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沒有節日比農曆新年更教軒嵐苦悶的了。

父親結果如母親所願,趕得及在年初一中午到家,可一到埗就是勿勿忙忙到堂伯父家裡團拜,拜會一大堆一年只見那麼一次的親戚。

「大家姐…」爸媽在跟同輩表親們寒暄之際,俊霖欲向人逗利是卻忘了人家名字,「那邊紅色大褸那個…?」

「月娥表嬸,她旁邊是紹坤表叔。」俊霖聽了,笑嘻嘻一臉乖巧的跑了過去拜年:「紹坤表叔,月娥表嬸,恭喜發財!龍馬精神,心想事成!」

「呀!展衡的小兒子呢,真乖!」表叔給這討好的唐裝小男孩塞兩封紅包,表嬸摸摸他的頭:「長高了不少喔!」每年都說着同樣的說話。

老一輩的無不認得俊霖。軒嵐已過世的爺爺家中排行老么,他就只有大伯公一位兄長,堂伯父又膝下無兒,俊霖就成了謝家家族的單傳。

「你姊姊們呢?」

「在那邊。」正想轉頭去把跟表姐妹們在玩PS2的友嵐叫過來,表嬸就往他手裡多塞四封紅包:「不用叫啦。幫我給她們就好。」在場的人太多了,根本不想走動。

到人家裡拜年,帶書去讀可不禮貌,更何況圖書館一連五日都閉館呢。軒嵐被逼呆站着,在聽不出內容的喧鬧之中,思緒又不期然飄回當日的迷霧之中——

「我們都是女孩子,有什麼問題嗎?你在介意什麼…?」

「你曉不曉得,我這輩子從來都沒有… …」

當天為何發生這樣的事,她已經不想追究了,反正要麼就是會令她難受,要麼就令她煩惱。

她僅僅想知道何惠雯有否重展笑顏,就像過往向她吐完苦水不久,精神就回復過來,僅此而已。

.

「叮噹!」軒嵐下意識往大門方向望去。「恭喜發財…」又十數個親戚魚貫入內,當中有幾個少女好像從未見過,大概是表哥們的女朋友?

會不會在這裡巧遇何惠雯呢? 搞不好她其實是我什麼遠房表親又或許認識我表哥什麼的… …

看見着最後一個陌生女孩子進場,竟向自己招手,她才在不切實際的幻想中醒過來。

「軒嵐表姐,好久不見。」皮衣下穿着短裙皮靴的長髮少女上前打招呼道。

對上少女一雙柳眉鳳眼,軒嵐定神兩秒,才認得那是五姑婆比她年幼一歲的小孫女:「婷婷?」

少女喜滋滋,同時腼腆起來:「怎麼?換了打扮認不出來?」

的確,在軒嵐的印象之中,這表妹一直是小孩般的中性打扮,去年還是一頭短髮加上棉質衛衣牛仔褲,沒想到一下子變得時髦起來。

「是啊,穿得真漂亮。」

婷婷的烏髮之下,隱約閃爍着的銀吊墜,竟讓她想起了何惠雯。

「沒有啦。」打量着比她高半個頭,身穿恤衫黑牛仔褲,英氣逼人的表姐,被稱讚的少女一臉緋紅。

.

「吃東西咯~」兩個女孩躊躇怎麼打開話匣子之際,堂伯母便端著一大煲糖水走出來,表嬸們也捧著一盤盤小食放到大飯桌上:「有滷水鵝、炸豆腐喔,小朋友只顧玩電玩就給吃光啦。」還有小孩們不懂欣賞的粿。

「哇,滷水鵝~」在玩大富翁的幾個小孩聞聲跑了過來,玩PS2的女孩子卻絲亳沒動容。

「我們也過去吧。」婷婷笑著拉軒嵐到飯桌去。

拿了幾塊鵝片和沾了韮菜鹽水的炸豆腐,軒嵐和婷婷托著碟子,又站到角落徑自聊天。

「表姐今年是要選科了喔?」會考選科,是香港學生的共同話題。

「是呀。」

「會選什麼呢?」

「理科。」對此軒嵐是十分肯定的。

「你學校理科包括什麼科?」

「就Phy Chem Bio Amath,還有在經濟、地理、CIT(電腦與資訊科技)和美術之中選一科,加上必修的中英數和RS(宗教),合共九科。」

「RS!你們也是被逼要修啊,我們也是!」

婷婷就讀的聖羅倫修院學校(St. Laurentia Convent School/SLCS),是港島區一所天主教傳統名女校,每年也出不少會考狀元:「過往我們學校不少8A9A就是栽在RS手上。」

軒嵐聽著笑了。

「那第十科呢?」婷婷好奇道。

「就九科啦。」軒嵐知道取得9A或以上就可以獲得大學全額奬學金,一心想著把精力投資在九科應該比再自修一科更高回報。

「沒想當十優狀元?」婷婷記得友嵐就說過,軒嵐是那種考試可以好幾科滿分的高材生。

「當然沒有。」軒嵐笑道:「也想不到第十科可以唸什麼。你呢?」

「嗯,我想我會選修音樂。」婷婷去年年初考獲小提琴八級Distinction,考音樂的話,術科考試可以此成績代替,等同滿分:「不過是因為其他科目沒有把握,希望可以搭救一下,哈哈。」

「你很喜歡音樂?」

婷婷點點頭:「也希望進大學可以深造音樂的。」

那畢業後將要走一條怎樣的路呢?軒嵐心裡好奇但沒有問,畢竟婷婷才中二,表伯家環境也挺不錯,她也許犯不著擔心就業前景的問題。

兩人後來又聊起校園裡的趣聞來,不過軒嵐多是聽故事的一方。

這表妹似乎對她很有興趣,即使知道她什麼課外活動也沒參加,還是不住地在發掘共同話題。軒嵐心想,大概是因為在場同齡的同輩不多?

