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38

在文學史課上,我丟掉了一年前從考德威爾那裡剽竊來的馬克思主義裝潢,集中講授英國文學從喬叟和莎士比亞到狄更斯和薩克利的人文主義傳統,標榜密爾頓和拜倫作爲普羅米修士式的爲爭取自由獻身的戰士。看到有些學生受到我的熱情感染,我常感到欣慰。在講授《自由之路》時,我應用亞里斯多德學派的結構分析法,論證這本小說是一部宣傳品,而不是藝術作品,但並不對它作出價值判斷。可是,我引述了魯迅的名言:所有文學都是宣傳,但並非所有宣傳都是藝術,從而間接地對當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欽定的以政治思想正確與否決定文藝作品的優劣的教條提出質疑。我私心希望,我的分析方法可以教給學生至少一種客觀地研讀文學作品的途徑,引導他們進行獨立思考。哪知道我已經進入新中國文藝理論的禁區了。

P.44

怡楷的寡母茹苦含辛,不但把八個子女拉扯大了,而且還讓他們不分男女全都受了良好教育。看著她老人家靠一雙小腳,顫巍巍地在家裡走來走去,不聲不響地忙著幹家務活,我不禁對這位沒上過學、弱不禁風的老人家的道德勇氣肅燃起敬。我幼年喪母,眞羡慕怡楷有這樣一位母親用無私忘我的慈愛孕育八個子女。沒有高深哲理或宗教信仰的支持,她本能地懂得區分善與惡,對不幸的和受害的人表現出天生的悲憫。在我眼中,她是傳統的「賢妻良母」的典範,偉大母愛的化身。

P.47

胡風本人鋃鐺入獄,受株連的「胡風分子」遍及全國。文字獄在中國歷史上雖屢見不鮮,在「解放」後的新中國竟然會以革命的名義對作家進行如此肆無忌憚的迫害,眞是匪夷所思。眼看到許多文藝界知名人術士,其中不乏胡風的老朋友,也眾口一詞參與聲討,特別使我感到愕然,因爲我一向把作家和藝家看作民族的良心。

P.63

「整風運動」大張旗鼓地開場五個星期之後,「偉大領袖」再次親自出馬,扼殺了後來以「北京之春」名的思想解放運動。他爲人民日報寫了一篇又一篇社論,譴責目前出現的批評有不少是「毒草」冒充「香花」。他宣稱,這不是黨所要的「建設性批評」,而是「資產階級右派」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惡毒罪行。曾幾何時,共產黨堂而皇之發動的自身整風運動卻變成了一場全面反擊「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的鬥爭人們對「肅反運動」記憶猶新,又被投入一場更殘酷的「反右」運動。足智多謀的「偉大領袖」事後透露,這場運動並不是什麼陰謀,而是「引蛇出洞」的「陽謀」,讓那些膽敢犯上的人自投羅網。

P.71

儘管批來鬥去,我還是想不通,一個靠教書糊口的窮書生,怎麼會一下子就被脫胎換骨成爲資產階級右翼的「骨幹分子」?六年前我誠心誠意回國來,爲眾人稱道的人民革命效力,回來後盡力以我的專長和良知 爲人民服務。近年來歷次運動中的政治迫害,我還認爲是一個新政權一時的偏差,這個政權還是能夠領導全 國人民走出千百年的黑暗的。面對殘酷的現實,我無法再用一廂情願的想法哄騙自己了。我爲自己的天眞幼 稚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現在只有聽憑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擺佈了。

P.72

終於面對長城了,我實在看不出這座巨大可怕的灰磚建築物如何值得人們讚歎。我感到十分難過,當我緬懷歷朝歷代無數的好男兒抛妻別子,在鞭子和刀槍的驅趕下,來修築這個吞噬青春和生命的龐然怪物。怡楷和我離開人群,單獨登上長城。到了頂上,怡楷問我:「你喜歡這個世界第七奇蹟嗎?」我說:「這眞是個『奇蹟』!這是那個焚書坑儒的『千古一帝』用無數奴隸的白骨修建的專制暴政紀念碑。其實又何止他一個!一代接一代的昏君效法他,實行暴政,奴役人民,又擴建這座壁壘,妄圖鞏固專制王朝。奧威爾眞該把它放進《一九八四》的,在山海關的門樓上寫下但丁寫在地獄門口的名言:『放棄一切希望吧,你們進入這裡的人們!』」

P.74

同時,《珍珠》翻譯的交稿期越來越近了。白天政治學習,強迫勞動之後,夜間我在沒有生火的屋子裡爬格子。我的手指凍僵了,但我卻爲小說主人公一家人的故事感到心醉神迷。年輕的印地安漁民奇諾以採珍珠爲生,他採到了一顆「稀世寶珠」,卻因此受到當地貪婪成性的惡人的殘害。我們幾個月來的受難,不是正像他一家三口,媽媽懷裡抱著小寶貝,黑夜在叢山中逃避殘暴的敵人的追蹤?奇諾終於逃出叢山,把寶珠扔回大海,從而挫敗了敵人的陰謀詭計。我卻仍然在暗黑的叢山中摸索,還不知道是否能出得去。不論結果如何,我決不會扔掉我精神自由的寶珠,它雖眼不能見,卻是熠熠生輝的。

P.75

三月二十一日,在學生食堂舉行全體師生員工大會,宣佈對全校右派分子的處理。我名列榜首,受到一等一級處分:「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我的處分宣佈後,師生代表紛紛登台發言,控訴我的「滔天罪行」。對這種讕言,我已經麻木了。我心裡想的是,當年我不聽親友的嚴詞告誡,兼程回國。現在,過了不到七年,他們最害怕的情況發生了。我成了「階級鬥爭」的犧牲品。然而,我仍然認爲並不是我犯了錯誤。即便沒有在一九五一年回來,我遲早也是會回來的。而且,非常可能,在類似的情況下,我也會有同樣的命運。我從來沒有想當殉道者,我也沒有殉道者的感受。我不能以崇高的理想或正大的原則自許。然而我也無所悔恨,因爲我不可能作出別的選擇。

P.78

根據多年後官方公佈的統計數字,全國被打成「右派」的超過五十五萬人。當年一個漢朝的暴君用宮刑殘害一位進諫的史官,從此成爲千古罪人。相比之下,這場反右運動對知識分子群體施加殘暴的精神閹割,更是千古奇聞。與此同時,在運動中湧現出的大批積極分子,在「反右派」的階級鬥爭戰場上立了汗馬功勞,升官的升官,入黨的入黨。一代偽君子和告密者開始毒化民族的道德操守,爲以後的政治迫害運動鋪平了道路。

P.87

我恍然大悟,這個半步橋給我帶來了多大的變化:跨過這「半步」,我就不再是教授、知識分子,甚至不是一個人。我現在只是一個入了另冊的「分子」、一個賤民,一點也不比睡在我左右兩邊的小偷或流氓高明。不,我比他們還種小罪更危險。

P.98(據李怡楷口述)

我經常祈禱來使自己平靜。我並不祈求天主讓寧坤早日獲釋,因爲天主並不是平反冤假錯案的清官,我只求天主賜給我受難的丈夫以承受他的厄運的力量。

P.100(據李怡楷口述)

夜深人靜,我彷彿可以聽見寧坤輕輕哼著家鄉揚州的「孟姜女送寒衣」的小調。萬喜良從南方家鄉被徵調到北方去給秦始皇修萬里長城,寒衣還得要妻子孟姜女在家做好,再千里迢迢送去。等她千辛萬苦走到長城,丈夫早已成了亡魂。想起這故事,我感到膽戰心驚。難道歷史又要重演嗎?

P.103

分場周圍都是沼澤,這裡叫草墊子,看上去是平地,踩下去就淹死,根本逃不出去。企圖逃跑是刑事犯罪,抓回來從重判刑。我不能想像有任何人敢以身試法,因爲政府經常宣傳社會主義司法機關如何強大,任何罪犯也不可能逃脫它撒下的天羅地網。

P.104

沒有固定的勞動時間。我們日出而作,日沒而息。夏天白晝越來越長,我們勞動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與此同時,「英明領袖」又發動「大躍進」,要求全國人民「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隊長們每天訓話時問我們:「全國的革命人民都在響應『偉大領袖』的英明號召拼命大幹,你們這些有罪的人應當怎樣幹,才能將功贖罪?」於是,我們的勞動時間更長。我們抬土的分量越來越重,跑得越來越快。勞動競賽成了家常便飯。挖土小組之間展開競賽,爭取爲建設社會主義大堤貢獻最多的土方。分工打夯的各組高唱隨口編造的夯歌,用熟悉的小調和意在言外的雙關語打動從事勞役的流放者的心。未來的史家也許會在他們的史書中爲這些勞動營的歌手找到一席地。

P.105

我用怡楷寄來的大鋼精勺兒大致刮去了上層的動物蛋白,把剩下的狼吞虎嚥吃了下去。蚊子是離京前那位公安幹部動員報告裡沒提的東西,很快就成爲一大禍害,甚至在白天也不饒人。確確實實有千千萬萬蚊蚋,有時甚至於遮天蔽日,因爲農場位於大片的沼澤和草原中間。白天上工時我們不斷受騷擾,完不成勞動定額。後來給我們每人發了一頂挺別致的防蚊帽,好像一頂小蚊帳,當然自費啦。身上其他暴露的部分仍然受到蚊蚋的襲擊。這些吸血鬼,在我夜間躲在蚊帳裡做的惡夢裡,就變成吃人的猛獸。

P.106

雪下得更多,把大地埋在一望無垠的白色墓布下面。我眞羨慕冬眠的動物,牠們免受嚴冬酷寒之苦,直到春天給牠們帶來生的喜悅才醒來。對於當地的農民,這也是平和休閒的季節。整個冬天地上雪深數尺,他們有什麼農活兒可幹呢?可是你不得不佩服那些精通「馬列主義辯證法」的同志們,他們認爲這恰恰是處理那些在別的季節無法下手的工程的季節。

勞改營與世隔絕的場地是精心策劃的選擇,因爲它讓犯人幾乎絕不可能逃跑。唯一的對外交通工具就是裝運我們來的那種原始的木船。早先來的犯人從湖邊鑿開一條狹窄水道,通向總場場部所在的中心地區是來往船隻越來越多,水道就難以應付了。如今大湖和小水道都凍得結結實實,這正是把小水道改建成一條運河的大好時機!

