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38
在文學史課上,我丟掉了一年前從考德威爾那裡剽竊來的馬克思主義裝潢,集中講授英國文學從喬叟和莎士比亞到狄更斯和薩克利的人文主義傳統,標榜密爾頓和拜倫作爲普羅米修士式的爲爭取自由獻身的戰士。看到有些學生受到我的熱情感染,我常感到欣慰。在講授《自由之路》時,我應用亞里斯多德學派的結構分析法,論證這本小說是一部宣傳品,而不是藝術作品,但並不對它作出價值判斷。可是,我引述了魯迅的名言:所有文學都是宣傳,但並非所有宣傳都是藝術,從而間接地對當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欽定的以政治思想正確與否決定文藝作品的優劣的教條提出質疑。我私心希望,我的分析方法可以教給學生至少一種客觀地研讀文學作品的途徑,引導他們進行獨立思考。哪知道我已經進入新中國文藝理論的禁區了。
P.44
怡楷的寡母茹苦含辛,不但把八個子女拉扯大了,而且還讓他們不分男女全都受了良好教育。看著她老人家靠一雙小腳,顫巍巍地在家裡走來走去,不聲不響地忙著幹家務活,我不禁對這位沒上過學、弱不禁風的老人家的道德勇氣肅燃起敬。我幼年喪母,眞羡慕怡楷有這樣一位母親用無私忘我的慈愛孕育八個子女。沒有高深哲理或宗教信仰的支持,她本能地懂得區分善與惡,對不幸的和受害的人表現出天生的悲憫。在我眼中,她是傳統的「賢妻良母」的典範,偉大母愛的化身。
P.47
胡風本人鋃鐺入獄,受株連的「胡風分子」遍及全國。文字獄在中國歷史上雖屢見不鮮,在「解放」後的新中國竟然會以革命的名義對作家進行如此肆無忌憚的迫害,眞是匪夷所思。眼看到許多文藝界知名人術士,其中不乏胡風的老朋友,也眾口一詞參與聲討,特別使我感到愕然,因爲我一向把作家和藝家看作民族的良心。
P.63
「整風運動」大張旗鼓地開場五個星期之後,「偉大領袖」再次親自出馬,扼殺了後來以「北京之春」名的思想解放運動。他爲人民日報寫了一篇又一篇社論,譴責目前出現的批評有不少是「毒草」冒充「香花」。他宣稱,這不是黨所要的「建設性批評」,而是「資產階級右派」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惡毒罪行。曾幾何時,共產黨堂而皇之發動的自身整風運動卻變成了一場全面反擊「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的鬥爭人們對「肅反運動」記憶猶新,又被投入一場更殘酷的「反右」運動。足智多謀的「偉大領袖」事後透露,這場運動並不是什麼陰謀,而是「引蛇出洞」的「陽謀」,讓那些膽敢犯上的人自投羅網。
P.71
儘管批來鬥去,我還是想不通,一個靠教書糊口的窮書生,怎麼會一下子就被脫胎換骨成爲資產階級右翼的「骨幹分子」?六年前我誠心誠意回國來,爲眾人稱道的人民革命效力,回來後盡力以我的專長和良知 爲人民服務。近年來歷次運動中的政治迫害,我還認爲是一個新政權一時的偏差,這個政權還是能夠領導全 國人民走出千百年的黑暗的。面對殘酷的現實,我無法再用一廂情願的想法哄騙自己了。我爲自己的天眞幼 稚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現在只有聽憑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擺佈了。
