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堂裡充滿著不友善的目光。

托盆上那小碟粟米肉粒飯和半滿的膠杯,應該是小一學生能夠應付的重量。可是,當你正想重擔放到大桌子一角,同學卻立刻一手佔掉座位,露出叫你滾到別處去的臭臉,手上的托盆是會無緣無故變重的。

跌跌撞撞被排擠了好幾回,絕望和憤恨之際,猛然醒悟──我怎麼會要和跟這些壞蛋坐在一起?!

他的好朋友,說好了會給他留座位一起用膳的。

環顧四周,卻只見一雙雙瞇著朝自己冷嘲熱眼睛。女孩子們向同伴講壞話時,還懂得掩著嘴竊笑;男孩子卻不會跟你留情,看你不順眼便直接恥笑道:「死肥仔(胖子),笨手笨腳!」

他視線慌忙地搜索飯堂裡每一個角落。

「你瞧他慌里慌張的模樣,在找誰呢?」

他的確是在找一個人──被說中心事,緊抓著托盤的手開始發抖了。

再抬頭一看,竟僥倖地對上了那雙深沉黯黑的眸子,在飯堂最遠處的角落。閉合著的兩瓣櫻唇,在他眼裡蕩漾著一種難言的溫柔。

他的朋友,一直在等著他。

「我知道他要找誰!」

他加快了步伐,膠杯裡的水搖搖晃晃要濺出來。

「他要找他的『好‧朋‧友』呢!」

只要堅持走到飯堂的盡頭都不打翻碟上的食物就可以了──他咬著牙堅持著。

充滿惡意的男孩女孩們,終於走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一個眼眶深深黑黑,像西洋娃娃的女孩子尖聲質問他:「你覺得,人家真的當你是好朋友嗎?」

這句話,直截擊中他的要害。

小男孩淚眼向他的朋友望去,試圖尋求答案。然而,空洞的眼神沒給一絲肯定,也沒有一絲否定。

「… … 不干你的事。」他慍然道,淚水卻已不爭氣地衝出了眼眶:「讓開。」

他試圖繞過人群前進,大家卻拼命攔著他,有人更一手打翻了他的托盤,飯菜和水猛然往他心口一燙,接著更被大夥兒圍住,暴力地來來回回推撞著:

「跟著女孩子屁股跑,還高攀是人家的好朋友,不要臉!」

「人家考第一的,才不要跟死肥仔做朋友!… …」被人背後猛力一推,他一個踉嗆,失去平衡,一鼻子要撞向地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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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嚇!」

梁國平倏地從被窩裡彈了起來,飆了一身冷汗。

下意識看看修長雙手,又摸摸自己微凸的顴骨,才鬆一口氣。

幸好沒有時光倒流,回到小學被朋輩欺凌的那段悲慘歲月,不然真是,他媽的。

「細佬(弟弟),起床了吧?」房門輕輕被推開了,是大哥國威:「媽問你今晚會否回來吃飯。」

「嗯…?會啊。」國平揉了揉眼睛,見大哥已經穿好一身筆挺的校服。「今日下午會去潔靈那邊看drama,之後沒事幹了。你們去年有去嗎?」

「什麼drama?」

「噢,即是沒有… … 好像是什麼中史話劇。」

「哦。」國威沒在意:「我先回校咯。」他們就讀同一所學校,但因為國平總是會睡過頭,兄弟倆甚少一起回校。

而實際上,校內也甚少人知道他們是兩兄弟──光看樣子已經不像,再看校內成績和課外活動的表現,身為弟弟的國平未免遜色太多。

對於這種落差,國平也沒得好怨的──大哥做事一絲不苟的態度和魄力,自己哪裡學得來?還記得去年夏天,家裡擺置鋼琴的房間冷氣壞了,那間房還要犯「西斜」,像個蒸籠一樣,但為著準備秋天的FTCL鋼琴試,大哥竟還是風雨不改地每天在裡面練習四小時。國平光是看都看得汗流浹背。

他心裡也知道,若不是託大哥的福(血緣關係),自己根本不可能以平庸的小學成績和零課外活動成就入讀柏瑞這所傳統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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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牙的時候,他想起夢裡尖酸刻薄的西洋娃娃臉女生,腦袋肯定是把近來見過她的模樣揉進小時候的印象去了,又想起他們惡毒的謾罵──「高攀」?奇怪,記憶中小學的同學們再刻薄,也未懂得這個詞。

難不成,自己一直都那般想?

看著鏡裡那雙像極了母親的桃花眼,瘦削的瓜子臉,聽好友耀輝說,潔靈那些女生讚他是「幼齒版王力宏」?他疑惑極了——哪裡像啊?

