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時許離開圖書館,天已全黑,街上充滿趕著回家的上班族,馬路上擠滿了亮著紅眼的車。
「回家了嘛?要不要一起吃晚飯?」走到窩打老道的燈位,何惠雯問。
「呀… 」想到何惠雯回到家裡,只有傭人在,哥哥要加班沒能回家吃飯,就更想多陪她一會。無奈她錢包裡只得幾個硬幣:「我想家裡已煮了飯,下次吧。」
事實上軒嵐是沒有零用或午飯錢的,每天午餐就是家裡準備好的三文治,但何惠雯午飯時間很忙碌,多是跟IMC或者辯論隊的同學叫外賣,間中見到軒嵐吃三文治,並不知道這是常態。
「好,你記得喔!」此時綠燈亮了:「你怎樣回家?我坐火車。」
「我走路回家。」
「你住在旺角嗎?」
「不,我住何文田。」
「何文田?」何惠雯止住了腳步:「那應該往回走才對啊 。」
「嗯,是啊不過…」軒嵐有點難為情地:「沒能跟你吃飯,想著陪你走一會兒而已。」
何惠雯愕然:「你背包裝滿了書,家裡又等著吃飯,還是快點回家吧,不用陪我。」
兩個女孩逛街,從來就沒有送對方回家的道。
只是,可能因為軒嵐是長女,也可能因為她長得比同輩都要高,要是路上有身型較嬌小的同行,她會不期然生出照顧對方的心,陪對方步行回家,例如陸運會和秋季旅行時,她會送Tina回家。
(何惠雯不算矯小。她僅僅比軒嵐矮一、兩公分。)
但既然何惠雯明說了,還強調「家裡等著」的話,她也不好堅持:「那好吧… 聖誕後再見。」
「到時候一起吃飯喔!」何惠雯跟她揮手道別:「預祝聖誕快樂,跟家人玩得開心點。」
「聖誕快樂,再見。」
軒嵐往回走了幾步,又轉頭看著何惠雯背影──夜間,深色的裝扮該不顯眼,卻能攫住她的視線。直至何惠雯走下勝利道的斜坡消失不見,她才回頭踏上歸途。
軒嵐覺得,今天,很夢幻。
何惠雯明明每天都很遙遠地、不歇息地在人群中穿穿插插──忙著約其他同學吃飯,忙著參加活動,忙著約會男孩… … 跟自己說心事,也在上課鐘聲一響,就點到即止──就像一隻花間採蜜的粉蝶,無暇靜下來給你欣賞她豔麗的斑紋。
然而今天,她竟停歇在自己身旁,講她喜歡的作家,管自己看什麼書,甚至想一起吃晚飯。
在何惠雯靠近自己的時候,軒嵐更有一種心如鹿撞、難以言喻的悸動。
她不可置信地凝視著自己的右手手背──那在圖書館時被何惠雯抓住的位置,溫暖的觸感竟依然殘存著。
這,有可能嗎?
她走到常盛街公園,見沒有孩子在嬉戲,便屈膝坐在滑梯上,遲疑地、小心翼翼地,把雙唇湊近右手手背,心悸地確認四周沒有任何人後──
輕輕碰了一下。
電流竄過背部的那一刻,她無可奈何地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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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二的時候,軒嵐曾有個鄰座叫王寶欣,常因雞毛蒜皮的事吵吵鬧鬧,即使連軒嵐也不放過。
有一次,她看軒嵐的短髮不順眼,便嚷:「你怎麼這樣多閒錢剪頭髮?!」
軒嵐那時正在看書,但聽了心裡很不爽:她父母是負資產不單止,父親在金融風暴時期失業的那段期間,還積累了好些負債,全家褲頭勒得甚緊,竟被一個不憂柴米的中產說成「多閒錢」。
「才沒有,我自己剪的。」這是實話,她不喜歡頭髮長,但母親又不容許她常光顧理髮店,她就在家自行理髮。
「騙人!你怎麼剪後面的頭髮!」
「我自有辦法。」信不信由你。
「你是死都不肯留長頭髮啊?你是個TB對不對?」
「胡說。」軒嵐知道TB可指Tom Boy,也可指Tuberculosis(結核)。
「那你告訴我,你喜歡男生還是女生!」
她視線仍在字裡行間跳躍,根本沒有認真去想,反正答男生還是女生都會被對方轟炸,便隨口敷衍一句:「不知道。」
「哇你認了!」沒料到,王寶欣的反應如此亢奮:「你果然喜歡女生!!!」
「總之不會喜歡你,少擔心。」
對方一怔,隨即氣憤得很:「誰稀罕你喜歡!!!扮cool的死TB!!」
「王寶欣你好吵耶。」軒嵐平時不會用這威脅人,但王寶欣實在太煩了:「再吵,我不借功課給你抄。」
對方一時語塞,前座一直留心著她們對話的Hilary,立刻轉頭講句:「Jacky好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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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路,別亂跑… …」幾個孩子的嬉笑聲,和婦人隨後的叮嚀,打斷了軒嵐的思路。
望望手錶,七時三十二分,噢。
家裡應該在吃飯了……
「姐姐,我們要玩滑梯!你讓開一下可以嗎?」
「呀,不好意思… …」她失魂落魄的起了身,步出遊樂場。
中二被王寶欣吵著的時間也不長,因為很快就爆發非典型肺炎(SARS),全港學校停課了。關於她是否TB的問題,也無人再深究。但當時她那句「不知道」,的確是真心話。她喜歡的人還未出現,怎知道喜歡的感覺如何,怎能想像到那是男是女?
