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星期我做了一個很特別的決定——我決定要重新練習十多年沒有碰的小提琴。

事緣幾天前深夜,夢見身為小提琴手的我在樂團練習,忘了帶琴譜卻又沒有鄰座,在眾人已經開始演奏時,只能心虛地聽著旁人的琴音,小聲跟著拉,好不狼狽。結果,像平時做惡夢那般,我半夜醒了過來。

雖然已經十多年沒拉小提琴,但小提琴也曾陪伴我度過了十載有餘。我自小學時期學習小提琴,如今仍和我保持聯繫、對我人生影響深遠的好友,都是在參與學校及校外音樂活動認識的。礙於天資有限,我琴藝並不出眾,但透過小提琴結下的緣,在我的少年時代佔了舉足輕重的位置。與其說拉小提琴是興趣,對我而言更像社交本錢。

我通常只會說「我愛音樂」,而非拉小提琴,因為拉小提琴為我帶來的挫敗也很多——鋼琴按鍵就能發出符合音準的琴音;拉小提琴可不一樣:要把音拉得準確,左手手指的動作必須極其精準,這是需要反覆耐心練習才能做到。只要疏於練習一段時間,拉奏出來的琴音就七零八落。稍欠耐性,拉得難聽自然不想繼續練習,是一個惡性循環。

更甚的是,小提琴價位直接決定了拉奏出來的音色能有多美——這是我在初中時才發現的殘酷現實——記得當年在某個弦樂團,我覺得坐在我旁邊的小男孩拉琴拉得很好聽。某天,他問我要不要跟他交換小提琴拉一會兒。我知道他的琴價錢是我的六、七倍,但既然是他主動提出的,我當然說好。提起他相對昂貴的小提琴,我一拉之下大驚:原來我也能夠拉奏出如此美妙的琴聲!

你可能會說這是一個悲哀的發現,但對我而言,某程度上也算是一種解脫——知道拉小提琴要追求專業演奏水平,似乎難免「倒錢落海」——既然我爸媽沒那樣的錢,我打消以演奏為終身事業的念頭,也不為過。儘管如此,我還是努力不懈地學習至中學畢業,過程中認識了許多對我啟發甚深的朋友。日後,到了新地方,最容易打入當地社交圈子的方法,也莫過於參加樂團。

然而,十多年前,因為雙手得了筋腱炎的緣故,我還是不得不放下小提琴。當時手指的疼痛程度,甚至影響自理能力,也就莫談「拉小提琴」這種對手指靈敏要求極高的活動了。後來病情有幸好轉,但再嘗試拉奏小提琴時,已經生疏得無法接受自己的琴音,期望落差讓我把琴藏到家中隱閉的角落,不敢面對。我只能說服自己:年紀愈大,無可避免要割捨和妥協更多。我得接受人生的下半場就是在做「減法」。

但是,幾天前的那個夢,讓我納罕:這些年我到底夢到了自己拉琴多少次?可能有更多個夜晚,我曾經在夢裡拉小提琴,只是醒來之後都忘記了。

不得不說,即使沒碰小提琴十多年,在美國認識的大部分朋友也未必知道我懂得拉小提琴,但無疑「小提琴手」構成了我自我認同中很基礎的部分,因為在香港生活的歲月裡,我是以「小提琴手」的身份結識眾多朋友的。

現在我不可能「恢復當年勇」(例如拉奏炫技的協奏曲),但我仍可以業餘小提琴手的身份,與我的小提琴共度時光?

我已經是自立的成年人,不用再追逐什麼音樂學院考試,或是校際音樂節比賽。我只要做到自己滿意的程度就足夠。

我到底在怕什麼?

除了對自己的期望落差,還有小提琴本身的狀況。多年前,我把這小提琴從潮濕的香港,帶到美國乾燥的中部。為了保持琴木濕度,我為小提琴添置了兩根加濕棒,但在手患之後就沒再為它們添水。因為小提琴之前經歷過損傷,保護琴木的油漆並非完好,悲觀的我不禁往最壞方向想像:多年沒有維護,琴身會否早已乾裂解體?

猶豫了整整兩天,還不斷在網上搜尋「electric violin」作Plan B的可能性,終究我還是決定先打開N年沒碰的小提琴盒——小提琴的琴線都鬆脫了,但琴身還是完好狀態。把琴線重新上好之後,拉出來的琴聲和多年前沒有多少分別,也沒有裂縫所致的雜音。

萬分慶幸我只是多慮了。

失而復得帶來的喜悅和興奮,只是瞬間的,因為接下來我得面對有如受傷運動員復健的過程——手指動作記憶還在,但完全失去了精準度——我得像小孩子初學琴一樣拉著沉悶的練習曲,慢慢恢復手指的靈活和精準度。這次我再沒有老師可以依賴,得靠自己的耳朵和感覺。今天練習的時候,我用手機錄下了自己的琴音,再邊聽邊在琴譜上圈起音準欠佳的小節,然後反覆練習。

當再沒有人對我嚴格,我就只能靠自己誠實。

我的小提琴啊,以後請妳繼續多多指教了。

P.S. 說來,重拾小提琴還有一個希望,就是透過左手大量活動,好好刺激右腦,把推動我寫作的靈感君請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