不過,其實像不像王力宏都不是重點,反正那只是「靚仔」(帥哥)的代名詞而已。

回想起小時候被譏笑外型醜胖的悲慘往事,頓覺這世界真是荒謬絕倫。

國平回憶起那雙深沉的瞳仁,腦裡浮現起一個他自知極其膚淺的念頭:

如果可以讓她見見現在的我,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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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曹軍水上交戰,弓箭是最有利的兵器。」

「諸葛先生提議正合我意,可是如今軍中缺箭,先生能否答應十天內造好十萬支箭?」

「無須十天,三天就可。」

「… …」

胡耀輝看着台上身穿「古服」,煞有介事唸着台詞,剛陽氣欠奉的女演員,還有她們後面十數個體育服裝打扮,自稱「士兵」的一堆「臨記」,禁不住又一個呵欠:「拜託,快點完結好不好。」

「哈,誰之前說可以看美女的?」

「台上這麼多人走來走去,眼都花啦… …」耀輝抱怨道,狠狠瞪了一眼在旁翹着二郎腿,低頭一邊揮着筆在膝上單行本繪圖,一邊說風涼話的國平:「喂,你真是除了一開場那刻,都沒有抬過頭看一眼耶。」

「你都說眼花,還要我看?」國平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描繪借箭草船的鉛筆尖。

「難不成,上次Christmas Ball被女生嚇怕了?」那次可算是他們幾個中三男孩初試啼聲。事實上他們並沒有想認真結識女生的打算,只不過眼見IMC相熟的女生們一見梁國平,便雙眼發光,當然推他過去看看會有什麼化學反應。

那些女生果然東拉西扯找話題不放他走,連他繪圖及建築設計等其他交談者根本壓根兒沒接觸過的興趣都被「強行發掘」。事後哥兒們都禁不住暴力恥笑他:「男神!」

「唉,別提了。」關於當晚,有些事情,國平心裡很不爽,可沒有跟耀輝直說。

「那… 那天認識的女生,你有add她們MSN嗎?」耀輝知道沒有,因為事後他不知被那幾個女生轟炸了多少遍:「小力宏怎麼永遠都不上線啊啊啊啊?」

「沒有啦,我寫給她們的MSN電郵是假的。」

「喂!」耀輝沒想到他的「老死」(好朋友)會那樣對他介紹的朋友:「你搞什麼鬼啊!人家Vicki問我,要我怎說… …」

本來打算不說的了,偏偏耀輝截中了國平的爆發點:「那個Vicki,」其實差點說了「那個叫Vicki的三八」:「她一早就認識我,只是認不出我來。」

「呀?」耀輝愕然。

「我轉校去崇賢之前,有三年和她同班。」國平時小五時在崇賢小學當插班生時認識耀輝的。

「嘩,小學同學重逢耶,多麼難得,當晚怎麼不說?」

「相認?嘿。」國平冷冷地:「我該在那晚告訴大家,當年就是她帶頭恥笑我是死肥仔,在我書包裡跌鉛筆碎,往我的習作本灌果汁,跟大家合起來杯葛我的『好同學』嗎?」

「… …」真是「山水有相逢」,Vicki肯定預料不到當年被她欺負的可憐蟲,竟長成了她想泡的帥哥。

那天國平要和Vicki等人「social」已經很勉強了,幸好大家都說英文名字,用不著暴露身份當面對質。但國平的MSN電郵,正正是他中文全名拼音,所以他寫給女孩子們的是「adrian_leung_1234567@hotmail.com」… …

耀輝試著轉話題:「… … 所以,那天肯去Christmas ball,真的只為找那個人?」

「是去幫你壯膽。」國平回復笑容,又繼續他的素描。

「別推到我頭上!當晚你就有把定情信物帶在身上啊。」真的,國平一遇上會碰上很多女孩子的機會,便會把那可愛到不行的小灰熊鎖匙扣帶在身上,為著碰上那人的時候可以立刻「相認」。

「什麼定情信物,別胡說。」心裡連稱呼那人作「好友」,也不夠踏實。

回憶中,她是恬靜的人,才不會去Christmas Ball那種熱鬧的場合。

但怕錯過了那十萬分之一的機會,他還是帶了。

「那今天女孩子更多,你有帶了吧。」

國平揮動著筆桿,沒有作聲。

耀輝見逗不著他,便瞄準了他胸前校褸口袋的位置,右手一伸… …

「喂,又來!?」國平執筆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按住了右邊口袋:「胡耀輝,你這變態!」