P.72
終於面對長城了,我實在看不出這座巨大可怕的灰磚建築物如何值得人們讚歎。我感到十分難過,當我緬懷歷朝歷代無數的好男兒抛妻別子,在鞭子和刀槍的驅趕下,來修築這個吞噬青春和生命的龐然怪物。怡楷和我離開人群,單獨登上長城。到了頂上,怡楷問我:「你喜歡這個世界第七奇蹟嗎?」我說:「這眞是個『奇蹟』!這是那個焚書坑儒的『千古一帝』用無數奴隸的白骨修建的專制暴政紀念碑。其實又何止他一個!一代接一代的昏君效法他,實行暴政,奴役人民,又擴建這座壁壘,妄圖鞏固專制王朝。奧威爾眞該把它放進《一九八四》的,在山海關的門樓上寫下但丁寫在地獄門口的名言:『放棄一切希望吧,你們進入這裡的人們!』」
P.74
同時,《珍珠》翻譯的交稿期越來越近了。白天政治學習,強迫勞動之後,夜間我在沒有生火的屋子裡爬格子。我的手指凍僵了,但我卻爲小說主人公一家人的故事感到心醉神迷。年輕的印地安漁民奇諾以採珍珠爲生,他採到了一顆「稀世寶珠」,卻因此受到當地貪婪成性的惡人的殘害。我們幾個月來的受難,不是正像他一家三口,媽媽懷裡抱著小寶貝,黑夜在叢山中逃避殘暴的敵人的追蹤?奇諾終於逃出叢山,把寶珠扔回大海,從而挫敗了敵人的陰謀詭計。我卻仍然在暗黑的叢山中摸索,還不知道是否能出得去。不論結果如何,我決不會扔掉我精神自由的寶珠,它雖眼不能見,卻是熠熠生輝的。
P.75
三月二十一日,在學生食堂舉行全體師生員工大會,宣佈對全校右派分子的處理。我名列榜首,受到一等一級處分:「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我的處分宣佈後,師生代表紛紛登台發言,控訴我的「滔天罪行」。對這種讕言,我已經麻木了。我心裡想的是,當年我不聽親友的嚴詞告誡,兼程回國。現在,過了不到七年,他們最害怕的情況發生了。我成了「階級鬥爭」的犧牲品。然而,我仍然認爲並不是我犯了錯誤。即便沒有在一九五一年回來,我遲早也是會回來的。而且,非常可能,在類似的情況下,我也會有同樣的命運。我從來沒有想當殉道者,我也沒有殉道者的感受。我不能以崇高的理想或正大的原則自許。然而我也無所悔恨,因爲我不可能作出別的選擇。
P.78
根據多年後官方公佈的統計數字,全國被打成「右派」的超過五十五萬人。當年一個漢朝的暴君用宮刑殘害一位進諫的史官,從此成爲千古罪人。相比之下,這場反右運動對知識分子群體施加殘暴的精神閹割,更是千古奇聞。與此同時,在運動中湧現出的大批積極分子,在「反右派」的階級鬥爭戰場上立了汗馬功勞,升官的升官,入黨的入黨。一代偽君子和告密者開始毒化民族的道德操守,爲以後的政治迫害運動鋪平了道路。
P.87
我恍然大悟,這個半步橋給我帶來了多大的變化:跨過這「半步」,我就不再是教授、知識分子,甚至不是一個人。我現在只是一個入了另冊的「分子」、一個賤民,一點也不比睡在我左右兩邊的小偷或流氓高明。不,我比他們還種小罪更危險。
P.98(據李怡楷口述)
我經常祈禱來使自己平靜。我並不祈求天主讓寧坤早日獲釋,因爲天主並不是平反冤假錯案的清官,我只求天主賜給我受難的丈夫以承受他的厄運的力量。
P.100(據李怡楷口述)
夜深人靜,我彷彿可以聽見寧坤輕輕哼著家鄉揚州的「孟姜女送寒衣」的小調。萬喜良從南方家鄉被徵調到北方去給秦始皇修萬里長城,寒衣還得要妻子孟姜女在家做好,再千里迢迢送去。等她千辛萬苦走到長城,丈夫早已成了亡魂。想起這故事,我感到膽戰心驚。難道歷史又要重演嗎?