P.115

不斷聽到小道消息,傳說一些教養人員神經失常了,因爲受不了無限教養期和永遠留場的前景的壓力。也有已經自殺的。我也會屈服於這種難堪的壓力嗎?不,決不,我應許自己,我決不會像我母親那樣用自己的手殘害自己的生命,我必須保持我的神智健全,堅守我對生活的信念,不管會發生什麼情況。

讀到這裡有點不安——神經失常真是因為「屈服」了嗎…?這是否真的能夠用意志控制的呢?

P.116-117

但是,無論劇情如何離奇曲折,動魄驚心,它不過提供了一個舞台,在這個舞台上演出哈姆雷特靈魂受難的悲劇。他的苦難是由丹麥王國的現實問題觸發的,但是他在感情上、道德上、人生哲學上苦痛不堪的受難,卻聲震寰宇,使他那些偉大的獨白洋溢著令人低徊不已的節奏。休息日,有時在湖邊上獨自朗誦這些獨白,我感到他靈魂深處這種撕心裂肺的受難正是這部悲劇的靈魂。而他承受靈魂深處受難的力量給予這位高貴的丹麥人獨一無二的地位,作爲一個無愧於受難的悲劇英雄。默想他的生與死,我心裡會想:「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如同艾略特的名篇〈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中的主人公所說的。我倒常感到好像哈姆雷特所鄙視的一個「在天地之間亂爬的傢伙」。我終於明白,關鍵的問題並不是「活下去還是不活」,也不是該不該「忍氣吞聲來容受狂暴的命運的矢石交攻」,而是怎樣才能無愧於自己的受難。

「詩聖」杜甫的詩篇本來並不是我最喜愛的古詩經典。但是,在勞改營裡讀來,從那些傑作中聽到的是「萬方多難」的時代民族良心的聲音。這位「乾坤一腐儒」,半生顛沛流離,偏偏還要「窮年憂黎元」,荷負天下眾生的苦難,把數十年家國之痛化爲彪炳日月的詩篇。對遭逢不幸的友人,杜甫也是一往情深,生死不渝。李白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流放夜郎,杜甫當時流寓秦州,不但不懂得「劃清界限」,反而魂牽夢繞,寫一首又一首的詩爲「斯人獨憔悴」鳴冤叫屈。反觀今世,「反右」一聲令下,文藝界「冠蓋滿京華」(手頭這本杜詩的編選者也在其中),人人上陣,口誅筆伐,落井下石惟恐不及。哪裡會有老杜這樣的「腐儒」發出這樣的怪論:「文章儈命達,魑魅喜人過!」他晚年漂泊湘、鄂一帶,「老病有孤舟」,途中以腐肉充饑,竟死於病毒性痢疾。一個不識時務的書生如我者,有幸來到北大荒廣闊天地,有萬千難友爲伍,有社會主義的勞改定量果腹,還有杜詩一卷可讀,夫復何求!深夜捫心,我眞感到愧對千古一詩聖!

P.136(據李怡楷口述)

「小辣椒」還不時專門爲我召開小組會,幫助我加速思想改造。她責成我必須「暴露思想」,爭取革命同志們的批評幫助。我總首先感謝黨組織和小組長領導下的同志們對我一貫的關懷。然後我就坦白承認,一天工作下來,還要喂小的、管大的、燒飯、洗衣、搞衛生,我根本沒有精力想什麼,腦子往往一片空白。「小辣椒」總會批評我不肯暴露壞思想,因此妨礙思想改造。「你的教授愛人被劃爲『極右分子』,又送去勞教,你怎麼可能不對我們的黨心懷不滿?只要你一天不和他劃清界限,你就決不可能真正體會我們的黨對你、對你愛人,是如何寬大。你必須首先暴露思想,否則錯誤的、反動的思想就一定會繼續毒化你的腦袋,那是十分危險的。」她對我提出嚴正警告,彷彿我已經走上通往地獄的下坡路了。我明白,她整我可以向黨組織邀功,也有黨組織作她的後台,我無法和她較量。她一再重複我早就領教過的「治病救人」的口號,啓發我自投羅網。但我也記得一句老話:「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身爲「右派」家屬,挨批、挨整、被歧視、被孤立,已經司空見慣,成爲我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逐漸泰然處之了。

P.137-139(據李怡楷口述)

以下怡楷被褓母偷東西的事件,讓我感動得淚流滿面——有多少人能夠像李怡楷那樣,在自己已經很悲慘的時候,被信任的人傷害,卻仍能顧念著對方的處境並予以寬恕?

我整天上班,而且上班時間越來越長,還要帶兩個小孩,眞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一丁白天上幼稚園,由我接送。一毛沒人管,我只得僱一個阿姨帶她,幫助做點家務事。每月工資二十二元,佔我工資40%。簡直是發瘋,可我有什麼別的辦法呢?日子雖說難過,但我覺得,寧坤被迫流放,我怎麼樣也得咬緊牙關把兩個孩子拉扯大,而且,謝天謝地,沒有發生更壞的情況。

小高阿姨是合肥市郊區肥東縣鄉下的農民,一副樸實的農民面孔,年紀和我差不多,也是兩個小孩的媽媽。我們相處得很好,也許因爲我們倆的處境有相似之處吧。我把孩子和家交給她,很放心,相安無事過了好幾個月。後來,一天上午我正在打字室上班,保衛科來電話要我馬上回家。又怎麼啦?我有些緊張回到屋裡,發現一名保衛科幹部坐在外屋一張小折疊桌旁邊,小高低著頭站在他面前。

「怎麼回事兒?」我驚慌地問道。

「你讓她自己給你說吧。」保衛科幹部冷笑著說。

「小高,你說吧。」

她突然掉轉身子,撲通一聲跪倒在我面前。

「我是罪人,李老師。」她放聲大哭起來。「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待我像自家姐妹,我反而對不起你。我永遠、永遠不會再幹這種事。要是我再幹,你就殺了我。李老師,請你饒了我吧,救救我吧。你一定會饒了一個可憐的農民吧……」我感到困惑,也感到難堪。我自己是一個入了另冊的人,如今眼看一個如此悲痛的姐妹,不知做錯了什麼事,跪在我腳下求情,我眞受不了。

「小高,快站起來,告訴我你做了什麼事。」我一邊勸她,一邊伸出手把她扶起來。

她哭得更兇,一開口就語無倫次。保衛科幹部插話,告訴我一名巡邏的校警抓住她把我家的食物和衣服從校園圍牆的牆頭扔出去,由站在牆外的她嫂子接著。我本來常認爲自己窮得像乞丐,想不到這個農家婦女卻還來偷我!保衛科的人說,看來她是初犯,給予寬大處理。不過安大校園裡她是呆不下去了。這可難爲我啦!讓她走,一毛怎麼辦?不讓她走,我就是在家裡窩藏小偷?天哪,爲什麼這種事非得落在我頭上?

「如果她現在就走,我孩子沒人管。」我考慮了一下以後對保衛科幹部說。「我想留她在我家,等我解決了孩子的問題再讓她走,當然要保衛科同意。」

「李老師,你擔風險吧。」他同意了。「不過,你要承擔責任,如果她再犯案。」

保衛科幹部一走,我讓她先洗臉,然後在單人床上坐在我旁邊。我不能決定對她說什麼。我的日子本來就不好過,她這樣一來不是跟我過不去嗎?如果她眞的缺什麼,她爲什麼不直截了當跟我講?我再窮也會盡力幫她的。現在我一定要讓她明白,偷盜是多麼嚴重的罪行,她必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是,那樣我是否會對她作出過分嚴厲的裁判?何況我有什麼權利裁判她呢?僅僅因爲這個沒受過教育的窮農家婦女偶然拿了我幾樣東西,而這些東西在正常情況下是毫無價值的?不,我不能那樣教訓她,我得爲她著想。她幫我帶孩子、做家務,在我孤單時跟我作伴。現在她碰到了困難,該是我幫她了。

「小高,別太激動。你犯了個大錯,也沒法挽回了。眼淚是洗不掉的。但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罪。大家生活都艱難,人難免受到誘惑。我決不會抓住你小辮子不放,因爲我知道你是個好姐妹。現在你也不能爲這件事跟自己過不去。這很重要,你聽見嗎?學校不讓你呆下去,我認爲呆下去對你本人也沒什麼好處。你也許不願意回家,因爲這樣一來你就拿不到二十二塊一個月了。但是你可以守著愛人和孩子,那可比我強多了。從這次的事情吸取了教訓,你會活得更好的。先呆在我家,等我決定怎麼辦。不要把這事掛在心上,你聽見了嗎?我們倆還是姐妹。」

她又哇哇地哭起來。我輕輕地在她背上拍著。

「小高,打住,要不我就要眞生你的氣了。我得馬上回去上班。等毛毛醒了,替我親親她。

這新的難題成了我沉重的心事,常讓我夜裡睡不著。我怎麼辦?小高非走不可。我也害怕再找一個阿姨,不定會出什麼問題。其實我根本僱不起阿姨。我得克扣食物才能付她的工資。每頓飯,我總讓一丁先吃飽,然後自己才吃。我已經沒什麼奶,一毛要餵稀飯,幾乎用掉我們全家的大米定量。鮮牛奶是專門供應高幹的,我只能跑附近的食品店,爲她搜購奶粉,雖然明知市上出售的奶粉的成分大多是糖和其他非乳製品。我的面部和小腿已經有明顯的浮腫症狀。我知道我應付不下去了。

在多少個不眠之夜翻來覆去思考之後,春節假期快到時,我無可奈何地決定和一毛分手,把她送到天津去託付給我娘。這個十九個月的小女兒還沒見過爸爸,現在又要被迫離開媽媽的懷抱了!