「要是表姐你有玩music或者sports的話,肯定有很多學妹fans。」

「怎麼會呢。」軒嵐笑道,自己分明是個悶蛋。

「會唸書,還長得這麼帥。」婷婷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很微妙。

「呃?」此刻婷婷凝視著自己、耐人尋味的試探目光,讓軒嵐心頭一熱,又想起何惠雯。

就在此時,軒嵐爸爸走過來道:「準備回家咯,跟堂叔父道個別。」

「表姐有沒有MSN?」婷婷見她要走了:「如果以後有事情想請教一下你的話。」

「我MSN帳號是有的,但很少用啦。」

婷婷隨手拿了窗台邊放着的原子筆,把軒嵐告訴她的帳號寫在手心:「我回家add你喔!」

軒嵐笑笑道別,也沒特別在意。要是婷婷有急事找她,總有法子找到她的電話。

對軒嵐這一輩而言,大家族之中,親戚就是今時今日生活上已近乎毫無交集,卻基於血緣關係,一年還是會見一次的同一堆「新相識」。

.

晚上,趁母親在洗澡,父親和弟妹在客廳點算紅包金額時,軒嵐把無線電話拿到睡房撥了個號,響了五六聲都沒人接聽便掛線,悄悄放回客廳的充電座上。

.

第二天不見人了。

何惠雯推開她跑掉了之後,她都不記自己是怎樣無意識地在街上徘徊至夜幕低垂,失魂落魄的晃回家裡,翻熱剩下給她的飯菜。

「嘟、嘟、嘟… …」

微波爐的提示聲重疊著跟友嵐的聲音重疊著:「家姐,電話… …」

… … 是她嗎?

那天,軒嵐近乎手足無措地接過電話,猶豫了兩秒才發得出聲音:「… … 喂?」

「Jacky?」

「喔,Tina。」她鬆一口氣。

「你… … 和Rebecca,還好嗎?你最後有找到她嗎?」

「… … 嗯。」

接著,兩人沉默了好一陣子,不知從何說起。

「Rebecca在生氣?」

「她是覺得,我在生她的氣。」

「… … 因為做了出乎意料的事情?」

台上發生的事情,Tina從其他人口中知道了。

「嗯。」軒嵐心裡明白,要是換了別人親她,她其實不會有什麼反應,繼續演下去就是:「我想是我反應是過大吧,其實沒什麼大不了。」

Tina沒想到她竟會自責:「我剛打過去Rebecca家裡,沒有人聽。其實後來有兩個柏瑞的男生找過你們,他們似是在校門待了好久。」

「呀,是找Rebecca的吧?」軒嵐心想,大概又是Stephen?

「嗯,他們不知怎的有我們的劇本,說Rebecca丟失了,特地來還她的。」

唉,原來何惠雯真是不見了劇本,不是謊話──軒嵐嘆了口氣,好一個藉口啊。

「不過其中一個男生指名道姓要找你喔,說是你的小學同學。」Tina只是想確認一下:「但我記得你之前唸的是女校吧?」

「哦,我升小三時轉過校,之前唸的是男女校啊。」

「咦,原來這樣… … 」Tina恍然大悟:「我有問他名字,但他沒說,只道下次再找你。」

當年班上有一半都是男生,怎知是誰?

不過聽似是衝著何惠雯來的,軒嵐就沒有在意:「不要緊。」

「哎… … 」Tina嘆了口氣,又回到之前的話題:「也許放一下假是好事,我們排戲相處的時間太長了吧。大概過幾天,Rebecca就會想通了。」

「希望如此。」

「那,放鬆心情享受假期吧。預祝新春快樂!」

「謝啦。你也是!」

年三十晚,她試著致電何惠雯──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一旦何惠雯接聽了電話,可以說些什麼。也許只一句甚是無謂的「新年快樂」,或者「你還好嗎?」。

只要知道對方情緒已平伏下來就好。

.

電話慵懶的「嘟,嘟──嘟」聲,混著急促off-beat的心跳聲,軒嵐想起就覺得自己很可笑。

「家姐?」

黑暗中隱約見到躺在地板上的軒嵐一直睜着眼,友嵐靠近她耳邊輕聲道:「你是有什麼煩惱對吧?」

「呀?」下意識對任何有關何惠雯的事絕口不提:「沒有啦。」

「你這幾天都在打給誰呢?」

妹妹原來一直有留意着她的異常──平時軒嵐是幾乎不會用電話的,可今回見她每晚一撥,已經第四天了。

「一個同學。」

「你是觸怒了那個同學嗎?」

「… … 為什麼這樣問?」

「見你打不通電話,一臉不自在的模樣。」

「難不成我說中了?」軒嵐錯愕地睜大了眼睛。友嵐知道問對了問題。

「你覺得我可以怎樣觸怒別人呢?」

「… … 太過冷漠?」

「即是什麼都不做也可觸怒別人?」

「…我真的猜中了?」友嵐奇道。

她記得小學時期的朋友圈裡,真是有人因為對人太冷漠,觸怒了別人,但她大姊應該無法跟這樣麻煩的人交往吧。

「沒有啦,只是好奇一問。」軒嵐心想,那件事太曖眛了,不可能跟友嵐說清楚:「我沒事。睡吧。」

明明生氣的應該是自己,怎麼一副開罪了別人、理虧不已的模樣?真是莫名奇妙… …

「唉。」友嵐很不是味兒的轉過身去睡了,要她姊姊開金口講心事多麼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