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愛的時候,高潮的時候,我不覺得自己的身體和男人的身體有任何本質上的不同。

只要一提筆寫作,渴望寫下那件事的念頭,每每浮現心頭;我抗拒著不去做,卻忍不住要想。屈服在慾望之下、動手去寫,在我看來是何等可怕的行為。可是我心裡也想,直到撒手人寰以前都緘口不提,也未嘗不可。

這段敘述,開啟了過往的時光,我只能任憑回憶牽引。我現在明白,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決心貫徹始終。就像我在二十三歲那年,毅然撕掉妊娠證明一樣。

我的墮胎,已然是陳年舊事。儘管是非法去墮胎,卻不足以說服我讓這段經驗永遠塵封。所謂公平的法律,它的弔詭在於以「既往不究」的名義,幾乎是強迫受害人不去追究過去的罪行,和從前一樣保持沉默,緘口不提所發生的一切。正因為墮胎已經合法化,我才能夠拋開社會輿論的壓力,忘卻七○年代社運人士高呼的口號,諸如「女人所承受的暴力」等等過於簡化事實的口號,來正視這個令我刻骨銘心的事件——以它真實的樣貌。

一、執行墮胎者;二、協助墮胎的醫生、助產士、藥劑師或其他相關人士;三、接受墮胎者;四、宣傳墮胎和避孕思想者,皆得判刑罰鍰。上述第二類人士,可將其驅逐出境,或是永久、暫時禁止執業。

拉盧斯新版大辭典 一九四八年版

時間已經變成我體內正在成形茁壯的東西,我得無所不用其極毀掉它。

思索我的處境時,我從來不用指涉性的字眼,也不說「我要生孩子」,不用「懷孕」,更不用「大肚子」。這個字眼和「奇形怪狀」沒有兩樣。這些用辭,代表著接受未來,不會來臨的未來。我決定讓它消失的這個東西,不需要給它一個稱謂。在記事本裡,我寫著「這個東西」或「那個東西」,只用過一次「懷孕」。

自從十四歲那年,我靠自慰達到高潮,這樣的結果就等著我——儘管心懷虔敬,向聖母禱告,向其他聖女禱告,我依然故我,一再嘗試,一邊幻想自己是妓女。沒在更早以前就懷孕,簡直是奇蹟。

我竭盡所能把持自己,連接個吻,都讓我擔心會跨過調情的底限。終究是靠著意志力,才讓我暫時逃過一劫。

我和尚開始洗碗盤。他把我擁入懷裡,說時間夠我們做愛。我掙脫開來,繼續洗盤子。隔壁房裡傳來孩子的哭聲。我好想吐。尚擦著盤子,一邊在我身後擠壓摩蹭。倏地,他恢復平常的語調,說他只是想試探我的道德感。

對他來說,我從一個「不曉得會不會跟人上床」的女孩,搖身一變,成為「毋庸置疑」已和人上過床的女孩。在那個年代,這兩種類別的分野攸關輕重,動輒左右男孩子對待女孩的態度,他對待我的方式可說再實際不過。

他沒有他們的地址,不過LB在當特約記者,我可以到報社找她。我見過這個女孩,我們修過同一門語文學課。她個頭嬌小,棕色頭髮,戴副大眼鏡,外表嚴峻。有次她上台口頭報告,被教授大大褒獎一番。像她這樣的女孩也墮過胎,讓我心安不少。

我開始明白,他不想和墮胎一事有太多牽扯。他參與的鼓吹家庭計畫組織,依他們的道德標準,可容不下想墮胎的女孩。他冀望的是,隨時掌握我的最新動態。有點像目睹一切,卻無需付出代價。他還告訴我,他加入的組織支持懷胎自主權,就「道德上」,他沒法借我錢,讓我去非法墮胎。(我的記事本寫著:「和尚.T在河邊用餐。問題不斷。」)

那些相關書目的名稱和編號,類號四八四,第五、第六目,一○六五則,寫在我當時的地址通訊簿裡。看著以藍色原子筆寫下的這些潦草字跡,我有種古怪又迷惑的感覺。彷彿這些物質性的具體證據,以晦澀難解又無以抹滅的方式,掌握了過往的真相;那是變幻不定的回憶,以及難以恆常如一的書寫,所無法企及的真相。)

