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108

「來!即碗飲落去,腹肚就會好!』

「彼是什麼?」來好睜大眼睛問。

「蓖麻油,對腹肚痛上界有效。飲!飲!緊飲落去才會好!」

P.122 淡水女學的學生們外出遊玩

大家玩了兩小時海水之後,金姑娘便命學生穿衣服,任由她們沿著海邊拾貝殼,每個人都拾了滿兩袋的貝殼,來好甚至抓到一隻寄居蟹,於是所有學生也去尋覓寄居蟹,卻沒有人再尋到第二隻。

走完海水浴場的海灘,便是一堆亂礁和火山岩石,有幾個漁婦與孩子在海水與礁石之間挖生蠔與撿海帶,越過那堆亂石,望得見一座黑色的舊燈塔和另一座白色的新燈塔,離燈塔不遠的地方矗起一座土築的小砲台,已經破陋不堪了,在那小砲台後面的小丘上另築了一座大砲台,土石工程雄禪壯大,是當年抵抗法國的海軍,後來又用來抵抗日本軍隊的,現在已經棄置不用,四周蔓草叢生,連旗桿也倒了。

P.128-129 銀姑娘來到淡水女學任教的原因

(他們)原文用的字是「伊心」(上伊下心)。

「噢,這講起來話頭長!」銀姑娘微笑地說,顯然這是她十分感興趣的問題,所以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望著天花板回憶了一會,繼續說下去:「我細漢的時陣,阮厝的附近搬來一家中國人,(他們)本來是由台山來加拿大做鐵路的,以後鐵路做好,才來Toronto開洗衫店,(他們)有一個查某子恰我平歲,自細漢就定定佮我做陣𨑨迌,以後大漢復入去仝間小學讀書,中學也仝陣讀書,到我中學畢業,去Toronto音樂學院學音樂才分開,阮兩個即倪久攏是真好的朋友,這給我對中國人發生真好的感情。我的大兄是Fioronto神學院畢業的,伊畢業了後就去 Vancouver 做牧師,我音樂學院畢業的時陣,抵好有通知來阮Toronto的長老教會,講台灣的『淡水婦學』需要一個音樂先生,我就去應徵,最後(他們)就叫我來淡水。」

P.171 雅信…前去探望大苗先生,卻發現他失明了。

大苗先生獨自快活地說著,一點兒也看不到些微悲傷的表情,雅信一直默默地凝視著他那雙黑色無影的眼鏡,想起從前大苗先生為她梳頭,爲她打辮子,又爲她插花的情景,那他他米,那木板甬道,甚至那白灰牆壁上的橢圓小鏡都沒有改錢,但大苗先生卻變了,變得什麼都看不見了,她記得從前大苗先生很輕易流淚,現在卻變得輕易微笑,有時笑得那麼豪放,甚至令雅信微微打起顫來,懷疑這眼前的大苗先生會不會就是從前那位說話輕細而帶女性嫻雅的大苗先生?上帝難道沒有眼睛?為什麼千千萬萬人不去害他們?偏偏要害這麼一個善良溫文的好人?使他眼睛失明,再也見不到光明,他犯了「十誡」的哪一誡?為什麼要受這樣的懲罰?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雅信自問,禁不住抽泣起來,忙把頭垂下來,用手掌把嘴掩了,怕哭聲被大苗先生聽見了,可是仍然被他聽見了,於是他便說:

「信樣,你在哭嗎?你哭什麼?噢…… 勇敢些,別哭哦,信樣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哭了就難看了哦……」大苗先生說,突然歎了一口氣:「啊,好久沒看見信樣的大眼睛了!」

P.175 水災

菊池巡佐聽見了,抬起頭來,看見了她們母女三人,便跟她們揮揮手,拖泥帶水搖搖晃晃走了過來,等他來到她們母女面前,便問她們怎麼沒有得到通知,要附近居民緊急避難,才知道可禸比保正失誤了,沒通知到雅信他們一家,說罷,菊池巡佐便要帶她們往上游的那個小丘去,那小丘上新建有幾家日本宿舍,是給一些日本警察家屬住的,菊池巡佐可以暫時把她們安頓在那裡。可是這時水已經很深,而且又十分湍急,菊池怕一次帶她們母女三人會發生危險,便決定先把纏足難行的許秀英帶去,再回來帶雅信和雅足兩姐妹。