P.103
分場周圍都是沼澤,這裡叫草墊子,看上去是平地,踩下去就淹死,根本逃不出去。企圖逃跑是刑事犯罪,抓回來從重判刑。我不能想像有任何人敢以身試法,因爲政府經常宣傳社會主義司法機關如何強大,任何罪犯也不可能逃脫它撒下的天羅地網。
P.104
沒有固定的勞動時間。我們日出而作,日沒而息。夏天白晝越來越長,我們勞動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與此同時,「英明領袖」又發動「大躍進」,要求全國人民「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隊長們每天訓話時問我們:「全國的革命人民都在響應『偉大領袖』的英明號召拼命大幹,你們這些有罪的人應當怎樣幹,才能將功贖罪?」於是,我們的勞動時間更長。我們抬土的分量越來越重,跑得越來越快。勞動競賽成了家常便飯。挖土小組之間展開競賽,爭取爲建設社會主義大堤貢獻最多的土方。分工打夯的各組高唱隨口編造的夯歌,用熟悉的小調和意在言外的雙關語打動從事勞役的流放者的心。未來的史家也許會在他們的史書中爲這些勞動營的歌手找到一席地。
P.105
我用怡楷寄來的大鋼精勺兒大致刮去了上層的動物蛋白,把剩下的狼吞虎嚥吃了下去。蚊子是離京前那位公安幹部動員報告裡沒提的東西,很快就成爲一大禍害,甚至在白天也不饒人。確確實實有千千萬萬蚊蚋,有時甚至於遮天蔽日,因爲農場位於大片的沼澤和草原中間。白天上工時我們不斷受騷擾,完不成勞動定額。後來給我們每人發了一頂挺別致的防蚊帽,好像一頂小蚊帳,當然自費啦。身上其他暴露的部分仍然受到蚊蚋的襲擊。這些吸血鬼,在我夜間躲在蚊帳裡做的惡夢裡,就變成吃人的猛獸。
P.106
雪下得更多,把大地埋在一望無垠的白色墓布下面。我眞羨慕冬眠的動物,牠們免受嚴冬酷寒之苦,直到春天給牠們帶來生的喜悅才醒來。對於當地的農民,這也是平和休閒的季節。整個冬天地上雪深數尺,他們有什麼農活兒可幹呢?可是你不得不佩服那些精通「馬列主義辯證法」的同志們,他們認爲這恰恰是處理那些在別的季節無法下手的工程的季節。
勞改營與世隔絕的場地是精心策劃的選擇,因爲它讓犯人幾乎絕不可能逃跑。唯一的對外交通工具就是裝運我們來的那種原始的木船。早先來的犯人從湖邊鑿開一條狹窄水道,通向總場場部所在的中心地區是來往船隻越來越多,水道就難以應付了。如今大湖和小水道都凍得結結實實,這正是把小水道改建成一條運河的大好時機!
P.115
不斷聽到小道消息,傳說一些教養人員神經失常了,因爲受不了無限教養期和永遠留場的前景的壓力。也有已經自殺的。我也會屈服於這種難堪的壓力嗎?不,決不,我應許自己,我決不會像我母親那樣用自己的手殘害自己的生命,我必須保持我的神智健全,堅守我對生活的信念,不管會發生什麼情況。
讀到這裡有點不安——神經失常真是因為「屈服」了嗎…?這是否真的能夠用意志控制的呢?
P.116-117
但是,無論劇情如何離奇曲折,動魄驚心,它不過提供了一個舞台,在這個舞台上演出哈姆雷特靈魂受難的悲劇。他的苦難是由丹麥王國的現實問題觸發的,但是他在感情上、道德上、人生哲學上苦痛不堪的受難,卻聲震寰宇,使他那些偉大的獨白洋溢著令人低徊不已的節奏。休息日,有時在湖邊上獨自朗誦這些獨白,我感到他靈魂深處這種撕心裂肺的受難正是這部悲劇的靈魂。而他承受靈魂深處受難的力量給予這位高貴的丹麥人獨一無二的地位,作爲一個無愧於受難的悲劇英雄。默想他的生與死,我心裡會想:「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如同艾略特的名篇〈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中的主人公所說的。我倒常感到好像哈姆雷特所鄙視的一個「在天地之間亂爬的傢伙」。我終於明白,關鍵的問題並不是「活下去還是不活」,也不是該不該「忍氣吞聲來容受狂暴的命運的矢石交攻」,而是怎樣才能無愧於自己的受難。
「詩聖」杜甫的詩篇本來並不是我最喜愛的古詩經典。但是,在勞改營裡讀來,從那些傑作中聽到的是「萬方多難」的時代民族良心的聲音。這位「乾坤一腐儒」,半生顛沛流離,偏偏還要「窮年憂黎元」,荷負天下眾生的苦難,把數十年家國之痛化爲彪炳日月的詩篇。對遭逢不幸的友人,杜甫也是一往情深,生死不渝。李白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流放夜郎,杜甫當時流寓秦州,不但不懂得「劃清界限」,反而魂牽夢繞,寫一首又一首的詩爲「斯人獨憔悴」鳴冤叫屈。反觀今世,「反右」一聲令下,文藝界「冠蓋滿京華」(手頭這本杜詩的編選者也在其中),人人上陣,口誅筆伐,落井下石惟恐不及。哪裡會有老杜這樣的「腐儒」發出這樣的怪論:「文章儈命達,魑魅喜人過!」他晚年漂泊湘、鄂一帶,「老病有孤舟」,途中以腐肉充饑,竟死於病毒性痢疾。一個不識時務的書生如我者,有幸來到北大荒廣闊天地,有萬千難友爲伍,有社會主義的勞改定量果腹,還有杜詩一卷可讀,夫復何求!深夜捫心,我眞感到愧對千古一詩聖!
