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何惠雯幽幽地:「你好像,什麼都不在乎。」

她抬起頭,對上了軒嵐的視線。

「這兩年來,大家看著你和我爭第一名,可其實你根本上就不在意名次,對不對?」

無論是什麼科目的測驗卷,軒嵐總是翻了翻卷,知道自己的錯處後,就不會再看一眼,也從不過問何惠雯的分數。有次何惠雯借她的地理卷對答案,發現老師錯手多扣了她十分,她竟一句「忙中有錯」就罷了。

「大家都著緊的東西,你得到卻不以為然。」

疑惑何惠雯的語調摻著何種情緒,軒嵐不懂回應。

「不僅是成績,當大家在課後為著校隊、樂團練習奔波之際,你郤在圖書館裡自個兒看閑書,毫不在意成績表後ECA 一欄空白一片……」

潔靈這所名校課外活動表現出色,同學們會為欠缺一技之長感到羞愧。要是真的一個團體都沒參加,還是會報名參加校際朗誦節充數。只有謝軒嵐才有這樣的「勇氣」,在ECA申請表上只填姓名就遞了出去的。

「反而這無關痛癢、吃力不討好的中史劇比賽,你又會肯參加。」何惠雯說到這裡,「噗」一聲笑了:「別跟我說『拜你所賜』。」

軒嵐苦笑──那分明就是啊——心裡又微微一酸,原來何惠雯說自己「特別」,是「特別頹廢」的意思… …

「那就如你所說,我這般不思進取,又有何值得你好奇的?」

何惠雯一聽,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知道你會誤會的了… … 我指的是,你怎能如此逍遙自在地過活,淡薄名利,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說罷,她又笑了一聲, 啐啐念般說了一句教軒嵐難以置信的話:

「說真的,真是,帥呆了。」

.

是耳朵出了問題嗎?

眼前文武雙全的才女,竟然覺得一個「頹廢青年」… …「帥呆了」?

「這還不夠,」何惠雯笑著,愈講愈快,顯然進入了hyper-mode:「我發現你在別人開口之前,是不會講話的!」

軒嵐忍不住問:「這又有何出奇?」

「你就不需要找人說話嗎?」

「… … 有什麼好說的呢?可以說的都是自己的事啊。」軒嵐從來都不是那種會說三道四、提供「花生」(娛樂/八卦)的人。

「說自己的事有什麼問題?難道你不會有寂寞、想找人分享心事的時候?」

「會有人想聽嗎?」這是軒嵐長期觀察人類得出的結果:「每個人都只著緊自己的事啊。」

「那根據你的邏輯,沒有人該開口說話了喔?」何惠雯揚了揚眉,賭氣說:「唉,看來我們成為鄰座的第一天,你心裡就暗暗叫苦,怎麼被我這煩鬼纏上了,對不?」

「才沒有,怎麼可能… …」

何惠雯正要笑軒嵐雙重標準,卻突然想起,當日告訴對方自己的身世後,對方曾經承諾過會願意聽她講任何心事,不禁臉頰一熱。

「既然你不會這般想… …」何惠雯收歛了亢奮的情緒,柔聲問道:「怎麼你覺得別人不願意聽你說話呢?」

.

因為,當最應該有興趣聽你說話的人,都對你生活的一切不聞不問時,你又何苦對別人有任何期望… …?

心底話到了嘴邊,終究不敢說出口──對於一個失去了父母的女孩來說,這句話實在太奢侈了。

但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人觸碰到她內心深處心的結──大家所見的,一直只是她孤高冷傲的一面。

「為什麼呢?」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的,片刻靜默之後,又問了一遍。

「因為… … 」軒嵐躊躇道,苦苦思索如何修辭自己的用字,才不至於顯得太可笑。

.

「因為,我是個無藥可救的笨蛋吧… … 一個家庭齊齊整整、不愁衣食卻仍不知足的笨蛋。」

.