「果真帶著,痴情種子!」

在密集的禮堂中扭打,避免不了女生們好奇的的目光。幸好,舞台上的「草船借箭」終於演完,二人在掌聲之中鬆開了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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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終於,耐心地待到最後一班的演出,劇目為「霸王別姬」。

與之前幾班人海戰術的演出大相徑庭,台上最多也不過是四五個演員。國平、耀輝和一眾被悶到發慌的觀眾,一下子被認真的演員們吸引得靜了下來。

「劉邦這無恥之徒,竟然出爾反爾,本王誓必要將其剁成肉醬!」

「大王千萬不要意氣用事!如今敵眾我寡,絕非出兵之良機。臣妾望大王三思。」

「本王蒙受其恥大辱,倘若不敢出兵,豈不為天下諸侯笑話?」

「她,就是你口中的… … 女神嗎?」國平聽著那個演「虞姬」的女孩唸文言文,帶著一種教他渾身不自在的口音 … … 怎麼說呢?有點像唸國際學校、說慣英語的人講廣東話的口音?演項羽的拍擋倒是挺字正腔圓,反串男角恰到好處,只是鼻樑上的眼鏡有點殺風景。

「不認同?」耀輝奇道。

「還好吧。」國平覺得那女孩舉止和膚色都像一頭石膏像,無心仔細端詳。她們身後的佈景版,才教國平驚為天人:「一塊布和一張卡紙就能營造這樣的立體感,真厲害… …」

耀輝不予理會:「你不認同就最好,待會我要你幫忙。」

「嗯?」國平也不然為然,只顧在單行薄上抄畫舞台上佈置的格局。

「話說,人家丟了東西,你,陪我還她。」

「為什麼不自己去?」

「你要幫我引開她身邊的朋友,我才能單獨和她說話呀。」

「神經病。」國平漫不經心道,只顧欣賞著台上轉換著的佈景版──同樣是陰暗的色調,卻營造了室內和野外截然不同的對比。觀眾無不嘖嘖稱奇,和國平一樣覺得像在看魔術表演。

只有耀輝沒有半點驚訝的樣子,把一疊字寫得密麻麻的紙遞到國平眼前。

家中撇得雙親在,朝朝暮暮盼兒回,倘若戰死沙場上,父母妻兒依靠誰… …

「敵營傳來四面楚歌,是楚地已被漢軍占領了嗎?」

「聽著家鄉的曲調,我實在無心戀戰了… …」

「你怎麼有她們的劇本?!」台上竟唸著眼前紙上的句子!

「有人上次練歌時,不小心放了在椅子上… …」

「於是你為了製造搭訕契機,偷了人家的劇本?」

「沒有偷,只是好好保管而已呀。」

「你還說我痴情,」國平不可置信:「原來你是個痴漢。」

「… …你就先別管我怎麼弄回來的,一場兄弟,幫幫忙吧。」

「要我幫你?妄想。」

「… …」

知道對這小子死纏爛打不會有用,耀輝只得眼巴巴看著他出神地研究著舞台佈景板。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

太厲害了,到底是誰作這些佈景的呢?國平好奇地拿起膝上的場刊,翻到最後一頁:

中三甲班──霸王別姬。編劇:何惠雯、張天藍。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

演員名單。西楚霸王(項羽)

「大王義氣盡,賤妾何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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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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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鈞一髮之際,國平的鉛筆從指縫間滑了下去,碰到了耀輝腳尖再跌到地上。

這傢伙最討厭人摔他作畫的鉛筆,說那把筆芯都摔斷了。他怎麼自己會不小心丟東西呢?耀輝詫異地向國平一望──

他目定口呆地瞪著場刊最後一頁。不,雙唇,甚至手指都在微微抖著。

發生了什麼事嗎?

「Wow…」禮堂另一側的女觀眾忽然起哄,甚至輕聲尖叫起來。

耀輝立刻往台上一看,只見台上演項羽那個短髮女生,跪在地上抱著閉上了眼的虞美人,卻一臉愕然。

台下女孩們鬧哄哄的議論聲不絕於耳,但耀輝聽不見實質內容。

剛才令人尖叫的是什麼?自刎噴血?但台上乾乾淨淨,一點血跡也沒有啊。

「你有沒有看見剛才發生什麼事?」

耀輝奇道,卻見國平的視線仍停留在場刊上,根本沒留意周圍發生的事。

「喂,你別發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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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止了五秒的舞台劇,終於繼續進行了:「虞姬、虞姬… …」

耀輝心想,怎麼台上的霸王一副見鬼的怪模樣?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國平聞聲抬頭,雙眼熱熱的,呆呆瞪著台上聲線顫抖著的西楚霸王。

「… … 你要去找那女生嗎。」

「呃?!」

「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