P.136(據李怡楷口述)
「小辣椒」還不時專門爲我召開小組會,幫助我加速思想改造。她責成我必須「暴露思想」,爭取革命同志們的批評幫助。我總首先感謝黨組織和小組長領導下的同志們對我一貫的關懷。然後我就坦白承認,一天工作下來,還要喂小的、管大的、燒飯、洗衣、搞衛生,我根本沒有精力想什麼,腦子往往一片空白。「小辣椒」總會批評我不肯暴露壞思想,因此妨礙思想改造。「你的教授愛人被劃爲『極右分子』,又送去勞教,你怎麼可能不對我們的黨心懷不滿?只要你一天不和他劃清界限,你就決不可能真正體會我們的黨對你、對你愛人,是如何寬大。你必須首先暴露思想,否則錯誤的、反動的思想就一定會繼續毒化你的腦袋,那是十分危險的。」她對我提出嚴正警告,彷彿我已經走上通往地獄的下坡路了。我明白,她整我可以向黨組織邀功,也有黨組織作她的後台,我無法和她較量。她一再重複我早就領教過的「治病救人」的口號,啓發我自投羅網。但我也記得一句老話:「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身爲「右派」家屬,挨批、挨整、被歧視、被孤立,已經司空見慣,成爲我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逐漸泰然處之了。
P.137-139(據李怡楷口述)
以下怡楷被褓母偷東西的事件,讓我感動得淚流滿面——有多少人能夠像李怡楷那樣,在自己已經很悲慘的時候,被信任的人傷害,卻仍能顧念著對方的處境並予以寬恕?
我整天上班,而且上班時間越來越長,還要帶兩個小孩,眞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一丁白天上幼稚園,由我接送。一毛沒人管,我只得僱一個阿姨帶她,幫助做點家務事。每月工資二十二元,佔我工資40%。簡直是發瘋,可我有什麼別的辦法呢?日子雖說難過,但我覺得,寧坤被迫流放,我怎麼樣也得咬緊牙關把兩個孩子拉扯大,而且,謝天謝地,沒有發生更壞的情況。
小高阿姨是合肥市郊區肥東縣鄉下的農民,一副樸實的農民面孔,年紀和我差不多,也是兩個小孩的媽媽。我們相處得很好,也許因爲我們倆的處境有相似之處吧。我把孩子和家交給她,很放心,相安無事過了好幾個月。後來,一天上午我正在打字室上班,保衛科來電話要我馬上回家。又怎麼啦?我有些緊張回到屋裡,發現一名保衛科幹部坐在外屋一張小折疊桌旁邊,小高低著頭站在他面前。
「怎麼回事兒?」我驚慌地問道。
「你讓她自己給你說吧。」保衛科幹部冷笑著說。
「小高,你說吧。」
她突然掉轉身子,撲通一聲跪倒在我面前。
「我是罪人,李老師。」她放聲大哭起來。「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待我像自家姐妹,我反而對不起你。我永遠、永遠不會再幹這種事。要是我再幹,你就殺了我。李老師,請你饒了我吧,救救我吧。你一定會饒了一個可憐的農民吧……」我感到困惑,也感到難堪。我自己是一個入了另冊的人,如今眼看一個如此悲痛的姐妹,不知做錯了什麼事,跪在我腳下求情,我眞受不了。
「小高,快站起來,告訴我你做了什麼事。」我一邊勸她,一邊伸出手把她扶起來。
她哭得更兇,一開口就語無倫次。保衛科幹部插話,告訴我一名巡邏的校警抓住她把我家的食物和衣服從校園圍牆的牆頭扔出去,由站在牆外的她嫂子接著。我本來常認爲自己窮得像乞丐,想不到這個農家婦女卻還來偷我!保衛科的人說,看來她是初犯,給予寬大處理。不過安大校園裡她是呆不下去了。這可難爲我啦!讓她走,一毛怎麼辦?不讓她走,我就是在家裡窩藏小偷?天哪,爲什麼這種事非得落在我頭上?