P.179 金姑娘在日本的人脈也是透過教會——YMCA

(金姑娘:)「這沒問題,我——有一位好友,叫做『麥姑娘(Miss MacDonald)』,伊在東京管理一間YMCA,我——早前經過日本時,攏去找伊,住在伊的YWCA,你——若去東京,我——會使叫伊來接你,你——會使住伊彼丫。」

P.184 聽完大伯林之本一番話之後,雅信決定不再跟他來往。

雅信也不置可否,逕自走出大廳,半跑地逃出了那冷落的大宅院,頭連回也不回地奔向新竹車站去,她發誓這一生再也不願踏入那宅院一步。

P.200 到日本讀書前,雅信請教黃先生日本人世界中的基本禮貌

「黃先生,你敢會使教我一下?」雅信懇求地說。 「會使啊,哪會(勿會)使?第一,早起時爬起來遇著人,著恰人講一聲『Ohayosozaimasu!』這是㑲台灣話『勢早!』的意思。」 「第二咧?」雅信問道。 「第二,去人耳吃飽了後,著講一聲『Gojisosama!』這是倆台灣話『真炊超(chhoe-chhau,意「豐盛」)!』的意思。」 「第三咧?」 「第三,你若住在人的厝,欲出去行到門口的時陣,著講一聲『Ittemairimasu!』這是㑲台灣話『我欲去丫!』的意思。」 「第四咧?」 「第四,你若由外口轉來,入門著講一聲『Tadaima!』這是倆台灣話『我轉來丫!』的意思。」

第六章/生番的女兒

P.201-202 美麗的富士山

火車由神戶到東京,整整需要十五小時,火車一出神戶,不到一小時,大阪這煙卤林立滿天塵霧的工業城便遙遙在望了,火車在大阪停了半小時,再開了兩小時,那古色古香的京都到了,這是日本的古都,從火車上可以望見平原到處是古寺,那玲瓏幽美的五重塔從濃密的林蔭探出頭來,東一樓,西一閣,把半個藍天頂在那細細的幾根塔尖上……

從京都到東京之間的最大都市是名古屋,火車一過名古屋不久,便開始朝南邊的太平洋海岸行駛,一路但見那碧波無垠的海岸與海洋上的漁船,火車上的乘客都邊吃著這一帶海岸著名的「鰻魚便當」,一邊欣賞那右窗叫人心曠神怡恰的海景。可是火車一過靜岡,所有乘客的眼光卻被左窗的富士山給吸引住了,難得像這一天,晴空萬里,一覽無遺,富士山像一位出浴的美女,頭戴雪冠,赤裸含羞地呈現在大家眼前,當她第一次在林端出現,整個車廂都發出了一陣讚美的唏噓,所有談話聲、甚至呼吸聲也都一時靜止了,耳裡只聽見火車輪下的軌道聲……

「爲什麼嗎?小姑娘,很簡單,第一次經過這裡時是黑夜,當然看不到,第二次經過這裡時正下著雨,當然也看不到,至於第三次經過這裡嘛,富士山看是看到了,但只看到山腳黑黑的一片,從半山腰以上都被雲遮住了,看不到山頭,更看不到那山頂上的白雪。小姑娘,富士山最美的部分是那蓋白雪的山頂,沒有看到這蓋白雪的山頂,也就等於沒有看到新娘的臉一樣,但我終於看到了,小姑娘,我真快活哪!我死也沒有遺憾了!」那白髮老人頻頻點頭地說。

火車來到津沼,橫切過伊豆半島,那著名的熱海海岸線便迤邐連綿在右首,但火車卻是沿著左邊的海岸前進,富士山在火車的後面漸行漸遠,也愈見模糊了,但是「七里濱」海上「江之島」可愛的影子卻愈見明朗了,那小島直似海上的一塊綠玉。針對著「江之島」便是那著名大銅佛像所在地——鎌倉,大佛藏在鬱鬱的密林裡,從車窗看不到。火車一過鎌倉,橫濱已經在望了,那密集縱橫的船塢,開了近一個小時也看不完,這時乘客已沒有心情再欣賞窗外東京灣的風景,大家都在欠伸懶腰,整理行李,因爲再過不多久,東京也要到了。

P.210-213 台灣與日本的文化差異

P.210-211

想要進「東京女子醫科大學」唸書的事情,並不如雅信想像中那麼順利,因爲第二天早上,當女中來雅信的房間叫她到麥姑娘的辦公室,坐在旁邊協助麥姑娘的河井姑娘劈頭便對她說:

「丘樣,我今天一早就打電話去女子醫科大學,詢問有關你入學的事情,她們告訴我,說你還得在這裡日本預科唸兩年,才准去參加她們的入學考試。」

「爲什麼要如此?」雅信瞠目結舌地問。

「因爲女子醫科大學全日本只有這一間,入學考試十分難,競爭十分激烈,在地的日本學生都很難考進去,更何況你外地來的學生。」河井姑娘十分誠懇地說。

雅信坐在那裡躊躇著,不知如何是好,麥姑娘看在眼裡,便插嘴道:

「我想也是這樣,不用說這入學考試十分困難,即使你幸運考進去,因為你的日文還不十分好,也不容易唸下去,還是先唸兩年預科,把日文學好,有更多的把握再去考不慢。」

「但我要去唸哪一間預科的學校呢?」雅信焦慮地問道。

「這你倒不用擔心,」麥姑娘微笑地說:「這東京築地京橋的地方有一間叫『聖瑪格麗特(St. Margaret)』的女學校,是美國聖公會辦的教會學校,我認得這學校的校長,她叫德姑娘(Miss Taylor),只要你願意去唸,我跟德姑娘說一聲就行了。」

因為雅信來到異地,人地生疏,實在無法可施,也只好聽任麥姑娘的安排,於第三天便搬進「聖瑪格麗特女學」的宿舍去了。

這「聖瑪格麗特女學」坐落在東京港的入口,一出那條水道便是東京灣了。這裡風景幽美,校舍華麗,師資精良,是一個很好的讀書地方,雅信本該慶幸自己能夠進來這麼聞名的日本學校唸書,可是終究異鄉的人情風俗,處處與她格格不入,使她感到非常痛苦,每每都沮喪氣餒,發狠想把行李一捆,逃回台灣去,只是當初已向家人表示了決心,又怕鄰居恥笑,只好「打斷嘴齒含血吞」,暗暗把眼淚拭乾,硬是辛苦地支撑下去。

在所有痛苦之中,最叫雅信忍受不了的是她在所有日本學生中的疏離感,她在全班之中沒有一個朋友,因爲她來自台灣,日本話帶有台灣腔,她們都不喜歡跟她來往,更不用說親近了,她們甚至表示不喜歡她的語言舉止、衣裝習慣,經常有意無意侮辱她,把一切差錯都歸在她的頭上……

P.212

更有一天,一個女舍監跑來,皺著眉對她說:

「唉!丘樣,你怎麼連Koshimaki也不收,亂掛在晒衣架上,外面的人進來看了,不羞死人才怪!」 「什麼Koshimaki?」雅信迷惑地反問她說。

「怎麼?連Koshimaki你也不知道?就是我們女人繫在下面的巾子啊。」

「我們台灣女人都穿褲子,從來也不繫什麼巾子,你怎麼會賴在我身上呢?」雅信回答說,滿臉因價慨而漲紅了。

P.213

最後是語言的障擬,日文不但動詞和形容詞有多種變化,更有「口語文」・「文語文」和「候文」的分別,但更複雜的是書寫和對話時,因雙方身分的不同而導致的語法愛化,對上是一種語法,同輩是一種語法,對下又是一種語法,這一切都弄得雅信焦頭爛額,不知所終。

P.214-215 日本的貧民窟

P.214

「貧民窟」在東京北部郊區,離「上野公園」不遠,德姑娘帶雅信一班學生坐火車到上野站下車,然後又走了三十分鐘的路便到了,這一帶地方橫七豎八地搭著木板茅屋,為增加遮雨的空間,茅屋與茅屋之間又用草蓬掩蓋著,因此那茅屋顯得又矮、又黑,而且潮濕不堪。雖然如此破陋,但每間房子至少擠了七、八個人——一對夫婦加上四、五個孩子,每家卻沒有自己的廚灶和鍋子,他們必須五家共用一個廚灶和鍋子,必須五家輪流煮飯,因此那廚灶和鍋子一天到晚都有人在使用,沒有一刻空閒的時候。

P.215

在回程的火車上,她感慨萬千,她做夢也不曾想到,即使在那麼繁榮鼎盛的東京市,竟然也有那麼可憐的貧民,擁擠在像螞蟻窩的「貧民窟」裡,從前在艋舺河邊一帶儘管也見過鶴衫蔽屨的貧民,不過那是個別零散的,絕不像今天見到的那麼集體劃一,令人咋舌醒目,幾乎到達無法致信的地步,她突然感到自己多麼幸福,德姑娘說得對,她必須更加用功,把書唸好,從「聖瑪格麗特女學」畢了業,一定得考上「東京女子醫科大學」,然後將來做一個善良的女醫生,普濟貧苦的大眾……

