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之匣(上)

在華人世界的概念中,妖怪是一種超自然的、威脅到人日常生活的東西,只是「百鬼夜行」系列常把妖怪視為一種「解釋機器」,用來概括描述那些人們無法理解的存在,牠更用來概括那些人們的恐懼或哀傷。無論是自然定律或是人的內在心靈,妖怪得以將「現象」具象化,而一旦具象了,人就可以驅逐、迴避、甚至嘲笑牠們。儘管是被排拒出的、殘渣一樣的存在,但反而成為了文化或日本本身的具象物。

加菜子邊說邊從提包裡拿出小包袱,再從裡頭取出白繩。 接著抓著賴子的手,用她纖細美麗的手指將繩索綁在手腕上。 心跳越來越劇烈。 「不准妳拿下繩索。這是一種叫做結緣索的法術。這麼一來,妳就是我了。」

但隨著成長,母親的美貌開始變成投男人所好的淫蕩容姿,溫柔也轉成了厚顏無恥硬送上門的愛情。然而在戰時戰後的艱困時代裡,要靠女人的一己之力養大小孩,其辛勞非普通人所能想像,所以賴子也能諒解母親的行為。但就算如此,她身旁男人的更替頻率也早已超越了必要程度。 這也就罷了,最令賴子無法忍受的是母親年華老去的事實。原本光滑細嫩的肌膚不知何時變得粗糙乾燥,緊緻的臉龐刻上了皺紋,柔軟的手指變得蜷曲多節,頭髮也摻雜入白髮。母親的溫暖再也勝不過酒臭男人們的體溫,母親一刻一刻地變得越來越醜陋。

對原本是職業軍人的木場而言,終戰代表的不過只是「失去敵人」罷了。 木場有此自覺。 木場並非皇國主義者,也無右派思想,亦從未以歌頌戰爭者自居──但在聽到玉音放送(天皇透過廣播宣布投降)的瞬間,失去明確「敵人」的木場,明顯地感到了迷惘。當然,木場十分清楚戰爭這種行為有多麼愚蠢,也知道和平時代有多麼美妙,但就是無法拂拭這種尷尬感受。 從政治、倫理、哲學方面上來說,縱使支持和平時代的理論有多麼正確,也仍是複雜且微妙的。雖不是很明確地知道,但木場也還是瞭解這個道理。只是,雖說縱使瞭解了也無濟於事。在木場的眼中,只存在著我方與敵方、善與惡構成的二元論單純結構才是能讓他感到自在的世界。所以在復員後木場選擇了警察做為職業。 警察之職責乃負責取締違法者與制度外的游離者,並予以指導或揭發。這就是木場所認為的警察。 在此沒有曖昧不明的部分。對警官而言,捍衛法律、遵守法律就是正義,也就是善;同時只有違反法律才是惡,才是敵人。 警官的眼裡就只有守法者與違法者的差別,非常清楚明瞭。

木場想,時代確實造成了影響。必須在戰時的不幸時代度過青春時代的年輕人們,事實上大部分都與木場有相同的錯覺。即,對他們而言,一跟女性交談便彷彿中了什麼魔法,立刻啞口無言──木場不敢百分之百認定這是無稽之談。

罪犯、被害人、女警、店員、朋友之妻、家人、他人──只要還貼上這類標籤就完全沒問題,一旦將之取下的瞬間,木場在女人面前立刻變成石頭。 木場想,自己就像裡面沒放糖果的糖果盒。 盒子很堅固,強韌得足以對抗外來的刺激。表面上印刷著密密麻麻地給世人看的名稱與宣傳文句,一旦掀開來看卻是空的。盒子就是為了裝東西而存在,木場不知空盒子究竟有何存在理由。

這就是木場與女星──美波絹子的相遇經過。

西元一九五○年聯合國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GHQ)總司令麥克阿瑟下令在聯軍佔領下的日本展開的一連串從各公司、機關等職場排除共產黨與其支持者的行動。總計超過一萬人失業。

Comment:排紅運動

久保笑著再次打斷山崎的話。 看來是我不太喜歡的那種人。 細長的眉毛似乎用眉毛膏修整過,非常整齊分明。眼神銳利而帶著冷漠。臉龐細長,算得上是美男子。頭髮打理得整齊乾淨,似乎宣揚著主人日日打扮的苦心,同時散發出整髮劑的味道。打扮也予人紳士的印象,與滿身汗水邋裡邋遢的我大不相同。只有一點令我感到不可思議,這種大熱天裡,久保卻仍戴著白色手套。當然,不是防寒用的而是攝影師戴的那種薄手套,說詭異仍舊十分詭異。

愉快地說,同時快速地翻著剛拿到的雜誌。 我注意到他翻書的動作有點古怪,不久就瞭解原因何在。他的手指似乎有點問題,我猜多半是欠缺了幾根手指吧,難怪會戴著手套來遮掩。 我的憤怒急速萎縮,對久保的厭惡感也些許緩和了。

我的臉突然一陣青一陣白,最後轉成滿臉通紅。 我原本就有臉紅症與社交恐懼症。 而且── 若問接受他親切忠告的我為何羞愧得滿臉通紅──乃是因為這名楚木逸己就是我本人,而久保似乎也早看出這點之故。

鳥口是在一家名為赤井書房的出版社擔任編輯。 只不過雖同為出版社,赤井書房與稀譚舍的等級卻差很多,是一家極小的出版社。員工包含鳥口只有三名,而唯一的出版刊物《月刊實錄犯罪》雖號稱月刊,頂多也只能兩個月發行一期。 這本雜誌算是所謂糟粕雜誌中的倖存者。 所謂糟粕雜誌指的是乘著戰後的解放浪潮,如雨後春筍般大量創刊的三流雜誌之統稱。名稱乃是由當時流行的劣酒而來。俗話說糟粕劣酒三杯就醉,此名稱暗示這類雜誌頂多出個三期就會廢刊。事實上當局對這類雜誌的管制甚嚴,三期或許誇張了點,但確實大半在極短時間內就面臨廢刊的命運。而且除了取其諧音(註14)以外,印刷在粗製濫造紙張上之淫糜不道德的報導內容,也與喝下劣質燒酒後的爛醉感覺非常相像。

據說鳥口因想當攝影師而進入這行,現在雜誌刊登的照片都是他拍的。或許正是如此,他充滿了活力,搬運重物等難事對他而言算不了什麼。鳥口的體格有如運動選手般健美,除了兩眼之間的間隔有點近以外,算得上相當帥氣的好男兒。大概是正值年輕吧,連續熬夜兩三天也毫不在意,是個天生的糟粕雜誌編輯。 但是,根據上司妹尾先生所言,鳥口有兩個致命缺點。 第一個是睡眠。俗話說只有吃與睡不能囤積,但這句話恐怕不適用於這名青年。他很能熬夜,但一入睡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起不來。就算硬挖起來也會立刻回去睡回籠覺。不管是打雷還是空襲警報都喚不醒他,一睡睡上一天兩天聽說是常有的事。 至於另一個缺點──

的另一個缺點是老走錯路。他並不是沒方向感,很會認地方,距離感也沒問題,但不知為何就是會走錯路。一旦彎錯一次就一直錯下去,直到無法補救的地步。

「不過也說或許可能是為了阻止死者復活的詛咒儀式行為,不然就是企圖干擾身分調查。」 「咒術的因素暫且不論,我想這麼做也無法干擾身分調查吧?頂多造成一時性的干擾而已。最近科學辦案發達,就算丟了頭也還是瞞不住身分。」 「嗯,哥哥也這麼說。往後的時代大概僅憑身體組織的一部分就能確定個人身分吧。因此他說會分屍的決定性理由應該是不方便處理屍體、太重無法搬運──之類的物理性理由。到這部分為止跟老師的意見相同,只是──」

「可是,哥認為──切割屍體時的精神狀態恐怕是非常正常的,應該說犯人就是想從殺人時的非日常狀態回到平時的生活──日常世界,才會動手切割屍體的。他認為犯罪者應該是透過切割屍體來使原本異常的精神狀態恢復正常。」

「根據哥哥的說法──雖然我不太懂,他是說這類動機其實都是事後為了方便他人附加上去的。為了使犯罪得以成為犯罪,必須要有個社會共識上的動機等理由,算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習慣吧。」

「我也不太懂他的意思。只是根據哥哥所言,動機之類的心理因素、環境之類的社會因素,以及是否能實行犯罪的物理因素應該分開來考慮才對,創造出犯罪的不是個人而是社會與法律。」

「嗯──鳥口先生說的沒錯,這之間要劃上分界線很困難──不過硬要分的話,精神最異常的時刻恐怕不是實行中而是行動剛結束的瞬間吧。在來臨的那個完全退去之後──也就是,完全殺害之後。」 「是──這樣嗎?殺害完畢的狀態比殺害時更異常?」 「對──當那個來臨的瞬間,姑且算不正常好了,但犯案中意外地仍能維持正常的判斷。可是在犯行全部結束時──犯人就會領悟到自己處於一種極端非日常的狀態下,身邊躺著屍體,犯下罪行的是自己,大半的人都會精神錯亂。於是犯人便會透過後悔、反省、或自首等行動來矯正這種非日常性。不過還有另一條路,那就是只要讓社會放過自己就好。簡單說,只要不被發現即可,亦即犯人可以選擇以掩蓋犯罪事實的方式來回到正常。精神最動搖的時期大概就是從殺害完畢到決定掩蓋罪行的時間。這段時間有長有短,人人不同;有些人會立刻決定如此,也有人猶疑不決,而做不到的人多半會遭到逮捕。」

建築物上──從大小看來肯定是建築物──絲毫不見任何類似窗子的部分,只有正面入口上方有一條縱向封死的窗型縫隙,其餘部分就全是清一色的黑色水泥固體。四角形、或說正方形,不──該說立方體才對。 巨大的、純黑的立方體,在威嚇性照明的照射下,聳立於夜空中。 不祥之光景。

只不過,這裡的警備未免也太森嚴了。對了,這棟建築該不會是舊帝國陸軍的祕密基地還什麼的吧?不,不可能。戰爭中尚且不論,現在不可能有這種東西存在,就算有也不可能還繼續在使用。

上句原本應該是講作「魚心あれば水心」,意即「只要秉持善意對方也會以善意回應」,卻被迷糊的鳥口講成「下心あれば親心」。

Comment:不安好心也是關心

「聽好──魍魎不會棲息在清澄通透的場所,專門出現在停滯混濁之地。心中有所障壁,就會生出虛無,而邪惡之物就躲在虛無之中。魍魎就是生於心靈空隙之中的──」 「心靈的──障壁。」 「心之壁是邪念,是物慾,故魍魎好財氣。所以必須捨盡污穢的財產,打通障壁,讓心靈暢通才行。我只是暫時幫妳們保管污穢的財產並將之洗淨而已。」

有巡警,有巡查部長,還有警部補、警部、警視、警視正、警視長……,階級簡直像軍隊一樣明瞭,卻又讓人覺得無法釋懷,覺得不合情理。

說歸說,木場其實也不怎麼瞭解警察機構的細節。警察機構的組職系統極為複雜且不斷變化。木場剛當上警官不久就頒布了新的警察法,去年又經過一番修訂,制度每變更一次組織也隨之變化。去年修訂後除一部分地區外,各地方自治團體的所屬警察變成受到國家警察的管轄,組織上經過一番大規模的整合。但是聽說隨著和約(註23)成立,不久警察法還會再有一番波動。

木場不認為這是無意義的行為,但不斷變更的法令實在令人無所適從。何必在誰都搞不清楚的部分上面浪費那麼多工夫?況且現在名稱上是國家地方警察某某縣本部之類,表面上似乎很了不起,骨子裡還不就是市警、鎮警、村警的集合體。就算名稱改變、上層的管轄改變,組成分子沒變就沒有用。組織裡依舊充滿著地盤意識,彼此之間毫無休戚與共之感。想到這些,木場不由得憂鬱了起來。

休戚與共

據說加菜子是擁有日本幾分之一財富的財經界龍頭之直系子孫。說「據說」是因為木場畢竟只是個局外人,縣警們並沒有正式向他告知詳情。所以木場連那個大人物的名字是什麼也不清楚。但得到此消息後,木場總算有點瞭解那天晚上的對話意義。那個叫做增岡的討人厭傢伙大概是律師之輩吧。也就是說,那天晚上他與加菜子的監護人陽子她們在討論的應該就是財產的分配問題。 ──我的立場重視的是對現實的正確瞭解,而非帶著期待的預測。

