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威雄的一星期約定到了,海南島礦務局長上門,松本冷靜而直截了當地說:「我答應留任一年,條件是解除查扣播磨丸,讓它載運這裡的所有幹部和工員回鄉。」
國府官員回去向南京請示後,第二天再度上門,也開門見山:「我們高度肯定松本先生留任一年的決定,播磨丸將解除查扣,但必須繳納一千萬關金的關稅才能放行。」
晚上臨睡前,宏仁又有記事。他在記事本裡寫的是:
祖國政府再度令吾不快、不悅。
面對國民政府需索,宜與日本長官合作。
權宜措施是也,實乃不得已為之也。
榮華心中藏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祕密。「玉仁大概不知道,我是全世界最能守祕密的人。緊守著祕密一直不說,有時候是很辛苦的事。」
沒多久,一個奇蹟出現:吳振武那邊獲得回音,國民政府已決定在農曆過年前派出三艘鐵殼船到海南島接回台灣兵,只限軍人和軍眷。李玉仁因而專程跑了一趟吳振武那邊,得到的訊息卻是:軍人和軍眷能否全部擠上都成問題,在產業界工作的台灣人,上得了那三艘鐵殼船的機會是零。
「我偷偷在你的警察紀錄上動了手腳,把發霉的米糠裝進白米布袋,這樣你懂嗎?」
「為什麼?」
「這樣一來,你就有了酗酒打架的紀錄。等一下口試官會問你,你要承認,你可能不會被錄取。如果你否認,派出所一定會查出是我做的手腳,阿舅可能會一條命被打成半條,還要去坐牢。」
接下來的日子,成吉照常隨父親上街幫人打鑰匙、賣鑰匙。直到三個月後,在報紙上看到石原產業在海南島招募「技術補」的廣告,偷偷去報考,又考上了。
松本又朝宏仁說:「我很奇怪,你在台灣書念得很好,為何沒學支那的話?」宏仁以少有的溫和語氣回答:「我從小被送去外公家養大。他是漢醫,從福建來的。他行醫和日常生活都說閩南話,也完全用閩南話教我唸漢字。我一直以為那就是華話,長大了才知道另有普通話。不過,我能閱讀漢文,看得懂外公家大部分的漢文書。」
報告指出,林阿亮在昌華、昌黎兩村市集裡搭了一個帳篷,經營一種奇怪的生意。帳篷裡一片漆黑,坐著三個妙齡女郎,帳篷外雇用一名男子招徠客人。客人進入帳篷可花一元關金買一根火柴棒,擦亮一根後看到的是穿西式三角褲和胸罩的女子,但只能觀賞火柴棒燒到手指頭前約兩秒的時間,火柴熄了就看不見了;若還想看,可再花一元關金買第二根火柴棒,再進入帳篷,擦亮火柴後,可看到一個半露的乳房;若還想看,再花一元,就能再多兩秒的時間看兩個半露的乳房。
思凝:養生館XD
「真的是台灣來的。是日本人經營的慰安所裡的慰安婦。慰安所奉令解散後,其中三名台灣來的被林阿亮招募,幹起這門新行業。」
「哦!你是想知道那三個慰安婦的底細嗎?個子比較高,看起來最漂亮的叫洪金珠,家住嘉義,是福佬人;稍矮一點,圓臉的是客家人,高雄鄉下來的,叫邱菊妹;另一個皮膚黑黑眼睛大大的是山地姑娘,台東卑南族,她的名字我不會唸,她家有改日本姓名,叫敏子。」
有一天晚上,天氣燠熱,陳宏仁泡製一種青草花茶請大家喝。菊妹喝多了,半夜起床尿尿,回床時好奇地看了看這個工寮大床鋪上熟睡中的五十多個大男人。他們都只穿一條內褲睡覺,大多仰睡,生殖器都勃起著。透著窗外射進的月光,看得清清楚楚,有如一個個撐起的迷你小帳篷,蔚為奇觀。菊妹原本以為對男人的那回事已看得夠多了,但直到今晚,她才知道男人熟睡時,生殖器都是勃起的。
菊妹想著,阿亮說玉仁很有學問,什麼都知道;這幾天還發現這人心地特別好,有機會時或許可以偷偷請教,回台灣後要如何重新過一個正常女孩的生活,找一個好男人來嫁……
菊妹滿懷心事,想著想著再度進入夢鄉。
事態其實已然很清楚了:摸黑進入銀行後能有多少收穫是未知數,萬一事跡敗露是死刑;而「賊窩案」,東西就在那裡,幹一票可能就夠,更重要的是,它不像是作奸犯科,反而帶有一點除暴安良的意味,又有日本護衛隊協助。
「我已完成勘察,支那士兵中有十至八人分睡三間農舍,兩人站衛兵。我們分三組,一起進去,一人制伏一人。」山本答。
一時全場寂靜,無人接話,李玉仁閉目想了許久,說:「此事萬一失敗,讓中國人知道是台灣人和日本人聯手幹的,那不只我們會死在這裡,還怕會引發大規模的報復。剛才山本桑說盡量不出聲的完成任務,未必能百分之百做到,因此,我建議出任務時,大家要蒙面,萬一要開口,不能說半句日本話或台灣話,一律說華話,讓人相信作案的是中國人,否則會有極大的麻煩。」
