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菁【永遠的少女】(節錄自《我是許涼涼》)

人近中年,胸中的少女始終不肯走。朋友的女兒是個小胖娃,出生至今六年只有一個心願,就是當公主。

胖娃為了當公主,留了一頭長髮,每天梳理得順順亮亮,每天出門前她的母親為胖娃變換不同的髮辮。胖娃喜歡將自己塞入蕾絲花邊的小洋裝,將垂在身後的辨子用呀用,臥在公寓窗口,覺得自己是困在惡龍看守的城堡裡頭的公主,只要見到王子,她可以將辮子垂成階梯,讓王子攀爬與她相擁。這種夢都是不經久的。

胖娃讀的貴族雙語幼稚園下課時間,一群小女生打算玩公主扮演的遊戲。胖娃想都沒想地喊,我是公主。珍妮佛、潔西卡、海倫、夏綠蒂一齊轉頭狠狠盯著她,每個小女孩都說:「我才是公主。」天真無邪的小女孩為了公主保衛戰,瀰漫著惡毒的氣味。

海倫告訴小胖娃:「你是長頭髮,你根本不可能是公主!」

胖娃很受驚嚇,喘喘著:「公主……不都是長頭髮的嗎?」

海倫顯露出邪惡的微笑,攤開手中迪士尼的白雪公主童書:「你看,白雪公主明明就是短髮的嘛!」那一群有著時髦洋名的小女孩齊聲衝著小胖娃:「你不可能是公主!」

她的母親回到家,發現這胖小孩站在凳子上對著鏡子,手裡拿著剪刀正要剪掉她最心愛的長髮辮。

她回頭,手還抓著長髮,問她的媽媽:「我究竟是不是公主?」

她的母親仿佛被什麼閃過的創傷記憶擊中一般,臉色慘白。只能八股地回答些「在我心裡你永遠是公主」之類的謊言。

小胖娃露出她這輩子的第一次滄桑:「她們都不知道我是公主………」

然後一刀剪下了她的長髮。

她的母親在廁所裡哭得比她還凄凉,自己的過往遺憾,混雜著女兒的過早覺醒。

公主夢碎了,那是女人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終究不過是個平庸的女人吧。

那一個剎那,女人的體質有了根本的轉變,從一個青春絕美的國度離境,獨自面對熟女世界的入口。

你是人生的哪個當口,認清自己不過只是個平凡人呢?

你又是在什麼時候發現,現實世界中的階級、財富、權力的結構早就底定了,沒有翻轉的可能。許多曾經是公主的小女孩,如今成了在公車、捷運裡猛打阿欠,中午以便利商店的御飯糰果腹,下午遭到上司辱罵、去文件,只好到廁所擦乾眼淚,回家靠著敷臉自我安慰的平庸上班族。曾經自以為是公主的,不過是人生的婢女而已。

更悲傷的是,公主夢碎,取而代之的一生糾纏不清的少女情結。

懷著少女情結的女人們哪,失落地在這大街小巷穿梭,小小心心地護住自己心頭的那個小女孩,生怕被人發現。這個世界,比老女人階級更低的,就是有著老女人外表包裹著的少女。

少女鍾情老男人。那種自老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氣味,特別與記憶裡的模糊的安全感相連,那份完全籠罩在愛中的感覺。

我那年過四十離了婚仍舊渴望老男人的朋友,至今仍在床頭擺著一本《小公主》。

莎拉隨著軍官父親從印度回到英國進入貴族學校,善良開朗的她很快地在學校裡受到歡迎。但是,學校突然接到莎拉父親陣亡的消息。沒有了父親的依靠也無處可去的莎拉,被勢利校長趕去當學校的女傭,居住在閣樓破舊的小房間,一下子失去了所有。

有一天一位整潔高雅的軍官出現,他是莎拉父親的朋友,莎拉的父親臨終時將自己的女兒託付給他。但是這位軍官在這所貴族學校裡,找不到朋友口中的那位小公主。但是軍官的印度傭人發現了閣樓裡那個可憐的小女孩,試圖幫助她。這才發現,這個髒兮兮的小女傭就是他要找的小公主,終於拯救了莎拉。

軍官帶走了莎拉。

你一直在等你爸爸的朋友是吧?