──侮辱我就等於侮辱我的委託人。 ──只要加菜子先死亡的話這件事就不算數了。 先死亡?先死亡究竟是什麼意思? 總之既然需要議論,就表示加菜子雖是直系,在立場上也沒有正當繼承權。或許是小妾的女兒,不然就是因其他理由在戶籍上沒被登錄成嫡子。既然如此,對其他主張自己有正當繼承權的人而言肯定很礙眼吧。但奇妙的是姊姊陽子好像沒有繼承權。陽子與加菜子很相像,血緣上有關係是毫無疑問的,或許是異父姊妹也說不定。

箱子──美馬坂近代醫學研究所──的大門比外表看起來還更堅固沉重得多,多半是特別訂作的。材質不是用鋁而是以鋼鐵製成,玻璃當中也嵌入密密麻麻的鋼絲,又厚又重,就算有汽車撞上這道門大概也不會壞吧,簡直是戰車的裝甲。

右手邊的兩個房間供給住進這裡的兩名所員生活起居使用。當然,木場從未進去過。前面的是一個叫做須崎的矮個兒男子房間。這名男子老見他穿著白衣,所以應該是醫生或研究員吧。內側,也就是靠近廁所的房間住的是一名叫做甲田的中年男子,總是穿著工作服。木場猜他應該是操作一樓動力室機器的技師。這不只是由衣服而來的猜想,不管是動作還是表情,都讓他有這種印象,當然這也可能只是木場的偏見。 這棟研究所裡,除了所長以外就只有這兩名所員而已。

美馬坂幸四郎── 精悍的表情、嚴格的眼神、緊閉的嘴角、寬廣而聰明的額頭,其容貌彷彿就像理性的集合體一般。年事雖高,一頭後梳的直髮卻仍烏黑有光澤。穿著不帶一絲縐折的白衣的科學家。

因為我覺得文章──不,不只文章,我認為一切作品都像是排泄物。 如同攝取食物般,那就像是我個人在吸收攝取名為人生的養分後,剩下來的殘渣──對我而言我的作品頂多就是這類東西罷了。所以我認為去加工、修改排泄出來的殘渣是非常無意義的。 所以我討厭添筆。 某次在與稀譚舍商討時,我吐露出上述心聲,寺內說: 「老師,您這麼說的意思不就認為讀者們欣賞的是您的排泄物,更進一步地說,評論家之類的人士便是對著您這些、這種髒東西品頭論足地發表高論了?您毫無顧忌地放言實在令人感到痛快至極,可是嘛……該怎麼說……」

我不只是撰寫作品而已,我已經將之發表出去了。若只是撰寫,不管要當作排泄物還是髒污皆無妨,但問題是我已經將這些作品販賣出去了,而且是賣給與自己非親非故的陌生大眾。 我已經不單單只是個專事表現的人,而是所謂的賣文者。如果剛剛的發言是真實的,那我便是對不特定多數的他人──讀者潑灑我的屎尿,並靠潑灑這些屎尿換來的些許金錢養家活口。

「關口,『知道』跟『瞭解』是不同的。這邊我知道的事實是鳥口的故鄉是若狹(註31)遠敷郡,而且是納田終。這部分是從敦子那裡聽來的。」

「我當然不知道,只不過納田終比較特別。納田終屬名田庄村,名田庄是土御門家的封地,而土御門家則是繼承了安倍晴明血統的家系。應仁之亂(註32)時,土御門家把晴明的分靈遷至此祭祀。以後這裡的神社便受到歷代的天皇保護,並受封為天社宮。我們家的神社在正統性上雖然頗可疑,但好歹也算祭祀安倍晴明的神社,所以說並非全然沒有關係。」

「不、不見得。只不過有個前提,就是靈感與算命應該另當別論,雖說此兩者在構造上一部分相同。另一點則是,一般人老把宗教跟超能力者之輩的視為同類對吧?這就是造成混亂的元凶。例如說,用批判超能力者的方法論來批判宗教是文不對題,反之亦然。但是敵人對這點也瞭如指掌,所以有時會故意將之混為一談,趁著混亂混淆視聽。這樣一來就算知道他們有問題,但若不瞭解差異所在,想批判也無從批判起。」

「思考整理一下便會發現要分辨其實很簡單。為了方便起見我們暫時先分作宗教家、靈媒、算命師、超能力者這幾類。並列一看的確是很奇特的陣容。正確說來,這種分法在分類層級上是錯誤的,因為這些不是能並列而論的種類,不過暫時就先這麼分吧。」

「算命師是職業名稱,靈媒、超能力者是用來表示個人的特異性質的名詞。所以說具超能力的算命師是可能存在的,同時若他又屬於某個宗教團體則又能稱作宗教家。這與蘿蔔、紅蘿蔔、南瓜及小黃瓜同屬蔬菜類的情形是不同的。但是,就算有個信仰某宗教,具有超能力的算命師存在好了,當我們要針對某個事項來討論時,這個人還是會被歸屬於四個當中的某一個範圍之中。只要針對某事項來討論的話,這樣的區分便顯得明確而不重複,故暫且採用這種分法即可。」

「即他們被人批判時的最大理由,同時也是被人混同的最大原因,那就是『奇蹟』。為防止誤解,我先定義一下,這裡所說的奇蹟是指『通常被認為不可能發生的現象』。如此定義下,不管稱法有多少種,我們仍可將他們全視為『以展現奇蹟作為活動一環的人士』。為了使論旨更加明確,現在我們的論點就限定於這個部分吧。當然,他們在這個以外各具有許多種的屬性,只挑這點來討論其實有些過分簡化。但既然批判的對象多集中於此點,且這也是最容易產生混同混淆的部分,那麼將這四種類在這點上的差異性明確化,對於避開針對其他部分的不正確批判並展開有效批判上亦非徒勞無功。另外,也不只限於批判,這對該如何去肯定這四類人亦有所幫助。」

「接著,奇蹟其實也有許多種類。舉個最簡單的、四者均會實行的例子好了。就是剛剛我玩的把戲:得知並說出諸如未來之事、過去之事、自己不知道的事實、第三者不知道的事項等這些正常情況下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也就是所謂的『洞悉祕密』。這四者都很擅長洞悉祕密,不管是讀心術或靈視術或卜易,這些方法看似不同,就結果而言全都一樣。簡言之,這種奇蹟就是專門知悉平常不可能得知之事。可是對於上門求助的人而言,這四者看來似乎都一樣。若問什麼部分不同,這四者在各自的目的上,以及對所展現奇蹟的說明體系上其實是有所差異的。」

「首先來講宗教家的情況吧。這種人──真正的目的是信仰,以及為了擴展信仰的宣教。奇蹟乃為此發生。亦即,奇蹟是為了盡可能增加信徒而發生的。所以表面上應與營利目的的奇蹟區隔開來。」

「你的問題會讓論點變複雜,待會兒再說明。接著是宗教家對於奇蹟的解釋。必須考慮其所信仰的對象──絕對者、神之類的存在。此時,說明奇蹟的方法有兩種──第一種是以其信仰的對象,例如說神──直接引起奇蹟作為說明。這用在發生天災地變之類的大事件時最有效。關於這項應該無須多作說明吧?另一種說明則是說其特別力量來自於真摯的信仰心或虔誠的修行。對於他人質問為何能洞悉『祕密』時,宗教家只需回答這是神的啟示便能說明。若是被問及為何能聽見神的啟示,也只需回答一切均是修行的成果,亦即從虔誠的信仰而來的即可。」

「以靈媒為中心發生的假性宗教的信仰對象多半是靈媒本身。不管靈媒本人要信仰不動明王還是白蛇,信徒們崇敬的是靈媒本人。亦即,靈媒自己與信仰、傳教等等的大義名分是毫無關係的。所以毫無信仰的靈媒也能成立。」

「宗教中的救濟是不同的。宗教中,信徒要靠自己的信仰才能獲得救濟。所以宗教家的目的是傳教,救濟只是其結果。相對於此,靈媒則是發揮其特殊能力來拯救信徒,所以救濟本身則成了目的。受拯救者付錢答謝出手搭救的靈媒,換言之,就像在付費享受特殊技能一樣,之後是否有信仰並不重要。因此這可說是一種以救濟為名義,活用特殊技能的行業。除了行奇蹟不求報償的人以外,這明顯可說是以營利為目的。」

「很簡單,只需說自己具有某某神奇力量即可,至於力量怎麼來的要怎麼回答都沒問題。不限定是修行或信仰的成果。可以說與生俱來的,甚至宣稱自己就是神也可。亦即,相對於宗教家是神的信仰者,靈媒本身在立場上是能與神互換的,也因此才會產生以靈媒本身為對象的信仰。」

「那麼──再來是算命師吧。占卜分成幾個系統,例如起源於中國的、發生於東方的,或者易經、占星術等等。種類之多,不勝枚舉。但是只要學習該占術的理論,不管誰都能算命。不需修行或信仰,也不需天賦才能。跟成為律師、代書相同,只要用功就當得成。

「沒錯,這種情形的目的非常明確,算命師得擺攤賺錢,所以毫無疑問的是為了營利目的。至於發生奇蹟的理由──雖說此時不叫做奇蹟──也很明瞭,就是根據各自占卜理論而來的。不管是陰陽五行,還是十干十二支、四柱推命、黃道十二宮等等都行。若被人問及為何能洞悉祕密,只要將所學之事諸如木火土水金如何如何、太陽在牡羊座如何如何交代給他聽即可。占卜就是這種東西,不多也不少。若想批判,除了指摘出占術理論的矛盾點外,別無他法。」

「最後是超能力者。這類人沒有所謂的目的,也不是想當就能當的。他們多半會以科學當作說明體系,不過多半無法完全說明。畢竟若能完全說明,開頭也就不會加個超字了。這單純是一種能力。榎木津若要分類就屬此類。」

「我們無法去批判這種能力本身,因為那是體質問題。要批判只能批判他是如何運用這種能力的,以及是否謊稱基於什麼原理成立的。只不過在質疑這些之前必須先檢查是否真的具有這種能力,亦即,能力本身是否是詐欺。但是,即使真的具有特異能力,也有許多超能力者誤會其能力的來源,譬如自稱自己是靈媒,或宣稱透過修行開眼,或利用占卜來戲弄別人,所以經常會造成更多的混亂。好,鳥口,到這邊應該沒問題吧?」

「沒錯。這點就是這種情形下最大的詐騙。過去現在的事情只要靠蒐集資料就知道,說實在的,說得準是理所當然。而剛剛的例子則是利用說中過去現在的事情來保證對未來預言的正確性,但事實上所謂的算命師必須能預言未來才有存在價值,只知道過去是沒有意義的。可是反過來說,我們根本不知明天之事,所以不管他怎麼說也無從判斷。畢竟實際上我們也只能以過去現在之事來作為判斷基準。所以說,老是說中過去現在之事的算命師不值得信任。」

「別擔心,反正多半算不準。我們沒道理能洞悉未來之事。可是,假設鳥口已經完全信任我這個算命師時,就算沒說中也會以為──他靠著占卜察覺了危險,在警戒之下改變了運勢吧。因此當順利突破難關時,說不定還會懷著感謝之情向算命師道謝,奉其占卜為人生方針。只是如此的話倒也還好,就算算命師是騙子,客人等於是完全中了他的騙術,但求卜的人本身心懷感激所以倒也無妨。而對算命師而言,每次只需隨便講講就能收算命費也不錯,別太過分就不會露出馬腳。但如果說,我不是算命師而是靈媒的話呢?」

「當然是,幫人幹起除靈障的行為哪。」

「沒錯。剛剛不是說了?算命師是做生意的,收了算命費後沒必要還去照顧你的未來。但是靈媒可不同,他們以拯救蒼生為職,必須傳授人避開不幸未來的方法。因此動不動就要幫你除去厄運、幫你驅邪、勸你刻開運印鑑、勸你買開運寶壺等等,這些都比算命費還貴得多了。」