P.216-218 悲慘世界

電影故事的內容是說法國革命時代有一個叫尚萬居(Jean Valjean)的工人,因爲飢餓難忍,打破玻璃偷了一塊麵包,結果被抓到判了五年苦役,後來連續逃獄,於是刑上加刑,最後判了十九年苦役,等刑滿出獄,來到一個小村想過夜,卻沒一家客棧願意讓他留宿,因爲大家都知道他是前科犯,最後向當地的一位主教家敲門,這主教不但拿出平常不用的銀盤出來請他吃晚飯,還舖床讓他留宿,可是尚萬居惡心未泯,半夜醒來竟然把那些銀盤偷走,爬後園的短牆跑了,卻又被巡更的警察逮捕,於第二天早晨抓到主教家裡,要主教指認賊贓,不料主教不但不肯指認,反而把一對銀燭台送給尚萬居,叫他重新做人。尚萬居離開了主教的房子,到另外的地方,果然做了一番事業,開了工廠,成了富人。尚萬居變成了地方鄉紳,大家只知道他是一位樂善好施的好人,卻沒有人知道他過去犯罪的歷史。後來他工廠有一位叫芳丁(Fantine)的女工,因爲被工廠的監督發現她有個私生女叫可喜(Corsette)寄養他處,因而被辭職,到城裡淪落爲妓女,這事尚萬居本來不知道,等他知道後趕到芳丁的身邊,她已患了肺癆而奄奄一息了,她臨終時交託尚萬居照顧她的女兒,於是尚萬居便去把可喜找回,像親女兒一樣養育她長大成人,而可喜也把尚萬居想成自己的父親一般,後來有一位叫馬利(Marius)的青年與可喜發生戀愛,這馬利在後來的一次革命巷戰時受傷,尚萬居去救他,在他昏迷的時候背負他走巴黎的地下水道逃出戰線,看護他,但這事馬利卻始終不知道。到後來馬利和可喜終於結了婚,尚萬居不願再對他們夫婦心懷隱私,便將自己原來是前科犯以及並非可喜的親生父親的秘密表白了出來,這引起馬利和可喜對他的忌恨與鄙視,而對他輕薄恍若陌生人,尚萬居於是鬱鬱引退獨居起來,直到一天,馬利得悉尚萬居救了他命,而可喜又獲悉她母親芳丁的故事,他們才幡然覺悟,趕著要去接尚萬居回來與他們同住,但已經晚了,尚萬居這時已經年老生病,而且已病入膏肓,但他終於喜見馬利和可喜來見他最後一面。尚萬居死後葬在一塊偏僻的墓地,那塊墓碑是空白的,一個字也沒有……

從電影的開場到結尾,雅信始終沉默不響,聚精會神地看著,她完全被那扣人心弦的劇情吸引住了。她努力地哭了兩回,有一回是當那巡更的警察抓了尚萬居來主教的房子,主教一打開門便對萬居說:「啊,你來得正好!我正在想你怎麼只把銀盤拿去,我不是也把一對銀燭台送給你嗎?你怎麼沒有一塊兒拿去?」於是主教把那兩位警察遣走,返身去壁爐上把那一對銀燭台交給尚萬居,對他說:「我的兄弟啊,你已不是惡人了,你已經從善了,我已把你的靈魂自魔鬼手中贖回交給上帝了。不要忘記,你可以平安地走了。」然後主教把門輕輕關了,任尚萬居雙手拿著那一對銀燭台,瞠目結舌地回望著那扇關住的門,眼淚沿著兩頰滾下來……看到這裡,雅信忍不住淌下眼淚。

另一回是當電影演到快要劇終,馬利和可喜得悉前情,趕來尚萬居的獨屋,可喜投入尚萬居的懷裡,連聲叫喊:「爸爸,爸爸……」,而站在旁邊的馬利,悔恨交加,也滾著眼淚,脫口對萬居叫出:「爸爸!」這時場面又是那麼俳側動人,雅信又忍不住任眼淚直流了。