P.144

我絕沒有逃跑的念頭,但是對於囚禁在這樣一座禁衛森嚴的監獄裡卻感到不可思議。他們不是一再說我 們不是犯人嗎?這位場長不是也說我們是不可能企圖逃跑的有文化的人嗎?而我們明明被關在一座令人望而 生畏的大監獄的牢房裡。我不禁懷念起興凱湖的勞改營,那裡見不到警衛人員,更不用說裝了刺刀的來福槍 了。和這座灰牆環繞的大牢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個平靜開闊的大湖,每逢歇大禮拜我可在湖邊自由自在地漫 步。然而,我也認識到,那種沒有警衛的自由無非是一種假像。那裡沒有必要設置警衛,因爲遍佈營地的沼 澤比持槍的士兵還致命。「既然你是一名事實上的犯人,」我跟自己說。「那你就不如充分享受無產階級專 政下一個犯人的一切待遇,否則你就會被軟化而忘掉嚴酷的現實。」監管越嚴峻,我的心靈就應更自由地翱翔。

每天早晨,我們排著隊,經過虎視眈眈的警衛和他們的刺刀,離開分場大院,前往田野勞改。值日的隊 長把出工人數告訴警衛班長,班長一個一個點數人頭放行。傍晚收工返監,班長重新清點人數。政治學習 不如說是批判會,佔用晚上的時間。隊長們一個個都是鐵板面孔,儼然無產階級專政的化身。他們和李隊長亳無相似之處,李隊於完全夠不上這個制度的化身。名爲「人民内部矛盾」,現在我過的和感受的卻完全是一個社會主義囚徒的生活。

P.148(這段就是家人一開始預告的「作者真誠地把自己醜陋的一面都寫了下來」)

怡楷在我被捕前夕講的話:堅守對生活的信念,不管發生什麼情況。現在我明白了,真正的問題是「活下去還是不活」。面臨生死攸關的掙扎,我抛棄了重重顧慮,向我那些好親戚求救。

一九六一年元旦後不久,一天上午,我因浮腫惡化沒有出工,隊部通知我去接待室。一進屋子我就看見怡楷的四哥坐在一張椅子上,他旁邊是一名值日的接待員。四哥當初上的是北京輔仁大學生物系,一九五二年畢業後分配到蘭州生物製品研究所。「肅反」運動中,他被誣爲暗藏的天主教神父,受盡了身心摧殘,以致精神崩潰。一九五六年冬病人被送回北京,住在我們家,到附近的醫院接受治療,後來還沒痊癒就回天津家中去了。從那以後,我們一直沒見過面。病還沒完全治好,他不能回去上班。謝天謝地,他還可以不辭辛苦來探望他病重的妹丈。接待員站在一邊監視我們的行動。四哥打開他的小手提包,拿出一打煮雞蛋、一塊煮羊肉、還有我岳母親手爲我做的十個花卷。他又掏出一些鹹蘿蔔,接待員出面干涉了:「不許收鹹菜。對浮腫有害。」四哥立即把咸蘿蔔放回手提包,讓我很失望。他告訴我這些食品都是從黑市用高價買的,但是,只要「革命人道主義」繼續實行,他們就一定想方設法再給我送吃的。這時候接待員心不在焉向外面張望,我飛快地把手伸進他的小提包,一把抓住鹹蘿蔔,塞進我的破棉襖口袋。四哥,身高六尺卻膽小怕事,給我的膽大妄爲嚇呆了。

「你口袋裡揣著什麼?」我又問他。

「只有兩個窩頭,」他說。

「交給我,快!」我命令他。

「這是我的午飯,」他央求道。

「你回家再吃吧。馬上交出來!」

我不容分說從他口袋裡強奪了兩個金黃的窩頭。可憐的四哥,好心沒得好報,辛苦了一天,他還得步行十幾里崎嶇的石子路走到茶淀車站,再空著肚皮搭那趟慢車回家。我覺得自己活像希臘寓言裡的那條蛇,在好心的農夫救活了牠的命之後把他咬死。

P.164(據李怡楷口述)

「……你們必須加倍努力,棄舊圖新,以報答黨和政府的寬大,並且也報答家人的幫助。現在我開始喊名字。因盒實计革命人能主准許你們每人和家人談十五分鐘,可你們說話得注意。我一次叫一個。巫寧坤!」

聽見報這個名字,我大吃一驚。我在門口那些不成模樣的臉中找尋過,可無法認出哪個是寧坤。他們身上穿的是沾滿泥巴的破衣服,臉容蒼白得怕人,看上去全都是一個樣子。這時,我看見他步履不穩地走進探視室。沒錯,他確實是寧坤,但完全變了樣。離家不過三年多,他怎麼會變成眼前這個人了?他想對我笑一笑,但又馬上收斂了笑容。一名獄卒領著我們出去走進一間小屋子,我們倆相距大約五尺面對面站著,那傢伙在我們中間靠邊站著。

「你們可以談十五分鐘。別犯傻,否則今後不許探視。」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寧坤手裡拿著一個綠色搪瓷飯盆,裡面盛著水,他的手在顫抖。這是我當初寄給他的,但已遍體鱗傷。他向前走了一步,向我伸出手來。「你喝……」他小聲說,隨即低下了頭。看見水才使我感到口渴。整個上午我沒喝過一口水。我丈夫給我帶來了生命之水!在我大口喝水的當兒,我看到他頭上覆蓋著一層寒穆的短髮,稀稀拉拉,好像我在路上經過的那些墳堆上的枯草。我想起三年前他那一頭油光雪亮的烏髮。他的兩隻耳朵瘠薄蠟黃,就像只有壓在一起的兩層皮。他又抬起頭來時,我看到他浮腫的臉是死灰色的,他那雙過去炯炯有神的眼睛呆滯而凹陷。淚水湧上我的雙眼,但我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因爲我不願讓獄卒看著我傷心而幸災樂禍。我原以爲我有多少話要向他訴說,我們分別那麼長久了,而此刻卻在浪費我們的幾分鐘。

P.170(據李怡楷口述)

「你說得對,我必須這麼做,才不致使大家的關心和犧牲付諸東流。你四哥有沒有告訴過你,他來給我送救命糧時,我把他要當中飯的兩個窩頭搶了過來?我那不知羞恥的行徑必定使他感到震驚。我已經沒有你過去讚賞的高尚情操了。」

「他看你餓成那樣心裡難過極了。」

「人的身體是何等脆弱啊!幾年時間的營養不良,幾個月天天捱餓,就會使一個人變得不成人形。然後就得花不知多長的時間才能將他從死亡邊緣拉回來。有些人連拉都拉不回來了。而更壞、更可悲的是饑餓會使人道德淪喪。一個忍饑捱餓的人肯定成不了『宇宙的精英,萬物的靈長!』爲了自己存活,一個餓得要死的人就不惜搶奪他人的食物,就像我搶你哥哥的窩頭一樣。饑餓歷來都是戰爭中的可怕武器,可現在我親眼看到、親身體驗到,饑餓被用作和平時期的一個致命的武器。」

P.176(據李怡楷口述)

我估計我已經把他逼得夠嗆了。他是推搪躲閃的,但是在我們交鋒的過程中,他那僵硬的態度已經顯然軟化了下來。可憐的人,他是在延安培養出來的冷漠無情的黨員幹部,但他終究是個人。也許我來闖虎穴的目的還沒落空。我心裡懷著一線希望之光跳上回市内的公車。

幸好那些被賦予權力的人,還有一小點人性…(其實也許只是嫌煩吧)

暫回人間

P.195

那天正好是「七一」、中共的四十大壽。天安門城樓上高懸著毛澤東巨幅畫像,相形之下,下面的行人好像小人國的侏儒。我想起五年前我從觀禮台上遙望他躊躇滿志向廣場上狂呼「萬歲」的遊行隊伍揮手致意又想起一年後他用「陽謀」坑害了無數知識分子,兩年後又搞「大躍進」,不知又害死了多少人。一座座新建的高樓正面懸掛著紅彤彤的條幅,上面寫著「熱烈慶祝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成立四十周年!」,和公車上面有菜色的乘客、沿街食品店裡空空如也的櫥窗,形成鮮明的對比。我想起十年前初次來到這座古城新都時猶如進入一個陌生的國土的感受。現在我覺得更像一個從死亡歸來的遊魂,我口袋裡的保外文書把我和首都的芸芸眾生劃清界限。這些好人會怎麼想,若是他們看到我的身分證件?他們會不會像雨果的小說《悲慘世界》中那個小城鎮安分守己的居民看到新釋放的犯人華爾讓的黃護照時那樣,嚇得退避三舍?或者,他們會不會,像小說中那位慈祥的主教那樣,爲一個「危險的犯人」提供食宿?幸好我不需要到一個小旅店去求宿,而受到老母和妹妹淚如雨下的接待。

P.197

每想到華爾讓出獄後處處受到歧視的悲慘遭遇,我就很不願意在安大校園抛頭露面,只得「深居簡出」。後來,經不起怡楷再三再四催我儘快去看病,一周之後我終於走出家門,到衛生科去求醫。一路上,對面走過來的人瞪眼看我,滿臉驚愕的神色。到了衛生科,一位醫生輕而易舉就診斷我患有嚴重浮腫和肝腫大,隨即開了處方:維生素乙一瓶、白糖一斤、黃豆一斤。我向醫生致謝,因爲我知道這些正是我需要的,而到黑市去買要花很多錢。不料,等我拿著處方去藥房,女藥劑師盯了我一眼,跟我要醫療證。她輕而易舉就弄清我的身分,順手把處方撕得粉碎,扔進字紙簍。

P.199

有一次,怡楷問我,在受了十年的磨難之後,我有沒有懊悔過回祖國來。我說:「其實沒有。面臨死亡的恐懼的折磨,我也有過短暫的痛苦的悔恨。但是一瞬即逝,當我記起有多少人,比我更冤枉,已經餓死或正在餓死。在北大荒大雪封門的日子,我有空閒反思十年來我自己走過的人生道路。在我回國以前,看上去好像有幾種途徑可供取捨,但我不可能作出其他選擇。我的決定是我的一生、我的夢與幻想、我的長處和短處、以及因緣際會的自然結果。當然啦,最好能讓我免喝苦杯,但是喝苦杯肯定勝過與狗腿子們同流合污。不管怎麼說,如果我不回來,我就決不會找到你的。」

P.202

又過了幾天,楊教授再次光臨,給我分配了新學年開始後的教學任務。一門課是四年級的高級英文作文,學生二十多人,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門其他教師拒絕接受的課。另一門課是三年級二十多個學生的泛讀課,他還帶來兩本書給我作教材。一本是捷克共產黨革命烈士伏契克的遺著《絞刑架下的報告》,當時中文譯本廣爲流傳,作爲革命英雄主義的證言。另一本是近代英國小說家希爾頓的中篇小說《別了,契普斯先生!》。兩本書我以前都沒讀過,雖然當年我在昆明上大學時看過根據小說改編的影片「萬世師表」。我很高興有新的養料滋潤我饑渴的心靈,不過二者的結合倒似乎有點不倫不類。