「如果她現在就走,我孩子沒人管。」我考慮了一下以後對保衛科幹部說。「我想留她在我家,等我解決了孩子的問題再讓她走,當然要保衛科同意。」
「李老師,你擔風險吧。」他同意了。「不過,你要承擔責任,如果她再犯案。」
保衛科幹部一走,我讓她先洗臉,然後在單人床上坐在我旁邊。我不能決定對她說什麼。我的日子本來就不好過,她這樣一來不是跟我過不去嗎?如果她眞的缺什麼,她爲什麼不直截了當跟我講?我再窮也會盡力幫她的。現在我一定要讓她明白,偷盜是多麼嚴重的罪行,她必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是,那樣我是否會對她作出過分嚴厲的裁判?何況我有什麼權利裁判她呢?僅僅因爲這個沒受過教育的窮農家婦女偶然拿了我幾樣東西,而這些東西在正常情況下是毫無價值的?不,我不能那樣教訓她,我得爲她著想。她幫我帶孩子、做家務,在我孤單時跟我作伴。現在她碰到了困難,該是我幫她了。
「小高,別太激動。你犯了個大錯,也沒法挽回了。眼淚是洗不掉的。但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罪。大家生活都艱難,人難免受到誘惑。我決不會抓住你小辮子不放,因爲我知道你是個好姐妹。現在你也不能爲這件事跟自己過不去。這很重要,你聽見嗎?學校不讓你呆下去,我認爲呆下去對你本人也沒什麼好處。你也許不願意回家,因爲這樣一來你就拿不到二十二塊一個月了。但是你可以守著愛人和孩子,那可比我強多了。從這次的事情吸取了教訓,你會活得更好的。先呆在我家,等我決定怎麼辦。不要把這事掛在心上,你聽見了嗎?我們倆還是姐妹。」
她又哇哇地哭起來。我輕輕地在她背上拍著。
「小高,打住,要不我就要眞生你的氣了。我得馬上回去上班。等毛毛醒了,替我親親她。」
這新的難題成了我沉重的心事,常讓我夜裡睡不著。我怎麼辦?小高非走不可。我也害怕再找一個阿姨,不定會出什麼問題。其實我根本僱不起阿姨。我得克扣食物才能付她的工資。每頓飯,我總讓一丁先吃飽,然後自己才吃。我已經沒什麼奶,一毛要餵稀飯,幾乎用掉我們全家的大米定量。鮮牛奶是專門供應高幹的,我只能跑附近的食品店,爲她搜購奶粉,雖然明知市上出售的奶粉的成分大多是糖和其他非乳製品。我的面部和小腿已經有明顯的浮腫症狀。我知道我應付不下去了。
在多少個不眠之夜翻來覆去思考之後,春節假期快到時,我無可奈何地決定和一毛分手,把她送到天津去託付給我娘。這個十九個月的小女兒還沒見過爸爸,現在又要被迫離開媽媽的懷抱了!
P.144
我絕沒有逃跑的念頭,但是對於囚禁在這樣一座禁衛森嚴的監獄裡卻感到不可思議。他們不是一再說我 們不是犯人嗎?這位場長不是也說我們是不可能企圖逃跑的有文化的人嗎?而我們明明被關在一座令人望而 生畏的大監獄的牢房裡。我不禁懷念起興凱湖的勞改營,那裡見不到警衛人員,更不用說裝了刺刀的來福槍 了。和這座灰牆環繞的大牢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個平靜開闊的大湖,每逢歇大禮拜我可在湖邊自由自在地漫 步。然而,我也認識到,那種沒有警衛的自由無非是一種假像。那裡沒有必要設置警衛,因爲遍佈營地的沼 澤比持槍的士兵還致命。「既然你是一名事實上的犯人,」我跟自己說。「那你就不如充分享受無產階級專 政下一個犯人的一切待遇,否則你就會被軟化而忘掉嚴酷的現實。」監管越嚴峻,我的心靈就應更自由地翱翔。
每天早晨,我們排著隊,經過虎視眈眈的警衛和他們的刺刀,離開分場大院,前往田野勞改。值日的隊 長把出工人數告訴警衛班長,班長一個一個點數人頭放行。傍晚收工返監,班長重新清點人數。政治學習 不如說是批判會,佔用晚上的時間。隊長們一個個都是鐵板面孔,儼然無產階級專政的化身。他們和李隊長亳無相似之處,李隊於完全夠不上這個制度的化身。名爲「人民内部矛盾」,現在我過的和感受的卻完全是一個社會主義囚徒的生活。
P.148(這段就是家人一開始預告的「作者真誠地把自己醜陋的一面都寫了下來」)
怡楷在我被捕前夕講的話:堅守對生活的信念,不管發生什麼情況。現在我明白了,真正的問題是「活下去還是不活」。面臨生死攸關的掙扎,我抛棄了重重顧慮,向我那些好親戚求救。
