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的某一天,我重遇多年前欺凌我的人。(幸好)那是一個專業視訊會議,而我當天不需要開camera發言。當那個人(下稱PK)露臉發言時,我沒想到我緊張得幾乎要馬上關掉視窗。
和PK的過節其實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我也沒料到多年後再見到這個人,即使不是在現實裡面對面,竟還是會令我像遇上猛獸般腎上腺素上升——《真正無懼的身心防彈術》一書中就有提到恐懼時會有的3F反應模式(戰鬥 Fight、逃跑 Flight、僵住不動 Freeze),看來我慣常的反應模式是Flight。
但為了不錯過會議的其他資訊,我還是理性地說服自己留下來:以前我們在工作場合是同組前輩、後輩的關係,但現在我已經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他再沒有機會傷害我了,我不該感到害怕的——心裡默唸好幾遍之後,我總算能平心靜氣聽PK說話。
多年前,PK和我在學校跟同一個上司共事。因為PK是前輩,工作場合裡的人都是先認識PK再認識我,在他人面前PK又表現得對我非常友善,我不知該向誰訴說被PK口蜜腹劍地對待的實情,還有在公眾場合PK以前輩身份阻礙我和其他人的交談、在同儕面前PK假裝善意「提點」實則是誣陷我犯錯(事實上我並沒錯),答應上司教我做事卻把所有資料藏起… PK無數惡意的舉動,讓我長期處於戒備狀態,深怕一個不慎又會被害。
(其實我不是沒有向上司反映過,但因為PK有獲得上司的信任,上司以為那只是我和PK溝通失誤,沒有放在心上。)
終於,到了共事的第四年,我忍不住向教務署的Admin反映:被PK如此對待令我非常困擾。Admin聽我描述了PK私下對我做的事後,也覺得實在不能讓我繼續承受這些。通常在美國職場遇上欺凌的狀況,職場訓練(compliance training)還是會教人:第一步應先向加害者反映這是不恰當的行為,希望他們只是無心之失會改過。然而,了解事情經過後,Admin也同意PK對我所做的是畜意為之,好言相勸不但沒作用,還可能招惹報復。所以,Admin當時處理的方法是:先讓我和PK的上司知情(我上司是個好人,但他不懂理解人際方面的事。當他驚覺事態嚴重後,有向我道歉。),然後巧妙地編排我和PK的工作,好讓我能避免與PK接觸。我非常感激Admin沒有死板地跟著SOP(Standard of Procedures)做事,因應實際情況為我安排一切——這大大改善了我當時的處境。
(不過,當我和PK都轉職後,又發生了一些事,讓我駭然發現PK竟不認為他對我所做的事有何不妥。也許他就如那些欺壓媳婦的刻薄公婆一樣,覺得作為「後輩」的我承受這些都是應份的。對此我只感到傻眼。)
PK對我做的每一件都看似小事,但持續不斷且次數頻繁,累積下來的情緒負擔令我長期處於緊張狀態。和父母談話時(還會向父母訴苦,多久遠的事了),總免不了生氣地提及PK的惡行。然而,家父總會以「中國人總是狗咬狗骨」(?)回應,有次更竟問我:「你幹嘛常常提PK這個男人?他就對你那麼重要嗎?」我登時感到被侮辱。雖然知道家父並非出於惡意,但這根本等同對著一個被刀捅傷的人說:「你幹嘛在意插在你腹中那把刀?它就這麼重要嗎?」因為痛呀!這還用說?
(家父的反應,也有讓我反思:我有否曾輕視朋友所受的傷害?事實上,能夠在別人訴苦時說好話的人不多,所以人愈大,通常愈傾向隱藏心事吧。)
事隔多年,傷口是癒合了,但傷疤依然存在:一個連我自己都不用開camera的視象會議,就觸發了我的恐懼反應。其實當時是有為自己的過度反應感到氣憤:我為何被一個無謂又卑鄙的人觸動情緒呢?怎麼值得呢?(其實這和家父說的話,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再冷靜一點想,這情緒甚至和PK本人無關,而是我在屢次遭到攻擊時,為了自我保護而產生的情緒反應。
無論傷疤從何而來,人活下去都必須與傷疤共存。擁有傷疤並不是羞恥之事,即使當時的傷害是能夠避免的——上次沒躲過,下次小心避免就好——在得到別人的理解之前,我還得先接納擁有傷疤的自己。
話說,朋友看到我上一篇文章寫道:
若把詳情寫出來,不就是在罵人了?寫【自省錄】的初衷是「自省」而非譴責他人。
覺得我把寫作題材局限於「自省」是在為自己設限。我倒覺得這個小小的限制,為我帶來更多安寧和自由。如果我在文中讉責他人,很容易模糊焦點,並招惹無謂的爭論。到時應付那些爭拗,還會浪費我更多時間,倒不如下筆時稍為小心一點。
說到底,【自省錄】是為自己而寫的:寫作時理清思路,便已達到目的。別人讀後是否認同,並不是我在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