等山本清鈴再來,把李玉仁等人領去練武場時,每個人都碰到此生從未有過的巨大衝擊。那不只是格鬥訓練,而是不折不扣的殺人訓練。山本清鈴是武術家,另外三位擔任助教的護衛隊成員均為海軍陸戰隊出身。這些日本人教導台灣青年們,如何走路無聲,刀子從何處割喉或刺入什麼部位,對方便會立即斃命;除刀子外,每人配發一枝備用短槍,要學會如何迅速開槍,手臂如何使力才能瞄準。在不斷反覆教導和示範的過程中,日本教練們不斷強調「狠不下心殺人,任務便無法成功」「讓任何一個敵人活命,便會後患無窮」「對敵人不夠殘忍,便是對自己殘忍」。
山本發現看起來最斯文的李玉仁,反而是這些台灣青年中軍訓最扎實的一位。經探詢,原來玉仁在滿洲國任官前受過大同學院的職前訓練,山本知道那是日本關東軍在背後掌控的嚴酷訓練課程。
思凝:愈來愈喜歡李玉仁這角色
受訓期間,陳正高經常想起母親過年過節殺雞宰鴨的畫面。母親總會先叫父親或他把菜刀磨利,然後抓起一隻雞,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雞頭,相準頸下一個部位,將該處的頸毛先拔乾淨,然後口唸:「阿彌陀佛向上天,無事無故不殺生。」,接著用右手拿刀切開,讓鮮紅的雞血流在事先準備好盛有白糯米的大盤子裡,如此切完一隻,再換一隻,全部殺完,大約可裝滿三大盤的血米,然後便將所有流乾了血,腳還在輕微掙扎的雞鴨丟入煮滿開水的大鍋內,略燙一下便拿起,呼叫大家來幫忙拔毛。
每個人心中先有了一個想要的東西,為了得到它,日本人做了仔細的規畫,蒐集情報,勘察現場,然後培訓、演練。這一連串的工作把殺人也含括了進去,啊!是工作,是任務,殺人只是達成目標、完成工作的過程中的一部分,就像挑拔了魚刺,就能吃完魚,殺了人才能完成任務。啊!是這樣的,軍人是這樣在戰場上殘忍起來的,人類是這樣在戰爭中把殘忍變成美德的。
思凝:人類就是這樣在戰爭中把殘忍變成美德
人群逐漸散去之後,成吉一起回榮華的家,一路上將這件凶案實情全盤托出,並請榮華務必守密。榮華停下腳步,驚嚇得雙目圓睜,呆了許久才說:「這是比天還大的祕密,我一定會緊守……」
あなたに会えない日は、たとえ忙しくともむなしい感じがします。(看不到你的日子,我即使忙碌也感到空虛。)
思凝:為什麼不是用”君”
「到最後,上船的人數會非常多,播磨丸將是一艘超大型的難民船,在它航行經過香港時,我想向紅十字會或聯合國救難總署尋求援助。」
在這次聚會中,洪敏雄起立向眾人深深鞠躬,賠失禮,連說:「感謝大家,感謝主。」然後像自語又像在解釋:「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那天晚上的『任務』雖已順利完成,但心中的驚恐一直無法消除,每次閉上眼睛就會浮現那血腥殘忍的景象。我不能理解也不能原諒自己參與了那件事。」敏雄講這些話時,眾人都注意到那還在不停顛搖、旋轉的眼球。
秀媛吃完東西後和宏仁慢慢走回工寮。走到無人處,兩人牽手,十指緊緊相扣;看到有人,趕緊鬆手,跟以前兩人在晚上出來散步時那樣。宏仁是不願如此,但秀媛堅持,因為此地的夫妻一起出門時,通常是丈夫走前面,妻子在後面跟著,從沒看過手牽手走在一起的情侶
秀媛很快喜歡上秀琴。她喜歡秀琴那種純樸親切中帶有積極任事,以及堅強中不帶半點精明的神情。「這像阮台灣婦女的氣質,阮在宜蘭頭城的阿母、阿嬸、阿姑攏係這款ㄟ人。」
秀媛很遺憾兩人言語不通,只能用眼神、表情和肢體動作,表達對她的好感。
餐桌上還擺放著十幾根竹筒飯,榮華說那是秀琴的獨門料理。使用當地的旱糯米、切丁的野芋頭、野豬肉片,與香料混合炒過之後塞進竹筒蒸爛。眾人一嚐,都不斷說「好吃好吃」,但吃完一根後,沒人再去拿第二根。
在同鄉會正要籌辦黃榮華的婚禮時,蔡墩土來報告:「有一群非屬石原產業的日本人要來買票,是否要准?」李玉仁出面處理,略一交談,得知是朝鮮人,有廿三人之多。
他們是滿洲國滿鐵株式會社的技工,被招募來這裡參加鐵路建設。為首的叫崔益三,畢業於哈爾濱鐵道學院,也在新京大同學院受過訓,比李玉仁晚兩期。廿三個人日語都很流利,但只有崔益三講滿洲話,也就是後來的北京話。