「如我再三強調的,宗教家的本分是傳教,也就是要人入信、改宗。以鳥口為例,為了讓鳥口變成某某宗的信徒,宗教家會把前面的所有行為綜合起來。即,不管是最初詐騙的部分、後續不準確的預言部分、再接下來的加持祈禱部分,都只是為了達到目的的表演,是無關緊要的部分;說謊也只是圖個方便罷了,只要能讓鳥口真誠信仰即可。一旦鳥口成為信徒了,還會管他詐騙不詐騙嗎?不管買了什麼寶壺什麼寶珠,通通成了貴重的寶物;更別說一開始傳教時說的謊言,那根本不足掛齒。因為未來是一片大好光明在等著,入信者得永生。」

「自古以來很多人都搞錯了──或者說即使是現在,大部分的日本人也還是這麼認為。其實所謂的心靈術,只是種用來賦予難以說明的『靈』的觀念一個姑且形式的作業罷了,絕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非科學之力。因此巫女或咒術師不可能知道明天的事情,也沒有必要知道。他們有必要知道的是獲得所需情報的特殊能力,與有效地將這些情報公開的方法論。透過某種形式攝取而來的情報,用最有效果──這裡指的是對第三者具有效果──的形式將之公開,以作為隨後施行的奇蹟之佐證。」

「所以說未來之事跟靈媒根本沒關係哪。靈媒與算命師不同,不會說什麼『你明天會碰上某某事』之類的話。而是說『不驅邪會遇到壞事』、『不買寶壺無法幸福』。如果驅邪買壺之後仍無法幸福,就說你心態不正、祭拜不足,要有多少理由就有多少理由,所以說絕不可能不準。因為靈媒的存在意義並非為了告訴人明天會發生什麼,而是明天該做什麼。」

「說難聽點正是如此。因此重要的不是手段,而是手法。採用了立刻會被看破的三流手法才有問題。只要不會被看破,不管用什麼手段都無妨。因此自太古以來靈媒們潛心鑽研蒐集情報的技巧,如何獲得情報對他們而言是攸關生死的問題。」

「偶然也是技巧之一啊。從細微的動作到坐姿、語尾等從當中提引出最大限度的情報。正確的狀況判斷、預備知識的累積、基於巧妙口才的誘導詢問,這就是靈能。當然事先調查亦是靈能之一,這些準備都很費功夫。所以像榎木津那樣什麼也不做即能洞悉對方祕密的傢伙來當靈媒是再適合不過了。」

「沒錯。靈媒所做的『洞悉祕密』並非是對未來的預知,而是對於招致現在狀況的原因──也就是對過去的因緣作解釋。關於未來,則以『照現在情況發展下去並不樂觀』的方式來表現。對他們而言,能明確看出是否說得準反而是致命的,這由靈媒漫長的歷史便可獲得佐證。預言的風險太大,對他們而言並不划算。因此哪,讓我來說的話,如同只有過去、現在之事說得特別準的算命師不值得相信一般,明確預言未來的靈媒也是三流貨色。」

「那是預言者啊,意思是預知神言者。聽好,宗教家背後有個全知全能的神存在。如果隨便預言卻落空了,那就表示神的話不準。這樣一來誰能負責?豈不讓神明的面子盡失?所以說沒必要冒著種風險。釋尊還曾禁止人們預言哩。」

「嗯,在富有強烈初期佛教色彩的南方佛教經藏小部中的巴利語經集裡收錄了佛陀的話語,祂說完全不預測瑞兆與天災地變、看相、占夢,也不判斷吉凶才是修行者之正道。另外同一教典中也說釋迦明白禁止婆羅門的吠陀之咒法、看相、占夢、占星術。」

「另外你說的高僧的預言嘛,這算是特殊的情形。原本進行預言的和尚該算是破戒僧,算不上求道者。可說單純只是個靈媒,不,該說是超能力者吧。這些人嘛,要是說中了教團便會採用來作宣傳,要是沒中便逐出教門。教團在這方面是很現實的。話說回來佛教教團其實連替人驅邪都不允許的,因為佛教基本上並不承認靈魂存在。」

「祐天寺是間歷史悠久的名寺,與鬼怒川羽生村那位降服了阿累怨靈(註33)之著名高僧祐天上人有很深淵源。祐天上人可說是日本史上開創降服怨靈、嬰靈供養分野的高僧,他擔任過淨土宗十八談林的大巖寺、大談林的傳通院、總本山增上寺的住持,最後成為大僧正。可說是一步步爬上淨土宗的最高位的人。但是他在被大幅拔擢成為大巖寺的住持之前,可說是宗教上的無業遊民哩。」

「要說為何嘛──因為他是專以驅除惡靈為職的和尚吧。淨土宗淵遠流長,樸實不華,對他們而言驅除惡靈是偏離正統的行為,覺得不像話,所以才會排擠祐天上人吧。但是由他最後又爬進權力中心這點可知,教團也沒打算徹底與他斷絕關係。不即不離,在教義上雖算是異端但在作為宣傳卻給予高度評價,這就是教團的做法。但基本上他們是不認同偏離正統的行為的。」

「那非洲的咒術師又如何呢?那是宗教沒錯吧,難道他們不預言嗎?」

「沒這回事,剛剛鳥口的質問具有重大意義。我在一開始定義宗教家的時候沒定義清楚,是我的錯。我在此所說的宗教家是指『具有許多普遍宗教要素』的傳道者。鳥口說的非洲一帶的宗教並非普遍宗教,而是民族宗教。」

「以個人為救濟對象的宗教。佛教、基督教、回教即是。普遍宗教所指通常是這三個,又稱做世界宗教。這些宗教不論人種國籍,任何人都能入信,亦即能透過傳教擴大其勢力。我這次舉的例子並不只限於這三大宗教的傳道者,也包括透過傳教擴大勢力的宗教信徒,所以也包含異端或新興宗教。稱之為普遍有所語病,但與民族宗教又明顯不同,所以先將就使用吧。」

「相對於普遍宗教以個人為救濟對象,民族宗教則是專以民族、國家、集落、血緣團體等特定團體為對象的宗教。這種既無傳教的必要,也辦不到。本國的神道等宗教即被分類於此。想信仰這類宗教,就只有取得國籍、成為村民、締結血緣關係等等而已。的確,部族之間是有勢力之爭,而不同民族宗教的集團之間也有權力抗爭,但基本上民族宗教在教義上缺乏增加信徒或擴大勢力的面相。因此民族宗教雖需要咒術師來作為宗教上的象徵,但其存在價值卻與靈媒幾乎毫無兩樣。咒術師雖具有宗教上的向心力,但民族宗教中的咒術師單純只是神的代理人,絲毫不具備宣揚教義、勤於傳教的宗教家性格。而且他們與神本身之間具有互換性,這點從先前的分類來看──也該歸屬於靈媒之中。」

「神主本來就是靈媒。只不過神道的複雜性是長期累積的。神道一開始是發生於血緣宗教,有血緣關係者自然而然會住在一起,後來便又發展成地區宗教。你應該聽說過村落的鎮守神吧?」

「過去每一族每一集落都鎮守著一尊神,所以說日本有八百萬尊神明。另一方面,隨著國家規模的成形,各集團間產生了政治性的上下關係。最後宗教上神明彼此之間也產生了主從關係或姻親關係,歷經一番廢退統合。」

「沒錯。在原本的村落鎮守神的性質之外,另外產生了一種國家宗教的進化。緊接著更糟的是,這時外來的普遍宗教──佛教傳進日本了。毫無疑問地,佛教在宗教的規模及結構上紮實得多了,因此神道便打算參考佛教的結構來強化體質。」 「神道受到了佛教的影響嗎?」 「當然受到了影響。神道採用了佛教中適合的系統來改革自身結構。結果充滿普遍宗教色彩卻全然不是普遍宗教的民族宗教便這樣逐漸形成。神道在兩種特性交織之下逐漸成熟,到了明治前後,斬斷逐漸分離沉澱出來的地方宗教與具佛教色彩的特性後,國家神道於焉誕生,還裝作自己自古以來便是如此哩。可是溯其本源,神道其實也與非洲的部落宗教沒什麼差別,神主與祕境的巫醫在性質上是相同的。況且,神主原本就是採輪流降靈制的。」

「任職中什麼也沒發生的話倒也還好,只需把神傳給下一個即可。但是萬一發生了天災地變,也就是所謂的不測之禍時,神主是必須擔起責任的。」 「要怎麼負責?」 「以死負責啊。因為發生災害是靈媒、也就是神的責任。原本應是全能的神卻發生過失,當然只有以死謝罪了。聽好,太古時期,傳達神言出錯的巫女是必須一死的。所以,當神職與權力劃上等號的時候開始──也就是神職開始轉變成世襲之後,神主──靈媒便不再隨口傳達未來預言的神旨了。雖然表面上不提,預言不準是人人心知肚明的。」

「我試著整理了一下,如果有錯請糾正。首先,只要是自稱超能力者的人,不管在任何情況之下,只要不是真的,都該受到抨擊。就算在當場他能巧妙詐騙過其他人,一切把戲都沒被拆穿,也該受人檢驗,因為超能力者完全不被容許有詐騙行為──」 「正是如此。」 「接著是算命師。只要占卜的本分做得好,導入部分的詐騙看情況也能容許。可是如果他提及非自己本分的祈禱供養之類領域就必須當心──」 「沒錯。」 「再來是靈媒,這個則是只要沒被拆穿任何詐騙都該受到容許。所以就算看穿其把戲也不該抨擊。但如果是不能救人的差勁靈媒,或不負責任隨便亂預言,收取費用過分高昂的情況則需多加留意──」 京極堂這次則心情非常愉快地撫摸著下巴。 「最後宗教家的情形,只要信仰的態度或教義本身沒有問題,就不該隨便加以批評抨擊。但是與信仰或教義無關的活動則必須明確劃出界線來考慮──」 京極堂的手離開下巴擊掌稱好。

「『occult』原本是『被隱蔽的』的意思啊。據聞最早出自阿格力波的著作《隱密哲學》,這是十六世紀的著書,表示神祕主義本身的歷史可以溯及更早以前,但可確定的是在文藝復興以後。神祕主義一開始被稱作『occult science』,日本人一看到『science』這個字老是想將之翻作『科學』,所以才誤會成這是與自然科學對抗的怪異科學。例如『psychic science』就將之翻譯作心靈科學,真是愚蠢。『science』原本是知識的意思,所以『occult science』應該譯作隱密的知識,而『psychic science』則譯作靈的知識才對,與科學毫無關係。這些姑且不論,神祕主義會在文藝復興時期成立有其道理,因為原本受到捨棄的知識在當時潮流之下重新獲得復興。」

「就是──散落在歐洲知識體系之外的,希臘、羅馬、東方及回教圈這類的知識。文藝復興時期這些知識重新受到評價,但復興之後立刻被基督教所注意,烙印上反基督的印記。接著有好一段時間,神祕主義一直是『反基督的知識』之意。但是到了十九世紀,占星術、數祕術、降靈術等知識在艾利法斯.里維等人的手中被混為一談。結果神祕主義變得低俗並受到方興未艾的自然科學所敵視,這次反而被人烙上反自然科學的印記。結果這麼一來,一切怪異、難以理解的東西全被塞進名為神祕主義的箱子裡。進入本世紀後,自然科學與基督教之間發生衝突,結果過去曾是反神祕主義急先鋒的基督教反而差點被塞進神祕主義的黑盒子之中。雖說這也並非全然沒有道理,但總之神祕主義成了一個方便的垃圾箱,所有一切怪異的事物,不論好壞全被拋進其中,並緊密蓋上蓋子,像是害怕臭味傳出般封印起來。之後這種態度一直持續著──如今遠路迢迢傳進日本,還生出像關口你這樣的毫無理解的人。

「不窺探也能簡單分辨。剛剛不就分四種了?我從沒用神祕主義的基準來思考過,要分的話超能力是非神祕主義,占卜是準神祕主義,靈能是真神祕主義,宗教是超神祕主義,大概如此吧。嗯,真有趣──」 京極堂似乎很滿意剛剛臨時想到的四個稱呼。