何惠雯愣住了──沒想到自己的話,居然能令對方開金口。

「小時候放學,看見來接孩子的父母,總會問孩子學校裡發生的事,老師教了什麼,欠交功課有沒有被責罵… … 我聽著覺得很新奇,因為家裏從來沒有人這般問我的。」家裡的人,指的就是她母親。父親那時候早晚各打一份工,父女倆連交談的時間都沒有,何況問候。

「後來更新奇的事情發生了──居然有同學母親對我說:『你就是年年考第一那個同學吧?你有空多教我孩子做功課… … 你爸媽一定很為你驕傲對不?如果我孩子書唸得有你七成般就好了。』… … 」

何惠雯小學時也曾被這般稱讚過──她父母常被請教如何把女兒培養得那麼出眾,成績優異,更能歌善舞。當時聽著爸媽憶述其他人的恭維說話,她心底滿爽的,才不會有什麼荒謬的感覺。

「是這樣嗎?家裏有誰為我驕傲過嗎?我考試考得好不好,爸媽有在乎過嗎?」

除了在家裡弄破杯碟會被罵「食野唔做野,做野打爛野」(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外,基本上母親對她一切行為都不予理會。

「我試著做不同的事情令他們高興,但我無論我做什麼,也好像無法打動他們。」

其實說到底,軒嵐口中的「他們」主要是指母親。父親偶然會說:多虧大女兒「生性」(懂事),才不用他費神。

畢竟,父親要費神的事太多了。

「母親生了弟弟之後,家太小不夠住,要搬家。我本以為他們一直是因為要張羅搬家的事,才無暇管我和妹案的事情,怎料搬家之後,一切依然沒有改變,只見他們憂慮的事愈來愈多:除了要供那根本不值當年買入價一半的單位之外,還有弟弟的健康… …」

俊霖是個早產兒,小時候特別多健康問題,那時母親全天候在家照料他,而父親則自去年弟弟滿五歲之後,為了得到更豐厚的收入,開始了外出公幹的生活。

「到弟弟長大了一點,我才發現,我做十件好事,在他們眼中,也不及弟弟做到一件般好… …」

.

.

.

「那晚碰見你和家人,還真的看不出這回事… … 」何惠雯訝異,軒嵐的父母看起來非常年輕,卻竟有重男輕女的封建觀念。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話安慰對方:「我想,即使他們真是偏愛你弟弟多一點,還是很疼你的,始終你是他們的親女兒啊… …」

「是啊,所以我才說,我是個不知足的笨蛋吧。他們十多年來掙錢儲錢,不就是為了我們三姊弟有三餐溫飽、有屬於自己的房子可住嗎?我當然知道他們疼我啊,只是… …」

「… …你妒忌你弟弟嗎?」

「從來都沒有。我只覺得一切很無謂而已──」軒嵐搖搖頭,苦笑了一聲:「如果家裡只有弟弟,也許就不用買房子搬家,爸媽如今也不用為著錢銀問題煩惱,一家人就可以快快活活過日子,不是嗎?」

何惠雯睜大了眼,不敢答話。

「就碰巧因為我和妹妹出世在弟弟之前,父親才要為償還房貨奔波勞碌,害母親日夜想念。倘若我不在呢?他們也許過得更好,這個世界也不會因而缺少了些什麼。」

她簡直是在說自己是個多餘的存在啊。

何惠雯心裡有點難過:「你怎可以這樣說呢?至少學校裡就少了一個品學兼優的模範啊,將來世界也少了一個出色的物理學家,怎麼會一樣。」

「哈,說到模範,大家更應該向你學習吧,像我這樣什麼課外活動都不管,學校肯定覺得我在浪費資源呢。至於物理學家… … 你認為愛因斯坦沒出現的話,就不會有人提出相對論?總會有人做到的,只是何時何地的差別而已。」

何惠雯一時語塞,這種「如果」根本無從反駁。

「你啊,見我什麼都不在乎,很瀟灑的樣子,說穿了終究是因為,自小根本沒有人告訴我,到底生命裡有什麼是值得追求的,除了必須為償還債務省錢掙錢之外… … 如果連最應該在乎我的人,都肯定不了我存在的必要性,我還可以在乎什麼… …」