伊藤接著介紹:「榮華後來去念高雄州內行宮醬黎灌烏醋工業徒弟養成所第三屆。」說完見全場一副迷惑的表情,還有人在笑,乃改用日語介紹,原來是「高雄州立商工獎勵館附屬工業徒弟養成所第三屆」。
「這就是妳們為什麼要扮男裝的另一層意義所在:把妳們的過去完全遮掩住。那是戰爭帶來的不幸,現在戰爭過去了,要盡量把過去徹底丟掉、忘掉。如果妳們村莊的人都已知道妳們的事,回台灣後去都市做工、學手藝或進修。想念家人時,叫他們去看妳們。這樣是可以重新過正常人的生活的。妳們都二十歲不到,人生的道路還很長呢!」
「我想說的是,不是好出身就一定好命,也不是像妳們貧窮人家出身,將來就一定不好命。不一定的!不是理所當然就是這樣的!妳們只要認真,腳踏實地去工作、去學手藝,將來也是有好命的日子過的。」
「玉仁,你真的很會講話。」
「我是有錢人家的『艱苦子』,只是說出自己的實際感受罷了。」
桃園客家人,台灣作曲家,畢生創作近百首曲子,作品中以〈雨夜花〉〈望春風〉〈月夜愁〉〈四季紅〉最為經典,這四首被合稱為『四月望雨』。被譽為「台灣歌謠之父」與「台灣民謠之父」。〈四季戀〉又名〈對花〉,為其一九三八年作品。
思凝:鄧雨賢
「我們心裡其實很惶恐。」李玉仁說:「常聽人說,一個人打牌輸錢時現出牌品,酒喝多了現出酒品,處逆境時才能顯現人品;又有一句話說『上台容易下台難』;但這些都是在說個人,一個民族或國家面對挫敗時的集體品格,比較少聽人說。」
「在軍事的領域比較多這方面的評論。前不久,大戰方酣,我們帝國軍大本營發行的一份《軍官通訊》便記載了一件讚揚敵國的事。你們有興趣聽嗎?」
「非常有興趣。」
「有一年,我忘了是哪一年,英法聯軍在法國敗得很慘,三十多萬英軍被德軍壓制在敦克爾克海灣。由於當時英國的主力艦隊遠在印度洋,趕不及救援;英國內閣做了最壞的打算,最多只可能撤回四至五萬人,其餘近三十萬英軍將被殲滅於海灣。消息很快傳開,震撼全國。英國幾乎是全民,不分階層,有的用漁船,有的用私人遊艇,有的用渡輪,甚至有人搖著櫓槳划著小船,在德軍轟炸機群的威脅下,前船後艇,槳板相接,去搶救受困的英軍。」
「其中最不簡單的是,在敦克爾克的英軍指揮官下令,耗損較大的部隊先撤,戰力仍佳的部隊殿後,三十萬大軍依此順序,無人爭先恐後;等待撤退的英軍站在齊胸的海水裡,依然排好隊伍,秩序井然登船。」
松本停了一下,接著說:「我們大本營的一位高級參謀在這則軍報新聞的後面,加了一句評論:『這是撤退的典範,值得日本人學習。』」
現場眾人目睹宏仁在施暴時,蓬鬆的頭髮垂下一大綹,遮住半邊額頭,沒被遮住的一隻眼睛圓瞪,微凸,銳利中帶有凶惡之氣。打人時雙唇與鼻子連動,一開一闔,一緊一鬆,幾行汗流下臉頰。
「我係這隻船的暴君,流氓出身,大名叫做陳宏仁。你落火車頭沒探聽!」
四排縱隊驗完票,分循兩條扶梯上船。播磨丸有三百米長、十八米高,同鄉會準備的粗繩扶梯靠在舷側,從碼頭地面伸展到甲板,傾斜四十五度,坡長三十六米。如此長的梯子是鬆垮垮的,必須在中間分段放置實木的踏腳板。乘客爬梯時,行李掛在左右肩膀和頸子下方,空出兩手或一手抓緊梯緣,搖搖晃晃危危顛顛地一步步往上爬。有幾個人腳踏懸空,兩手抓著梯繩,尖聲叫了出來,幸好後面的人都立刻伸長頭顱,像千斤頂那樣頂住垂落下來的屁股,使其重新踏實,繼續上爬。通常,到了甲板,即使是年輕人也會氣喘吁吁。
思凝:好恐怖
重新布置多重井字型通道的那段時間,陳宏仁和李玉仁等幹部在指揮中心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全船乘客利用起身挪位拉繩的時機,六千九百九十六人做了一次清楚的族群分組。日本人在一區;竹東來的和南部的客家人各占一區,但彼此相鄰;講漳州腔台語的和泉州腔台語的,由於人數多,也各占一區,然後同處在一個大區塊內。那是自動調整換位而形成的族群聚落,三個樓層都是如此。洪敏雄大發感慨:「這真是自然界的『奇觀』呀!」李玉仁則說:「這是人類群居的『常態』,荒野的昆蟲鳥獸應該也是這樣吧!
在這場族群分組分區後,吳成吉發現有一群人不會說客家話,卻坐在客家人區;這群人都說日語,卻不和日本人坐在一起。追問之下,才得知是朝鮮人,共廿三個。成吉要求看票,每人都拿出一張。記得玉仁曾在會議上提及此事,說已婉拒了朝鮮人,為何他們還能持票上船?
