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有關日本傑尼斯事務所性侵醜聞的紀錄片,讓我感受很深的是:法律真的只為富人服務唉😢;而一個國家的法律,對公民的思想有直接的影響。 收看前曾擔心紀錄片會走揭秘路線,對受害人造成二度傷害。看後覺得它旨在探討日本病態的社會現象,並沒針對個別偶像,稍稍釋懷。主持Mobeen訪問了當年文春撰文報導性侵醜聞的兩位負責人、文春被告誹謗時替其辯護的律師、幾位自願接受訪問的前小傑尼斯,還有一位專門治療男性被性侵倖存者的治療師。

我這才知道,文春當年揭露事件後,Johnny告文春誹謗,有十多個小傑尼斯出庭作證,最後法庭相信文春十項指控裡有九項屬實,結果文春要為餘下那一項賠償。官司平息後事情就結束了!🤯沒有人在意那些被持續性侵的小傑尼斯…

以下是我在噗浪追星帳與噗友分享的紀錄片觀影筆記及一些個人感想。

片中有關文春案的敍述:

In the end, the Tokyo High Court ruled that 9 of the 10 claims made in Bunshun’s articles were in fact true. That includes the claim that Johnny was sexually abusing minors in his agency. But because this was a libel case, Johnny wasn’t charged with any crime. The civil case was barely even reported.

先說說「傑尼斯事務所」這所偶像經紀公司是怎樣運作的。(我本身沒有追傑尼斯偶像,還是看了紀錄片才知道)男生都是在未成年時加入成為「小傑尼斯」(Johnny’s Jr.)接受偶像培訓。小傑尼斯會在表演中擔任伴舞/伴唱之類的工作。到他們長大後,被提拔正式出道,才能成為傑尼斯事務所旗下藝人,獲得經紀人/公關管理等寶貴資源。

而負責培養「小傑尼斯」的,以及決定當中誰能正式出道的,正是Johnny本人。這就不難理解為何Johnny可以大規模性侵男童——小傑尼斯們都覺得,只要熬過了這一關,出道後就能夠穫得很多資源了。

被稱為宿舍(dormitory)的地方,實際上是Johnny的家。整個環境中只有Johnny是成年人,小傑尼斯們找不到其他人傾訴。他們都知道被Johnny叫進房間/浴室裡會發生什麼事。而當周圍的同伴都覺得「這是很平常的事」時,就不會有人反抗。

第一位出鏡受訪的前小傑尼斯Hayashi是戴著口罩的。他提到曾被Johnny摸勻全身及口交,之後還發生了更多事情(他沒明說)。當Mobeen問他為何多年來沒人敢發聲,Hayashi說那些被Johnny提攜、成功進入傑尼斯事務所,成為大紅大紫明星的前小傑尼斯,是由衷感激Johnny的。

關於Johnny的恩情,文春當年的辯護律師Yoichi(訪談時他說英語),在法庭問其中一位作證人:「What feelings do you have towards Johnny at this time in this court room?」那男生說:「I wish he has a long life.」可見在小傑尼斯眼中,Johnny絕不是一面倒的壞人,他們對Johnny的感情是很複雜的,而且加起來可能仍是正面的。

Johnny在日本娛樂界極具影響力。傑尼斯跟各界媒體有密切而複雜的關係。媒體都會爭取傑尼斯旗下藝人的報導和替他們宣傳,在公開場合不讓其他競爭對手接近他們,還有對Johnny’s一面倒正評。

業界都知道,一旦開罪Johnny,就會被封殺,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好過。Johnny因此可以隻手遮天。

第二位露臉的受訪者Junya是在1980年成為小傑尼斯的,當時他13歲。他待了6年但最終沒有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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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been提及Junya有寫關於當時生活的書:

平本淳也《ジャニーズのすべて 少年愛の館》(片中譯:Everything about Johnny’s: A Mansion of Boys Love)

Junya說,就他所知的,只有一個男生不喜歡被Johnny摸而逃掉。

Mobeen又問他,你們不覺得這(Johnny亂摸)舉動本身就有問題嗎?

