般出身的人的立場,「因為這種耗費精力的討論而更覺疲累」。但當雲子闡述自己的看法時,即使已經使用了共通的英語,兩人詞彙中的同一個詞語,亦可以指向不同的概念。而在這種時候,復僑並沒有試圖換位理解雲子所言。例如,當復僑和雲子討論對「婚姻」的看法時:

雲子續道:「愛情是鮮花,婚姻是白紙黑字的責任,跟愛情無關。」

(復僑:)「跟愛情無關?」

「婚姻所改變的只是法律地位,許多時候,結婚只不過是為了改變現狀,實則都是外在的,有時為了居留證,有些人是為了攪拌一下長久關係所以結婚,有些人只不過想穿婚紗,或者為了證明自己並不是『沒有人要』,我還可以給上更多的理由,但是為了跟另一個人結合而簽字發盟誓,是沒有必要的。」

… …

(復僑:)「你不相信婚姻嗎?」

(雲子:)「婚姻不需要相信的,只需要實踐。」

復僑無言,雲子的看法令她消化不來。她一直覺得自己的想法順理成章,沒想到原來有人會不喜歡承諾,輕視婚姻。她固有的價值再次被雲子衝擊,開了眼界。

即使復僑和雲子都在使用同一詞語「婚姻」,指的顯然是截然不同的東西:雲子口中的「婚姻」是「法律認可的配偶權利及連帶義務」;然而,即使雲子早已清楚說明了她採用的定義,復僑還是在用她既有對「婚姻」的理解「一生相守的承諾」和雲子討論,所以才會問「你不相信婚姻嗎?」這種在雲子耳中語意不通的問題。(這問句大概像「你不相信死刑嗎?」一樣語意不通:坐電椅就會死,要相信什麼?實踐就是。🤷)

如雲子所言,婚姻有多種功能,並不單純是承諾,例如婚姻可以是獲得工作許可或居留權的渠道,這也是移民的痛點吧。雖然我沒見過認識的人在沒感情基礎下「假結婚」的例子,但很多移民美國的朋友,結婚的時間點都不是基於什麼「情到濃時」,而是基於外在因素的實際考慮,例如必須在簽證到期前、或遞I-485(Adjustment of Status)之前和伴侶衝去簽字,解決有關身份的問題,或是以neutralization的方式縮短和伴侶的綠卡申請排期時間等。

復僑是英國公民,沒有身份問題,在香港時也是不需要額外身份的香港居民,可以理解為何她不會視婚姻為有實際功能的法律程序(因為她並不需要🤷)。直到復僑從香港過來工作的同事清敏工作簽證快到期,試圖向復僑「求婚」以保住工作時,復僑才理解雲子所言:

婚姻當然可以是假的,這年頭有什麼不可以是假的?但婚姻當中的所有白紙黑字、法律地位、伴侶的身分和義務,任何一方有什麼三長兩短,另一方的責任是逃不掉的;一方意外死亡,另一方也可以接收所有遺產,這些本來就跟愛情無關的重重包圍住婚姻,雲子真的沒有說錯。

但即使雲子說的話有道理,心累仍是無法避免的情緒。當復僑說為著氣候問題要求政府做事的示威者只是徒勞,被雲子批評「悲觀又犬儒,行為甚至像懦夫」,更讓復僑怒不可遏,卻又無從反駁:

那些暫居帳篷的人、寫大字報文宣的人、補給物資的人,曾經統統都是復僑,時移世易,五年過去,她變成經過廣場而冷言冷語的路人,更被只是首次參與遊行示威的雲子輕視,這就是復僑的現實。

復僑怠倦於被雲子誤解,同時無可救藥地思念著白月光翡翠。諳廣東話的翡翠,理所當然讓復僑覺得更易親近。然而,復僑又懂得翡翠多少?在英國長大、從沒經歷過香港的翡翠,又有何基礎理解復僑的心境?復僑盼望得到的理解,在倫敦得不到,在香港又是否能夠得到?畢竟,若不是因為對香港絕望,又何以千辛萬苦移居倫敦?

復僑命名為〈接木〉的動畫作品,翡翠家的〈樹〉,就經歷過一回這樣的試鍊:

嫁接法是常用的園藝技術,無性繁殖植物,「把一種植物的株接到另一樹上」,聽起來真容易,但是接穗和砧木不一定相合,形成層要時間生長,讓維管束組織互相連接,互相供應養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才能讓兩株二合為一。雖然接了在一起,但接合的部分成了全樹的最弱點,容易因某些外在內在因素而折斷,失敗。

這麼費功夫,就是為了繁殖出更好的果,到底是誰先想到可以這麼繁殖?無性繁殖是人為的,是想要脫離原有植物的限制,還是讓兩株植物互惠互利?… … 這麼暴力的接合,被切開、去皮,然而樹卻不介意,還能滋養一個毫不相干的生命,是一種萬物自有永有的,對生的追求,一股適應世界的力量和那種無論如何都盡力生存下去的意志。植物是不會想到放棄,它們只會扭盡六壬地存活並繁衍,在最小的縫隙間長出幼苗,在溝渠內開花,在任何只有一點水的角落伸出枝椏。

結合了的植物已經不再是任何一方,不再只是馬粟樹,也不再只是龍眼,是一種類型以外的個體,沒有自己的名字,那種裡外不是人的感覺很熟悉啊。組合植物由兩者而來,但不向兩者而住,它有自己的意志,在天地間立足,佔一空間。

移民也是一場這樣的試煉?帶著既有的回憶和包袱移居外地,生存和適應,就如接木一樣,是可以失敗的——也許會在新環境一厥不振,也可能回流故地。要是忍過了孤獨的煎熬,無論和新環境的朋友,抑或舊地的老友也不可能一樣。終究,移民是為著未來有更好的生活而作的冒險,一旦闖過了,就「已經不再是任何一方」,只能接受自己的獨特性,和無處可尋的理解,好好活下去。

故事尾聲壓垮復僑和雲子關係的最後一根稻草,也還真教人欲哭無淚。作為一個生理女性,獲得女人的性太難,獲得男人的性(和其他附帶好處)卻不廢吹灰之力,也只能慨嘆無奈。不過,復僑當初接近雲子的理由,何嘗不是出自籠統的英國人種分類,忽略了雲子背景的獨特性?好友逸離、前度交往對象翡翠、以及最後一根稻草、在港工作的倫敦人謝勒,這些看似和復僑有共通之處的角色,實際上能同情共感的部分又有多少?坦誠面對自己以及他人的獨特性之後,基於錯誤前設開展的關係,也許就只能推倒重來。

誠意推薦此書給各一位腳踏實地、努力生活的移民港人,以及有移居外地親友的你。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