吳
崔益三冷靜答稱:「我們集體去買票,被副會長拒絕,沒錯!但我們一個一個去買,就沒被拒絕。
崔益三走後,李玉仁告訴大家,這廿三個朝鮮人中,有十幾位是哈爾濱鐵道學院的前後期校友,其他的畢業於滿洲建國大學,都是知識青年。「日本人在東北用很多氣力在教育上面。」玉仁說。
「這些都是白費力氣,滿洲國的中國人和朝鮮人都不會因而更認同日本。」陳宏仁接著說。
「奇怪,日本人竟沒在海南島辦大學,只忙著建橋鋪路,然後挖礦。」這是陳正高的感嘆。
若不算三位「假男士」,黎秀琴和謝秀媛是全船僅有的兩位女性,黃玉柱是唯一的幼童。此二女一童所分住的小隔間都設置在機房內。
用餐和睡覺同在一個擁擠的地方,每個人能分配到的就是兩片屁股坐下去的空間,沒有放腳的位置,坐下時腳必須疊在別人腳上,別人的腳被壓得麻掉了,換另一人的腳在下面。睡覺時亦然,若要側睡,必須和旁人背對背,雙腳盡量蜷曲在胸前,若要仰睡,再怎麼擠,也只有背部的空間,雙腳必須跟別人合疊,才躺得下去。
幾個糾察隊在指揮中心吃飯時聊起這忙碌的一天,一回想就頭皮發麻,腳也跟著痠軟起來。想想這麼龐大一群的七千人,七千顆急著要回家的心,等上船足足等了半年多,如此吃力地負著重物步上了船,如此艱難擠在只能坐下但躺不下的空間,面對的又是如此凶神惡煞般的糾察隊員。陳正高一面喝味噌湯一面說:「明天開始,我們不要再那麼兇了。」蔡墩土接著說:「憑良心講,如果不是陳會長在一開始狠狠打了幾個人,為糾察隊立了威,登船不會那麼順利。」
大約深夜十二時許,天色全黑,警察們發現一批又一批的人靠近播磨丸,總共三批。一批躲在碼頭邊一堆硓𥑮石牆後面,共有九人,另兩批搖著小船板從水上靠近,一條船板上有四人,另一船三人,這些人都只在肩上和腰上綁上簡單的行李。
右邊的小船板先有動靜。在一個微弱的手電筒光信號出現後,一條粗蔴繩自播磨丸上垂下,小船板上的人一個一個攀繩上去。播磨丸高十八米,即使上面拉,下面攀,沒有好的臂力也上不去。這條船板上的四人,兩人順利上去,第三人半途掉入海中,爬起,再攀,顫巍巍地上去了,第四人也是半途掉下,海面一團浪花,海水推推擁擁,久久不見浮起,最後似已被放棄,蔴繩被船上的人丟下海,暗夜無聲的影集第一幕結束。
第二條小船板上的三人情況一樣,上去了兩個,第三個落海後久久未見浮起,似乎進了魚腹。港警後來發現那人拚命朝岸邊游去,游上岸了,伏在一堆銳利的硓𥑮石上不停喘氣。
躲在硓𥑮石牆後的九人,上去了六人,第七人攀爬時蔴繩斷裂,人繩一同墜落碼頭地板上,恐怕是跌斷了腿,由另兩人扶著離開,顯然已放棄
上船。
港區內夜露濕重。附近監視的五名港警交頭接耳一番,四人離去,一人留守。海水在播磨丸底部四周敲捶擊打,波濤嚎叫整夜,像是在對誰質問:海南島是那麼容易要來就來要走就走的嗎?
敏雄的新竹家裡,父親和幾個日本先生的交情好得不得了,日本和服、清酒送來送去的。全家都講日本話。長大後,從徐牧師那裡得知許多日本警察在台灣的惡行惡狀,開始對日本人有些反感。幸好有徐牧師的啟蒙,說了好幾次:「你不要把自己當成日本人。我們是台灣人,日本人只是外來統治者。」敏雄才逐漸有台灣人意識
不過有一件事敏雄一直搞不懂,徐牧師經常說:「我看你的長相,你跟我一樣是賽夏族人,竹苗地區都有。」
「那為什麼你又說我們是台灣人?」
「賽夏族是台灣原住民族之一,我們當然是台灣人。」
敏雄想找時間向玉仁討教,在回到台灣之前,把這個問題徹底搞懂。
指揮中心幾名幹部在清點金錢時,船艙外的天空一群海燕正在追逐嬉戲。海燕身形小,飛高竄低像飛鏢一樣快,只有在嬉鬧打架時速度會慢下來。擔任巡察幹部的陳正高偶然朝外看去,剛好看見一隻老鷹飛箭般射入燕群,嘴上叼著一隻玩耍的海燕而去。海燕一哄而散。沒幾秒間,牠們又如常玩在一起,飛來飛去,吵雜如故,剛剛受到侵襲,少了一隻同伴,像完全沒發生那樣。
會長陳宏仁帶領我們去港務局,我們雖已交出了偷渡客,還是收到一張五百萬的罰單。不管我們如何嘶吼爭理或流淚哀求,都不能讓他們軟下心腸。我們是在港警的槍托脅逼之下被送客的。我們曾想放棄,放棄這艘播磨丸,甚至放棄回鄉的夢想。後來我們互相砥礪,咬著牙回來船上,決心用自助的方式籌措這一大筆罰金,忍著心痛向大家勸募。真是抱歉呀!我感到非常歹勢,希望大家看在同船共命的份上,體諒我們。所有向大家募來的錢,下午去繳納完罰金後,評估會有些剩餘,同鄉會將再去市集採購食品,以彌補這一天半的耽擱所多出來的消耗。
前往港務局的路上,洪敏雄把剛剛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大家。陳宏仁聽完露出一個很難過的表情,差一點哭出來,但隨即用手由上而下抹一下臉,扶一扶頭髮,很快恢復平靜,並說:「正高實在是非常好的人,好在有你可以和他談談心事。榮華和成吉也能一起吐吐心內的苦楚,他們同樣是客家人,是拜把好兄弟。」
「那個阿吉仔說『用不正當的方法去完成正當的事情,嘛係賊仔政府』,這句話好像沒知識,又好像很有知識。」李玉仁插話。
事後二哥被警察叫去,宏仁被外公叫去。外公叫宏仁跪下,用從未聽過的悲傷語氣罵著:「你的兩個阿兄不做人,你嘛係有樣學樣?你是你阿母唯一的希望,你阿母希望你將來親像阿公做一個醫生。你阿內,你阿母有多傷心你知影嗎?」外公又說:「客家人也是咱漢族,有一天要跟日本人車拚,有必要跟客家人合作。客家人嘛係非常勇健,擱真正義,以後不准你再去跟客家人結冤仇。」
和玉仁不同,宏仁先用台語說一遍,再用日語說一遍。宣布時雖然為向大家強迫募款的行為,說了一句「請各位諒解」,但機房裡的伊藤隆次特別注意到:陳宏仁的話,不像先前玉仁的道歉那樣引起許多乘客的傷感。「陳宏仁這個人比較不會打動人心。」伊藤在心裡做比較。
看了看他們一家三口所住的能保有私密的小隔間,「日本人對榮華真是好得沒話說。」玉仁心想。
採買團下船後,宏仁靠在船舷邊看空中的鳥兒。見海鷗與海燕混雜著飛舞,海鷗優雅,海燕急促,快慢交錯,互不干擾,也不相撞。看了一會兒,慢慢從口袋抓出筆記本,在船身極輕微的晃動中寫著:
祖國政府再次令吾極度不快、不悅。類此惡行,係全中國政府皆然?抑或僅榆林港務局如此?係僅對吾台灣同胞如此?抑或對全中國人民皆然?