「還用說嗎?我早說過神祕主義是被隱蔽的知識,當標榜著『沒有機關也沒有把戲』的瞬間,就必須將之從神祕主義的黑盒子中拿出,公諸於世人之前。」

「正是如此。所以原本不該被放入神祕主義範疇中的東西,現今卻潛伏在神祕主義的黑盒子中,而煞有其事地講起原本不該公開的來歷之假『occultist』也出現了。這些人或許真是關口所言之該被抨擊的對象。因為他們不說該說的,卻大剌剌講起不該說的事情。正牌的靈媒賭上性命守護的祕密卻被這些三流的假靈媒隨意公開。所謂的神祕主義就是不可說,不可問的事物。在這層意義下宗教、不、就連科學也帶有許多神祕主義的部分,且知情者也瞭解這個道理。真正的宗教家會講述教義,但絕對不會討論引起奇蹟的理由,因為那屬於神之領域。所以宗教總是有許多譬喻的故事,好避免直接談論這個部分。宗教中對彼世的描述,本來就全是譬喻。那些將這些話當成真實,還一一解釋靈界中住了什麼什麼、神祕的力量如何如何之類的愚昧之人肯定是假貨。」

「關口,聽好,箱子這種東西並不是不打開內部確認就會失去價值。內部裝了什麼其實並不是那麼重要,箱子本身有作為箱子的存在價值。」 京極堂接著以更響亮的聲音說: 「神祕主義的本意不是謎團或神祕,而是『被隱蔽的事物』是有其重大意義的。如果神祕主義只是反基督或反科學而已的話,多半會被冠上其他別名吧。在隱蔽之下才能產生意義的事物──這就是神祕主義。假設在一個箱子上寫著點心,就算裡面只放了垃圾,在打開之前跟真的放著點心沒有差異。要吃點心而打開蓋子的時候就會發現是謊言,但如果相信標示文字,一直沒打開蓋子的話,到最後為止裡面的東西也還是點心,不會是垃圾。知道裡面是垃圾的人也沒必要在一旁說出真相,破壞了別人原本期待的心情。」

「不只如此哪。關口,你知道過發生於明治末年的福來事件嗎?」 「啊,我聽說過──」 回答的是鳥口。 「──我記得福來先生是帝大的副教授,研究念力拍照、千里眼之類的超能力,在公開實驗中因作假而失去地位。應該沒錯吧?」 「大致正確。福來友吉教授是東京帝國大學的副教授,是催眠心理學開創者之一。在他的朋友熊本高等工業學校的高橋教授介紹下,認識了一位據稱具有千里眼,名叫御船千鶴的女性,感受到未知能力的可能性。經過多次通信實驗後確信其能力為真實,並在實驗中發現了念力拍照的新能力。後來經過明治四十三年有名的『十四博士公開實驗』,又發掘出長尾郁子、高橋貞子等具有千里眼的女性。但最後還是沒能跨越批判與抨擊的厚牆,遭到學界的放逐──」

「──只不過是否就如鳥口所說的,公開實驗有作假則不得而知。若問我福來副教授是不是個想靠塑造出詐欺超能力者來博取名聲的人物,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認為他是真心想從學究的觀點來研究尚未解明的超能力。如果我的認知沒錯,他遭到放逐可說是受到冤枉了。但是這一連串福來事件的真正悲劇是在三個超能力女性當中,有兩人因受到打擊而死這件事。」 「死了嗎?」 「御船自殺,長尾則在長期勞心的結果下病死。兩人都是承受不了眾口如矢的非難中傷,最後發生了悲劇。事件至今已有數十年了,一切均已埋葬在黑暗之中,但如果這兩位死去的女士真的是超能力者的話怎麼辦?」

明治末期社會上很流行催眠術,四處展示『折火鉗』(註35)之類的可疑技巧。這些流行理所當然地成了批判的對象。加上當時正處於急速歐化──現代化的政策下,撲滅迷信運動如火如荼地展開,帝國大學這類高等學府在立場上應該率先推動現代化才對。在這種風潮當中,不難想像催眠心理學的專家進行的千里眼實驗自始至終都受到有色的眼鏡看待。但是希望各位仔細想想,超能力並非迷信。超能力這種名稱──出發點原本就是想要不使用靈魂作祟之類的說明體系來說明現在的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所以說反倒是在距離迷信最遙遠的位置才對──」

「如果有跟溫度計、體溫計一樣能明確測量出幸福數值的幸福計就好了,很可惜,並沒有這種東西。所謂的幸福是極端主觀的感覺,而性質也有無限種類,一個人是否幸福第三者無從得知。也有人在自己的立場變得不利後才能獲得喜悅,也有人明知是蠢事卻得反覆進行才能獲得安定感。比如說,酒精中毒便是個好例子。」

最重要的是死亡推算日期,這點通常會從遺體的狀況與胃內的消化物來判斷,但四副屍體都沒有胃,從死後僵硬與腐敗程度也無法明確斷定。只憑手腳要判定實在很困難,因為用冰塊冷凍過就能瞞混兩三天。」

「如果偵探小說用『一切都是偶然』來解釋,多半會被讀者罵這樣的劇情發展不公平吧。但很不幸地,有九成的現實都來自偶然。即使在理論上證明其必然性,那也無法抹消偶然的可能性;就算實驗一萬次都成功,也不能保證第一萬零一次不會失敗,接下來或許全都失敗也說不定。也就是說,或許實驗恰好只有那一萬次偶然成功了。若真是如此,實驗的成功終究只是種蓋然,不能證明其乃必然。」

「聽清楚了鳥口,要打詐騙電話,就是要本人不在才方便。在問東問西之前,只要先說出要找某某人,大部分的人都會相信。所以她當然要趁本人就在身邊時先打電話給房東,本人保證不在,因為鳥口就在身邊。接著偽裝成親人,只要對方信任了,要問工作地點的電話號碼就很容易。只要說想打電話到公司詢問,對方多半會輕易說出口。然後放鳥口走,再打電話到工作地點,同樣裝成親人還能有呼應效果,就更不容易露出馬腳。只要知道工作地點的電話,公司名稱也能得知。你們那裡一接到電話應該直接會說『這裡是《實錄犯罪》編輯部』吧?還是『赤井書房您好』?」

「這只是因為實際發生順序跟正常順序不同,所以才不容易注意到。表面上顯現出來的現象看似亂七八糟說不通,但先打散再重組就會發現根本沒什麼好不可思議的。並不是什麼都按順序來就好的。」

相反地,如果不讓警察知道,而先行報導的話又如何? 若因此產生新犧牲者,《實錄犯罪》明顯會被追究責任,因為這是為了追求利益,不願公開事先獲得的犯罪確證之行為。而且構成報導的核心資料還是以不法手段由警察處獲得的,即使沒受到法律制裁,遲早也會被相關單位壓制。 至於如果御筥神是無辜的,結果自然不用多說。 糟粕雜誌的存在本身就是反體制的,所以對權力、道德、社會常識的報導也多是批判性內容。但畢竟只是三流四流的雜誌,報導內容多半為不負責任的中傷,這就是被抨擊違反善良風俗的理由。如果對手是規模巨大的組織,很快會受到打壓而不得不中止,因此多半流於針對個人的攻擊。 若對象為宗教團體或靈媒的話則很微妙,不知讚揚才算反體制,還是貶低才算合乎糟粕雜誌風格。通常會以對手規模作為基準,龐大就攻擊,弱小就讚揚

戰後派在日本特指二次戰後無視舊有社會道德,成群結黨進行犯罪的年輕人。GI則是Government Issue(官方物資)的縮寫,戰後日本對美國阿兵哥的俗稱。

日本政府於敗戰之後,接受GHQ的勸告,將原本的假名標記方式簡化,稱為「新假名遣」沿用至今,而原有的用法則稱為「舊假名遣」

古意盎然

冬寒夏暑

亦即,沒有頭銜的木場連木場修太郎都不是。道理很簡單,因為箱子只有外在才具有存在價值,裝不下內容使之外露的箱子只是個笑話。所以木場這個箱子甘心接受懲罰,以保持作為箱子的體裁

反唇相譏

木場想,實在沒道理發生這麼混帳的事情。躺在由三十多名警員守護、只有一個出口的建築物中,全身上滿石膏動彈不得的重傷患者居然在警方的看守中忽然消失了,不可能,太不合常理了,豈有此理。

他根本不知道木場煞費多少苦心去選擇較適當的語彙來對陽子說話。不過這也難怪,不管怎麼細心選擇,木場的語彙也還是只有這幾種,選不選都沒多大差別。

語氣很開朗。木場聽到不合宜的「聲音」不由得懷疑起耳朵來,因為令人無法相信那句話出自於適才還不住發抖,宛如嬰兒般纖細孱弱、情緒不安定的少女口中。賴子的表情依舊令人難以費解。陽子感到很不可思議地望著她,賴子的臉上甚至浮現笑容,說: 「加菜子活著變成天人了啊,我聽見了。從事故發生到今天為止,加菜子是蛹。今天總算變成蝴蝶一般,化為天女升天了呀。這就叫做羽化登仙啊。」

關口、榎木津、中禪寺,青木說的就是這群人。

木場不知思考跟想像之間的區別。用頭腦就是主觀,靠身體就是客觀。木場的基準就是這麼簡單。

木場先確認箱子的堅固性,那將成為陽子的幫手。木場對陽子有什麼情愫再也不重要,現在最重要的,是先成為一個堅固的箱子。不管內容空虛還是充足,箱子只有作為一個箱子的存在價值。

木場不是很清楚里村紘市在什麼原委下才去擔任法醫,不過曾聽過朋友榎木津說他戰時在海軍中以縫合技術高超聞名。木場是陸軍,所以詳細情形並不清楚。

榎木津之父是前華族名門,不久前還是個子爵。 自從四民平等,失去了高貴頭銜,大半的華族步上了衰微一途。對於這類一向疏於學習生活必須技能的人種而言,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而華族們最後除了靠變賣土地財產來過活以外別無他法,於是千年以來積蓄的財富瞬間見底,在戰後盡數沒落了。

榎木津之父是個無與倫比的興趣狂,除本人以外沒人說他不怪。明明身為血統可溯及久遠以前的高貴華族,卻毫不在乎地吹噓自己的祖先是海盜,其遣詞用字也令人難以相信是出自擁有常識的正常人嘴裡。而這些超乎常人的部分全都完完整整地遺傳給榎木津。 父子倆都是不需要頭銜的人種。 但不管願不願意,父親還是得揹負起華族此一歷史性頭銜與關係企業之長的社會性頭銜;相較之下,兒子就確確實實地什麼也沒有。

父親說的柴田,大概是柴田製絲的創辦人、柴田財閥的創始者、同時也是白手起家賺得莫大財富的偉人傳記中的名人──柴田耀弘吧。如果沒錯,他可說是財經界的幕後黑手之一。用平常的觀點來看,柴田是處在比父親更高一層地位的人。只不過管他黑手白手,在父親眼裡似乎也只不過是個賣絲線賺大錢的暴發戶老頭罷了。父親從不妄自尊大,但不管對方是什麼身分來歷也從來不放在心上,這是父親了不起的地方之一。

要是能乾脆相信所見到的是祖先鬼魂,自己是萬中選一的靈媒,一頭栽進那個世界的話,不知該有多輕鬆啊,但榎木津辦不到;而他也討厭超能力這類聽不慣的名詞,覺得委身於稚拙不可靠的現代科學似乎有點膚淺。因為這既不是跟鬼魂有關的境界性問題,也不是科學云云的外在問題。

「美波絹子本名柚木陽子。實際年齡三十一歲。這女孩叫柚木加菜子,是她十七歲生的孩子。」

「──耀弘先生在財經界雖是個白手起家建造起巨大財富王國的豪傑,但在家庭方面並不幸福。其配偶阿時夫人死於地震,長男弘明也於昭和四年去世,年僅三十。原因是患了結核病。弘明的獨生子弘彌成了唯一的血親,同時也是唯一擁有繼承權的人。附帶一提,弘明先生的配偶,也就是弘彌先生的母親死於昭和八年,弘彌先生本人則是戰死於塞班島。白髮人送黑髮人,不知是何原因,有權繼承柴田耀弘莫大財產的人一一死去。」

柴田耀弘的直系孫子柴田弘彌可歸為一般所謂的紈潄子弟那類。課業的學習還算認真,但是他沉迷於歌舞戲劇則很令耀弘頭痛。對耀弘而言,弘彌是唯一繼承人,所以拚了命想讓他接受菁英教育。 這與榎木津父親大不相同。榎木津之父憑一己之力賺得財富,兩個兒子尚未成年就把他們趕出家門,還不許榎木津與兄長在關係企業任職。而且榎木津也從來不記得曾受過父親培養成企業人才的菁英教育,榎木津從父親那裡接受的教育說起來其實比較接近帝王學。