一次我問她,她笑得花枝亂顫又淚眼模糊。

但是爸爸的朋友多半只會傷少女的心。那些喜歡少女的資深男獸們,其實都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歡的是熟女,或者說,年輕的熟女。

那些看起來純真、沒有性威脅、善體人意的,其實多半是包裹著少女外表的成熟女性,她們清清楚楚地知道世界、現實的結構,因此可以純熟操作男女政治不著痕跡,才能談場愛戀仍舊風度優雅,全身而退。真正的少女們總是壞事,因為她們想要一份徹底的愛。然而這世界存活下來的男獸,身與心早已沒有餘裕,愛的把戲十足,愛的力氣不足。

但你怎麼能夠苛責少女?少女不正是如此嗎?只有強烈的對愛之憧憬,才生出想要改變世界的力量,可以與宇宙為敵,正是少女的力量之所在。

這青春戀慕的力量過度猛烈,改革世界的龐大慾望壓迫得男獸痛苦不堪。男獸對比這少女的強大力氣先萎縮了。自覺沒有拯救少女的力量,惱羞成怒。因為少女的關係,讓男獸們發現自己不過是頭獸,是頭渾身無力的生命困獸。

傷過心的少女們,自此永遠生活在現實與夢幻的交叉點。

儘管腰臀已經累積了一層厚厚的脂肪,臉上有著細碎爬行的紋路,少女仍舊懷抱著對於愛情、友誼的純真戀夢,恍恍於人間度過悠悠時日。

少女的時間感與一般人不同。少女常常固著在生命的某一時間點,並且只活在裡頭。能力強些的少女,則常將青春美境與黯淡現實交混一起過日。說穿了,少女那份生命序列與時間感的錯亂,癥結都出在,對於未來仍有期待。

執著過去,與渴求未來對少女來說是同樣比重的。

連五十歲的少女都仍相信,總有一天,自己一定會被埋伏在街角的命運襲擊,到時候一切都會有所不同。在與命運相見的那一刻之前,她所能做的僅僅是,將胸中的少女收好,別讓人發現,別讓人傷害她。

但是,我總是在街上不小心瞥見那些少女們。

畫了一臉完美的妝的時髦貴婦帶著她的香奈兒包包,在提把處繫了個粉紅色HelloKitty吊飾;穿著俐落套裝的女強人,脫下襯衫露出了粉藍底小碎花的成套棉質胸罩內褲;市場裡挑菜的歐巴桑,燙成大捲的頭髮上夾著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水鑽蝴蝶髮夾;瞪著高跟涼鞋的漂亮媽媽,將兒子送到童書區後,悄悄地走到占星書區,快速地抄下下半年的星座運勢。

少女們有時會認出對方,但是,出自一點點溫柔與尊嚴,她們心安地相視一眼,然後轉開視線。總有一天,屬於少女革命的那一個未來降臨,我們都是戰士。要是那一天永遠不來,我們也只能學著繼續與胸中的少女和平共處。在這之前,彼此撩撥秘密沒有好處。

因為彼此都知道,有個少女居住在心裡的感受,其實相當驚悚、疼痛。面對人生的挫敗,你常常怪起她來,這個寄居在你身體裡頭不切實際的小女孩,正是搞砸你人生的罪魁禍首。

少女讓你在人生中躊躇不前,少女讓你一再跌跤,少女不肯讓你變老。幾次你都下定決心殺了少女,自此當一個大人了。但是,就在你準備好要變老的關口,少女哭喊凄厲如同女鬼,一再跳出來阻止你的人生進程。

少女猛敲打你的胸腔,你在婚禮前脫掉了白紗禮服逃跑。

少女作怪狂吼,於是你離開了那家灰色的辦公大樓,再也無法在那可怕的惡靈古堡與電腦桌前多待一分鐘,寧願捨棄成熟大人賴以維生的薪水與名銜,回家守著自已的貓咪,吃泡麵。

少女因等待而傷感,你在捷運車廂望著窗外朗朗陽光,對著窗外的行人路樹流淚。

少女不喜肉體,你只好放棄生兒育女,任憑自己雨夜之中思念男女之事而輕輕嘆息。

都是少女搞的鬼。要不是她,你的人生不會像列不靠站的公車,行經一路變成大人的站牌卻從不下車,為了守住一個不會來的未來而一事無成。

有好幾次我只想長大。

夜裡我捧著麵碗對著電視機,看著看著突然嚎啕大哭,死命捶打胸部。咒罵著少女:「滾!快滾!滾出去!」

我覺得,少女再不走,我就活不下去了。

少女消失了,第二天她又回來,幽幽地看著我。

我沒說話,靜靜地將少女吃下去,塞回胸腔。

沒有了你,我活著又是為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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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善於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