若祖國政府治台之作為,較之日本殖民政府為差,吾輩數十年之衷心期待,豈非枉費?
登船至今,吾兩度採雷霆霹靂手段,眾人若皆恨吾,吾不悔也,蓋非如此不能成事也。
吾心唯憂秀媛不能諒。觀其眼神,似已有異。彼若因此不諒吾,吾跳海去死可也。
離兩人不遠處,一名船員石原兵衛從背後看著夫妻倆親暱的畫面,神情曖昧,眼中露出一絲異樣的光芒。
衝突雙方見大批糾察隊到達,不敢再滋事。蔡墩土用閩南話詢問群毆的原委,福佬人這區眾口鑠金地說:「是福佬人和客家人起糾紛,吳成吉進場干預,偏袒客家人,才引發群毆。」
黃榮華立刻高聲說:「我聽得一清二楚,吳成吉是進場用客家話勸客家群眾不要生氣,退後一步。」
蔡墩土留六名糾察隊員在現場監視,然後扶著吳成吉回指揮中心,陳正高、黃榮華等人跟隨在後。
陳宏仁對吳成吉、陳正高已有共患難的革命感情,與黃榮華則有宿怨,感情時好時壞。
陳宏仁想用一種比較特別的方式公告此一禁令。他找到船修復時剩下的紅色油漆,用細籐條為筆,在一件舊汗衫上用日文寫下:
本船嚴禁再有群毆,違者不論對錯,必將肇事雙方丟入大海,絕不手軟。
林阿亮帶上來的三個假男人,沒能掩飾太久,尤其是晚上睡得東倒西歪的時候。上船的第二個夜晚就被隔鄰的同伴知道了真相。林阿亮趕緊拿出預藏的鹹鴨蛋和魚乾供鄰居們享用,並說:「女人在外實在不方便,大
家同樣是出外人,同樣是台灣人,我們盡量不要暴露她們。她們很可憐。」
當林阿亮對別人說到「她們很可憐」時,菊妹總會正色糾正:「我不喜歡被人說成很可憐,你不要再用這個詞,好嗎?」
被發現真相的當晚,一名男鄰居伸手朝洪金珠摸乳撫臀,心存挑逗。金珠立刻搖醒兩名女伴,沒幾秒間,男子的脖子已被菊妹和敏子聯手勒住,男子想掙扎反擊,反被勒得更緊,勒到滿臉脹紅,眼白翻出,吵醒了鄰近乘客,合力將三女拉開。
事後,菊妹告訴阿亮:「我們三人早已商定,在船上若被騷擾,第一次就要聯手狠狠反擊,才不會有第二次。」
松村船長接著又對伊藤桑說:「戰爭前,我在一家遠洋漁船上擔任大副,船上有一批水手是沖繩島人,另一批是薩摩人。
伊藤桑接下去說:「我以前在台灣花蓮工作時,見過閩族村和粵族村的人集體械鬥,只為了爭奪灌溉用水。現在回想起來,那裡的日本警察都處理太過了。過多的傳訊和棒打,反而會增加更多的械鬥。」
「對,這就是我想說的,機器壞了,要趕快處理;人跟人壞了,不妨慢一點處理。」松村說。
「不只是慢一點處理,有時候不處理反而是對的。」伊藤說。
「剛才同鄉會那些大男孩的不處理政策,值得我們學習呀!經過這個事件,證明他們都是『資格者』。」
只聽松吉清了清喉嚨,這回說出的是不好的消息:「今年開始,台灣不一樣了。現在不但治安變壞,衛生狀況也快速惡化。據說幾個月內就有五千多人染上天花,霍亂在許多村莊大流行,從台灣頭到台灣尾都有。」
在座每個人那天晚上都有「出任務」。那是一個驚悚、血腥的記憶。一個無法抗拒的情勢壓迫著他們。他們,包括台灣人和日本人,在心理上相互支撐,並相互強化它的正當性,然後集體幹了一件滔天大案。這個案子沒有媒體報導,沒有檢警偵辦,但大到讓其中一位「兇手」事後發了瘋病。
敏雄注意到玉仁哭的時候,那臉孔和前天晚上睡覺時一樣,一樣的苦,不曉得要如何形容的苦,像孩子吃苦藥粉時那樣的苦臉,看著看著也跟著啜泣了起來;正高、成吉、松吉也受到影響,紛紛擦著眼淚。
張松吉聲調再放和緩些:「松村船長那邊有個短波電台可聽,但收訊不清楚。最新的情況是各街各庄有頭有臉的人,都出來組織三民主義青年團,民間自己擔當治安和公共衛生工作。我聽到台灣現在的長官已要求官員不撒謊、不揩油。」
「自古以來,不管什麼帝國、什麼王朝,一、要有夠匪類,才能夠成為政府;二、不夠匪類,不能維持統治。通常,做政府的一旦做久,都會變得很惡質。如果有一天政府由我們來做,不知我們能否避免變成一群匪類。」李玉仁感慨地說。