回到「聖瑪格麗特女學」的宿舍,一整夜雅信都沒能合眼,那電影又一幕一幕地在眼前出現,反覆著,沒有停息的時候,那因爲失業飢餓向人偷了一塊麵包而終至被關了十九年的尚萬居多麼可憐?那遇人不淑生了私生兒而到工廠做工又被人辭退、最後淪落爲娼妓患肺癆而死的芳丁又多麼悲慘?在全劇中唯一叫人寬慰的便是那可愛的主教,他皤髮佝僂,但臉上卻放出萬道慈愛的光輝,他真的做到耶穌「假如有人打了你的右頰,順便也把左頰伸過去」的教訓,他把那對銀燭台交給台萬居的一幕是那麼員切動人,叫人迴腸盪氣,終身也不能忘懷……

就這樣,雅信在無形之中,又接受了德姑娘的一節無言的道德教育。

P.220 雅信進了東京女子醫科大學之後的學習

這女子醫科大學的第一年課程是物理、化學、動物、植物,第二年是有機化學、微積分、德文和拉丁文。因爲「聖瑪格麗特女學」的物理與化學的先生是請自這醫科大學的教授,早已打下很好的基礎,所以上了這大學再來唸更高一級的大學物理與大學化學,根本游刃有餘,實在是十分容易的事情,其餘與物理與化學有關的科目,也因爲連帶關係,雅信也很輕鬆地唸會了。唸德文與拉丁文的主要原因是許多醫學的名辭都用這兩種語文寫的,所以才不得不唸,英文在大學裡反而不唸了。這德文與拉丁文都是日本教授教的,重要在於學會了可以直接讀德文與拉丁文的書,發音不是重要的事,由於在台灣的「淡水女學」與金姑娘學了六年英文,打下了很好的英文基礎,因此學起德文與拉丁文,當然要比其他的日本學生簡單得多,特別是與大部分的鄉下學生相較,尤其如此,那些鄉下學生,甚至從來都不會讀過英文,也難條一讀起德文與拉丁文,就如瞎子摸象,叫苦連天了。

P.228 「六三法」

「阿這『六三法』的內容是列講什麼?」紀家寶又問。

「這『六三法』攏總有六條,」讀法律的彭英代替謝培火回答:「大約是講日本總理大臣任命的台灣總督,有權利制定實施恰法律同等效力的行政命令,而且會使隨便任命恰免職台灣法院的司法官。」「就是講,將台灣島上的立法、司法、行政三種權利捋在台灣總督一個人的手中,對倆台灣人,欲创就创,欲割就割,欲煎就煎,欲炒就炒。」謝培火補充道。

「安倪講起來,這台灣總督不繪輸專制的獨裁者?」一個叫「許文達」的學生憤慨地說,他熊肩虎背,皮膚黧黑,咬著堅定的嘴唇,握著有力的拳頭,他是「日本航空技術學校」的高材生,雖不是善於思想的人,卻是勇於行動的人。

「是啊,所以不才有人叫台灣總督是『台灣皇帝』。」謝培火冷笑地說。

第七章/千人大合唱

P.251 雅信得了「哮龜病」(氣喘病)

大概因爲連年用功勤讀的緣故,丘雅信終於得了「哮龜病」。這種病平常不發作時,人是好好的,但一發起來,胸口便絞痛,呼吸困難,而且咻咻喘個不停,彷彿要窒息一般,非得七咳八嗽,把肺裡的濃痰一下吐出,才得輕鬆。這病第一次發作是由於春天開花時對花粉的過敏引起的,可是夏天、秋天過去了,病不但不見好轉,而且愈演愈壞,一到冬天,病就更惡劣了,特別是冬季下雪的冷冽氣候,又加上學期末爲了考試無眠的苦讀,就更加厲害了。開始的時候,每次發作不過一、兩小時就可以結束,到後來可以連續幾小時,甚至幾天都沒能結束,到這時,雅信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才甘願去看專治「哮龜病」的專科醫生。

P.254-255 雅信搭船回台灣治病時要與兩名男子同艙

「順風丸」於第二天早晨到達門司,停在碼頭加煤,所以旅客可以下船逛幾小時的街。因爲在神戶匆匆上船,來不及想其他雜事,等在船上有了清閒的頭腦,雅信才想起忘了買些物帶回去台灣送親戚朋友,為了在門司趕買禮物,這個早晨雅信很早便起床,趁紀家寶與姓王的兩人還在睡夢的時候,便先在艙裡唯一的洗澡間裡洗起澡來。這洗澡堂是日本式的,同艙的船客都先在燒熱的「風呂桶」裡浸熱了,才到桶外來洗。等雅信洗完澡走出澡堂,她發覺他們兩人還沒醒來,她也不去管他們,自己先去餐廳吃了早飯,下船到門司逛街去了。