說到這裡,軒嵐又苦笑一聲:「更遑論奢望有什麼別的人在乎我,要聽我說些什麼吧。」

「… …那你怎麼仍有動力好好讀書?」還要跟她爭第一名呢。

「因為要考好公開試,入大學,找一份好工作,掙錢還債供養爸媽弟妹啊。你剛才說什麼當物理學家,這樣『奢侈』的夢想,我才不敢想呢。」

這句話,換了別人說,必然顯得俗氣。可由軒嵐的口中說出,卻教何惠雯說不出的心酸。

「怎樣,聽我胡說了一番,很失望吧?」自白者無奈苦笑問。這些問題折磨了她許多年月,一下子在何惠雯面前攤牌,必然教她招架不住。

何惠雯搖頭嘆息,說不出話。她覺得像謝軒嵐這樣優秀的人,是不該有那樣虛無的想法的。

「我倒羨慕你啊,能有那樣的衝勁唸書、唱歌、演戲… … 並且能夠從中得到滿足感。」

何惠雯漲紅了臉,事實上她並不如軒嵐所想般能夠自得其樂。

她父母離世後,她幾乎都是為著令人稱羨而努力。

在別人豔羨的眼光下,她重新找到了存在感。

即使有時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並不好受,甚至自覺有點蠢。

顯然軒嵐是不可能像她這般獲得滿足感的了,因為軒嵐明白,老師、同學再褒讚她都好,自己之於他們終究是過客而已。反而家人呢,再冷淡仍是生你養你的人,一輩子的羈絆。

「這不是好得多嗎?」

她正想開口透露些什麼,大衣裡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嚇了二人一大跳。

「哥,什麼事?… … 吓,現在八點了嗎?!」何惠雯不可置信地看看手機屏幕:「你等我一下… …」

「軒嵐吃過飯沒有?」

「還沒。」

「那你會回… … 家吃飯嗎?」

這次,軒嵐搖搖頭。

何惠雯臉上登時閃過一絲興奮,也不管家裡傭人這天放假,兄長在家裡沒吃的,隨即拿起電話道:「我不回來吃飯了,你自己解決啦,拜拜!」

掛了線之後,她立刻問:「你平時不是會趕著回去嗎?怎麼今天又不用?」

「爸今早回澳洲去了,我也跟媽說了今天會留在學校幹活啦。」

基本上,父親不在的時候,母親根本不在意她會否回家吃飯。

軒嵐想,與其回家對著一張冷冰冰的臉,倒不如留在這裡陪陪何惠雯。

卻沒想到何惠雯哥哥會有空找她吃飯,而她居然因為自己,一口拒絕了。

.

「那你陪我吃飯就好了~你想吃什麼?到勝利小廚吃海南雞飯好不好?」

(筆者按:【勝利小廚】為真實存在的餐館,位於何文田勝利道6號地下)

「我沒所謂… … 我只陪著你吃,我自己不吃的。」

「吓,為什麼?」

「我身無分文… …」

「今餐我先付,我有帶足夠錢啦。」

「不用了吧。」為免開了先例,日後解釋更難:「… … 不瞞你說,我可沒有零用錢的,要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給你。」

「才不要你立即還。你先給我做牛做馬,直至你大學畢業找到好工作,再連本帶利還給我好了,我不急。」

見軒嵐一臉無奈,何惠雯咧嘴大笑:「傻瓜,我胡說的。難得你陪我,我請你就好。」

她這句玩笑,其實可以很傷對方自尊的,幸好對方是謝軒嵐而不是別的poor guy。

「嗯… …」口裡沒說不,心裡盤算著別的事。

二人開始收拾布料和針線,突然何惠雯一聲「哎也」,沒有繫上線的針一下子掉到磚塊間的空隙去了,何惠雯蹲著嘗試了好幾次用指尖按著針的一頭,還是無法把它撿起。

軒嵐見狀,立即從黑板取下固定通告的磁石,一下子就把針從隙縫中吸上來了。

「哈,真聰明。」何惠雯笑說,繼續收拾物事。

「… …這不該是本能反應嗎?」一句揶揄,軒嵐瞬間又回復了平時那種欠揍的口吻。

.