Junya說:男生們都未成年又沒有性經驗,到了現在他們還會開玩笑說自己第一次性經驗給了Johnny,當然有些當時慒然不知的男生,事後可能覺得被傷害,但同時也有些男生知道是怎麼回事,主動投懷送抱說Johnny我愛你然後靠過去的。Junya甚至覺得那時男生都在爭取Johnny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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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Mobeen與Junya的對話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當Mobeen問到Junya自身的經驗時,Junya是笑著說「我沒有被摸很多啦,也沒有被性侵之類的(但明明已經被摸了陰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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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看著其他人被侵犯得更多(文春記者收到的情報是Johnny有對男生強行肛交),反之自己只是被摸而已,就覺得施暴者對自己是相對仁慈的,又或是覺得自己被摸是正常的事,這… 是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嗎?

也有另一個可能是,在日本的法例和社會風氣之下,男性不覺得自己會成為性侵的受害者。日本法律下,合意性交的年齡為13歲,而13歲以上的少年,多年來法律上只承認女性有可能成為性侵受害者。條例在2017年才擴充到承認男性也可能受害。

換言之,Junya一生裡大部分時間,日本法律都沒有承認過「男性性侵受害者」的存在,所以他和其他當年的同伴,在缺乏適用詞彙的情況下,把Johnny的性侵行為說成親密行為並不出奇。

另一位露臉的受訪者Ryu,是在2002年加入小傑尼斯。他說他被Johnny摸了一會,他叫Johnny不要再摸,Johnny便道歉停手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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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及Ryu怎麼看Johnny,Ryu說:(他是用日語回答的,以下我節錄英語字幕)

When it comes to right or wrong, what he did was definitely wrong. To put it simply, I don’t dislike Johnny. In fact I like him. Even now, I love him. Really, Johnny was a wonderful person and I owe a lot to him. So I still think that we were treated with great love. It wasn’t such a big problem for me, which is probably why I can smile and talk about it 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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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這些小傑尼斯如何愛慕Johnny,我相信Johnny肯定也有某種個人魅力,但他性侵犯未成年男生,也是不爭的事實。

Mobeen之後說,「grooming」(誘姦)就是營造一個環境讓受害者感覺與加害者存在特殊連結(是以受害者讓加害者為所欲為)。Ryu的字裡行間仍流露了對Johnny的敬重,甚至愛。Mobeen感歎Johnny對Ryu的思想控制是如此深遠…

“Grooming is about creating an environment in which the person you’re exploiting feels that there’s a special relationship. There were parts of the conversation where he (Ryu) was talking about respect. I would even say love. You know, Johnny has that level of control over him.”

Mobeen見過Ryu之後,一直在想 Ryu 的事。他擔心Ryu心底並沒有接受他所經歷的一切。要直面當年的事,Ryu可能要先找人談談,而這是日本文化不不鼓勵的。雖然日本的人口是英國的兩倍,但兩國psychologists的數目是相約的。

“I’ve been thinking a lot about Ryu. I worry he’s not come to terms with what he went through. For that process to start, maybe he should speak to someone. But that’s not a big part of the culture here. Although Japanese has twice the population of the UK, it has the same number of psychologists.”

Mobeen從東京到西面的城巿拜會專門男性性侵倖存者的治療師Nobuki。

Mobeen告訴Nobuki,他所見過曾被Johnny性侵的男生全都不認同自己曾被「性侵」的說法,他想知道Nobuki之前有否遇過這種情況。

Nobuki說這很常見——倖存者的否認,某程度上是一種自我保護。與此同時,性侵又是非常特殊的傷害(對比起敵我分明的虐待,例如毒打)——親密的身體接觸,會讓受害者感覺到和加害者有特殊連結。(而在無路可逃的情況下)與其痛苦地奮力抵抗,對受害者而言,屈服並說服自己那是一場享受的、有愛的性,才能忍受一切苟延殘喘。

加害者往往會利用受害者的脆弱。

(尤其男性)身體被愛撫時,無論是否合符意願,很自然會產生快感。(Johnny還會強行口交…)加害者這時更會對受害者施口術:「看呀,你身體都有反應(勃起)了,你肯定也喜歡的是吧?」受害者產生的羞恥及困惑,讓他們更難啟齒。在含蓄抑壓的日本文化下,就更不用說了。

要公開自己受性侵的事,需要很大勇氣。但無論如何,要療癒當時所受的心靈創傷,首先還得承認自己被傷害的事實

“Yea, I mean, it can be self-protection in some ways. But sexual abuse makes this special bond, right? That’s what the grooming is all about. In order to survive, you don’t want to fight. Rather than painful, dramatic sexual abuse, why not make it more fun and loving?