P.263 醫師詹渭水參與政治

詹潤水聽了,驟然把笑臉收了,凜然變得十分嚴肅起來,正襟危坐,全神貫注地傾聽雅信的病情,並且詳詳細細把雅信檢查了一遍,這其間也有人打電話來找醫生談話的,詹渭水都叫護士把名字記下,等一會再打回去,也有陌生人想闖進診察室來跟他磋商的,詹渭水也都把他們擋駕,等病看完了再去跟他們談,反正在診察雅信的整個過程中,他全心一意不受干擾地盡了一個醫生的職責,直到重新開完了處方箋,他才用歉意的口吻對雅信說:

「真失禮了嚄,丘小姐,實在是……最近專列沒閒『文化協會』的代誌,眾百人攏欲找我一個,才(勿會)得通專心替患者看病,遂給你來看第二遍,即回的藥仔恰頂回沒像款,相信吃有效才著。」

聽到「文化協會」,雅信的耳朵便豎了起來,突然興趣盎然,問詹渭水道:

「是不是彼個列『靜修女學』舉辦的大眾講習會?」

「是啊,是啊,你抵才由日本轉來,哪會知影?」詹渭水又微笑了,詫異地問。

「我在日本的『台灣青年』頂頭有看著……敢不是講演講的時陣有人列監視?」

「才有人列監視而而,果兩排警察哦!禮堂前一排,禮堂後復一排,便衣刑事都免講的啦。」

「阿監視的時敢有眞嚴?」

「才嚴而而?為了恁官廳監視方便,叫㑲攏用日本話演講當然是免講的啦,(他們)彼警察不時都認員列聽,若發覺嘟一句沒抵仔好,就叫你『注意!』若發覺言論尚過激烈,就叫你『中止!』因爲『注意!』恰『中止!』兩句的日本話是『chūi!』恰『chūshi!』兩句真接近,所以演講的人每回若聽見警察列喚,就用日本話問彼警察:『chūi ka? chūshi ka?』攏著愛彼個警察復清楚講一遍才會得煞。若是『chūi!』就復繼續講落去;若是『chūshi!』就向大家行一個大禮,行落來台腳。」

P.266 詹渭水建議養病中的雅信到台北醫專聽講

「哦,哦,哦……」大倉先生看了名片吟哦起來:「詹渭水?我記得非常清楚,他是很優秀的學生,畢業時還是全班第二名哪!只是有一點,太喜歡校外活動了,有一次還毆打一個『內地』學生哪,爲了那次事件,結果被訓導『禁足』了兩個星期,眞是可惜哪!他差一點第一名,不過,他終究是一個好學生,我很喜歡他哪!他現在在大稻埕開業不是?怎麼樣?他介紹你來,不知有何貴幹?」

P.267

「員稀奇哪!丘樣,像你這樣一個『本島』姑娘,竟然能考得進這全日本唯一的一間女子醫科大學,實在令人敬佩哪!我真希望我的兩個小女孩,將來也能像你考進這間大學……對了,你剛才說你休學回台灣來,不知你現在是第幾年級?」

P.271 許文達

有一天中午,雅信在「小使間」吃中飯的時候,突然醫專的草地上聚集了許多學生,原來所有學生都從飯廳和教室跑出來,喧騰叫嚷著,都用手遮住陽光,一齊在眺望天空……雅信也覺得奇怪,便放下便當,也奔出「小使間」,跟大家去眺望天空,她看見一隻紅色雙翼的螺旋槳飛機,像隻購蜓在長空裡翻騰翱翔,從藍空鑽人白雲,又從自雲飛出藍空,看得人人張口結舌,歎為觀止,突然在人群中,雅信聽得見有人在七嘴八舌地對答:

「彼駛飛機的就是許文達啦!」 「聽人講,伊是倆台灣人?」

「是啊,伊去日本讀飛行機學校,伊是頭一個由日本飛飛行機轉來台灣的台灣人。

P.273 雪子

雅信既已從宿舍搬出來,她開始自炊自食起來,但由於大學學業太重,她實在勝不出時間來煮飯與洗衣服,過了不久,她便託「貧民窟」的管理人替她找一個女佣,白天來做她的家務,晚上仍然回她的住處去。雅信原想這類女佣應該是中年婦人,沒想到管理人把女佣帶上門來,卻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這少女叫「雪子」,長得消瘦纖巧,梳兩條辮子,羞澀地咬著下唇,兩隻大眼睛不時 神經質地眨動著。雅信問她會不會煮飯?會不會洗衣?會不會打掃房間?雪子頻頻點頭,輕聲回答說這些她都做過了,雅信看她倒也十分老實眞摯,不免起了愛憐之心,便決定雇她,當下講好了價錢,說好了條件,那管理人便又帶雪子回「貧民窟」去了。

P.277 雅信在「世界主日學大會」充當通譯

這一年,「世界主日學大會」剛好輪在東京舉行,因為「日比谷公園」對面的「帝國大旅社」既有充足的西式房間可供與會的來客休息,隔鄰又有宏大的「寶塚劇場」可供開會與表演之用,於是大會的地點便定在「帝國大旅社」,時間還沒到,已有各國的牧師、宣教士和教友,從世界的每個角落一批一批湧向東京來。

因為開會期間需要一、二十個熟諸英語的女招待來案內服務多數不會說日語的各國賓客,於是在日本的「世界主日學支會」便臨時向全日本高等以上的各個女學徵用會說英語的學生出來做「榮譽女招待」,他們先向「聖瑪格麗特女學」徵求,經女學的校長德姑娘的推薦,他們才來「女子醫科大學」請丘雅信到「帝國大旅社」去幫助他們爲來賓服務。

這大會前後舉行了兩個禮拜,每天雅信一早就穿上她大學的學生制服,在胸前別上「主日學大會榮譽服務員」的鍍金別針,來往於「帝國大旅社」的門口、會客廳與劇場之間,她與其他十幾位女服務員的主要任務是替賓客做通譯,回答他們任何有關日本社會風俗等等日常瑣屑的小問題,當然有時也替他們代叫炎車,爲他們買郵票寄信,然後開會的時間就替他們尋找「寶塚劇場」裡的座位。

P.280-281 「政治」和「人道」不是並行的

「從前耶穌所謂的『愛你的鄰人』,他確確實實指的是你的鄰居或隔壁的人,如今世界已變得如此小,『愛你的鄰人』已不再指你的鄰居或隔壁的人,也不是指你同城的人,更不是指你同國的人,而是指整個世界的人!」

整個劇場闃然無聲,大家屏聲息氣,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似乎可以聽見,而那年老慈祥的老牧師卻不慌不忙地飲一口桌上的一杯透明的清水,徐徐把全場掃視一遍,繼續說下去:

「大家都知道『政治』和『人道』不是並行的,『政治』是有選擇性的;而『人道』卻沒有選擇性。當『政治』想救援一個人的時候,它必須先問對方是誰?但『人道』從來不問對方是誰?『人道』是全然的關心,是沒有分別的愛。有人溺在水中,你不能避而不顧,也不必問:『你是誰?』你只把手默默伸過去,把那水中的人拉上岸來,這便是『人道』也就是『愛』別、不分年齡、不分地域、不分種族,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像陽光一樣無時不暖!』

P.288 畢業時須穿婦人禮服

因爲畢業典禮的時候,所有畢業生必得脫去在校時的學生服,穿上日本式的婦人禮服,所以早在畢業的三個月前,學校便通知每位要畢業的女學生準備禮服,大部分城裡的日本學生,她們早就有禮服,根本不必再做,只剩下那幾個來自鄉下的學生必須訂做,雅信既然沒有禮服,便只好跟那幾位去訂做了。

「松屋服裝設計部」離「三越百貨店」有兩條大街,她們早就打聽好這裡有人專門在給人訂做禮服,所以買完了布料,她們便向「松屋百貨店」蹭過來。進了百貨店,又找到「服裝設計部」早有幾位男裁縫從玻璃窗後迎了過來,問她們要做什麼衣服,她們都說是大學畢業生,想訂做畢業 典禮要穿的婦人禮服……

P.291 雅信自選家族紋章——富士山

雅信不便自己說,經那第一個量身材的女學生的解釋,說她是來自台灣的「台灣人」,那老裁縫才恍然大悟起來,想了老半天,覺得「家族紋章」這般輕率挑選固然不好,但訂做禮服而竟然沒印「家族紋章」則更不好,最後無可奈何,也只好依了雅信,把一大本「家族紋章圖譜」由抽屜裡抱出來給雅信挑選,只是翻的時候,一邊口還嘖嘖地說:

「眞稀奇哪!一個人竟然沒有『家族紋章』,這還是我替人做衣服以來第一次碰到的哪。」雅信把「家族紋章圖譜」從第一頁翻起,原來所謂的「家族紋章」便是用各種形象所畫成的簡單圖案,大部分都畫成圓形,但也有四角形、菱形、八角形、三角形,圖案都十分悅目,有一種象徵味道,且各具有一個詩意的名字。翻開那第一頁,首先映入雅信眼簾的是三象並蒂的紋章,除了那已聽過的「三割菊」、「三羽鶴」、「三本杉」之外,還有「三寄松」、「三日月」、「三波頭」、「三盛枝」、「三割梅」、「三帆丸」、「三遠雁」、「三矢」、「三割麥」、「三碇丸」、「三槌」、「三花菱」……等等。其次是二象對稱的紋章,如「對雀」、「違核」、「違柏」、「違椰枝」、「二本杉」、「二藤」、「違櫂」、「對蝶」、「重扇」、「違羽」、「違蘆葉」、「對蜻蜓」……等等。再次是單象的紋章,比前兩種複雜而美麗,如「菊菱」、「水月」、「初雪」、「抱波」、「開扇」、「波丸」、「鶴丸」、「放馬」、「抱蕨」、「鳥居」、「霞帆」……等等。雅信在這最後部分的紋章裡尋覓,被一幅叫「富士山」的紋章吸引住了,這紋章就是一座富士山,山下三掬雲,既簡單又明瞭,而且極富詩意,特別是那景象是雅信親眼見過的,現在一見就喜歡得不得了,便指著那「富士山」,問那老裁縫說:「我就選這『富士山』,可以嗎?」

P.292-293 西鄉隆盛的漢詩

雅信向右邊拐彎,背對著「精養軒」的方向姍姍漫步著,無意之間來到「西鄉隆盛」的銅像之前,這位鶴立雞群「征韓論」叫得最猛烈的明治維新重臣,他的武士精神,他的忠君愛國,以及他因內戰失敗而切腹自殺的故事,雅信早在「淡水女學」讀日本史時就耳濡目染了,此刻見到,有如重溫歷史之感。雅信抬頭去望這銅像,那粗壯如相撲鬥士的身軀裹在微掀的日本和服裡,他右手牽著一隻秋田狗,左手又腰,按在腰上的短劍上,他腳踏草鞋,立姿瀟灑,只是緊閉著堅定的嘴唇,露一雙深烱的眼睛,似乎有一股怒氣,等待了半世紀的長時間還沒得發洩。雅信把目光從銅像移到下面的大理石座,座的正前方有一塊銅牌,刻的是西鄉隆盛的小傳,看完了銅牌的小傳,雅信繞到銅像的背面,她看到另一塊小銅牌刻著西鄉隆盛的一首題名叫「偶感」的著名漢詩,寫道:

幾歷辛酸志始堅,丈夫玉碎恥瓦全。

我家遺法人知否,不為兒孫買美田。

P.303

「請願書早就寫好丫,你知影啥人寫的?謝培火寫的。」關馬西說。

雅信仍然無語……

「阿彼『台灣議會期成同盟會』也登記好丫。」關馬西自動地說。

「彼敢不是講在台灣禁止?」雅信終於問關馬西一句。

「是!在台灣禁止,但是在東京通過。全是在日本的土地,但是沒像款法律,一所在禁止,別所在通過,實在眞心色,哈,哈,哈……」

P.305

給台灣人議會吧!

台灣人呻吟在暴戾的專制政治下已經太久了!

殖民地總督獨裁是立憲日本國的恥辱!

趕快讓台灣人選舉議員成立台灣民選議會吧!

來吧!同情台灣的人,來參加我們台灣人的請願運動吧!

P.308-309

「哪有犯著什麼罪?都講倆『視台灣與內地法域不同為奇貨』,找台灣總督府恰日本警視廳中間的法律縫,在內地非法申請登記,故意製造兩個所在法律的矛盾,是違反恁什麼『台灣治安警察法第八條第二項』的規定,所以才加㑲掠起來。」

「掠起來了後,敢有判刑?」雅信問。

「有啊,哪會沒判刑?我所知影的是——詹渭水佮謝培火各判四個月徒刑,李呈祿佮葉惠如各判三個月徒刑,其他猶眞多人,也有判刑的,也有罰金的,現在判刑的攏在籠仔內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