一九六一年元旦後不久,一天上午,我因浮腫惡化沒有出工,隊部通知我去接待室。一進屋子我就看見怡楷的四哥坐在一張椅子上,他旁邊是一名值日的接待員。四哥當初上的是北京輔仁大學生物系,一九五二年畢業後分配到蘭州生物製品研究所。「肅反」運動中,他被誣爲暗藏的天主教神父,受盡了身心摧殘,以致精神崩潰。一九五六年冬病人被送回北京,住在我們家,到附近的醫院接受治療,後來還沒痊癒就回天津家中去了。從那以後,我們一直沒見過面。病還沒完全治好,他不能回去上班。謝天謝地,他還可以不辭辛苦來探望他病重的妹丈。接待員站在一邊監視我們的行動。四哥打開他的小手提包,拿出一打煮雞蛋、一塊煮羊肉、還有我岳母親手爲我做的十個花卷。他又掏出一些鹹蘿蔔,接待員出面干涉了:「不許收鹹菜。對浮腫有害。」四哥立即把咸蘿蔔放回手提包,讓我很失望。他告訴我這些食品都是從黑市用高價買的,但是,只要「革命人道主義」繼續實行,他們就一定想方設法再給我送吃的。這時候接待員心不在焉向外面張望,我飛快地把手伸進他的小提包,一把抓住鹹蘿蔔,塞進我的破棉襖口袋。四哥,身高六尺卻膽小怕事,給我的膽大妄爲嚇呆了。
「你口袋裡揣著什麼?」我又問他。
「只有兩個窩頭,」他說。
「交給我,快!」我命令他。
「這是我的午飯,」他央求道。
「你回家再吃吧。馬上交出來!」
我不容分說從他口袋裡強奪了兩個金黃的窩頭。可憐的四哥,好心沒得好報,辛苦了一天,他還得步行十幾里崎嶇的石子路走到茶淀車站,再空著肚皮搭那趟慢車回家。我覺得自己活像希臘寓言裡的那條蛇,在好心的農夫救活了牠的命之後把他咬死。
P.164(據李怡楷口述)
「……你們必須加倍努力,棄舊圖新,以報答黨和政府的寬大,並且也報答家人的幫助。現在我開始喊名字。因盒實计革命人能主准許你們每人和家人談十五分鐘,可你們說話得注意。我一次叫一個。巫寧坤!」
聽見報這個名字,我大吃一驚。我在門口那些不成模樣的臉中找尋過,可無法認出哪個是寧坤。他們身上穿的是沾滿泥巴的破衣服,臉容蒼白得怕人,看上去全都是一個樣子。這時,我看見他步履不穩地走進探視室。沒錯,他確實是寧坤,但完全變了樣。離家不過三年多,他怎麼會變成眼前這個人了?他想對我笑一笑,但又馬上收斂了笑容。一名獄卒領著我們出去走進一間小屋子,我們倆相距大約五尺面對面站著,那傢伙在我們中間靠邊站著。
「你們可以談十五分鐘。別犯傻,否則今後不許探視。」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寧坤手裡拿著一個綠色搪瓷飯盆,裡面盛著水,他的手在顫抖。這是我當初寄給他的,但已遍體鱗傷。他向前走了一步,向我伸出手來。「你喝……」他小聲說,隨即低下了頭。看見水才使我感到口渴。整個上午我沒喝過一口水。我丈夫給我帶來了生命之水!在我大口喝水的當兒,我看到他頭上覆蓋著一層寒穆的短髮,稀稀拉拉,好像我在路上經過的那些墳堆上的枯草。我想起三年前他那一頭油光雪亮的烏髮。他的兩隻耳朵瘠薄蠟黃,就像只有壓在一起的兩層皮。他又抬起頭來時,我看到他浮腫的臉是死灰色的,他那雙過去炯炯有神的眼睛呆滯而凹陷。淚水湧上我的雙眼,但我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因爲我不願讓獄卒看著我傷心而幸災樂禍。我原以爲我有多少話要向他訴說,我們分別那麼長久了,而此刻卻在浪費我們的幾分鐘。
P.170(據李怡楷口述)
「你說得對,我必須這麼做,才不致使大家的關心和犧牲付諸東流。你四哥有沒有告訴過你,他來給我送救命糧時,我把他要當中飯的兩個窩頭搶了過來?我那不知羞恥的行徑必定使他感到震驚。我已經沒有你過去讚賞的高尚情操了。」
「他看你餓成那樣心裡難過極了。」
「人的身體是何等脆弱啊!幾年時間的營養不良,幾個月天天捱餓,就會使一個人變得不成人形。然後就得花不知多長的時間才能將他從死亡邊緣拉回來。有些人連拉都拉不回來了。而更壞、更可悲的是饑餓會使人道德淪喪。一個忍饑捱餓的人肯定成不了『宇宙的精英,萬物的靈長!』爲了自己存活,一個餓得要死的人就不惜搶奪他人的食物,就像我搶你哥哥的窩頭一樣。饑餓歷來都是戰爭中的可怕武器,可現在我親眼看到、親身體驗到,饑餓被用作和平時期的一個致命的武器。」
P.176(據李怡楷口述)
我估計我已經把他逼得夠嗆了。他是推搪躲閃的,但是在我們交鋒的過程中,他那僵硬的態度已經顯然軟化了下來。可憐的人,他是在延安培養出來的冷漠無情的黨員幹部,但他終究是個人。也許我來闖虎穴的目的還沒落空。我心裡懷著一線希望之光跳上回市内的公車。
幸好那些被賦予權力的人,還有一小點人性…(其實也許只是嫌煩吧)