And often abusers use that.

It’s very natural for our body to feel pleasure if you are touched sexually, even if you don’t want it. And often abusers themselves tell them, you know, look at your body, it is physically reaction. You must be enjoying it.

Those are the things that makes sexual trauma so complex and so confusing. Japanese, it’s called culture of shame, right? It’s your personal problem. You don’t talk about it. Sexual abuse, makes even harder. And for male sexual abuse, even extra harder.

Fur survivors to go public, it’s a very courageous thing. But like, first step of the recovery is to really acknowledge that abuse has happened.

Johnny性虐男孩的事持續了至少30年,但傑尼斯事務所仍屹立不倒,估計每年還賺5億英磅(原文: “half a billion pounds”),而當中不少應該是來自傑尼斯男團音樂作品的版稅,而那些男團成員,當中也包括曾被Johnny虐待過的男孩…

Mobeen在街上訪問了兩個路人對Johnny事件的看法。被訪的中年女士說有聽過(性侵)傳言,但覺得事情已過去,就不想多談了。

而另一位被訪者自稱是男同志,被訪時似乎跳線:「LGBTQ的事在日本還沒有被認真看待。即使我是gay,那些事我還是不太清楚。當初Johnny發跡時,還沒有LGBT這個詞呢。(Johnny是gay)這事(若被公開)應該會對事務所偶像有負面影響吧?」

Mobeen見他完全離題,忍不住更正:「性向和孌童是兩個不同範疇的事。」(原文:There’s a complete difference between someone’s preference and someone having sex with child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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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男受訪者說:「老實說,我不認為這值得深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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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been也不知可說什麼,說句thank you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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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補:我當然知道Mobeen訪問的人不只這兩個,相信他在製作節目時基於某些原因選擇了讓觀眾看見這兩人的回應。我就只針對節目裡我所能聽到的論調作出回應。我不會覺得這兩人能充分代表日本中性女性或男同志。)

這讓我想起有關弱勢社群/小眾的書《背離親緣》引言的段落(與此事沒有直接關係。沒興趣看的話,可自行跳過以下引文,繼續Mobeen的採訪之旅):

//並不是只有自詡為主流的人才會做出負面的判斷。我的受訪者除了書中跟自身有關的那一章以外,聽了其他章節幾乎都有些不舒服。聽障者不希望別人把自己和思覺失調症患者相提並論,有些思覺失調症患者的父母覺得侏儒令人不自在,罪犯受不了自己居然跟跨性別者有共同點,神童及其家人不願意和重度障礙者出現在同一本書中,有些因強姦而出生的孩子則覺得如果把他們和同志運動分子混為一談,無異於小看了他們的心理煎熬,自閉症者則指出唐氏症者的智商都比他們低。

即便這些人都深受階級之苦,也忍不住要分出你低我高。我訪問過一位跨性別自閉症兒的母親,她可以很自在地和我聊她的孩子,但一直要到這本書寫到一半,才同意我稱她的孩子為男孩。原本這個母親要求我避談孩子的性別,原因是社會對跨性別者的歧視及可能的異樣眼光都讓她十分害怕。本書快寫完時,有個母親承認她的跨性別兒子其實有自閉症傾向。

之前她不提,是因為她覺得一般人對自閉症的偏見太深了。什麼可以談,什麼要隱瞞,並沒有共識。美國英國文學教授西貝斯指出,我們往往輕視無法照顧自己的人,但背後的理由毫無道理,這說明了為何要有水平團結。他認為包容身心障礙人士,「從另一方面來說,讓我們看見人與人、國與國都是相互依存,也打破一個危險的迷思:以前大家以為人或國家是各別獨立的,如果有哪個人或哪個國家必須仰賴他者,就是低人一等。」

大熔爐式的融合主義,正需要繽紛的多元文化主義作為解藥。現在,各個小王國應該要找到團結的力量。「交織性」這種理論談的是各式的壓迫彼此助長勢力,你若想要消除性別歧視,就不能不處理種族歧視。「全國有色人種權益促進會」是全美歷史最悠久的民權團體,該會會長傑勒斯生長在白人小鎮,弟弟是養子,兄弟倆從小便因為黑皮膚而飽受嘲笑。他告訴我這種事有多傷人,但更讓人難受的是,有些人原本並沒有因為種族而輕視他們,卻因為他弟弟是同志而找他弟弟麻煩。他說道:「放任別人歧視某個族群,就等於放任他們歧視所有族群。人與人的關係,如果要以排除我弟弟或是任何人為前提,那我無法接受。我們打的是同一場仗,而我們追求的自由,也是同一種自由。」// (節綠自第一章【孩子】)