敬謝不敏

「我可沒空聽你說那些無意義的牢騷──不過里村的見解倒是十分有意思。也就是說,他將這次的事件解讀成並非為了處理屍體而解體,而是為了解體而殺人是吧。」

由於中間夾了個戰爭,導致個人經歷難尋。即使想循線挖掘過去也不太容易找出戰前往事。如果碰上戶籍燒毀的情況更是困難重重。

聽到這兒我有個感想,是不是一個不管多平凡的人,只要將其半生如此簡短地歸納起來的話,都會像這名叫做寺田的男子般詭異呢?我對於這個明明很平庸卻有著可說奇特命運的男子或多或少有點同情。看到他不善與人溝通的笨拙性格,實在難以不聯想到自己。

「嗯,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他是個謹言慎行的守法人士嘛,難怪會生氣。明治四十一年頒布了禁止亂用催眠術的警察犯處罰令。上次也說過,當時社會上很流行催眠術。」 「真的有這麼愚昧的法令存在?」 「有,這是順應當時醫師公會及有識之士的請願而訂立的。況且明治初年本來就訂立了很多例如禁止修驗道、禁止靈媒等的咒術禁止令。

「好好,等你問這個很久了。前天就說過了,他什麼也不做。他頂多聽人訴說煩惱,對人訓話,開導人要清廉方正地過活。只不過在聽人訴說煩惱中會說出一些來客沒說過的話,來客因而信任他。」 「我懂了。鳥口,他猜中的不是委託人所不知道的事情,也不是什麼祕密,更不是什麼未來即將發生的事情,僅僅是『沒對寺田說過的事』,對嗎?」 「沒錯,但信徒就是會受騙,因為我也被騙過。再來,寺田的教誨真的很單純。他要人先把障壁去除。不管屋子還是城鎮,通風不良、流水不暢的地方就會產生壞東西。

「所謂的心之障壁,簡單說就是欲望、說謊之類的習性。想要錢、想要東西、什麼都想要的卑鄙心態就是囤積不淨之財的元凶。財產一囤積起來就不想放手,就更想囤積越多對吧?這是人之常情。可是這種執著是很不好的。因為執著,人老是拿他人與自己作比較、競爭,進而衍生出想比他人更好的卑鄙之情。這就是惡性循環的源頭──」

「這就是心之障壁?」 「是啊。若一直過著這種違反道德的低賤生活,不久就會產生低賤的想法。而生於低賤想法的低賤錢財就會遮蔽了心的四方,通風流水也會跟著變差。接著壞東西從這塊阻塞住的空間中冒出來。這就是造成不幸的原因。教主就是幫人除去、趕跑這個壞東西。然後要人保養心靈健康,以免再度復發。」

「正是如此,但那沒什麼不好的。就算是一流的宗教團體也會採用這種做法。之前也說過,只要有人能因此得救那便足矣。只不過有時就連原本教義崇高的的宗教團體,在為了增加信徒而東奔西走的過程中,把崇高的佛教理念替換成卑俗的寓言,不久之後連自己也分不清何者才是真實,最後搞得本末倒置,沉入神祕主義之海裡,被社會賦予可疑難信的封號──像這類情況也不少見。」

「若是魑魅魍魎合在一起的用法,的確與關口說的一樣,是句與『妖魔鬼怪』沒什麼差別的成語。但拆開來的話則有點不同。魑是山神,魅念作『sudama』,指一種長壽的精靈。但相對於此,魍魎則顯得非常模糊。例如魍魎也被視為與被稱作罔兩、方良或罔象的妖怪同一類,這種說法下魍跟魎之間就沒有明確的區別。」

「很多人認為日本的妖怪源自中國,這個概念可以說對,也可以說不對。自古以來,許多器物由大陸流傳至日本,妖怪傳說之類當然也隨之流入。但是若認為日本的妖怪只是中國妖怪在本國發展、變形之後的產物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世界各地有很多明明沒有文化交流卻有許多相近似型的妖怪,由此可知妖怪在某種意義下可視作一種普遍性誕生的文化。人類具有好幾個根源性可稱作『妖怪原型』的要素,這些要素在各個地區裡受到各式各樣的文化洗禮方始成形。因此就算在不同地區的文化裡存在相近的妖怪,我們也不能一概斷定發源較早的就是源流。因為也可能是相似類型的東西在各地同時發源。」

「古代人們對那些無法以人為方式防衛的自然現象抱持著恐懼心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害怕洪水爆發也是正常。但是洪水爆發就只是洪水爆發,再怎麼可怕也不會變成妖怪。只有在經過一問一答的咒術性儀式作為媒介後,方始成為妖怪。自然現象的發生原本是理所當然,而將之置換成非理所當然的形式,這種動態性的變換過程才是妖怪的真相。『妖怪原型』並非『恐怖感』或『恐懼心』這類原始性的感情本身,倒不如說,妖怪正是產生於悖離這些情感的過程之中。妖怪在獲得『形』與『名』之後方始成立。因此無名的妖怪稱不上是妖怪。」

「接著,本末倒置的事發生了,即原本在某地區不被當作是妖怪的妖怪只有名字被傳入的案例。在輸出地具有妖怪之實,被賦予妖怪之名的妖怪只有名字傳了過來,於是產生了混亂。有時也被賦予了全新的型態與性質。」 「魍魎就屬於這類嗎?」 「正是如此,所以才棘手哪。我不擅長應付這類妖怪。」 京極堂說完搔了搔下巴。 「原來也有你不擅長應付的妖怪啊。」 「例如說在江戶時期與東國鐮鼬(註46)、西國河伯並稱為『本朝三奇』的,就是北國魍魎(註47)。這表示魍魎在當時日本算是相當著名的妖怪之一。河伯就是河童,鐮鼬你們當然知道,但魍魎知名度低了些。若說是否當時很興盛,到現在則被遺忘了,倒也不是,因為在當時就沒留下多少文獻紀錄。而且上面說魍魎是北國名產,那北方是否常見到這個名字?卻也沒有,反而四國一帶才存在著所謂的魍魎信仰。雖說那是一種近似於祭祀祟神的御靈信仰的變體,不過光祭祀魍魎這點就很值得注意。另外關於只有名詞沒有形象這點嘛,這是因為魍魎在出生地大陸的形象原本就很模糊的緣故,所以也沒辦法。」

「是的。講起大陸的妖怪恐怕幾天幾夜都說不完,不過也還是比日本的妖怪容易理解。首先,看形狀便知道其成立的年代。例如說人面獸身的妖怪便比獸面人身的更古老。中華民族是個具有過人紀錄癖的民族,每當王朝交替之際,必定會仔細紀錄前一王朝的事蹟。而至於《山海經》之類的研究分類書也無懈可擊。加上漢字是種表意文字,這對研究也很有幫助。即使讀法相同,作為名稱的漢字會直接表現出意義,因此完全能作區別。亦即,只要看名稱的漢字某種程度上便能理解其性質。但魍魎很難。」 「為什麼?」 「魍被牽強附會成山川的怪神,魎則當作是山川木石之精,但這其實相當沒有說服力。剛剛也說過,魍魎的別名很多,有的也寫作虫部的。跟蛟蝄的蝄同字。也常去掉鬼旁寫作罔兩,此時又會產生不同意義。你們讀過《莊子》嗎?」

「你真沒用,《莊子》可是很重要的哪。〈齊物論〉中有一段著名的段落──」 京極堂記得,果其不然,他背誦了起來。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云云。」

「不懂也無妨。總之在這裡罔兩被解釋成影子周邊較淡的影子,亦即影子中比較朦朧的部分。罔兩這個詞也有這種意涵。另一方面,寫作罔象的話則又有所不同。此時的意思是生於水中的怪物。《淮南子》曰:『山出梟陽,水生罔象,木生畢方,井生墳羊』,各指山怪、水怪、火怪、土怪。《左傳》杜預註裡也提到過罔象是山澤之怪。然後水怪罔象的日式讀法念作『mizuha』,在日本是一種水神。你們讀過《古事記》吧?」

「呵呵,伊邪那美命生下火神軻遇突智而燒死之際,痛苦之餘流出的尿液中生出的就是罔象女神。這是個女神的名字,名稱的念法有很多種,譬如說『minuha』、『mirume』等等。將女字去掉就成了罔象,也就是魍魎──這樣說來豈不很怪?」

「折口教授(註49)指出罔象是與祓濯儀式(註50)有關的神。可是魍魎跟祓濯有關嗎?我記得有個神社單獨祭祀罔象女神──好像是彌都波能賣神社──記得那個神社是阿波國的──美馬郡──嗯?這是,美馬坂的……

「算了。總之魑魅魍魎並列時,人們經常把魑魅視作山精,把魍魎視為水怪。《日本紀》中也採用了這種說法,記載魑魅為山神,魍魎是水神。《大和本草》則說水虎這種妖怪就是魍魎。」 「水虎就是河童?」 「沒錯──那麼便可與本國的水怪之王河童視為同一物。也就是說在我國,不知不覺間別名罔象的魍魎被賦予了河川妖怪的性格。另外,『mizuha』又與水葉、瑞齒的發音相通,故植物妖怪亦可歸於其旗下。結果,魑魅魍魎四個字就這樣總括了自然界的妖魔鬼怪……應該是如此……吧。」

「唉,因為我講了才想到,我國民間傳說中的魍魎與剛剛說的形象有相當大的出入。很囉唆但我還是要重申一次,這種混亂在中國也是一樣的。《史記》裡記載了一則故事:有人在地底挖到一個甕,一隻羊從裡頭跳出來,正當眾人議論紛紛之際孔丘老師登場了,他說──『丘聞之:木石之怪曰夔、魍魎;水之怪曰龍、罔象;土之怪曰羵羊』。沒想到不語怪力亂神的孔丘老師對妖怪還蠻清楚的。夔是種獨腳的怪獸,羵羊則是雌雄同體的羊。這裡提到的魍魎,可說完全被當成妖怪全體的名詞了。」

所以就算到現在,一些記載翔實的字典中查魍魎還是會寫著木石之怪。既是山川之精,又是水怪、木石之怪。這等於是把原本棲息之地分明的妖怪世界的藩籬給打破了。而且中國大部分的妖怪都被賦予了具體形態,卻唯獨魍魎的描述非常模糊。《述異記》中說牠像豬,說牠鼻長有喙,又說牠似龜,說法本身根本就支離破碎。

「很傷腦筋的是,魍魎傳說除了『妖怪的總稱』之外,還有另一系統在發展。有一則神話提到魍魎是古代中國帝王的孩子。」

「一方面以莫名其妙怪物的形象不斷擴展,另一方面卻又宛如真實存在似地被描繪出具體形象。《說文解字》引用了這段對魍魎的描寫,說是淮南王之言,雖然流傳至今的《淮南子》中並沒有出現這段話。《山海經》中也記載了相同說法。所以以《山海經》為底本的《和漢三才圖會》採用的也是這個說法,因此樣子很明確。若根據此段敘述繪成圖,所畫出來的簡直是隻兔妖,像是野獸。沒人知道魍魎究竟是什麼;雖沒人知道,卻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野獸。」

「沒錯。結果魍魎既是山野澤川的精靈,也是水神,是木石之怪,最後卻又在莫名其妙間固定成這種模樣──所以說牠是隻莫名其妙的怪物。民間最熟悉的魍魎形象就是這個,吃死屍的小鬼。魍魎一方面保有各種特性與歷史上的大義名分,在我國為人所熟知的形象卻與西洋所謂的食屍鬼相近。因此沒有比牠更難搞的妖怪了。」

「也不見得。《本草綱目》的〈獸部.寓怪類〉裡寫著『魍魎,好食亡者肝』。另外一開始也說過,魍魎還有個別名叫方良。據說方良是種從墓穴冒出來的妖怪,而節分灑豆驅鬼的原型──追儺的方相氏原本就是負責驅逐方良的官員。《酉陽雜俎》裡則提到有個叫做弗述的妖怪會吃死屍腦部。弗述若遭柏木刺進身體會死,而傳說中魍魎也怕柏與虎,表示這兩者是相同的妖怪。連傳說都如此盤根錯節,真的搞不懂什麼是什麼了。」