思凝:重點預言
陳宏仁拿著兩種藥再度上樓時,發現有人正在為病患把脈,並仔細地推拿。此人是個大禿頭,穿著「大東京製糖會社」的幹部制服,自稱林鴻國。桃園人,略懂漢醫,稱病患是製糖會社的同事,冒昧來看看能否幫得上忙。
林鴻國在說話時,秀媛趕到。宏仁不再忌諱四周都是人,上前牽她的手。秀媛沒拒絕,但只一秒間,她掙脫了宏仁的手,上前蹲在林鴻國身旁幫忙。
由於病人已無法自行吞嚥,林鴻國將藥丸和水,分四次灌進病人口內後,強力從頸部由上而下拍打,按揉、推送,一直到胸部,再從其背部由上而下做一次相同的推送,費了半個多鐘頭,滿頭大汗。陳宏仁在醫學院學西醫三、四年,在外公家耳濡目染漢醫多年,倒沒見過這種強行灌藥的手法。
一、二樓靠西北的區域有強雨打進,乘客們紛紛挪動屁股避雨,亂成一團,但因太擁擠,也沒能移動多少;幾乎所有人都舉起手,以掌遮頭擋雨,遠看宛如一群投降的士兵——一群戰敗國的軍工、戰勝國的遺民,現在全身濕透透,好像在向老天爺舉手乞降。
這場西北雨約二十分鐘結束,因驟起狂風而猛烈搖晃的船身也逐漸回穩,許多人在船身平靜後才忍不住暈船嘔吐。
約十分鐘後,擴音器傳來副會長李玉仁的聲音:「香港海關不讓本船靠岸,船上所有乘客因為沒有簽證不能下船,紅十字會安排了小船來接採購人員上岸,在港口附近補貨,請大家安心在船上等待,補完貨,加滿油,即刻再啟航。」
十一位採購人員下船後,李玉仁開始整理剛剛被打濕的物件,三個朝鮮人走了過來,包括領頭的崔益三。交談後才得知三人都能說北京話。崔益三解釋:「抱歉,除非有必要,朝鮮人不會主動講日本話和中國話。」
李玉仁說:「這我清楚。我以前的愛人是你們新義州人。她也是這樣想的。」
「你清楚,未必能同感。千百年來,有兩隻手扼住朝鮮人的脖子,一隻從大陸伸過來,明國人,清國人,現在叫中國人;另一隻是海上來的,是日本人。」
「哦,我們這一代的台灣人多是那樣。你想想看,我們出生時,是日本政府。家裡說台語,但從搖籃裡就開始在聽日本兒歌了,長大後穿的是日式童裝,上學後被灌輸的國家認同是日本國,效忠的對象是天皇。我的父兄都有兩個名字,一個是漢名,一個是日本名。其中最重要的是,日本人在台灣,雖然警察很兇,但各級學校的日本先生都很好……」
崔益三找到一個縫隙,切入:「朝鮮同樣被日本殖民,但我們不會這樣。」
「我在滿洲時,認真想過這個現象。朝鮮半島雖然古時分為好幾個國家,但在日本人統治之前,朝鮮人基本上已有了雛型的國族意識;但台灣還沒有,即使有,也只是漢人的意識。」玉仁說到此處,發覺崔益三眼神凝結,表情專注,對這話題似乎特別感興趣,於是口沫橫飛了起來:「以前台灣北部由西班牙和英國
占領,南部是荷蘭人,殖民者各行其是。後來的清國政府對台灣的統治是鬆散的,各地常有民變,清國政府會派個大官來鎮壓,大官擅用各族群的矛盾來平亂,亂平之後又急忙跑回大陸去了。清國官員曾在台灣興建鐵路,但只從基隆勉強建到新竹,南北往來非常困難。台灣雖然是一個完整的海島,但在清國時代,地域上沒被連成一體,族群的矛盾又被不斷地強化,因而,日本人來殖民時,台灣有的只是漢人和番人、客家人和福佬人的族群意識。國家認同呢?是有個『愛新覺羅大清帝國』沒錯,但它很遙遠,遙遠的天朝。這是第一點……」
陳宏仁隨後告訴玉仁,國際紅十字會和聯合國難民總署各有一位代表前來關心。問明情況後,提供了兩項最基本的人道協助:給播磨丸加滿油和飲用水。機房已在作業。
「啪」的一聲,陳宏仁冷不防出手打了李玉仁一個耳光。玉仁被打後也瞬間移動腳步,沒人看清是怎麼做到的,宏仁的脖子己被玉仁的右手臂勾住,臉色由漲紅轉青。玉仁的身體緊貼著宏仁的背部,眼看玉仁正要用力提起宏仁的身體,突然又緊急剎住,放鬆下來,把宏仁放開。