.

.

飯店不過十分鐘的距離,二人各點了一客海南雞飯套餐,話題仍圍繞著那個「生命裡有什麼值得在乎」的問題,「當下所做的任何事又有什麼意義」,也夾雜著二人這十多年生活裡各種大大小小的事… …

當何惠雯想說服眼前那資優的偏執狂相信自身存在的價值時,她才發現,自己由此至終也沒有一套好的論述──她不得不承認,自從父母離世,她感受到世事的無常之後,已經不敢再思考這些問題。

飯店本來就不是很寬敞,到了晚上還有不少人在候座,即使她們兩人已「搭枱」(與不相識的人同坐一桌用餐)的了,完膳後也不好意思佔著那小小的圓板凳聊天。何惠雯正要掏出四張二十元紙幣結帳的時候,軒嵐竟從褲袋拿出了一張「紅衫魚」(一百元紙幣)來… …

「咦,不是說身無分文嗎?」

「這是用來應急傍身的錢啦,平時我可不會動用的。」

「呀,你因為我開你玩笑而生氣啊?」何惠雯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急道:「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這餐你讓我付吧。」

說時遲那時快,軒嵐已經一手把帳單搶去了,到收銀台付款。

回到何惠雯旁邊,正要揹起書包走時,何惠雯抓著她的手,把那$80塞到她手裡。

「我真的不好意思啊… …」

「吃飯要付錢,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軒嵐笑道,把兩張二十元和兩個$2硬幣塞進何惠雯手提包的小袋裡。

.

步出了飯店,何惠雯仍為自己失言感到難為情。

「怎麼了?回家去?」倒是軒嵐先開口,何惠雯「嗯」了一聲,把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

.

往火車站的路上,見何惠雯還滿臉介懷,軒嵐便想辦法緩和氣氛:「謝謝你請了我吃飯喔。」

「呀?」

「你覺得剛剛那一百元是從哪來的?」

「… … 不是從家裡?」

「你給的啦,你忘了嗎?」軒嵐笑道。

「什麼?」何惠雯聽得一頭霧水。

「去年中文科考試你讓了我幾分,這一百元就下我袋裡了喔。」

「… …!」花了兩秒,何惠雯才聽懂軒嵐是指自己把學科獎(一百元獎金)拱手相讓了。她狠狠打了一下軒嵐的手肘,笑道:「我心不甘情不願的!你還跟我客氣!」

打完了,她又重新友好地勾著軒嵐的臂彎,暗暗鬆一口氣。

「我有點好奇,你說用來應急的錢,曾動用過來做什麼了?」

「趕時間乘車用啦,回不了家吃飯時用啦,還有一個用途… … 不過暫時沒機會用得上。」

「什麽用途?」

「等你丟了錢包的時候,壓榨你給我做牛做馬。」

「你想都別想!!小器鬼,還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才沒有。你講之前,我就密謀已久。」

二人「哈哈」了一陣,何惠雯忽然低頭一笑,不再說話,直至到了車站,她才問了一句:「除了家人之外,你真的覺得沒有人值得在乎嗎?」

軒嵐在明亮的燈光下欣賞著她眼眶的弧度,半晌才道:「也許以後會有吧。」

「可是… … 」

「嗯?」

何惠雯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不把心裡話說出口:「沒什麼。謝謝你陪我吃飯,又陪我走到這裡。回家路上小心喔。」

「你也是。晚安,拜拜。」

.

.

.

軒嵐回到家裡,一片漆黑。自己晚歸得離譜,家人都已經睡了。

自何惠雯消失於視際,直至當下一刻,她的心裡充滿著懊悔和恐懼:懊悔自己何必把陰沉的一面向她透露;至於恐懼,卻是近乎一頭狼被同伴發現自己負傷的恐懼。

這樣的傷口,是她千百句嬌柔作造的幽默都掩飾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