「還有另一種說法。剛去世的屍體旁之所以要擺刀子之類的金屬物是因為要防止老貓等獸類或魍魎鑽進屍體裡。《耳囊》裡也有一則故事提到魍魎變化成人擔任公職。」

「當然是很重要的問題。由從鳥口的調查看來,我們可知御筥神自稱是收服魍魎的靈媒。所以魍魎正是讓他的平庸教義產生效力的重點。」

「這種情況下,如果發生了必須與靈媒直接對決的事態,要駁倒那些主張什麼惡鬼邪魔的、驅逐惡魔供養嬰靈的、斬斷孽緣怨靈退散的傢伙是很簡單;可是對手若是魍魎,就真的不知怎麼應付了。」

每週五的晚上有集會,除魔通常在這時集中進行。這個集會叫做封穢大典。如果這樣還沒效就會進行個別祈禱。有時是叫信者到我去過的祈禱房,有時則背著筥到信徒家去。當然這些封印魍魎的儀式也一樣免費。」 「封印魍魎──是嗎……那道具呢?」 京極堂似乎很不能接受。 「就只有那副御筥。外型像是個木架子,上面放了不知該叫本尊還是神體的箱子,看起來就像個笈。教主一身白色和服,穿白色和服褲裙,頭戴兜巾,如果胸前還有那種一團團的怪棉球就完全跟山伏一樣了。不過他沒拿其他器具,空手。」 「原來如此──可是這樣就猜不出他的祈禱方式了,到底是神道系還是修驗道,抑或密法──」

「時機到了我自會說明。接下來我有話要對關口說。我先說明一下現階段我瞭解的事吧。御筥神背後必定有躲在暗處操縱的第三者。如果御筥神真的涉入犯罪,真正該被檢舉的是幕後黑手。因此當下的問題是要先找出幕後黑手是誰──不過想找到他得找出剛剛說的第一個信徒──另外就是兵衛家人去向。只要知道這些,就算演變成必須與御筥神直接對決的場面──我想,也無須擔心了。」

魍魎之匣(下)

這時,我痛切地感受到:人與人不可能進行真正的溝通。靠言語無法相通,心意更是不可能交流。 對我而言的現實與對她而言的現實之間有段極大的距離。有多少意識就有多少現實。有一百人就有一百種,有一千人就有一千種的現實,這些現實彼此互不相同。而且還不是稍微不同,而是完全不同。若不把勉強自己相信這些現實相同作為前提,溝通就無法成立。只要能勉強自己去相信就沒什麼問題;但若是稍微產生了一點點疑問,這種互信立刻就會產生破綻。

否定自己以外的一切,人就會令自我陷於孤立;而否定自己的話──下場我比誰都還清楚。因此,不管是久保的話、賴子的話、還是君枝的話,對我而言都像是異國的言語,完全無法理解,無法溝通;明明無法溝通,卻又勉強自己裝作完全能理解。

君枝之父的技巧出眾,特別擅長製作太閤、神天、金時(註5)類的人偶,年紀輕輕地便自立起門戶。

君枝結婚是在十九歲的時候,對象是越後出身的浪人廚師。

「妳死了妳女兒就會高興嗎?」 「當然會高興啊,那女孩討厭我嘛。而且,我的心已經被魍魎占據了,已經不能活下去了。」

「我們不應該賺取超過必須限度的不淨之財,更不能囤積財產。我很笨,不會衡量所謂的必須限度到底是多少,所以我賺的錢全部喜捨出去了。因此沒錢過生活,所以我才會借錢──而且,現在沒在工作了──所以也不需喜捨了。」

結果又回到老問題上,思考邏輯再次循環。 她現在絕對稱不上幸福,反之也可說決不可能變得幸福。 她的話語很明顯地有所矛盾,但哪裡有問題卻說不上來。連傾聽者都搞混了。

眼神不對勁。 御筥神其實早就無所謂了,對她而言,真正信仰對象早就存在於自己心中。 因為她信仰的是自己,所以別人也無從救起。

首先,自殺不好。若問為什麼不好,因為只會害妳女兒事後處理很麻煩。上吊自殺會弄得很髒,樑木也會彎掉,妳們家又沒錢辦葬禮,最好別幹這種傻事。

「是的──但母親得到的是不治之症。」 「不治之症?科學這麼進步,還有治不好的病?」 木場對醫學方面完全無知,以為現代化之後醫學昌明,所有過去治不好的絕症全都能根治。 「她得到的病叫做肌無力症,是種肌肉萎縮無法活動的病症,手臂跟雙腳抬不起來,連眼瞼都無法自由張闔。」 「治不好嗎?」 「嚴重的話聽說很難治好。家母不幸得到的是重症──」 語氣很平淡。 「──很不可思議地,隨著表情從臉上消失,人的感情彷彿跟著一起消失。本來這是一種神經產生問題的疾病,可是母親的心卻隨之病了,一天比一天嚴重,到最後好像整個換了個人。」 「那妳父親也沒道理拋棄妳們吧!本職是醫生就更不用說了,治不好就想法子找出療法啊!」 「父親他──致力於從醫學途徑上尋找解決方法。但那跟日常生活是兩回事。

「母親原本是很美麗、心地很善良的人。但是受到病魔纏身的母親很醜陋。我並不是指容貌。她的心、她的靈魂變得像是魔鬼一樣。沒人受得了跟那樣的人相處的。您或許想說身為家人、身為夫婦更應該撫慰母親的心靈是吧?但只憑這些美麗的口號並無法支持日常生活。身為醫生的父親似乎認為──既然無法治療心靈,至少也想治療好母親的身體。我想他也只知道以醫生身分來面對母親吧。只是──到最後還是沒辦法令母親痊癒。」

當然,小說是虛構的,所以不可能直接寫入作者的主義主張,但作者的嗜好與思想背景等要素總免不了會顯露出來。越高明的人越能隱瞞這點,而越差勁的人則越容易在作品中透露出作者的表情。就我讀過的感想來說,久保竣公在這方面算是差勁的那一派。

「這篇小說似乎想盡辦法要將主體模糊化。採用舊假名遣、舊漢字恐怕都是為此。不,不只如此,這篇小說缺乏主體,所以更叫人不舒服。」 「嗯嗯。」 「這篇小說既不用『他』也不用『你』更不用『我』,所以會帶給讀者一種茫然的不自然感及不安的印象。如果這是刻意的,或許能成為一篇名作。我一開始也是這麼認為,但似乎並非如此。我認為這種不可思議的文體是拚命隱瞞主體是我,也就是久保竣公本人之下所造成的結果,你認為呢?」

「為什麼?沒有動機的話,警察與世人都不能接受吧。」 「沒錯,動機不過是讓世人接受的幌子罷了。所謂的犯罪──特別是殺人等重大罪行皆是有如痙攣般的行為。宛如真實般排列動機,得意洋洋地解說犯罪是種很愚蠢的行為。解說越普遍,犯罪就越具可信性,情節越深重,世人就越能認同。但是這不過只是幻想。世間的人們無論如何都希望犯罪者只會在特殊的環境中、特殊的精神狀態下採取如此違反倫常的行為。亦即,他們想把犯罪從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切除,將之趕入非日常的世界裡。這等於是繞圈子間接證明了自己與犯罪無緣。因此,犯罪理由越容易懂,且越遠離日常生活就越好。舉凡遺產的繼承、怨

恨、復仇、情愛糾葛、嫉妒、保身、名譽名聲的維持、正當防衛──每種都是很容易理解,且在普通人身邊不太容易發生的事情。可是,若問為何很容易理解,那是因為這些事情看似不太容易發生,其實與他們心中經常發生的情感性質相同,只不過規模的大小不同罷了。」

「而且,當本人與周圍都無法發現足以認同的動機時,便會將之判斷為缺乏社會責任的狀態。我認為這是種逃避。大家都以為只要將搞不懂的東西拋入名為精神病或神經症的黑盒子即可。這就是世人最擅長的機會主義。可是對於被當作垃圾場的真正的神經症或精神病患者而言卻只是很大的困擾。而且只要被貼上這種標籤就等於無罪釋放,並將之驅逐出社會之外,流放於外野。歧視犯罪者並放任其自由,豈不是種本末倒置?多麼愚蠢哪。」

「所以我想說的是,過度要求動機與助長基於偏見的歧視行為沒有兩樣,都是一種想由日常生活當中把名為犯罪的可憎污穢排除出去的行為。況且將犯罪斷定為個人問題是種單方面的暴力,犯罪行為並不能還原為個人的天性。你們該不會是隆布羅索(註19)或克雷奇默(註20)的信徒吧?」 我想沒人聽過,連反問也沒有。 「或許犯罪生物學這個分野將來應改變型態繼續提倡,只是現在還討論什麼低劣的遺傳特質或體型性質反而會受到強烈譴責。但是所謂的犯罪的動機賦予其實也逐漸變得與天生犯罪說──認為犯罪者的犯罪素質與生俱來的概念──毫無差別。只要貼上諸如『因為那個人是如何如何所以才會犯下這種罪行』之類的標籤大家就會接受──這不過是種換了外殼的天生犯罪說罷了。但這種傾向在未來恐怕仍會逐漸擴大。我聽說有個難得一見的大笨蛋學者主張能由血型斷定性格,這其實也跟天生犯罪說沒什麼差別。這種隱藏的歧視在無法明目張膽歧視『外來人』與『賤民』的社會中最流行了。」

「您是說──犯罪並非個人引發的,而是社會引發的?」 「是有這種看法。亦即認為──犯罪乃集團現象,不過是該行為發生時的社會、經濟狀態等條件之函數。認為犯罪者乃是社會環境、經濟環境的產物。但是這種看法必須以統計的觀點來掌握犯罪,採其平均值、最頻繁值、中間值等數值,假想出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平均人』,將偏離這種平均人者視為犯罪者。但這也有問題,因為這種所謂平均人的怪物並不存在,說偏離根本是一派胡言。我的看法是,犯罪就像是突然降臨,又突然離去的過路魔。」

「楠本賴子似乎有相當強烈的阿闍世情結。」 「那是什麼?什麼海砂利水魚(註21)的?」 鳥口問。京極堂剛剛的視線大概是示意要我回答吧。 「阿闍世情結應該是古澤博士(註22)在他的著作《兩種罪惡意識》當中提及的情感複合體吧。如果是的話嘛,我想想,因為愛母親所以懷有殺害母親欲望的傾向──喂,京極堂!你到底是想……」

「古澤博士將阿闍世情結與口慾期虐待結合在一起思考。這是一種快樂與破壞欲並存的矛盾心態。以一體感與撒嬌為基盤,在其上產生了因疏離而產生的憎恨與攻擊,在經歷過攻擊行為後的原諒與罪惡感,又再次回歸一體感──簡言之,就是上述心理過程的循環。這些要素複雜地結合而成的情感觀念的複合體就是阿闍世情結。這個觀念經常被拿來與佛洛伊德博士的伊底帕斯情結做對比。我認為阿闍世情結是用來理解日本人的情感不可或缺理論。只不過古澤博士自己倒不怎麼公開談論這個理論就是了。」

「這是一種因過於愛母親而產生疏離、憎恨、輕蔑的情感。特別是在青春期目睹兩親的性行為後很容易產生。子女發現自己竟然是在那種不檢點、齷齪的行為下誕生的,進而產生無從發洩的矛盾感。楠本賴子似乎就是如此。」

「總之中間過程並不重要,結果是賴子變得想擁有與加菜子相同的的思考方式、相同的感覺及行動。強烈的同一化,最後被置換成抹消對方的衝動。也就是說,如果自己想變成加菜子,加菜子本人反而是最大的妨礙者──事實上同學的證言亦可佐證,聽說賴子最近行為舉止變得與加菜子一模一樣。」

「或許將這種扭曲的阿闍世情結當作原因來考慮,或者認為賴子乃是因為過於強烈的與他者同一化願望而犯下罪行比較好瞭解,同時也真能讓人以為理解了真相,但這是錯誤的。我剛剛說的這番話正是『動機是捏造的』的最佳證據。」 「你是說──你剛剛說的這番煞有介事的話全是捏造的?」 「當然不是。我剛剛說的並非謊言,而且恐怕不是只有某項正確,而是全部正確。可是,就算全部正確,我們也不能說賴子是因此才殺了加菜子。賴子只不過是碰上了那種狀況,且碰上了那個瞬間才會起意殺死加菜子。所以我說是過路魔的作為。」