大概十年以前,我在《世界報》上讀到微笑修女自殺的消息。報導指出,微笑修女靠多明妮克一曲一炮而紅以後,就和所屬的修會有了不少磨擦。她離開教會,去和一個女人同居。漸漸地,她不再唱歌,被大家遺忘。她酗酒。這段生平簡介讓我震驚不已。對我來說,她是與社會徹底決裂的那一類女人;還俗的修女,多少有點同性戀和酗酒的傾向。她不曉得自己有一天會變成這種女人。在我孤零零一個人,茫然無措,徘徊在瑪坦區的時候,正是這樣的一個女人陪伴著我。我們都經歷過孤獨無依的時刻。那天下午,這個女人的歌,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而在不久之後,她自己也面臨迷失墮落,最後還因此走上絕路。

像我這一類女孩,對醫生而言都是在浪費時間。除非是既沒錢也沒有門路的女孩——要不然犯不著到他們那裡碰釘子。那些醫生只要一看見她們,很難不想起會害自己鋃鐺入獄,或是觸犯永遠不得再執業的法條。他們只是不敢坦承,絕對不會冒著失去一切的危險,去幫一個笨到讓自己懷孕的小姐。搞不好他們寧可死掉,也不願觸犯那個任憑女人自生自滅、賠上性命的法條。可是大家心知肚明,禁止歸禁止,想墮胎的女人照樣找得到方法。和身敗名裂相較,插進陰道的毛線針無足輕重。

當時,根本無法想像女人有一天能夠擁有墮胎的自由。一如蛋生雞雞生蛋的老問題,我們無法確定,究竟是因為墮胎罪大惡極,才被立法禁止呢?還是因為立法禁止,墮胎才變得罪大惡極?法律才是評斷萬事的準則,而法律本身,不容評判。

我漠然地讀著艾呂雅(Eluard)、布勒東(Breton)、阿拉貢(Aragon)的作品,它們全在頌揚抽象概念的女人,說女人是男人與宇宙間的潤滑劑。

這段文字可能惹人不快或反感,要不然就是被扣上壞品味的標籤。我有權利寫下親身的經驗。事實就是事實,沒有高等或低劣的分別。對於這次經驗,如果我選擇輕描淡寫,我不啻在隱瞞相關事實;這樣一來,我也站到男性宰制的這一方。)

他和我都沒用「墮胎」這個字眼,語言裡沒有它存在的位置。

她們兩人都沒有評判我,可是顯然嚇壞了。別人的恐懼並不是我需要的東西;她們沒辦法幫上我的忙。

那是走投無路的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我毫不在乎可能的後果,我試圖和別人分享事實,拖他們陪我一起驚慌失措。    他堅決要我打消墮胎的念頭,我感覺,在他的堅持背後,隱藏著極度的慌亂,以及因驚懼而生的著迷。我的墮胎欲望,像是一種魅惑。其實,對O、安德烈.X、尚.T來說,我的墮胎不過是一段故事,結局尚未明朗的故事。    幫她墮胎的女人,叫P—R女士,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助產士,在診所工作,住在巴黎十七區的卡地內甬道。甬道,聽起來多麼符合污鄙又神祕的墮胎婆形象。    LB平靜地,甚至語帶詼諧地,對我描述P—R女士的操作流程:她用一支俗稱鴨嘴的窺器把導管放入子宮頸,接下來就等孩子自己流掉。這女人態度嚴謹,手法乾淨俐落,使用的器具都經過煮沸消毒。不過,沸水殺不了所有細菌,那次LB染上了敗血症。    (我用姓名縮寫來代表的這個女人,現在回想起來,她是第一個站到我這邊,幫助我度過難關的姐妹。那些和我站在同一陣線的姐妹,用她們的知識、行動和決定,協助我盡可能安然度過這項考驗。我想寫下她的姓氏,還有她那個具有象徵意義的美麗名字——由她逃離佛朗哥統治的西班牙裔父母所取的名字。我想這麼做,證明LB確實存在,告訴世人她在我的生命裡何等重要。可也正基於同樣的理由,讓我打消念頭。我沒有權利,利用這麼個不對等的權力,在書裡曝露LB的身分,她是真實存在的人物,還活在人世——是的,我剛在電話簿上確認過。她大有可能義正辭嚴地指責我,說她「可沒要求我這麼做」。

也許我在逼他承認,我的墮胎決定是犧牲,甚至是「愛情的證明」。雖然這個決定完全出於我的意願,是基於對自己的好處。

我只對運動感興趣,冀望靠著劇烈的活動或是狠狠摔一跤,讓我擺脫「這個東西」,用不著到巴黎十七區見那個女人。

成千上萬的女人曾爬上一道樓梯,敲一扇門,要將自己的私處和腹部交由門後出現的一個陌生女人處置。

她公事公辦。不故作親熱(稱呼不用「你」而用「您」;不探人隱私),發問直擊重點,上次月經的時間、收費、手術方式,沒多問其他問題。完全只談具體的東西,感覺既奇特卻也教人心安。不帶感情也沒有道德評判。出於經驗,P—R女士一定知道,只談手術細節,才不會讓女孩突然悲從中來,哭哭啼啼地浪費時間,甚至最後還改變心意。