暫回人間
P.195
那天正好是「七一」、中共的四十大壽。天安門城樓上高懸著毛澤東巨幅畫像,相形之下,下面的行人好像小人國的侏儒。我想起五年前我從觀禮台上遙望他躊躇滿志向廣場上狂呼「萬歲」的遊行隊伍揮手致意又想起一年後他用「陽謀」坑害了無數知識分子,兩年後又搞「大躍進」,不知又害死了多少人。一座座新建的高樓正面懸掛著紅彤彤的條幅,上面寫著「熱烈慶祝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成立四十周年!」,和公車上面有菜色的乘客、沿街食品店裡空空如也的櫥窗,形成鮮明的對比。我想起十年前初次來到這座古城新都時猶如進入一個陌生的國土的感受。現在我覺得更像一個從死亡歸來的遊魂,我口袋裡的保外文書把我和首都的芸芸眾生劃清界限。這些好人會怎麼想,若是他們看到我的身分證件?他們會不會像雨果的小說《悲慘世界》中那個小城鎮安分守己的居民看到新釋放的犯人華爾讓的黃護照時那樣,嚇得退避三舍?或者,他們會不會,像小說中那位慈祥的主教那樣,爲一個「危險的犯人」提供食宿?幸好我不需要到一個小旅店去求宿,而受到老母和妹妹淚如雨下的接待。
P.197
每想到華爾讓出獄後處處受到歧視的悲慘遭遇,我就很不願意在安大校園抛頭露面,只得「深居簡出」。後來,經不起怡楷再三再四催我儘快去看病,一周之後我終於走出家門,到衛生科去求醫。一路上,對面走過來的人瞪眼看我,滿臉驚愕的神色。到了衛生科,一位醫生輕而易舉就診斷我患有嚴重浮腫和肝腫大,隨即開了處方:維生素乙一瓶、白糖一斤、黃豆一斤。我向醫生致謝,因爲我知道這些正是我需要的,而到黑市去買要花很多錢。不料,等我拿著處方去藥房,女藥劑師盯了我一眼,跟我要醫療證。她輕而易舉就弄清我的身分,順手把處方撕得粉碎,扔進字紙簍。
P.199
有一次,怡楷問我,在受了十年的磨難之後,我有沒有懊悔過回祖國來。我說:「其實沒有。面臨死亡的恐懼的折磨,我也有過短暫的痛苦的悔恨。但是一瞬即逝,當我記起有多少人,比我更冤枉,已經餓死或正在餓死。在北大荒大雪封門的日子,我有空閒反思十年來我自己走過的人生道路。在我回國以前,看上去好像有幾種途徑可供取捨,但我不可能作出其他選擇。我的決定是我的一生、我的夢與幻想、我的長處和短處、以及因緣際會的自然結果。當然啦,最好能讓我免喝苦杯,但是喝苦杯肯定勝過與狗腿子們同流合污。不管怎麼說,如果我不回來,我就決不會找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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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天,楊教授再次光臨,給我分配了新學年開始後的教學任務。一門課是四年級的高級英文作文,學生二十多人,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門其他教師拒絕接受的課。另一門課是三年級二十多個學生的泛讀課,他還帶來兩本書給我作教材。一本是捷克共產黨革命烈士伏契克的遺著《絞刑架下的報告》,當時中文譯本廣爲流傳,作爲革命英雄主義的證言。另一本是近代英國小說家希爾頓的中篇小說《別了,契普斯先生!》。兩本書我以前都沒讀過,雖然當年我在昆明上大學時看過根據小說改編的影片「萬世師表」。我很高興有新的養料滋潤我饑渴的心靈,不過二者的結合倒似乎有點不倫不類。
伏契克的《報告》,據說是他被關在布拉格蓋世太保監獄裡寫在一張張小紙條上偷偷送出來的,簡略地記下了他所經受的種種酷刑,和他在必死無疑的情況下英勇獻身的精神。我往往爲他夜以繼日的身心受難感動得淚如雨下,但也無法不感到歷史的諷刺:伏契克和其他烈士所作的壯烈犧牲,不過爲建立一個在摧殘人性方面不亞於納粹黨的政權鋪平了道路。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偏偏輪到一個共產黨勞改營的倖存者來爲一個在納粹酷刑室受害的共產黨人作證!契普斯先生是完全另一種的英雄。在他畢生爲學生獻身的精神中,我看到一種無限溫和、無限高貴的情操,可以引導我和學生交往,儘管我的身份很曖昧。伏契克和契普斯都使我在面臨新的挑戰中感到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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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由於受從「老大哥」引進的教學法的影響,英語閱讀課早已被簡化爲學習辭彙和語法重點。精讀課要求學生死記硬背單詞和一大堆分析語法結構用的專門名詞。課文在這個過程中不見了,因此學生並不眞的學會怎樣讀書。泛讀課的要求更低,學生只要記幾個新單詞,會作簡單的複述就行了。當年我說過,這種機械的方法是培養學究和奴才的最佳途徑。