伏契克的《報告》,據說是他被關在布拉格蓋世太保監獄裡寫在一張張小紙條上偷偷送出來的,簡略地記下了他所經受的種種酷刑,和他在必死無疑的情況下英勇獻身的精神。我往往爲他夜以繼日的身心受難感動得淚如雨下,但也無法不感到歷史的諷刺:伏契克和其他烈士所作的壯烈犧牲,不過爲建立一個在摧殘人性方面不亞於納粹黨的政權鋪平了道路。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偏偏輪到一個共產黨勞改營的倖存者來爲一個在納粹酷刑室受害的共產黨人作證!契普斯先生是完全另一種的英雄。在他畢生爲學生獻身的精神中,我看到一種無限溫和、無限高貴的情操,可以引導我和學生交往,儘管我的身份很曖昧。伏契克和契普斯都使我在面臨新的挑戰中感到謙卑。

P.203

首先,由於受從「老大哥」引進的教學法的影響,英語閱讀課早已被簡化爲學習辭彙和語法重點。精讀課要求學生死記硬背單詞和一大堆分析語法結構用的專門名詞。課文在這個過程中不見了,因此學生並不眞的學會怎樣讀書。泛讀課的要求更低,學生只要記幾個新單詞,會作簡單的複述就行了。當年我說過,這種機械的方法是培養學究和奴才的最佳途徑。

…想到我在勞改營裡如何與《哈姆雷特》、杜甫的詩篇、和沈從文的小說相依爲命,我就有意探索一種明智而敏感的讀書方法,通過對人文理念和感情的敏銳感應,培育獨立思考,從而有助於一個自由心靈的成長。我朗讀《絞刑架下的報告》,聲淚俱下,使一個共產黨的自由戰士在一個共產黨的勞改營囚徒身上再生。作爲一個熱愛學生又深受學生愛戴的老師,契普斯的形象無形中使我的學生更親近我,儘管政治輔導員一再警告他們不得與階級敵人「親如一家」。學生交來的作業中有時夾帶一些表示欽慕的字條,情意那麼感人,害得我這「孤家寡人」不禁潸然淚下。一個叫小張的男生聰明好學,他感謝我的「詮釋和分析」爲他「展現了一個充滿奇蹟的新世界」。小徐總是沉默寡言,面無笑容,在信裡說他非常同情我,因爲他教中學的父親也被打成右派,又說我的講授「照亮」了他壓抑的生活。我撕毀了這類字條,又警告他們千萬不能再做這種魯莽的事,否則我們都會在政治上「犯錯誤」。

P.205-206

怡楷第二天一早匆匆上路,六日抵津,才知道媽媽患肝癌,發現時已是晚期,經手術搶救無效,危在旦夕老人家在醫院病床上還惦著我這個老女婿,怡楷把我「摘帽」的好消息講給她聽,這是她幾年來一直盼望的。爲了安慰奄奄一息的親娘,她又添枝加葉說我已恢復教授職位,享受原先的工資待遇。在這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一個悲痛欲絕的女兒還能給她垂危的母親什麼別的安慰呢?我怎能忘記她老人家給予我們和我們的孩子們如許的愛心和理解?我怎能忘記三年前怡楷三次探監時轉告老人家的話,「好人受難,耐心忍受。」一句話照亮了我黑暗的世界?她在七月八日逝世,正好是我和怡楷結婚八周年紀念日,我清清楚楚記得她和我們一起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飯作爲「婚宴」。她一輩子生活簡樸,受苦受難,而從她自己所受的苦難中,她找到愛人的力量,盡力幫助受侮辱的和受損害的。她完全無愧於她的受難。

P.207

一九六四年,中共與「老大哥」關係破裂,雙方進行公開論戰。「偉大領袖」大聲疾呼,急風暴雨式的政治運動,每隔數年搞一次,才能保證社會主義中國不會走上蘇聯修正主義的道路,階級鬥爭的弦又繃緊了。年底以前,知識分子又被投入另一場政治運動。全國學習中共中央抨擊蘇修及其盟友的九篇文章,簡稱「九評」。我們無法知道蘇修如何承受這一連串的狂轟猛炸,但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卻成了蘇修的替罪羊,被冠以「散佈修正主義病毒」的罪名。於是,在英語教研組政治學習會上,我們先一篇一篇地學習文件,然後人人過關,輪流做檢討,暴露自己的修正主義思想,最後接受同事們的「幫助」。身爲「摘帽右派」,我敬陪末座,受到同事和黨員幹部的狂轟猛炸,彷彿我就是「蘇修」的化身,不過我始終搞不明白我怎麼會和中共昨天的「老大哥」掛上鉤的。

牛棚內外

P.215

從此我又成爲「專政對象」,離我「回到人民的隊伍」還不到兩年。我一直「夾著尾巴做人」,有話放在心裡,卻仍然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顯而易見,並不是因爲我做了或沒做什麼,而是因爲我已經被永久打上「階級敵人」的烙印。一九五八年,我是原單位唯一被打成「右派」的教授,成爲眾矢之的。我是個例外,連我自己都懷疑過我是否咎由自取。今日環顧左右,這麼多前不久才戴上「工人階級知識分子」桂冠的袞袞諸公和我「同流合污」了。我揣度,在「偉大領袖」親自領導下,「偉大的黨」再一次把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推陳出新,以適應自己的政治需要,隨心所欲給知識分子安上一連串罪名。對於知識分子來說,「文革」是「反右運動」合乎邏輯的發展和升級。因此,我覺得沒有理由怪罪自己,反倒感到輕鬆得多,雖然我又得重新開始「通過強迫勞動改造自己」,一名臨時工混雜在數十位教授和講師當中「魚目混珠」。

P.216

八月中旬,「紅衛兵」得到「偉大領袖」的祝福在北京誕生,從此飛揚跋扈,任意揪出文化界名流和黨政領導幹部,進行殘酷鬥爭。時隔不久,戴著紅衛兵臂章的大學生從京城降臨安大校園,「傳經送寶」,推廣他們「橫掃牛鬼蛇神和四舊的革命經驗」。全國各地的大學生也奔赴北京和其他城市進行「革命大串聯」、「交流革命經驗」。乘車乘船一概免費,食宿一概由接待單位負責免費供應,一代青年倒是實踐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箴言。不過其結果,全國交通一片混亂,各旅遊勝地卻人山人海。九月,本校學生免費旅遊歸來,身穿時興的褪色草綠軍裝,臂戴「紅衛兵」袖章,耀武揚威。爲了加強對「牛鬼蛇神」的專政,他們從「世界革命中心」北京帶回來各種各樣的大字報和傳單,宣揚「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非凡的睿智和才能,揭發控訴「黨內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的滔天罪行。與此同時,駭人聽聞的消息滿天飛:紅衛兵在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任意殘害無辜人士,任意抄家,沒收私人財物,任意毀壞文化遺產。「紅司令」一聲令下,千千萬萬紅衛兵誓言「砸爛舊世界,在它的廢墟上建立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紅色恐怖開始席捲中華大地了。

P.218-219

我們跟奶奶商議了一下,決定她只能回揚州去,好歹家裡還有堂弟妹可以照料她。也許等局勢平靜下來,她還可以和我們團聚。第二天上午,怡楷去派出所辦手續把奶奶的戶口和糧油關係遷到揚州。下午,怡楷又去火車站排隊買了一張去揚州的夜車票,回家後再急忙搞了幾個小菜給奶奶送行。奶奶說沒有胃口,我們好說歹說勸她吃了半碗飯。我們讓孩子們先上床睡覺,奶奶拉著一丁的手,淚痕滿面。等事前約訂的一部三輪車來到,我陪奶奶坐上去。她連一個小箱子也不敢帶,怕引人注意。我提著她的隨身行李,送她上了火七十多歲的寡母,患難餘生又遭此橫禍,我除了叮囑保重,竟說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話。目送她孤身走上回鄉的路,我心裡比自己八年前爬上吉普車孤身去充軍更難受。我什麼時候才能重見我的老母呢?不過,比起怡楷家在天津的幾位長輩,她能活下來已經算幸運了。怡楷的舅父舅母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家裡被紅衛兵殘酷鬥爭之後活活打死。她的繼祖母和女兒不堪紅衛兵的淩辱,雙雙自縊。四位老人的屍體被扔上卡車送到火化場。誰能告訴我,爲什麼這些無辜的老人要被青年學生如此殘暴地殺害,而這些爺爺奶奶本來會像自己的孫男孫女一樣疼愛他們的?爲什麼以文化大革命的名義肆無忌憚地犯下了這麼多無可饒恕的罪行?兩年前姥姥去世,怡楷悲痛無比,現在她反而覺得老人家至少逃過了這場劫難。在紅色恐怖統治下的國土上,死亡成了唯一的避難所。

P.222

「我姓冒,冒充的冒。我冒充是教授、詩人、學者,但我只是個騙子。實際上,我只不過是舊社會的殘渣餘孽。我做過國民黨反動派的小官,我接受過日寇佔領時期汪偽政府一個名義。我一向過著腐朽的生活。今天早上堆在籃球場的東西,大多數是我家的。所有的國畫、書法條幅、摺扇等等都是地地道道的『四舊』。其中有一些是父母傳下來的,我一向當作傳家寶珍藏。我多年來飽受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思想和品味的腐蝕,現在我可以把這些『四舊』看作我骯髒的靈魂的罪證。紅衛兵的革命行動觸及了我的靈魂勝過在座的任何人,因爲我罪大惡極,一死不足以蔽其辜。我一向欽佩偉大領袖毛主席輝煌的詩詞,相比之下我自己的詩只是垃圾。但是現在我一定要認真學習這些宏偉詩篇,加速自己的思想改造。我已老態龍鍾,但我仍然心甘情願通過艱苦勞動改造自己。」

我覺得冒教授的檢討也算得上一篇冒充沉痛的傑作,差點兒忍不住以小組長之尊問他,既然「一死」不足以贖罪,他打算死幾回?不過我倒眞心希望紅衛兵不會胡鬧到眞的把他那些珍貴的藝術品一股腦兒扔進一堆篝火化爲灰燼。