稍後,回想起她不停眨巴的眼睛,不時咬著上唇的動作,隱隱透露了她內心難以覺察的翻騰,我想她也害怕。不過,就像任何事都阻止不了我墮胎一樣,也沒有任何事能讓她罷手不幹。當然是為了錢,或許也為了助女人一臂之力。或許,也因為,她這個鎮日清理病人便盆的護理師,在卡地內通衢的小公寓裡,擁有了從來懶得跟她道一聲早安的醫生的權力。因此,非得收費高昂不可,因為她冒著危險,因為她的本事永遠得不到認可,也因為別人會以她為恥。    我那時還不曉得,她的好意不過是出於恐懼,她怕我昏倒在她家樓下,被人發現。她套上大衣,腳上還穿著拖鞋。    我覺得世界遺棄了我,陪著我的只有這個身穿黑色大衣的女人,彷彿她是我的母親。在街上的明亮光線裡,在她的洞窟之外,膚色灰槁的她,讓我心生嫌惡。拯救我的這個女人,看來像個猙獰的巫婆,或是老態龍鍾的老鴇。

她沒有叫我多付一筆錢,只吩咐我到時候要把導管寄還給她,因為那種樣式很難找。

就在寫著這本書的時候,來自科索夫的難民嘗試從法國加萊偷渡到英國。索價高昂的人蛇,有些甚至在開船前就溜之大吉。不過科索夫人沒有因此打退堂鼓,來自貧窮國家的移民也不會:他們別無他法。人蛇被通緝,被眾人唾棄,就跟三十年前人人撻伐墮胎婆一樣。沒人去質疑,正是法律和常規造就了這兩種人。跟從前的墮胎婆一樣,那些人蛇裡頭,一定也有正派的人。

他如果答應見女孩,受制於法律,他得馬上拿出導管,讓女孩不想要的孩子繼續生長。假如他拒絕見她,那個女孩可能會有生命危險。選哪一個都不成,而且他不過一個人,勢單力薄的,只好勸我服用Masogynestril。

櫃台後面,兩、三名穿白袍的藥劑師盯著我看。沒有處方箋代表我犯了罪。我感覺他們的目光彷彿穿透了我的衣服,看見我腹中的導管。那一刻,我萬般絕望。

高吊的一塊肉上,密密麻麻的蛆在蠕動,那是我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

我感覺有強烈的便意,便跑向走廊盡頭的廁所,蹲在馬桶前,面對著門。我看著雙腿間的磁磚。我使盡力氣推。那東西像手榴彈一樣爆開,血水飛濺,直流到門邊。我看見從私處垂出一條淡紅色臍帶,尾端掛著一個小娃娃。我從未想過體內會有這個東西。我得帶著它回房去。我一隻手托住它——真是出奇地重,然後把它緊夾在雙腿間,沿著走廊往前走。我是隻獸。

我倆回到我房裡。我坐在床上,胚胎垂在我雙腿間。我們不知如何是好。我對O說,得剪斷臍帶。她拿起剪刀,我們不知從哪裡下手,不過她動了刀。我們盯著那個頭顱巨大的小小身軀,透明的眼皮下,雙眼像是兩塊藍色的斑點,就像個印度娃娃。我們辨識性別。似乎看見了冒出頭的陰莖。我竟然製造得出這樣的東西。O坐在圓凳上,她哭著。我們沉默地流淚。那是無以名狀的一幕,生與死並存的一刻。獻祭的一幕。

墮掉的死胎,在日本,叫作「水的孩子」。

我感覺,直到出血以前,我的所作所為都無懈可擊。我尋思究竟犯了什麼錯,也許錯在不該剪斷臍帶。狀況不再是我能掌握的。

墮胎的女孩和貧民區的未婚媽媽,被歸類到同一邊。也許她比我更受鄙夷。

也許,他是看了當年大受歡迎的費南德.雷諾所畫的某幅漫畫,讓他脫口而出這句話。這樣的一句話,再次劃分了我眼中的世界,區分出醫生和工人、醫生和墮胎的女人、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階級。

我問她我的卵巢是不是被拿掉。她惡聲惡氣地回答:只是刮個子宮而已。

我明白自己在這一夜失去了少女的身體,私處生氣蓬勃又神祕的少女身體,即便接受過男人的陰莖也不會改變——反讓它越發活躍,更加神祕。我的私處曝露在那兒,大敞著,腹部洞開,被刮過。就像我母親的身體。