…想到我在勞改營裡如何與《哈姆雷特》、杜甫的詩篇、和沈從文的小說相依爲命,我就有意探索一種明智而敏感的讀書方法,通過對人文理念和感情的敏銳感應,培育獨立思考,從而有助於一個自由心靈的成長。我朗讀《絞刑架下的報告》,聲淚俱下,使一個共產黨的自由戰士在一個共產黨的勞改營囚徒身上再生。作爲一個熱愛學生又深受學生愛戴的老師,契普斯的形象無形中使我的學生更親近我,儘管政治輔導員一再警告他們不得與階級敵人「親如一家」。學生交來的作業中有時夾帶一些表示欽慕的字條,情意那麼感人,害得我這「孤家寡人」不禁潸然淚下。一個叫小張的男生聰明好學,他感謝我的「詮釋和分析」爲他「展現了一個充滿奇蹟的新世界」。小徐總是沉默寡言,面無笑容,在信裡說他非常同情我,因爲他教中學的父親也被打成右派,又說我的講授「照亮」了他壓抑的生活。我撕毀了這類字條,又警告他們千萬不能再做這種魯莽的事,否則我們都會在政治上「犯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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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楷第二天一早匆匆上路,六日抵津,才知道媽媽患肝癌,發現時已是晚期,經手術搶救無效,危在旦夕老人家在醫院病床上還惦著我這個老女婿,怡楷把我「摘帽」的好消息講給她聽,這是她幾年來一直盼望的。爲了安慰奄奄一息的親娘,她又添枝加葉說我已恢復教授職位,享受原先的工資待遇。在這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一個悲痛欲絕的女兒還能給她垂危的母親什麼別的安慰呢?我怎能忘記她老人家給予我們和我們的孩子們如許的愛心和理解?我怎能忘記三年前怡楷三次探監時轉告老人家的話,「好人受難,耐心忍受。」一句話照亮了我黑暗的世界?她在七月八日逝世,正好是我和怡楷結婚八周年紀念日,我清清楚楚記得她和我們一起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飯作爲「婚宴」。她一輩子生活簡樸,受苦受難,而從她自己所受的苦難中,她找到愛人的力量,盡力幫助受侮辱的和受損害的。她完全無愧於她的受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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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年,中共與「老大哥」關係破裂,雙方進行公開論戰。「偉大領袖」大聲疾呼,急風暴雨式的政治運動,每隔數年搞一次,才能保證社會主義中國不會走上蘇聯修正主義的道路,階級鬥爭的弦又繃緊了。年底以前,知識分子又被投入另一場政治運動。全國學習中共中央抨擊蘇修及其盟友的九篇文章,簡稱「九評」。我們無法知道蘇修如何承受這一連串的狂轟猛炸,但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卻成了蘇修的替罪羊,被冠以「散佈修正主義病毒」的罪名。於是,在英語教研組政治學習會上,我們先一篇一篇地學習文件,然後人人過關,輪流做檢討,暴露自己的修正主義思想,最後接受同事們的「幫助」。身爲「摘帽右派」,我敬陪末座,受到同事和黨員幹部的狂轟猛炸,彷彿我就是「蘇修」的化身,不過我始終搞不明白我怎麼會和中共昨天的「老大哥」掛上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