P.224-225

紅衛兵總部又勒令全校牛鬼主動交出屬於「四舊」的書刊文件和其他物品,否則格鬥勿論。我選出了一堆中、英文書刊,其中包括我在曼徹斯特學院一九四八級紀念冊「曙光」,這名字在當時倒有點反諷的意味,另外還有我在曼院和芝大的學位證書。我還得自己把它們送到一個新成立的四舊存放室。在去交四舊的路上,我經過起義外交官老王夫婦住的公寓樓。王太太正在從三樓一個視窗大哭大喊:「我不是地主!我是老王的愛人!我要收回我們值錢的東西!」路上有幾個人抬頭往上看,有人說:「這女人瘋啦。」我走到四舊室,發現裡面已經放滿了圖書、藝術品、衣服等等,便自我安慰我的損失和別人比起來實在微不足道。但是後來聽到怡楷三哥世瑜的損失,我卻嚇呆了。他是世界知名的中國民間宗教專家,幾十年來好不容易收集了幾千種稀有的「寶卷」,卻被街道上的紅衛兵用三部板車拉走了,下落不明。

隨後幾天,在外語系帶動下,各系紅衛兵紛紛對本系採取了類似的「革命行動」。全校「牛鬼」隨時隨地被揪鬥,其餘時間在校農場勞動,或幹髒活,例如從糞坑把大糞抬到農場。與此同時,大部分革命師生到全國各地進行革命大串聯,免費旅遊。旅遊客從北京和其他大城市帶回形形色色的大字報,貼滿了校園。除了那些神化「偉大領袖」、歌功頌德的文字,其中大多數都是對黨政領導幹部的瘋狂抨擊。國家主席劉少奇和黨的總書記鄧小平成了罪大惡極的走資派的總頭目。紅衛兵深深捲入黨內最高領導層內部你死我活的鬥爭,在全國分裂成兩大「造反派」。時隔不久,派系之間在大字報上的唇槍舌劍發展成武裝鬥爭。到了一九六七年夏,全國實際上已處於內戰狀態。

P.230

安大的「牛鬼」隊伍迅速擴大到一百幾十人,上自校長,下至掏糞工人,彷彿也有點「大聯合」的味道。浩浩蕩蕩的「牛鬼大隊」正式成立,由化學系「摘帽右派」姓王的助教任大隊長,「狗叛徒」吳老任副大隊長。勞改隊有這麼一位一九二二年的老黨員領導,我感到十分榮幸,又十分滑稽。由老教授、老黨員、老幹部組成的勞改大軍,每天清早八點整在水泥球場集合,按軍事編制排列。值班紅衛兵首先批判我們的種種罪行,再下達當天勞動任務,然後由王大隊長給各小組分配具體任務。

P.232

瞎子默不作聲。鄭彪眼看威脅無效,大吼一聲:「你這瞎狗,你是自找苦吃!」話音剛落,他那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猛然捅進沈瞎子還剩下一點視力的右眼。鮮血沿著他的面頰淌下來。我自己的眼睛本能地閉上了,我的嗓子堵住了。我身上一陣顫慄,汗流浹背,我的眼睛疼痛。天哪,他還不如承認算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嘛。儘管根據我自己當過流亡學生的經驗,我相信他的話。等我再睜開眼時,只見兩名紅衛兵半拖半拉地把瞎子押走了。

P.233

「牛鬼」分大、小兩等。小的分別由各系紅衛兵管制,每天勞改、批鬥後還可以回家。大的從九月起關進「牛棚」,由校紅衛兵總部集中管制。「牛棚」設在一座男生宿舍底層,四十來人分成六個小組,男的每組六、七人,領銜的是張校長兼黨委書記,其餘人選包括黨委副書記、副校長、宣傳部長、總務處長、保衛科長、系主任、老教授等等。女的只有四人,編爲一組,領銜的是校長夫人、物理系黨總支張書記。我這個小小臨時工也忝列「校管專政對象」,而且榮任小組長,眞有點「受寵若驚」。每間宿舍有四張雙層床,由小組長分配床位。進「棚」以後,首先佈置環境,在室內牆壁上貼滿標語,無非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抗到底,死路一條」、「低頭認罪,重新做人」等等。

P.239

揭發檢舉二十年來早已司空見慣,「牛棚」裡當然更不在話下。偏偏「棚友」之中又有保衛科史科長在內。深挖階級敵人原是他的本職,如今卻套上「壞分子」的臂章。爲了立功贖罪,他更念念不忘告密、破案,弄得人人自危。和他同組的政教系李主任,「紅小鬼」出身,如今卻套上了「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臂章。他平日悶悶不樂,寡言少語。這一天,史科長抓住他的「現行反革命」」罪證,迫不及待跑去向紅衛兵頭目檢舉邀功。原來李主任的鋪位守在房間門口,門關不緊,風呼呼的,害得他咳咳嗆嗆。他隨手撿了張紙條,折了幾疊,用一個圖釘把它釘在門框上,把門卡住。哪知保衛科長階級鬥爭覺悟高,一下就發現了敵情。他趁李主任去上廁所時,拔下圖釘,鋪開紙條一看,原來是歡呼「偉大統帥最新最高指示」的小傳單,上方印有偉人的小頭像,那圖釘恰好釘在他眼珠上。這還了得!

第十二章《紅與黑》

P.256

一丁的另一封信也使我們捏了一把汗。「樓下鄰居吳阿姨也和你們一道去烏江了,留下兩個男孩讓老人帶。老人不識字,所以吳阿姨有信來由我念給他們聽,回信也由我寫。後來有一個同學對我說,『吳阿姨已在烏江被揪出來了,是歷史反革命,而你還爲他們家通風報信,家屬委員會已經提出你的問題了。』後來我就沒再去過吳家念信寫信。媽媽放心吧。」天哪,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差點兒也會掉進「無產階級群眾專政」的虎口!

P.260

有一天很晚了,老冒和我已經上床睡覺,小陳還在暗淡的電燈下看書。林麻子突如其來光臨,滿嘴酒臭。:「小陳,你在看啥書?」
「郭沫若寫的紀念李自成領導的農民革命三百周年的文章。」小陳回答,他想這次大概沒問題吧。不料師傅又問他:「你爲啥不讀毛主席著作呢?」
「林師傅,這是毛主席自己推薦的,而且是《毛澤東選集》的附錄。」
「它可能跟毛主席自己的著作一樣好嗎?嗯?」
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化身走後,只聽小陳憤慨地自言自語道:「老天爺,這些傢伙能領導『文化』革命嗎?」

P.262

他也一本正經地答道:「老巫,我低頭認罪。我兒子在家裡也控訴我犯有同樣的罪行。他經常讓我在毛主席像前低頭認罪。我就合著他,就如同他小時候我哄他玩兒一樣。有一天,他命令我跪在毛主席像前請罪,我覺得他搞得太過分了。我說:『你小時候,我從來沒讓你給我、給祖宗磕過頭吧,有沒有?這是老封建嘛。』他可樂了,他說:『老封建,算你說對了!對你再合適不過了,你是封建餘孽嘛。用你教我的一句話,這叫做『以毒攻毒』!別廢話,跪下,向毛主席請罪!』」
我聽了一驚,追問道:「老冒,你到底跪了沒有?」
「跪啦。我一想,『六六』那天夜裡,咱們幾十人被趕到廣場,在大庭廣眾之中罰跪。如今在自己私宅裡跪一跪,又有何不可呢?二話沒說,我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等我愛人喊我們吃晚飯,我的腿已麻木得站不起來了。還是兒子過來扶起我。一家三口又坐到一起,吃了一頓我愛人做的好飯菜,兒子還給我倒了一杯紅葡萄酒哩。多荒唐的鬧劇!」

P.263

到了四月中旬,政治學習的題目是如何貫徹「四個偉大」關於幹部下放的最高指示。廣大幹部到農村去「安家落戶」,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勢在必行。工宣隊、軍宣隊頭目熱烈讚揚「偉大領袖」這一偉大戰略部署的深遠意義,號召廣大教師爭取「光榮下放」。人人表態熱烈響應號召,可是人人都惟恐這一「光榮」落在自己頭上。實際上,下放對象限於那些解除專政的「牛鬼」、尚未解除專政的「牛鬼」家屬、還有工宣隊的眼中釘。怡楷在劫難逃,早在五月十日公佈名單之前就是公開的秘密了。當晚,怡楷來給我「報喜」。第二天早晨,學校派大卡車送這些「光榮榜」上題名的「選民」返回校園,收拾行裝。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受我株連,被迫獨自帶三個小孩流放農村,比起十年前來更是每下愈況了。我對這「偉大戰略佈署」感到茫然,我也無言可告慰我的妻子。我送她走回劉莊,在黑暗中無言地告別。

P.269

#性暴力

江楠畏罪自殺
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
現行反革命死了活該
一張蘆席裹了當狗埋

我聽慣了文革誇大其詞的革命辭令,並沒把這些標語的惡毒語言當眞。可是,兩天之後,話傳開了:江楠的墳被盜了,她的屍體確實是用一張最便宜的蘆席淺埋在一個墳坑裡。她身上穿的一件毛衣被盜走之後,屍體就暴露出來,然後有人又挖了幾鍬土蓋上。又過了一天,她的墳再次被盜,這次是一條野狗把屍體咬得粉碎…

可是,社員們不受「革命紀律」約束,卻公開談論。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死者生前曾遭一名至數名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成員姦污,並受到威脅,她如膽敢洩露眞相,他們將嚴懲她的愛人。後來,死者發現自己有孕,就向外語系工宣隊頭目請假,要找一家醫院打胎。但是,按政府規定,必須提供父方姓名。這頭目不但不設法幫忙,反而威脅說,如果她膽敢洩密,將以「腐蝕工人階級」罪論處。受害者走投無路,痛不欲生,曾對一位好友吐露唯有一死了之。她的愛人原來已在校園單獨監禁但仍可由紅衛兵押解到食堂用餐。從她死後,他再也不許離開監禁室,三餐都從食堂送來。他對嚴管措施的升級措施感到驚愕,認爲這是他的案情嚴重的跡象。他被蒙在鼓裡,一直到「文革」結束、工宣隊回馬鞍山之後。對江楠自殺的調查毫無結果,因爲工人階級的形象不能被玷污。又過了幾年,死者「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的現行反革命罪行」才終於得到平反。