「在犯行之後,亦即過路魔離去後,犯罪者總是急著把失去的日常找回。賴子當然也一樣。不論是隱瞞、是遺忘、是懺悔、還是裝迷糊──總會驅使各種手段來為自己著想。只不過賴子上述的任何一種都作不到──」 「請問為什麼?」 「因為沒人通知她加菜子的生死哪。」

沒錯,加害者不知道被害人的情況。 「無法確定自己犯下何種罪行,所以也無法決定該採取何種態度。賴子一有機會就急著想知道加菜子的安危──這是理所當然的。賴子並不是擔心加菜子,而是擔心自己的將來。只要加菜子還活著,只要她隨便說一句話,自己的犯行便會輕易地曝光。

「陸軍要求我進行宗教洗腦實驗。」 「那是啥啊?」 就是強制改宗哪──京極堂自暴自棄地說了。 「──當神國日本贏得戰爭之後,勢必得讓無數的異教徒改宗對吧?外國有回教徒、基督教徒、道教、儒教、拜火教,什麼都有,這些宗教都將無法獲得認同。既然降服於日本軍門之下,就該誠惶誠恐地成為尊奉『現人神』為頂點的國家神道之信徒──等等,明明沒人要求,卻有位高層策劃起這些無聊計畫來。一開始他大概以為這是很簡單的事吧。很明顯地,他對宗教根本毫無理解。這終究是很困難的事情。原本屬於民族宗教的神道畢竟不具備傳教的機能。但相對地,基督教圈的人們卻不管文化或

環境,甚至連人性的根本層面都建立在宗教的基礎上。半調子的說服是不可能有效的。那是一種洗腦。與共產圈實行的那一套是一樣的。某種層面下可說是忽視了人格人權,徹底是種戰爭犯罪。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聽到我的消息,總之我雀屏中選了。這個工作一點也不愉快。」

「美馬坂原本是免疫學者,詳情我不清楚,不過聽說他著眼於癌細胞的不死性,寫了好幾篇關於生命的先進論文。同時他是日本基因與酵素研究的權威。如果他不是生在日本,恐怕早在醫學史上留下許多紀錄了,他就是這麼位了不起的醫生。但不知被什麼迷了心竅──開始研究起機械改造人來。」

想像著魍魎由墳場裡挖出屍體,大快朵頤一番的樣子。 魍魎在特定特徵上格外明瞭,比方說長耳、蓬髮、圓眼的部分。可是這些特徵都與魍魎太不相配了,每個都像是借來的,所以整體看起來模模糊糊,曖昧不明。我真的看不出實際上是什麼形狀。

聽說影子周邊的薄影叫做罔兩。 人影拖曳著罔兩靠近我們。

模糊不清的界線──那就是魍魎。 御筥神錯了。堅固的圍牆裡不會生出魍魎。圍牆本身,不明瞭的圍牆本身就是魍魎。

中國古代有個收服魍魎的專家叫做方相氏,據說他擊退墓穴中冒出的魍魎的方法是執戈向四方敲打。方相氏──您應該聽說過吧?」 兵衛沒有回答。 兵衛只是個普通的箱子工匠,想必沒聽說過這號人物。 「就是中國的那個頭戴黃金四眼面具,身穿玄衣朱裳,執戈揚盾,率領打扮成窮奇、騰根等十二頭野獸的人與一百二十個孩子,立於驅除宮中妖魔的大儺儀式前頭的方相氏。這個在──七世紀末就已傳進日本,就是宮中於除夕時實行的追儺儀式。所謂的追儺,是一種大儺小儺在宮中追趕著舍人(註30)扮成的鬼的儀式。大儺象徵著方相氏,小儺則是用來代替一百二十個小孩。這個儀式一樣會把鬼輪流追趕到禁內的四個門。」

「促成鬼的誕生的是陰陽師。就如同基督教的傳教必定伴隨著惡魔的存在,陰陽師們失去了鬼也無法存在。」 京極堂吐了一口氣,瞄了一眼門口。 榎木津站在那裡。 接著,又繼續說: 「陰陽五行的思想當初與佛教一起傳入,可說非常古老。但陰陽道的成熟與完成則又要等到好幾世紀以後。陰陽道正式被朝廷採用已經是在奈良時代後期以後的事了──」 京極堂邊說邊緩緩移動。 「──當時的權力者吉備真備就是促成此事之人。他廢止了原本負責統帥咒禁師的典藥寮,將他們使用的方術與基於陰陽五行等大陸最新知識完成的陰陽道結合。接著來到了平安時代,陰陽道被發揚光大。在由律令神祇祭祀轉移到王朝神祇祭祀的過程中,可說是陰陽道祭祀的集大成版的四角四埦祭完成了。」

「若問陰陽師為何能在一時之間獨占了原本隸屬於神祈官的職責的宮中祭祀,那是因為原本的作法是將污穢驅除,而陰陽師卻是與你相同,將全部污穢攬於一身;因為他們本身成了污穢,人們才會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後來陰陽道被逐出中央,他們本身也變成了鬼。傳說中有名的陰陽師大半都是異類的末裔,是鬼的同類。創造出鬼的陰陽師──最後自己也成了鬼,也因此產生了更進一步的混亂。」

「我知道有個民俗藝能中的鬼跟你一樣踏著反閇,唱著跟你一樣的祝詞。就是花祭的──楊桐鬼。」 「楊桐鬼──」 兵衛的反應只剩下有如鸚鵡般重複念著京極堂的話。京極堂又更踏出一步。 「神樂(註33)中登場的楊桐鬼在各個地方的稱呼不盡相同,台詞也不太一樣。但身分高貴,在某些地方甚至只有特定家系的人才能扮演。這個鬼如同其名,背負著楊桐樹,因為與神官進行問答輸了,所以負責踏反閇平定五方。所謂的五方是指東西南北四方加上中央這五個方位。接著,比這個楊桐鬼還要有意思的是西國的被叫做荒平、大蠻、柴鬼神的鬼們。我認為他們是楊桐鬼的更古老的型態。在某些地方這個鬼,你們知道嗎,這個明明是鬼的妖怪,竟然手執劍,切五方,以驅惡魔。這豈不是與在變化成灑豆的鬼之前的古老的方相氏之所作所為相同嗎?」

「你說魍魎好金氣,但民間傳說中卻說魍魎厭惡金氣。而且不知為何,魍魎絕對不會屬於中央──也就是土。這一定有其意義。陰陽五行認為東西南北中央代表了木火土金水,五行指形成世界的五大元素──木火土金水間的輪迴與作用。這些元素各有其所代表的方位,彼此形成相生相剋的關係,這就是陰陽五行的根本思想。但在這之前,木火土金水有所謂的生成順序,這個可以配上數字。根據《尚書》的說法是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這十分值得注意。所以我想或許魍魎的祕密能用易經來解釋。我試過河圖、九星、洛書等排列,但仍無法明瞭。因為不懂所以不擅長對付,不懂就無法驅除,我驅除不了魍魎。魍魎並非普通方法所能對付,是種非常古老又不明所以的怪物。魍魎這個名字──是不該輕易掛在嘴上的。」

「你的御筥神的咒法各個部分都是繼承了非常傳統的咒術,可說是正統派。但是整體卻又如此拼拼湊湊,扭曲不堪,一點也不正統。用來應付騙小孩的嬰靈供養或許十分有效,但用來對付魍魎──你的對手太危險了。」

「當然是謊言。反正你們收來時也撒了謊,再說一次也不會辦不到吧?這麼一來魍魎就會變成普通的不幸離開你的身邊。不,將會換了個稱做『希望』的新名字回到信徒身上。這是只有對普通的不幸賦予魍魎之名的你才辦得到的事。不管詛咒還是祝福都隨著言語變化,跟你的心情無關。就算發話者在說謊,離開你口中的言語將會自動傳達進對方心裡,任憑對方解釋。問題不在於如何表現,而是聽者如何解釋。」

以前聽說國分寺有很多別墅,也聽說最近有許多逃避戰禍的人們移居到這裡,造成人口急速增加。所以青木憑印象想像,還以為久保住在那種很瀟灑的洋房裡,但事實卻與想像之間有很大的差距。

「我不是說不近鬼門,而是魍魎不應只存在於鬼門,因為我想起惡切的四方鎮守咒。雖然我是說方位在北。」 「難道不是嗎?」 「哼。聽好,太古的方相氏入墓穴執矛擊四方以退魍魎,這不是謊言,但他打擊的是四隅而不是四邊。因為墓穴是做成東西南北四邊通達的形狀。四隅是東北、南東、北西、西南。丑寅包含在其中。」 「喔,原來如此,你真是個詐騙師。」 「說詐騙太過分了哪。不過這麼說也不算錯,我是情急之下才拖荒平出來。其實本來沒必要做到那種地步,只要針對教義的矛盾攻擊,他就會動搖了。只不過他多半不知道自己有所矛盾,他打從一開始就不相信自己的咒術。因此非得先請魍魎這頭大妖怪現身,讓魍魎為他帶來災害才行。所以我才會一方面要讓他理解咒術的正當性,一方面卻又得使之產生破綻。真是費了我好一番功夫。」

「原來如此,難怪你大膽猜測她的目的是錢。那說胃痛又是怎麼回事?」 「那完全是大膽猜想的。她的嘴角粗糙乾澀,這是胃不好的證據。每天都做著良心不安的事情,也難怪要胃痛了。良心的苛責也會反映到健康上面。她本來就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女人。只是想要一點金錢與刺激罷了。」 「那兵衛的眼睛呢?」 「我看他有白底翳,瞳孔有點混濁了,我想已經開始產生視力障礙。」

翌年,孩子──竣公(Toshikimi)誕生了。竣公這個名字是祖父寺田忠命名的。後來阿忠坦承自己原本打算取的其實是俊公,當時喝醉酒寫錯了。 「竣」這個字並不念「toshi」,字義上是完成或終了的意思。所以竣公只能以「shunkou」(註36)的身分活下去。

竣公的四根手指──右手無名指與小指,左手食指與中指──被兵衛製作的那個鐵箱子夾斷了。 阿里陷入半瘋狂狀態,沒有幫他治療,也沒為他包紮。 客廳到處血跡斑斑。 ──那女人,只會嗚嗚、嗚嗚地吼叫。

逃到求菩提山的裡鬼門方向(註37)的犬岳山中,不知是因為無力還是絕望,阿里上吊自殺了。竣公受到修驗者的保護,託付給一名信徒照顧。 久保竣公的人生由此展開。 照顧他的信徒──兵衛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是位年過六旬的老婦人。她擔任過教職,教養很好,而且很嚴格,因此她的管教也很嚴格。老婦人亦熱心於祭拜,經常帶著竣公參加宗教活動。 應該就是京極堂說過的那間祀鬼的神社吧。 竣公原本有所缺陷的人生在這段期間一一填補起來。

但是,他受到的待遇並沒有很好。一方面是因為戰爭,迫不得已。另外則是他遭到周圍強烈的排擠,竣公在那裡也還是受人孤立。失去了手指,失去了言語,失去了情感,將自己的親生母親喚作怪物的少年,雖受到周遭迫害,還是在異鄉外地逐漸長大成人了。 戰爭結束了。 竣公不知道自己正確的年齡。 只不過終戰時他已經上中學了。 這表示竣公在很短時間內就彌補了過去的空白時期。假定他出生的時候是昭和七年,終戰時是十三歲。如果信任兵衛的自我申告,竣公在這段期間內就幾乎完全恢復正常,速度真是驚人。我想他原本頭腦就很好吧。

昭和二十五年九月,婦人去世了。 問題是遺產。婦人身上有一筆為數不少的財產。當然,伊勢親戚的親切無庸置疑地也是為了這個。 只是,他們的如意算盤打錯了,老婦人沒與任何人商量過,竣公在不知不覺間成了戶籍上的養子。應該是婦人趁著戰後混亂動的手腳吧。她其實十分討厭這些利欲薰心的伊勢親戚。 竣公繼承了財產,來到東京。距離失去手指後離開以來已過了八年以上的歲月。 竣公訴說的這段半生故事,只讓兵衛覺得恐怖。兒子的話毫不留情地刺激了兵衛扭曲、糾纏、好不容易才顯露出來而瞬間又被塞了回去的人性情感。兒子親手將沉入兵衛心中深處的情感之箱挖開來。

