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我倆便找到了彼此談話的對象。或許,這種冷酷的談話還不足以使我們的關係被稱作朋友,但只有與她交談的時候,我才能夠卸下面具,以自己本來的面目,說自己想說的話,因此,我臉上的肌肉也隨之放鬆。由於森野抱有一種對他人漠不關心的處世態度,所以她能接受那隱藏於我心中麻木不仁、沒有人性的部分。

我轉身離開了嘈雜的案發現場,途中與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小孩擦肩而過。那個小孩使勁地踩著踏板,目標明確地朝女孩家的方向衝去,興奮得就像過節一樣。

有些人把像她這樣的人稱為GOTH。所謂GOTH,其實就是一種文化,一種時尚,一種方式。只需在網上輸入「GOTH」,就可以搜索到許多相關的網頁。GOTH雖然是GOTHIC的簡略說法,但它跟歐洲的建築風格幾乎沒有什麼關係。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在倫敦曾流行過諸如《科學怪人》、《吸血鬼德古拉》這樣的小說,而這裡所說的「GOTH」就是源於此類哥德小說中的GOTHIC。 如果要分類的話,我想森野就應該被歸為GOTH這一類吧。她經常對處決罪犯的刑具和各式各樣的拷問方法顯露極大的興趣,這無疑是GOTH特有、對人性的陰暗面所抱有的興趣。

然而在我看來,完全不考慮惡作劇的可能性,立即做出死亡的判斷並跑去通知外婆這一連串的行為卻顯得不自然。

看著安放在佛龕裡的夕的照片,我心中在想,也許她的死對於外公、外婆來說還是記憶猶新吧。她是九年前死的,九年的時光,對於我和森野來說是人生一半以上的時間。然而,對於像她外公和外婆這樣上了年紀的人來說,九年前發生的事情或許恍若剛剛過去的一年半載。

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起來就像是一條即將沉沒的小船。森野正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

然而,從殺害浩介並將其掩埋的那一天起,佐伯便覺得在自己體內,某種重要的齒輪出現了故障。從地底那個動彈不得的少女身上所體會到的優越感,竟成了證明自己還活著的唯一證據。

「可是森野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呢?」 這時,佐伯聽到少年的嘟囔。他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坐在緣廊上的少年背影。 「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反正她體內似乎能分泌一種吸引變態狂的荷爾蒙。」

對於自己所殺害的幼童模樣,佐伯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以前他們曾一起去公園玩,是極要好的朋友。儘管如此,小孩的長相卻像一種消耗品一樣,完全從記憶裡消失了。

自己當時到底為什麼這樣做呢?就算現在他也不清楚。佐伯在一方面有一種善待他人,力圖成為模範市民的心願;而另一方面,他又有想將人埋入地底下,並以此為樂的惡魔心理。這種情況就像人的雙重性格一樣,儘管彼此矛盾,卻不是各自獨立的東西,而是相互聯繫在一起的整體。

的確有一種人要去殺人,他們並不具備任何動機,只是想殺人。不知道他們是在成長的過程中逐步變成這樣的,還是原本天生就是如此。然而,這些並不重要。關鍵的問題是這些人往往掩蓋自己的本性,過著平常人的生活。他們混跡於這個世界,在外表上與普通人沒有絲毫分別。 可是,終究會有那麼一刻,他們將無法按捺嗜殺的慾望。那時,他們便會拋開普通的社會生活,進而開始在人群中進行狩獵。 我也是其中一員。

儘管我和森野有許多共同之處,但這一點我們是完全不同的,而我覺得正是這一點的不同,決定了我們究竟是不是人類。

她屬於人類,總是扮演著被殺的角色。

而我卻不一樣。

我一位編輯朋友曾在另一種觀點下說過類似的話。他是一名小說編輯,不過他說,在戀愛小說裡,最重要的就是避免使用「我愛你」這句台詞。不是直接說出「我愛你」這句話,而是得透過文脈來向讀者傳達這份情感。「我愛你」這句台詞始終都是記號,它不包含登場人物的心情。應該描繪的核心先保持空白,描寫時就像在填滿周邊一樣,在文脈中讓讀者自行想起。說起來還真是奇怪,小說家最想寫的事,偏偏不能寫。

全世界最可愛的屍體,那就是羅沙麗亞.倫巴多。她來到人世後,只活了短短兩年的時光。她的父母悲働欲絕,拜託醫生對少女的屍體進行防腐處理。那名醫師究竟是如何處理,長期以來一直無人知曉,因為那位醫生始終沒向任何人透露其做法。

羅沙麗亞的屍體一看就知道很與眾不同。她歷久不腐,始終保有鮮活的樣貌。人們對此感到既驚訝又畏懼,甚至從中感受到一股魔法的氣息,有些人則認為這是神蹟。死後至今已長達八十多年,少女仍是宛如沉睡般的安詳面容。如今她安放在義大利方濟嘉布遣會的修道院內,許多人湧入此地,想一睹她的遺容。根據現今的調查得知,她之所以沒腐壞,是因為變成屍蠟狀態。然而,儘管明白其科學方面的根據,但看到她容貌時所感受到的莊嚴氣氛依舊不變。那亮澤的頭髮和緞帶、就像要確認包裹身軀的棉布有多柔軟似的,縮在棉布裡的臉頰,這予人無限想像,彷彿她隨時都會睜開眼皮,露出惹人憐愛的眼瞳。我有預感,她會張開小小的嘴唇,以她剛學會的話語跟我說話。羅沙麗亞還活著,以屍體的姿態活著。

我並沒有刻意把「令人心痛」當作賣點兜售的想法。當然,假如該書的內容的確非常「令人心痛」的話,不打著這樣的旗號銷售,書是賣不出去的……不過,我覺得這樣的推銷方式實際上是用資本主義的髒手去觸摸人性中高貴的部分,就像那些把信徒的祈禱換算成金錢的宗教團體。這恐怕是我的多慮吧。

在作品中,我設定那些以殺人為樂的變態狂是「生來如此」的,換句話說,在我的筆下,他們並不是人,而是一群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