P.275

秋去冬來,飛舞的雪花意味著社員和他們的水牛、紅衛兵和「黑五類」,都將開始冬眠。六六、六七、六八級畢業生早就遠走高飛了。剩下六九級學生作爲革命的主力。但是他們也只是在耗時間,爭取畢業分配出人頭地。關於首都和別處的政治鬥爭的報導和新聞在師生當中只有輕微的回聲。照樣有老一套的政治學習、敷衍了事的討論、謠言和閒話,但是沒有多少激情和興趣。毛主席像章和忠字舞已經退出「文革」舞台。有一天,幾名紅衛兵走進伙房去吃午飯,按規矩先向毛像鞠躬,背語錄,喊口號,不料林麻子厲聲問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麼?不許搞腐朽的封建主義東西!」「小將」們恍然大悟,他們又落後於變幻莫測的政治風雲了。

P.276

一天下午,春光明媚,我們正準備在那兒聚會,卻看見好幾個社員正在隊長指揮下砍伐桃樹。小孫大驚失色,急忙問道:「隊長,你們這是在幹什麼?我不能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滿面慍色的隊長回答:「小孫,上級命令!挖資本主義根子!水果是資產階級的奢侈品,從賣桃子得到的額外收入會腐蝕我們的靈魂,他們說的。明白嗎?」小孫說不出話來,但是我看見他眼裡有淚水。 晚飯後,小孫來和我去散步。他情緒低沉,含淚說:「這場革命有許多事我沒法理解,我也許永遠不會理解。我是在果樹當中長大的。它們是跟我玩耍的朋友,它們的果實養活了我。粗暴無理地砍倒一棵鮮花怒放的桃樹,這就如同殺害一個歡笑的青年!我恐怕當不了一個好的革命者……」不久以後,小孫被分配回他自己的公社中學當英語教師,而他那些更革命的同學就分配在安大或城市政府機關工作。

第十三章《再教育》(據李怡楷口述)

P.281

一毛躺在床上,小臉又瘦了一圈,還說可惜不能和哥哥一起收拾行李。我猛然注意到一丁已經不是我心目中無憂無慮的孩子,俗話說「時勢造英雄」,我十三歲的大兒子已經身不由己長成一個「男子漢」了。我驚奇地看著他如何仔細地包裝爸爸的書刊稿件,又巧妙地把兩幅溥心畬的畫夾在他自己的一堆畫當中,免得會作「四舊」掃走。

P.287-288

我哪能告訴他們我男人還關在「牛棚」裡,那樣一來我在這些新鄰居當中馬上就會成爲準敵人。他們又懷疑我是否離了婚的,或是根本沒結過婚,或是男人在勞改。「我們結婚十五年了。我還有兩個小孩留在合肥。等我安好了家就去接他們。我愛人還在烏江公社勞動,安大還有不少人在那兒。領導上會決定什麼時候讓他下來。」
「你一個月掙多少錢?」
「我的工資不高。過去我的工資是每月五十九元。到了鄉下,我每月少拿兩塊錢。」
「我的媽!一個奶們子一個月掙這麼多錢!我們農民可眞窮。我們一年要等到年底才能見到現錢,還得掙夠了公分。一半人家,辛苦一年下來到秋後算帳,倒欠生產隊口糧柴草錢。你,一個奶們子,每個月拿五十七塊現錢!」
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人會羨慕我的低工資,而現在這些善良的農民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可恨的剝削者。

P.288

「別糊弄我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錯不了。可是孫堡街上的明白人說:『好人不下放,下放沒好人。』大多數人都能留在大學和城裡,對吧?我們就是不懂。」
他們的問題都是直截了當,意料之中的。一個婦女帶著孩子突然從天上掉了下來,好像一個石子被一個頑皮的孩子扔進村子的水塘,打擾了他們生活的平靜。他們聲音裡毫無敵意,只有無邪的好奇。他們令人鬆心的坦率幾乎使我感到「賓至如歸」。

(第十三章書摘未完待續)

第十四章《荒村牛鬼》

P.323

「這是國民黨作風,不像一個共產黨員幹的事。我們研究一下,採取必要措施。」過了一些時候,小道消息傳來,說老螃蟹在一次會議上受到了大隊領導的嚴厲批評。但是他爲自己開脫,說他沒收我們多餘的雞、蔬菜、木料,是爲了從生產隊剷除資本主義。大隊領導再也沒理會我們。

p.324

爲了向貧下中農學習,我也養了一頭豬一頭混種小白豬,屬於「小而圓」品種。我們的「小而圓」也是一丁的室友。我在前牆腳下爲牠安排了一個舒適的稻草窩,和一丁的床相距咫尺。我餵牠山芋,看著牠剝了皮以後才吃,覺得很好笑。老螃蟹一下就看出問題,他認定我養的是一頭資本主義的豬,因爲他本人只用山芋皮餵豬。「小而圓」很野,常掙脫繫繩往地裡跑,得由小黑子和小水子兩個棒小夥子出動才能抓回來。有一天,我餵牠新出鍋的山芋,牠居然咬了餵牠的手。我實在應付不了,而牠又長得很慢。老螃蟹竭力主張消滅這頭資本主義的豬。他訂了日子,親自出馬當屠夫,我當然要付給他屠宰費。

p.324-325

我現在是個閒人,可以讀點書了。怡楷把我的書都裝在幾個紙板箱裡,儘管當時許多同事已經把他們的的書刊都當廢紙,六分錢一斤,賣給了廢品收購站,因爲書和書生都給貶得一文不值了。箱子一打開,我們發現有些書在前一年的洪災中被泡壞了。另一些書被耗子咬壞了,其中有那本和我共度過牢獄之災的《杜甫詩選》,還有我在一九五七年動手、後來半途而廢的《巴爾姆修道院》的譯稿。我有點難過,怡楷感到痛心我轉念一想:「可憐的小耗子!他們必定比我在一九六〇年那個冬天還餓!」我們把書攤在屋前的空地上在太陽裡曬一曬。有一些好奇的小青年路過,揀起我在曼徹斯特學院美術史課上用的課本、海倫·加德勒的《古今美術》。他們看到梵蒂岡西斯廷教堂中的裸體人像,就吃吃地笑,互相用臂肘推來推去。第二天,老郭叫我到公社去一趟,因爲老螃蟹檢舉我用淫穢的圖畫腐蝕生產隊的小青年。老郭聽了我的說明之後,不禁笑出聲來,說檢舉我的人眞是一隻「無事生非的老螃蟹」。

p.326

他欠生產隊一百元現款,因爲他向保管員借錢有求必應。要討論的問題是這筆欠款是否可以全部或部分勾銷。大多數社員一言不發,只有幾個小青年發言反對免除任何欠債。最後,大隊的唐大隊長代表大隊黨支部做總結。他首先表揚李隊長一年來在生產隊工作的成績,然後對他的家庭負擔過重表示同情(事實上他兒子大水子已經掙全工分)。最後,出於對一個貧農弟兄、共產黨員、模範黨員的階級感情,建議給他「割尾巴」,即一筆勾銷他的欠債。有權有勢的大隊長問道:「有誰有不同意見嗎?」沉默。「那麼一致通過。散會。」老螃蟹朝著我說:「老巫,在記錄上寫下,生產隊全,在唐大隊長參加的全體會議上,一致通過給李庭海隊長割尾巴。」我再次領教了他的領導藝術。

p.329-330

除了繳公糧,農民還得爲修路、浚河、抗洪等等提供無償勞役,自帶工具,自備口糧。所謂「搗亂分子」,一般是不服從隊長領導或是講怪話的青年社員,就會被罰爲大隊作無償勞動。社員們從廣播大喇叭裡聽到「某隊某人今天早上向大隊報到,勞動一天自帶工具和口糧」,他們就在心裡接受教訓,記住自己在社會主義農村「主人公」地位。自然,農民也得服兵役。每年從青年社員中挑選表現好的去參軍入伍,幾年後活著回來可指望當上「公家的人」,在公社或者縣城弄到一份有固定工資的工作。高莊的孤兒「小五保」被恩賜這個榮幸,被送上越南前線,因爲他一向服從命令,埋頭幹活,從不頂嘴。比起其他小青年來,他還有一個優越條件:沒有人會爲他在遠方戰場上的安危揪心,如果他死在異國沙場,也沒有人會爲他哭泣悲傷。

p.330

我過去一直以爲,只有知識分子在變幻無常的政治氣候中受害。但是「再教育」讓我明白其實不然。一九七一年春,王莊的隊長被押解到各生產隊遊街示眾,接受批鬥,因爲他說過「偉大領袖」的親密戰友林彪面帶「奸笑」。現行反革命誹謗!他被撤了隊長職務,每天到大隊幹無償勞動。他被押到高莊批鬥,怡楷一眼就認出,老王就是一年多以前在洪水沖斷的公路上幫她和村村渡過難關的好人。幾個月後,發生「林彪事件」,全國又掀起轟轟烈烈的批判林賊的政治運動。

p.331

哪怕是與世隔絕的麻瘋院也抵擋不了「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在「三忠於」運動的高潮,魯大夫被請到麻瘋院會診。他發現那裡面身患古老的不治之症的病人也分成勢不兩立的兩大派,每派都宣稱自己最忠於毛主席。魯大夫告訴我:「一派力竭聲嘶地咒罵另一派是『反革命麻瘋鬼』。兩派都揮舞著夾在殘缺不全的手指間的小紅書。我從來沒見過更可悲的景象。」我說:「這地方聽上去倒像今日中國的縮影。」

p.331-332

農村生活中另一種災難是疾病。由於社員們既無空又無錢,他們從來不上公社衛生院看病,除非病得不行。瘧疾一發,病人就服幾粒奎寧,躺在床上,蓋上大棉被,捂出一身大汗。寒熱一退,病人馬上下地幹活。鄰居們發現怡楷的急救箱裡有一些對付常見病的成藥,如果患腹瀉或痢疾就來要腸胃消炎片,頭疼感冒就要複方阿司匹靈,眼睛發炎就要氯黴素眼藥水。

p.334

#善人

在許多社員的心目中,他是救命恩人。可是他深知自己作爲一個醫生的局限性,兢兢業業爭取更上一層樓。晚間沒有出門急診的任務時,他不顧院長的警告,常帶著一本初級英語讀物來這個「政治麻瘋病人」家串門兒。在暗淡的燈光下,他花一個又一個小時,在我們的幫助下,探索一門外國語的奧秘。他夢想有一天能看懂英文的醫學文獻。他也夢想他的孩子們有機會受到更多更好的教育。爲了彌補他在普通教育方面的缺陷,他貪婪地閱讀任何他能找到的中國文學的經典著作和近、現代的文學作品。他相信,一個醫生不僅要具備良好的醫療技術,而且要有一顆仁醫之心。而閱讀好的文學作品「有助於孕育對人和生命的愛心」。和紫禁城裡那些大御醫相比,魯大夫高尙多了。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沒有任何專制政權可指望腐蝕或壓垮的品質。我有機會來接受這位農民醫生的再教育,可說是三生有幸,不得不歸功於那居心要置我於死地的紅色恐怖。魯大夫不僅幫我恢復健康,而且幫我鞏固對生活的信念。

p.335

#沈從文

一九七三年歲末,忽然接到沈從文老師從北京的來信,使我感到驚喜交集。一九五八年被劃入另冊之後,我就和他失去聯繫,轉眼十五年了。他用那舉世無雙的章草密密麻麻寫了六張八行書,一個月後又來了一封長達八張的八行書。老師從查良錚處得知我的景況,語重心長勉勵我不可因貧病交迫而「自暴自棄」,並以他自己的一生經歷現身說法。我把他的信一字一句地讀給我受苦受難的妻子和三個小兒女聽,那當年令我心醉神迷、透明燭照的聲音又在我們風雨飄搖的茅屋中回蕩,「字字化爲金」,連十歲的小一村都聽哭了。從此以後,他就知道有個「沈伯伯」,幾年之後回到城裡就一本一本讀起他的書來了。