直接點說好了。

同志朋友,你不正視這些問題,他日你被噁心孌童Johnny代表了就別抱怨。你想想看,要是其他國家的人一提到日本男同志,就想起Johnny這孌童,你會有什麼感受? 像Johnny這樣的人,是應該嚴苛譴責的——這也是為了你的利益著想。


回到Mobeen的採訪之旅。

最後受訪的,是前小傑尼斯成員兼現任男公關Ren(23歲)。Ren在2019年Johnny死後離開了傑尼斯。Ren的母親很想他進入傑尼斯事務所,就在他小時把他送了進去。

當Mobeen問及他有關性侵的事時,Ren說:老實說,我並不覺得那事真的那麼糟糕。Ren說:「那時就有傳言說,若你肯給Johnny陪睡(accept Johnny’s advances),你就可以大紅大紫了。所以我不覺得可以責怪任何一方。」

Mobeen又問Ren,要是被侵犯的是他,他會怎麼反應?

Ren直言:「成名是我的夢想,所以如果有那樣的機會,我會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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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Ren的態度,就可以想像對受害者而言(尤其現在大紅大紫的偶像),這是多麼不能告人的傷痛了。

沒有經歷過被Johnny性侵的人,事不關己,似乎都把這看成一場交易,覺得那些男孩被䙝淫被強暴,只是成為偶像巨星的代價而己。但這種想法是大錯特錯的,而且充滿了僥倖心態——當年肯定有更多男孩被Johnny侵犯過、強暴過後棄若敝屣的

這不是一場交易,而是手握權勢者讓男孩們噤聲,甚至互相猜忌,容許他為所欲為的卑鄙手段。

到了最後,Mobeen播放了當年Johnny過世,前傑尼斯藝人赤西仁(Jin)寫的悼念曲: https://youtu.be/hCl-G97YXQs

Mobeen慨歎:「這居然是一首情歌。‘You first walked by me. I knew I had to fuck your mind.’ 是一首關於一個年近90老人的情歌,寫這歌的卻是他的後輩(proteges)。‘You change my world. It goes on about him being a forever lover.’ 他在公共空間發佈這句,對這被百般指控的人(Johnny),但這居然是一首情歌。

這讓我回想起很多以前相類的事件。Epstein、R Kelly抑或Michael Jackson… 事後公眾說啥呢?大家會猜媒體會怎麼報導。又或者會事後孔明說什麼,呀當初難怪那些事這麼奇怪之類,早應該猜到的。這些事多麼相似,但永遠只是冰山一角(but it’s like it’s on steriods)…」

最後是Mobeen到傑尼斯事務所要求探訪女當家的片段,結果–當然是吃閉門羹兼–被保安趕走,連事務所外面都不許拍攝(要他刪片)。我忘了說,節目中段Mobeen有提到要找Johnny或藝人的照片是很難的。大家都不敢放任何未經授權的照片(不然又被傑尼斯告到傾家蕩產了)。

Mobeen後來書面要求女當家回應指控。他得到的回應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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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Mobeen結語(意譯部分附原文):

多年的沉默,大家都看在眼裡而默不作聲的性侵,發生在傑尼斯,但這事務所依然屹立不倒,完全不回應Johnny性侵男童、剝削旗下藝人的往事。而日本社會仍對此袖手旁觀/助紂為虐(“That’s only possible because so much of Japanese society is still looking the other way.”)。

製作紀錄片過程中,Mobeen連絡了日本警方、娛樂記者、音樂製作公司、報館和電視台,他們全部都不願回應Mobeen。基本上,一聽見喜多川Johnny的名字,大家就噤聲了。即使他已死,大家還是保護著他。而當年被性侵的男孩,現在已是成年人了,他們仍要獨自掙扎面對、理性化當年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明明兒童該受到保護——這最基本的底線,可大家竟然公然無視。這是最可恥的。(“There’s been no reckoning and little acknowledgement that children must be protected. And that’s the most shameful thing of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