宏仁被放開後,腦海中浮起一個畫面:在島上預備去殺人搶劫前幾天,玉仁接受了格鬥訓練,山本清鈴反覆教他一個貼身勒脖子的動作。啊!就是那個動作,宏仁剛才感到喉頭受到極大的壓力,胸臆間已無法呼吸,幸好玉仁不久即鬆手。
兩人在大庭廣眾前爭吵又大打出手,對全船乘客來說,其震撼實不亞於剛才伊藤隆次含淚解除黃榮華的手榴彈。
陳宏仁一個人坐在甲板上。「剛才一時衝動打了玉仁一巴掌,其實是打壞了自己的領導權威。這七、八個月來,都是我在扮黑面的,他當好人,可能全船的台灣人和日本人都痛恨我,卻喜歡他呢!」宏仁想著:「我這衝動的脾氣一定要改掉才行。」
「日本的『介錯』和中國的『劊子手』,在這艘船上竟是同一個意思,奇妙的融合呀!」
「死亡會讓人悲傷,但沒必要畏懼。」這是父親經常說的一句話。
李玉仁接他的話:「那人叫伊藤隆次,他寧願讓石原兵衛死在自己人手裡,死在自己的文化意涵之中。日本人都是這樣的,看起來是卑屈,但那是日本人維護民族尊嚴的一種表現。」
入林之後,李玉仁以日語大聲下令:「糾察隊員分成兩列,背對背站立。」兩層的人牆很快出現,明顯隔開了爭鬥雙方。李玉仁緊接著高喊:「我們的任務只是區隔。任何一方若有人出拳,讓他們打,我們挨著,不出聲,不出手。」連說了好幾遍。
李玉仁下這個指令,聲音很大,是說給糾察隊員聽的。但內容,尤其是最後幾句「我們挨著,不出聲,不出手」,聽在雙方人員耳中,反倒起了平息紛爭之效。叫罵聲頓時停歇,指指點點比手畫腳的肢體也縮了回去。糾察隊員見情勢如此變化,都領悟了玉仁的用意,表演得更起勁,更緊密手拉著手,人人抿嘴,無人出聲,好像真的準備好有人出拳打過來。
李玉仁說這話時,張松吉、謝秀媛走來,幾個機房的作業員也上前。海南島工寮前椰子樹下的「戶外讀書會」好像又出現了,碰巧此時船行穩定,玉仁也談興大開。
「伊藤桑這樣問,我真的要好好想一想。應該是這樣,我從小的家庭教育,可以說就是一種解決衝突的教育。」
「父親有三房太太,子女十四人。家事和產業混合著,茶園、工場、貿易、財務各有不同的負責人和職工,其中有個老管
家,我都叫他江伯,家裡傭人全歸他管。同時居中聯繫協調,為我父親排難解紛,每天團團轉,像個石臼的磨心。」
「這樣的家庭是相當複雜的。家庭成員之間有親情,也有利害;會互相幫助,也常互相鬥爭。許多次嚴重的衝突,幾乎都被江伯化解。江伯的妙方是『自責』,就是把一切衝突都歸疚於自己。沒人有錯,都是錯在他們做僕役的。江伯總會帶幾個傭人,分別向衝突雙方自請處罰,但都只是做做樣子,很多紛爭就漸漸沒事了。衝突有些發生在我和我母親身上,所以刻骨銘心。」
「剛才船上發生衝突時,我突然想起了江伯,想起他的方法。
「戶外讀書會」一哄而散。李玉仁起身前往指揮中心時被謝秀媛叫住,「玉仁兄,剛才那麼多人,我不敢問。我們那天登船時,有人不排隊的時候,還有那天募集罰金時,我注意到宏仁都用了粗暴的手段,我很想知道,如果由你處理,你會有什麼不一樣的做法?」
「我也不知道。我碰到情況時,會憑著當下出現的念頭,決定要怎麼做。真的是如此。我想,每個人儲放在心中、在腦袋裡的東西不一樣,所以做出來的事情就會不一樣。」
三樓沒有天花板,沒有海水沖刷,卻搖得比二樓更厲害,還得承受像是有人從天上用力丟下水球、密密麻麻撲擊著全身的劇痛。更恐怖的是那閃裂雪亮的銀光,帶來電流在每個人頭上、身上、腳上游走,茲茲茲茲,來了一批、又是一批!沒有人敢睜開
眼睛,每次都是閃電先來,雷聲隨後響起。那是死神降臨。每次雷電過去,眾人便暗自慶幸還能活著。幾次是雷電齊至,許多人感覺好像失去了生死的分界,逐漸失去神智。如此這般,週而復始,過了好久好久,閃電才不再扎眼,而雷聲逐漸遠去,雨勢也變小了,打在頭上臉上已不似剛才的劇痛。大家慢慢張開眼睛,先瞧一瞧鄰座的難友,都還活著嗎?