第十五章《再入虎穴》

P.347-348

(一毛自述)

「英姐,快讓我看你的雙胞女兒們。」我一進屋就喳喳開了。
屋裡暗暗的,她躺在床上。我走近了一些,看到她在哭。
「月子裡的人,讓她歇著吧。」他婆婆進來了。
「英姐,我走了。」我把帶給她的一把天津寄來的糖果放在床頭,跟著她婆婆出去了。
「她為什麼哭?」一進堂屋,我迫不及待地問。
「咳,命苦啊。」她的眼圈紅了,「已經養了二個給把人家的東西,又來了二個吃飯的。大年初一吉利。初二才把二個討債的丟到河裡去了。」

第十六章《江城淹留》

P.351-352

#善人

英語教師中唯一留過學的是張春江老師。他當年在美國攻社會學,回國後在上海滬江大學任社會學教授。一九四九年上海「解放」時,他兼任校務委員。一九五二年院系調整,滬江作爲教會大學停辦,同時社會學被定爲「資產階級偽科學」。張老師被重新分配到安師大,不是當教授,而是作爲一名沒有職稱的英語教師,月工資六六.五〇元。從此以後,每逢政治運動,他就被抓起來,運動結束後又放出來。如此三進三出,莫須有的罪名都是在滬江大學任校務委員時抗拒接管。

他是虔誠的浸禮會教徒,從來沒有怨言,從來沒有顧影自憐。他的座右銘是「人生從六十歲開始」。每次出獄後,他就馬不停蹄,以同樣天真無邪的熱情,繼續爲他熱愛的國家服務,竭盡全力幫助學生和同仁。他教授英語口語,許多學生都敬愛他,不僅因爲他講的是完美無缺的美國英語,而且因爲他真心誠意關心他們的學業。…他數十年如一日的忘我勞動從來沒有得到過表揚,數十年如一日的工資待遇一成不變,他也從來沒有指望過任何獎勵。他是大學校園裡一個活的傳奇。對於那些毀了他的一生又利用他的才能和愛國熱情的人們,他也是活生生的無言譴責。

…他眞如一江春水在一個漫長的嚴冬流貫許多人的生命。

P.354-355

雪時就把爐子抬進來。這裡沒有池塘,八家合用一個露天的水泵,冬天上凍要用開水澆。這裡沒有自家的露天廁所,公共廁所在山頂上,上山的崎嶇小道沒有路燈,廁所裡也沒燈。家裡誰要是晚間非得上廁所,大家就會警告「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毛一天晚上去上女廁所,碰上的是另一類驚險。隔壁沈老師十七、八歲的大兒子是個孬子,摸黑闖了進去,嚇得一毛大聲呼救。

p.357

#性暴力

邊疆某建設兵團團長和政委聯手強暴全部下放女知青,被處極刑的案件,讓人聽了毛骨悚然。各地下放女知青受到性傷害早已不是新聞,但是這兩個軍中敗類的罪惡行徑卻是我們接受「再教育」中新的、難忘的一課。

P.358

年輕的書記回答:「跟你說實在的,我的手癢,早就想打麻將。可是,現在哪兒找得到一副他媽的『四舊』呢?」書記十分清楚,早在紅衛兵破「四舊」之前,麻將就已經被宣佈爲腐朽的地主和資本家們邪惡的玩意,麻將牌一律被沒收或者當眾焚毀。沒料到,大隊書記卻有出乎意料的好消息。「太巧啦!在『破四舊運動』中,我從兩個老地主家沒收了兩副麻將。它們一直被扔在大隊部樓上。我們肯定可以從兩副牌當中揀一揀,湊足一整副。」

P.360

九月的一個下午,我又在我們的小隔間裡自得其樂,讀幾頁《羅馬帝國衰亡史》。古羅馬帝國和當代中國往往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那個下午,我重讀吉朋筆下的東羅馬帝國朱士提年大帝和希歐多爾拉皇后的故事,妙筆生花,歎爲觀止。朱某靠陰謀詭計脅迫伯父乖乖地讓出皇位,碰上一個淪落風塵的娼優卻乖乖地束手就擒。西女登上大位之後,當政二十二年,爲所欲爲,朝庭內外聞風喪膽。我不禁暗自驚歎:「紅都女皇何其相似乃爾!」正在這會兒,廣播大喇叭播送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通告:當天下午四時整將發佈重要新聞。這條通告每隔幾分鐘就用低沉的聲音重播一遍,背景有哀樂。我心裡想:「這可新鮮。哦,哦,老頭子翹辮子了。準是那麼回事兒。」四點整,毛的死訊成爲世界新聞。那天是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

P.363

全市街談巷議的是貼在大學一面牆上的對聯。上聯是「小平小平爲國爲民」,下聯是「江青江青是個妖精」。普遍的感覺是中央的變化迫在眉睫,人人臉上都有「等著瞧」的神情。毛死後不到一個月,以他的遺孀爲首的「四人幫」覆沒。新領導核心公開承認文革爲「十年浩劫」,是毛掌權後所犯的最嚴重的「錯誤」,也是中共歷史上最嚴重的「錯誤」。然而毛仍然不失爲「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中共當然永遠是「偉大、光榮、正確的黨」。

P.366

一丁考試成績優異,英語得一〇五分,卻成了「政審」的犧牲品。因爲他父親當過「極右分子」,全國高校的重點英語專業都「礙難錄取」。連安徽大學也把他拒諸門外,因爲知情者透露,「錄取他就意味著巫寧坤捲土重來。」他被安師大阜陽分校看中。所謂「分校」是阜陽師專的前身,爲了適應目前的需要戴上了大學的「帽子」,後來正名爲阜陽師範學院。我這個含疚的父親到火車站去送他登程,眼睜睜看著壯實的大小夥子含著眼淚登上北上的慢車,前往有「安徽的西伯利亞」之稱的淮北「深造」。

隨著「改革開放」的浪潮,我逐漸恢復和國外親友的聯繫。我和在香港的姐姐音訊斷絕多年,突然收到一封來信,孩子們驚異不已。因爲長期以來,「海外關係」是見不得人的「家醜」,我們一直沒跟他們講過。

第十七章《二十餘年如一夢》

P.369

當年「反右運動」的總負責人鄧小平決定對絕大多數「錯劃右派」給予「改正」,然而堅持運動本身是必要的,因爲當時確有極少數眞正的「右派分子」企圖推翻中共的統治。爲了抓一小撮所謂「眞右派」,「偉大、光榮、正確」的執政黨不惜將五十多萬無辜的知識分子「錯劃爲右派」,使他們備受勞改和淩辱之苦達二十二年之久,幾百萬家屬備受株連。爲了證明「錯劃右派」並非完全無錯,中共中央拒絕補償「改正右派」二十二年來由於工資待遇被降低或取消而受到的經濟損失。

P.371-372

我從報紙上看到「愛國美籍華裔科學家」李政道博士又從美國回來講學,當時正在北京。回想起一九五一年在三藩市他會幫我整頓行裝,送我上船回國,又想到五年前曾收到他寄來的新年賀卡,我想闊別二十八年之後重見一面也許挺有意思。我「開後門」打聽到他住在北京飯店、當時的國賓館的房間號碼,打了電話給他。我很高興他還記得我。他約我周末見面,可我當天下午就要離京。他說正忙於準備講稿,於是我們商定在他房間內見面十五分鐘。政道比我小六歲,當年是我們一幫過從較密的中國研究生中的「小弟弟」。

現在五十出頭,這位諾貝爾獎得主看上去仍然很年輕,娃娃臉,膚色滋潤,不過頭有點兒禿了。他先介紹了他的太太,然後我們倆面對面隔著一張小圓桌在兩把大扶手椅上坐下來。他問到我的處境、我這次從安徽來北京的緣故、一些朋友們的經歷,我只能簡單扼要地作答,因爲我怕多佔他寶貴的時間,並且他也沒流露出強烈的興趣或感情。他莊重自持,完全是一位卓越的科學家和學者的神氣。我很快就意識到,我們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中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他留在美國,能夠獲得成就和榮譽,過著安定富裕的生活。我回到祖國,歷盡劫難和淩辱,好不容易才苟活到「改正」的今天。他在「美帝國主義的堡壘」安居樂業,回到共產中國榮膺「愛國主義者」的桂冠,受到最高級黨政領導的接見和宴請,作爲國賓出入有專用「紅旗」大轎車代步。我響應號召回到祖國,卻被劃爲「人民公敵」,受盡無產階級專政下勞動改造和「牛棚」的煎熬,幾乎成爲餓莩葬身一抔黃土。即便在我們交談時,我的肋條還隱隱作痛,由於在來飯店的公車上受到「紅色恐怖」一代的小青年臂肘的推撞。我腦子裡突發奇想:如果在三藩市那個七月的下午是我送他上船回中國,結果會怎樣?也許我會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坐在我的椅子上?哦,不,我當場決定,我絕不會用一輩子「接受再教育」的苦杯換取無產階級專政頭目的敬酒。不,我絕不會坐在他的椅子上,同時,上帝保佑,即便他當年回來,也萬萬不會落入我的苦海。