「我想,應該就跟〈蒐集者之庭〉寫的一模一樣吧。兵衛雖然沒提到,但我想神官與修驗者的問答應是他們父子倆的問答。兵衛窺視了竣公心中的黑暗,被他深不見底的惡業所迷惑。否則也不會自願打扮成那副模樣擔任起教主來。兵衛他找到了自己隱藏的才能與渴望。他是自願擔任的。久保也知道,所以才會覺得有趣,將現實直接寫成了小說。這個主題的確很有趣。況且時間上也沒有矛盾。久保與兵衛之間如果有所問答,應該發生於一月左右,這之後竣公很快就離開箱屋過獨居生活了。《銀星文學》的本朝幻想文學獎的截止日是三月底。道場的完成是八月底。文化藝術社的審查很快,發表是在十月底。接著是得獎、出道,過程大概就是如此吧。因為他描寫的都是事實,所以才會充滿了現實感。他描寫的是人。」

京極堂保持沉默,我繼續說: 「只不過啊,久保短短二十年的人生真的很不得了。他會變成那麼扭曲的性格一點也不令人意外。幼兒時期受到虐待、貧困、憂鬱症的母親、雙親不和、自閉的性格、失語症、對身體殘缺的自卑感、母親在眼前自殺、受人欺負、孤獨──一切能成為動機的要素幾乎都體驗過了。說經歷過這些還不變得奇怪的話真的是謊言。」

「從剛才聽到現在就只聽到你淨說些胡扯的話。你什麼時候變成個歧視主義者了!說什麼自閉症失語症,過去的你不也一樣?那這麼說你也是精神分裂殺人魔了?話可別隨便亂說哪。那麼你也會沒有理由走在路上隨便殺害路上的人們嗎?我不是在說成長過程不構成遠因,而幼兒時期受到虐待的人在人生中的確也常背負著巨大的創傷,但是這絕不是犯罪的真正理由!也有為數眾多的人跟久保一樣度過了悲慘童年,但他們如今卻能過著正常生活,這表示忽視這些遠因也無妨。聽好,一定有所謂的契機。只要沒有契機,久保也絕不會幹出這種事情!或許他就只會以幻想小說界的旗手活躍於文壇,度過平穩的一生。而寺田兵衛也會以這麼傑出的兒子為傲,安穩地度過餘生。先有契機開啟了反常之門,接著又有御筥神這種令他覺得實行計畫也沒有問題的特殊環境,犯罪才真正成立。犯罪是結合了社會條件與環境條件,以及過路魔上身般瘋狂心情擺盪才成立的。久保不過是恰巧碰上這些條件,就是如此罷了。」

雜誌則是基於興趣本位,對前所未聞的離奇殺人魔久保竣公寫出大大小小虛實摻半的中傷報導,煽動了社會輿論。也不知道他們是去哪查的──多半是伊勢的親戚那裡吧──大半的報導都帶著大量的詮釋與想像介紹了久保異常的成長過程。而有識之士也針對久保煞有介事地進行了京極堂最痛恨的動機探討與解說。

正如京極堂所言,事件就是一切。那些陳腐的動機,在屍骸的面前一點效力也沒有。被塞進箱子裡的少女們比任何一切都更哀切地訴說著悲愴的現實。

懲奸揚善

過路魔,無時不在,無處不在, 在食指上,多施一點力氣的話, 施一點力氣。

「對美馬坂教授而言,『不死』是維持生命活動,而不是活著。」   我聽不懂京極堂說的意思。 「而且,這間研究所是研究所而非醫院。這裡並不是能使患者恢復的場所。」   不能恢復? 「進入這個箱子之後,只要人在裡面就還能活著,但絕對無法到外面。只能永遠在這裡永生。亦即,只要還想讓患者活著,就必須半永久地負擔龐大的維持費用。」

「人體的效率非常優秀。例如說我們只需兩顆腎臟大小的體積就能完全過濾代謝作用的廢物與超過所需份量的過剩物質。如果要用人工機械來代用就會變得很大,且人工透析機器再怎麼小也放不進人體裡。肝臟是人體的臟器中最大的,但相對的這個人體綜合科學工廠的機能也驚人的多,想用機器取代哪怕多少台都不夠。光是只具備除去血液中的有害毒性物質機能的機器就已經很巨大了。所以一般的醫師只會想到要盡量將人工臟器縮小化或用在暫時代用性質上。如果把收納在人體裡的東西全部拿出在外的話,就會變成大約三樓高的建築物。就像──現在所看到的這樣。」

京極堂說得沒錯,科學是個什麼也沒裝的箱子。 從中能找出什麼價值並運用,端視使用者的心態。

「木場修,你聽好,你的敵人──是你自己。敵人打從一開始就不在外側。這個柚木加菜子偽裝綁架未遂事件是犯罪,這點毫無疑問,但是美馬坂幸四郎可說等於與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他只是在人生觀或價值觀上與我們不同罷了。對於這點,我們不該抨擊也無法檢舉。我像現在這樣扮演這幕鬧劇的丑角──原本也是不應當的行為。」

「匣中的少女把度過扭曲人生的新進幻想作家一起帶往彼岸了。他就跟他小說中描寫的一樣,被加菜子的幻影所迷惑,想盡辦法要得到一個相同的少女。最後,他決定自己動手做。」

「沒有人會相信如此不合常理的事情能辦得到。就算是久保,原本也不可能相信──在看到加菜子以前。要是他沒遇到雨宮,見到加菜子,那個惡魔也不會降臨在他身上了。」

「榎木津在『新世界』把加菜子的照片給了久保。久保在這次的機緣下得知了『那個女孩』的名字,沉溺於觀賞照片之中。此時──楠本賴子來了。賴子很驚訝。久保從她身上得知,有這麼一號能完自己不斷失敗的實驗的人物與這間研究所的存在。」

「美馬坂先生,我其實比任何人都還認同你的偉業。就算是這次的事件,如果你後來沒有失控的話,我本來也不打算出面的。但是你做得太過火了。或許你的所作所為很有意義,在學問上也極具價值。但是只要你還維持這種態度來面對這個世界,就會不斷產生犧牲者。你在不知不覺間潛入了許多人的內心空隙之中,讓許多人的人生變得一塌糊塗。雨宮典匡、久保竣公、須崎太郎、楠本賴子、楠本君枝、被殺害的三個少女與其家人、寺田兵衛──就連木場修太郎也差點因為你從刑警變成犯罪者。不只他而已,這裡在場的全體人士都在縫隙之中見到了不該見的事物。不,應該說被迫見到才對。請你適可而止吧,現在立刻中止這場活體實驗吧。」

Comment:內心的空隙!

「美馬坂先生。你的目的推至極限,就是把腦之外的部分全部以機械取代以達到永生是吧?」 「沒錯。人類不需要會變醜變衰老,進而污穢了精神的不完全肉體。肉體不過是容器,是暫時的住處。如果有永恆不變的肉體,就能讓人類變成只需進行純粹精神活動的完全意識體。沒有無聊的雜念,也不必與愚昧的社會產生瓜葛,是無上幸福的千年王國。」

「你是科學家吧?我贊同身為科學家的美馬坂幸四郎,但並不贊同身為傳教士的美馬坂幸四郎。科學是技術,是理論,但卻不是本質。當科學家談論幸福時,他就不該裝出科學家的面貌。無上幸福的千年王國──這種話不是你該說出口的。」

京極堂正與美馬坂以視線交戰,我必須伺機而動。 「你就那麼討厭變醜的絹子女士嗎?肉體的衰弱會導致精神的衰弱是當然的。但能拯救她的並不是這種醜陋的匣子,而是你的忍耐、包容與理解。你完全不做這些努力,不願意正視現實,逃避到學問的世界。想治療絹子女士的純粹心情,不可能變成如此惡魔般的結果。你是將患了難治之症的妻子與女兒趕出家門的殘忍之人,你應該先承認這點。」

所以,我不希望讓他知道事實──加菜子是與我親生父親生下的有違倫常的孩子。

「所以說──妳並不是因為崇敬母親才將藝名取為絹子。陽子小姐──是因為妳想要取代你的母親,想取代美馬坂絹子吧。妳想要成為美馬坂幸四郎之妻絹子──所以才會取這個名字的。」 「是的。美波是從美馬坂的美與父親出身地的神社而來的。」 「是德島的彌都波能賣神社(註46)嘛。」

「你知道你玩弄的那些詭辯是多麼令身為科學家的我困擾嗎?我是科學家,我在奉物理法則為絕對準則的世界裡思考、生活著。你──卻打亂了這個規則。我處理的對象不是原子也不是中子,是人類。醫學必須將人類視為物品來處理。如果說開刀會痛、吃藥會苦就不治療的話,受傷、生病都好不了。你根本就知道這個道理,卻又毫不在乎地向我開啟了精神世界的大門。你並非渾然不知,而是明知故犯。我多麼想對你還以顏色啊!對於身為科學家的我而言,眼睛並非心靈之窗,而是眼球與視神經。是鞏膜與脈絡膜與視網膜與水晶體與睫狀體與玻璃體與角膜。我在瞳孔深處看不到心之黑暗也看不到希望之光。所以你看!這個人工人體是我創造的。你不管說再多都無法創造出永遠的生命!可是我創造出來了,再過不久就能完成。科學是境界線?少瞧不起科學,科學是真理,是本質!」 「美馬坂先生,那只是幻影哪。」 京極堂為什麼能若無其事? 「你其實已經看過了吧?」 「看過什麼!」 「當然是瞳孔深處的光與暗。所以你移植不了映著心之黑暗的角膜,不,是變得辦不到了!所以你才會在活體移植的研究上挫折,所以你才會完全捨棄當初原本想平行研究的免疫與基因操作及生命科技,只能全心全意投注在如此醜陋的人工人體研究上!」

「但是中禪寺,你也給了我一個提示。世界並非只有外在的世界,腦中還存在著另一個內在的世界。那是脫離一切物理定律的世界。而且認識外在世界的器官也是腦。只要刺激腦的某些部分,即使沒有體驗過也能擁有相同感覺。我們可以靠電流的訊號來創造出與實際體驗相同的記憶。也就是說,這個外在世界全都能置換成電流的訊號。那麼,只要腦能永遠存活就等同於不死。所以我才要捨棄人體這種污穢不完全的載體,創造出完全的腦的載體!」

「美馬坂,你知道嗎?意識並不是只有腦所創造出來的東西。人類之所以為人類,是因為他保有完整的人體,腦髓只是個器官。部分有所欠缺的話的確還能彌補,但只剩腦部的話什麼也不會留下。身體與靈魂是密不可分的。」 京極堂又更走近一步。 「腦髓也只是一個部分。把腦當作人的本體,就跟以為靈魂藏在人體裡面一樣可笑。沒有現世自然沒有彼岸,沒有肉體自然也沒有心靈。」

被騙了。 被那個狡獪又殘忍的科學家欺騙了。 並沒有打算殺死她們。只是想把她們裝進匣子裡。 為什麼會死了?或許女人從一開始就是死的吧?自古以來,人類一直都是為了變得衰弱、腐敗而呼吸、吃飯。只是讓她們的這個過程提早到來罷了。 只要乖乖地自己進入箱子裡就不會死了,因為精神腐敗了身體才會跟著腐敗。

「你這傢伙理解力真差。魍魎這東西啊,本來就不是會附在人身上的妖怪,本來就驅除不了。」 「驅除不了?那不就……?」 「魍魎啊,本來就是在澤川之地模仿人的聲音來迷惑人的妖怪。有外型卻無內在。什麼事也不做。是人類本身變得迷惘。」

「關口,沒必要想得太複雜。比如說山就是異界,是他界,是另一側的世界。海也亦然。但澤川不同。自古以來低地濕地澤川湖沼之類的地方都是境界線。所以魍魎才會站在境界線上迷惑人類。魍魎出於水,巡繞周邊,但就是不到中央來。因此他不出於土。勉強由邊際到中央露臉的話,就會害自己陷入只能從土中挖屍來吃的境地。」

「關口啊,總之,魍魎是屬於境界線上的怪物,所以不屬於任何一方。隨便對他出手就會受到迷惑,小心一點比較好。你這種人特別容易受到另一側的魅力所蠱惑。」

京極堂的做法在本書一開始的部分也略有交代過,一言以蔽之就是以巧妙的說話技巧(毋寧說是精神控制)令對象重新認識到自己的所處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