此外,信天翁一靠近人,就發出難聞的氣味。那是什麼味,沒人說得上,後來學漢醫的林鴻國說像麝香,陣宏仁也說是,那就是了。
日本人區則在陳宏仁等人到達時已清理完畢,並已在休息,或坐或蹲或跪,也有一起站著的。每個人的臉上寫著淒苦,但也寫著堅忍。這個堅忍而紀律的民族,曾是陳宏仁要武鬥的對象。這樣從台灣人區、朝鮮人區一路治傷救難,到了此區,感覺像是從病院的急診室走到復健室,宏仁覺得自己正在重新認識一個已經認識二十多年的民族;這個民族從他出生就統治他的家國,早已看過、看慣,以為已看透,現在他正在重看一次,就像實習時帶領他的日本先生,總是在下藥前摘下眼鏡重看一遍病患的病歷卡。
壓回折骨的過程中沒有嘶吼,只見傷患咬著牙,扭曲著臉,不斷發出「唔唔!哦!嘶!」的痛苦呻吟聲。聽在秀媛耳中,她感覺日本人區與台灣人區的哀嚎不大相同,卻同樣令人心疼。
張松吉和洪敏雄同一組。敏雄這時反而相當堅強,聽說一樓左右舷邊有好幾個人死亡,是激烈翻滾時活活撞死的,立即帶領五個人,大家連互問姓名的時間都沒有,快步過去,尋屍,抬屍,集中到一處,總共六具。張松吉另帶三個人上二樓,那裡有四人死亡,其中兩人的致死處在頸部,另外兩人是脊椎折斷。集屍處沒有白布可蓋,而天色已暗,「暗下來的天空,就是天然的掩蓋布。」松吉這樣自言自語。
松吉也心有感傷,邊說邊移步到玉仁身旁︰「我從小在葬儀社長大,一直以為每一位往生者都會有一處長眠的墓地,至少有一堆墳土,但在此處,他們的墓園竟是翻騰不已的大海。」
「你這樣說,我想起布袋和尚的那首偈語:『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大副鈴木義夫,帶了一組人下艙檢視。約廿分鐘後鈴木大副約集全體作業員開會,陳宏仁和李玉仁也在場。鈴木告訴在場大家:「當初日本海軍用鋼筋混凝土修補的中彈部位,已出現裂痕,有海水滲入,流進引擎內,導致熄火。」
鈴木將全體作業員分成兩組,一組用上次修復時所剩水泥修補裂痕;另一組修復引擎,將之拆解,擦乾,再組合。鈴木最後告訴宏仁和玉仁:「放心!可完全修復,但得花一天半或兩天的時間。」
三人相約去船長室開會。玉仁率先主張:「我們應立刻放繩梯,下去看看。」鈴木則說:「我們已自顧不暇了。底艙的修護工作遇上困難。引擎不只進水,拆開後發現發動機齒輪已磨損龜裂,除非有電才能熔接焊補。」
「機房不是還有一個小型發電機可用?」陳宏仁問。
「它太小了。現在是用來煮飯應急,若再用來電焊,怕負荷太重,若燒壞了我們將一無所有。」
松村船長聽完,做出決斷:「這樣更應該下去,將發動機齒輪細部拆下,抬下去,用那條船的電熔焊好後再抬回組合。」
榮華得知這是一艘兩千噸的汽船,日本人在泰國的「山下造船廠」所建造,名叫「山下丸」。船上載著近三百名日軍和六十名軍伕,從曼谷出發。軍伕中有卅五名韓國人、廿五名台灣人。此船曾在南中國海因引擎故障熄火,在海上漂流一週,幸運被發現,由美國軍艦拖往越南西貢靠岸,整整修了一個月後重新啟航。目前機件良好,船行無虞。它靠近時,只有播磨丸的四分之一高。
宏仁得知船長川崎是一位日本海軍少佐,患有心臟病,所攜藥品已用罄,怕會隨時發病甚至喪命。船上乘客因食用腐壞食物,很多人上吐下瀉,這是此船求援的原因。
玉仁另外探得一個內情。此船從西貢再出發時,船上日軍即決定直接駛回日本長崎港,先讓日本兵回家,再折回台灣基隆,放下台灣人和朝鮮人。這個決定被兩方的軍伕知悉後,一路抗爭、吵鬧,甚至打鬥,無一刻安寧。掌控本船的川崎船長堅不讓步,台韓軍伕爭吵無效,打架也寡不敵眾。
「你知道我家怎麼藏米嗎?將竹竿裡的竹節橫梗用鐵器一節一節戳掉,變成一整條長長的空洞的竹竿,米放裡面,一共十幾條竹竿,靠在牆角或橫放屋外,絕對不會被查到。」
「朝鮮也一樣,」朝鮮人說:「你們知道我母親如何藏米嗎?將每件衣服的縫線拆開,放入白米,再縫回去,所以掛在牆上的衣服都很重。等
警察走了之後,再小心地拆線,取出,再縫回。現在閉上眼睛,都還會浮現母親和姊姊縫衣藏米時,歪頭露齒,斜起下巴咬斷線頭的畫面。」
玉仁靜靜癱坐在船舷邊,不想起來走動,體會到飢餓真是一個奇妙而恐怖的過程。先從腹肚出現,像第一波地震來襲,人會有知覺;但餓久了,餓會跑掉,感覺身體還有氣力,會誤以為地震過去了,沒事了;其實飢餓像鬼的精靈,已化身成千百萬個瀾泥巴混著棉絮,出現在腳部,帶來一種疲軟欲垮的感覺,然後是手臂,然後是身軀,然後腦中會浮起強烈的進食欲望,化做沛然莫之能禦的勇氣,想不顧一切地去覓食,去爭奪食物。
播磨丸在卡拉布拉魯的歌聲中,緩緩駛進高雄港,果然有幾輛救護車等在碼頭。那天是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四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