時間到了,我準備告別。他的太太走進臥室,取來一冊簡裝本的當代美國作家瑟伯(James Thurber)的近著《當代寓言》(Fables for Our Time)遞給政道,他簽上名題贈給我。他對文學作品、尤其是寓言,發生興趣,這可是新鮮事兒,我也感到高興。當年他在芝加哥大學取得博士學位之前,我們都住在國際公寓。有一次他在我屋裡聊天到深夜,談到《紅樓夢》,他認爲這部經典作品「不科學」,因爲主人公出世時嘴裡含著一塊「寶玉」,我無詞以對。當時,我或許可以借用哈姆雷特的話作答:「天地間有許多事情,決不是你的哲學所夢想得到的。」今後,有一天,如果他讀到我半生坎坷的故事,希望他不會說:「這不可能是真實的。一定是寧坤編造的一篇愛國主義的寓言。」

P.373

我正不知道說點什麼,一抬頭,看到牆上掛著一張條幅,是吳老用他那一筆不苟的顏體 寫的十四個大字:「往事如煙俱忘卻,心底無私天地寬。」那是「十年浩劫」期間,另一位老布爾什維克被迫害致死前的訣別詩。我心底一亮,啊,老吳果眞脫胎換骨啦!我也毋庸贅問他的如煙往事,心路歷程,他那仙風道骨和廬山的蒼松翠柏融爲一體了。

P.379

「副院長同志,我在北大荒休息夠啦。有湖、有江、有森林、有很多魚,夏天也涼快。學院許多同志勞苦 功高,可能也願意去,請您把這個榮幸讓給他們吧……」

P.379-380

自從我被劃爲「右派」,我的著作就不能出版,已出版的也不能再版。我翻譯的《白求恩大夫的故事》一九五四年在上海出版,卻由三聯書店於七〇年代在香港兩次盜版,連譯者的名字也沒署。一九七八年北京三聯書店派一位編輯來蕪湖找我,約我修訂舊譯,一九七九年在北京再版,紀念白求恩逝世四十周年,這次署上譯者的大名。我問這位編輯,三聯當年在香港以那種方式翻印我的譯著,做法是否恰當?他的姿態很高:「反正是宣傳進步作品嘛。」我過去翻譯的美國短篇小說也在一些新出版的選集中出現,當然沒有稿酬。

P.382-383

我開頭也輕鬆愉快地回到處長講他兒子的話:「處長同志,我很高興你沒打你兒子一頓屁股,因爲我覺得他說得對。」哄堂大笑。我接著說,我不反對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但也不能說我贊成它。道理很簡單,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麼,儘管政治學習搞了幾十年。何況,今天世界上有那麼多獨立的共產黨,也有同樣數目的「眞正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我向他提出一個問題:「處長同志,到底哪個黨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是『眞正的馬克思列寧主義』?」他沒有回答,我繼續發言,「經過多少年來的混亂,經過一幫自封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強加於全黨全國的十年浩劫,我們怎麼能堅持馬列主義,而不首先老老實實虛心學習,探索它的真面目?」

下面,我談到現代派文學的問題。「這一點對有關現代派文學的爭論也適用。全中國,甚至在這間屋子裡,有多少人熟悉現代派文學?在人們有機會讀幾本作品、並得出自己的看法以前,你有什麼權利武斷地下一道禁令?先讀書,後批評,車前馬後不行。自封的書籍檢查官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但願如此。昨天大會發言的同志,倚靠列寧的權威,把革命與文學對立起來。列寧那篇文章是早在十月革命之前寫的。當時他認爲現代派文學在俄羅斯流傳可能不利於布爾什維克革命事業,顯然是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但是,在『文化大革命』後的中國,把現代派文學和革命對立起來,這只能是政治幻想的虛構。至於澤丹諾夫,幸好他早已帶著花崗岩腦袋見史達林去了。如果今天有誰在中國要把選擇強加於人,那麼我肯定會選取自由的文學,而謝絕奴役人的革命!」全場轟動。

尾聲《生者與死者》

P.386

怡楷不勝感慨地說:「托爾斯泰說得好,『幸福的家庭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可是在一個國家裡,政治干擾家庭生活,許多不幸的家庭都是同樣的受害者。葆青和道生,兩個聰明可愛的兒子,本來是個幸福家庭,卻落得家破人亡,實在太悲慘了,可是誰能怪得著受害者呢?再說,幸福的家庭也各有各的幸福。有些家庭從每個政治運動中滿載而歸,升官發財。也有些家庭在每次政治風暴中首當其衝,受到千錘百煉。我們久經磨難,居然存活了下來,我感到很幸福。」

P.386-387

一九六六年盛夏,燕園內紅色恐怖肆虐,一夕之間,新北大多少位教授成爲橫掃對象。當年的燕京大學英語教授中,多年來兢兢業業「追求進步」的俞大絪教授不堪淩辱,第一個悲憤自盡。時隔不久,她的愛人、大「右派」曾昭倫教授,也告別了他曾經熱愛的黨。我的同齡人、學貫中西的吳興華教授,在烈日下勞改,口乾舌燥,向監工的學生討水喝,從他手裡得到一碗未名湖的髒水。(在這同一個湖邊,我初到燕園的那些日子,和他月夜散步,聽他背誦中國古詩或英詩,如聽天籟。)髒水下肚,繼續勞改,數小時後倒斃。紅頭目一口咬定他是畏罪自殺,死有餘辜。後經破腹驗屍,證明死於急性病毒性痢疾,倖免於追認爲「現行反革命」。興華時年四十五歲,比「同病相憐」的杜甫逝世時還小十三歲。興華殘破的遺體匆匆火化後,他的遺孀和兩個小女兒就被掃地出門,只得到海淀鎭上覓一間民房棲身。年近七旬的胡稼胎教授經不起勞改的折磨也離開人世。趙蘿蕤教授碩果僅存,可是她的愛人陳夢家教授不堪紅衛兵的輪番淩辱,第一次自殺未遂,第二次正値蘿蕤精神分裂症發作,他終於得以解脫。這位「新月派」詩人、蜚聲國際的考古學家含冤棄世時還不到六十歲。

P.388-389

沈老師(沈從文)又等了六年才分配到一套較好的住房,這時候他走路已經離不開助行器了。兩年以後,心臟病突發,一位巨人離開人世。第二天,紐約時報發表了長篇悼念的專文,幾天之後北京的報紙才作了簡短的報導。師母婉言謝絕了官方舉行遺體告別儀式的倡議,只由遺屬出面邀請至親好友參加告別。這是我在北京第一次參加這種儀式,因爲我一直覺得,官方近年來爲文革受害者補開的追悼會不免有鱷魚的眼淚的味道。

P.389

和沈從文一樣,她(蘿蕤)從來不談個人的苦難經歷,從來沒有提到過她的喪夫之痛。我知道她仍在爲精神分裂症服用藥物。有一天,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不時抽搐。我想那種藥肯定有副作用,便問她是否可以減少劑量。她的臉立刻變色,質問我:「你要讓我犯病嗎?」我後悔說話唐突,同時我也突然認識到,這麼些年來她形影相弔,不定受到過怎樣的夢魘的煎熬。哪怕一個詹姆斯式的悲劇女主人公,也不可能以如此的勇氣和尊嚴承受她的苦難。

P.390-391

這位同事發表感想道:「正如俗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覺得難以完全同意他的說法。「那你怎麼解釋善有惡報,惡有善報呢?俗話說:『修橋補路雙瞎眼,男盜女娼子孫多。』不如說,這些惡棍草菅人命,卻忘掉自己遲早也會面對死亡。也許他們殘酷無情地置受害者於死地時也相信過「惡有惡報」,從來不懷疑自己是正義的化身。這些可憐蟲幻想自己可以在地上的共產主義天堂獲得獎賞,從此飛黃騰達。而他們不過是小爬蟲罷了!」

P.391-392

#善人

我常想到北大荒。我納悶兒,不知道那個好心的李隊長的下落如何。他是否由於表現軟弱受到處分,或者因爲他不適於當獄卒而重工作?不過,十之八九,他回到了自己的村子,和妻子兒女、甚至孫男孫女,還有鄉親們,在一起生活,其樂融融。他充滿愛心,也必然受人愛戴。在這個越來越小的世界上,有朝一日我未嘗不會和他「狹路相逢」。我一定會本能地擁抱他,稱呼他「我的弟兄」。葛隊長是用更加嚴峻的材料製成的,符合一個優秀公安幹警的要求。然而他從來沒有濫用職權,從來沒有打罵教養人員。他是一個模範的執法人員,而這在紅衛兵和工宣隊師傅中卻是罕見的。

P.394

我們自己如何?怡楷爲「改正」提供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尾聲。一九八○年九月,新學年開始,她教一班公共英語。後來,春節前幾天,她在上課時突然頭痛欲裂,噁心嘔吐,被學生護送回家。一位醫生說是美尼爾氏症,另一位說是神經錯亂。最後,首都醫院眼科胡大夫診斷是晚期青光眼。怡楷向他請教患病的原因,高齡的老專家問她生活的經歷。聽完她簡單的敘述後,這位慈祥的大夫說:「那你還指望什麼?多少年來的種種壓力必然會使你身體付出某種代價。若是你沒有一個堅強的性格,它支持你度過無盡的艱難困苦,那些壓力可能會毀掉你的神經系統,或者你的心臟。各地的精神病院住滿了『文化大革命』和其他政治運動的受害者。你來晚了,幸而還不太晚,我一定全力以赴挽救你的雙眼。不過我看,你必須從此放棄教學工作,雖然你恢復上課不久。」

P.394

我曾用一句話概括我三十年的「牛鬼」生涯:我歸來,我受難,我倖存。但是,肯定不止如此而已。持久的苦難決不僅是消極的忍受,而是一宗支持生命的饋贈。受難像一根綿延不斷的線索貫穿生活和歷史的戲劇。或許恰恰因爲受難在一個人的生命中佔有一個無比重要的地位,所以一部丹麥王子的悲劇,或是杜甫盪氣迴腸的詩篇,才以人生悲劇的壯麗使我們的靈魂昇華。人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受難和從中學習,沒有人會徒然受難。或許我們變得明智一些,像孬子基貴一樣;或許我們變得謙卑一些,因爲親身體會過農民遭受的那麼多貧困和苦難;或許我們從他們對生活無言的信念和對未來的常青的希望中汲取力量。或許,如同一頭吃草的牛以支持生命的奶汁回饋牠的養料,一個在苦難的野草上放牧的「牛鬼」同樣能夠回饋他的養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