我拿床腳的病歷表來看。上頭寫著「utérus gravide」(子宮受孕)。這是我第一次看到「gravide」(受孕)這個字眼,我討厭這個字。它讓我想起一個拉丁字gravidus,應該是「沉重」的意思。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寫,我已經沒了孩子。人們想隱瞞真正發生過的事吧。

昨晚的實習醫生來看過我。他待在房間另一頭,看起來侷促不安。我以為,他為自己在手術室的粗暴態度感到慚愧。我替他難過。但我錯了。他會慚愧,不過是因為他事先毫不知情,才用對待工廠女工或超市收銀員的態度,來對待我這個文學院學生。這個真相,當晚我後來就發現了。

所有的燈光熄滅了好一段時間。值班護理師是個頭髮灰白的女人,她來到我房裡,一語不發走到我床頭。在床頭燈的半明半暗中,她看來和藹可親。她用責備的口吻對我低語:「昨晚,您怎麼沒告訴醫生,您跟他一樣?」我遲疑了幾秒,總算明白她的意思是:「跟他一樣,屬於他那個世界。」動完刮除手術,他才知道我是學生,也許是看到了我的學生保險卡。她模仿實習醫生吃驚和暴跳如雷的樣子,「到底是為什麼!她怎麼不告訴我!為什麼!」,彷彿我的作為也讓她忿忿不平。我當時該是想,她說得對,他那樣粗暴地對待我,全是我的錯: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和誰打交道。

她離開時,意有所指地做出結論:「這樣一來,您可輕鬆多了。」她指的是墮胎的事。這是我在天主醫院唯一聽見的安慰話語。也許,我能夠堂而皇之違反法律,該感謝的不是助我一臂之力的那些女人,而是右派那些「有頭有臉人物」的認可。

JB告訴我,他聽巷口雜貨店的老闆娘說,要墮胎,犯不著大老遠跑到巴黎,他那一帶就有個墮胎婆,只收三百法郎。我們開著玩笑,早知道可以省個一百法郎呢。現在,可以對煩惱、對恐懼付之一笑,可以對一切付之一笑,一切的一切,都無法阻止我違背法律。

生平第一次,我感覺自己踏進女人的陣營,負有傳宗接代重任的女人。

我要他們請V醫生過來。他是我們的家庭醫生。N醫生已經告訴他我墮胎的事,他便低調前來幫我看診,開了盤尼西林給我。

母親一走遠,V醫生開始興奮地竊竊私語,想知道是誰幫我做的。他笑道:「您何必大老遠跑到巴黎去,這條街上有個太太(他說的這個人我並不認識),她的技術可好著呢。」現在,我不再需要墮胎婆了,這才知道到處都有她們的存在。不過我不敢痴心妄想,V醫生支持右派,每個週日望彌撒都坐在第一排,卻只能在事後才提供地址。他坐在我床上,為我倆共享的祕密感到開心。來自「下階層」的乖學生很容易就讓他產生同志情誼,這樣的學生,將來也許會進入他的世界。

也許因為我痛恨他出身的階級,想刻意挑釁。他這個工廠小開,只要一提到工人,老像在說另一個世界的人。或許,也因為我的自負,我想向他炫耀。待他恍然大悟回過神來,竟愣在原地,眼睛睜得老大,直勾勾盯住我。那不可見的一幕讓他又驚愕又著迷。

我又去找N醫生。他仔細替我做過檢查,微笑著對我說,我可是安然無恙地度過了難關;他的口氣像是讚美,帶著滿足。他不自覺地讓我再次把承受的痛苦轉化為個人的勝利。他給我一個放在陰道的避孕器,再加上兩管殺精劑。

我不曉得自己在哪個時刻回到所謂的正常世界;那是由某些隱約模糊的規則所構成的世界,每個人都明白規則的箇中含義。也就是說,看見閃閃發亮的洗手台,或是火車乘客的臉,再也不會讓我害怕或是痛苦。

我從不覺得自己犯了罪。我唯一譴責自己的部分,是我竟然讓這種事發生,卻不曾回顧這段經歷,就像一份被白白糟蹋的禮物。藉著這本書,我消除了這僅有的罪惡感。我所經歷的一切,包含了社會與心理的起因,但是其中有個理由,我再確定不過:正是發生了這種事,我才能有所頓悟。我的人生,也許只有唯一一個真正的目標:將我的身體、感覺、想法轉化為文字,也就是某種清楚易懂、普遍性的東西,好讓我的生命完完全全融進其他人的腦海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