但原來,此人一旦出現,牽動的情感是如此清晰明確。
她一直竭力隱藏對何惠雯提早回校找她的盼望,她也竭力掩飾對虛空鄰座的失落感,她更害怕被窺探腦海裡,把何惠雯的一顰一笑、耳邊細語,倒帶又重播… …
往往對自己的心思感到不安時,她總那麼安撫自己──女生之間的友誼關係,如膠似漆、像戀人般很常見,不同君子之交;她這也僅只是對一個朋友的喜歡,朋友而已,朋友… …
縱然她從未對其他朋友存在這種感覺。
然而,雙唇輕吻手背的一剎那,她終於知道自己不能迴避,也無從否認──
她是喜歡何惠雯的。
哪種喜歡,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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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辦… …
這種心思是不容許被透露的,但她整個聖誕假還要跟何惠雯一起籌備中史劇,還要當何惠雯的「西楚霸王」、朝夕相對,下學期還不知道慵懶的班主任會不會給她們調位的說… …
「我是為了你好,怕污染你這道清泉!」
你怎知道我不是一池濁水?還要是潛伏在你身邊,心虛地看著你經歷一段又一段感情的傾訴對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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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她彷如被放逐的罪人。途人所處的世界,不包括她在存在的維度。
一開門,見母親在看無聲電視劇,弟妹在飯桌上做習作,她們已經吃完飯了。
「媽,我回來了…」看著那束著孖辮、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謝友嵐,和育有三子的母親,軒嵐覺得自己簡直是個… … 異種。
母親瞥了她一眼:「剩餸在冰箱裡,自己『叮』(翻熱)來吃。」
軒嵐把飯餸放進微波爐,又道:「今天跟同學聊舞台劇的安排,晚了回來…」
「嗯。」母親顯然沒興趣過問詳情。
「聖誕假可能有好幾天要回校…」
這句話倒吸引母親的注意:「明天後天爸爸回家,其他日子隨便你。」
孩子的父親自半年前開始在澳洲公幹,在家的時間很少。母親很在意丈夫在家時是否人齊。
友嵐倒好奇道:「家姐你演什麼戲嘛?」
「只是班裡的活動罷,不是什麼認真的事。」
此時,電話響了起來。母親緊張地起身接聽──每逢父親回來的前一天,母親都是如此忐忑不安。
「喂?嗯,等等… …」母親以沒由來的責備語調道:「謝軒嵐,找你!」
「嘟──嘟──嘟」微波爐同時叫了起來,但軒嵐還是先走去接電話。她今天才剛剛跟中史劇的伙伴交換過電話… …
「喂?」
「謝軒嵐,是我,何惠雯。」
!!!!!!
「何惠雯?」她拿著無線電話,下意識躲進睡房裡講,即使不可能有任何見不得光的對話:「什麼事?」
「我今天忘了問,你明天晚上有空嗎?」
軒嵐一時語塞了──這真是天大的難題。父親明天回來,母親指望一家人形影不離,但對啊何惠雯才剛剛失戀,平安夜可能沒有玩伴,兄長還要加班… …
「喂?」
「呃… 」她多麼想答應些什麼,但還是怕媽媽生氣:「對不起,我爸明天回家,我沒空。」
「噢,」聽筒傳來失望的聲音:「那不打緊,不是什麼重要事情。」
「什麼事情?」
「我和Shirley她們明天會唱Christmas Carol(聖詩),看你有沒有興趣參加而已。」原來是集體活動嘛。
「哈,我又不會唱歌… … 你們在哪裡唱?」
「尖沙咀海傍,你和家人有興趣的話,過來捧場喔!」
「可以的話,一定。」
「那好,希望明天見到你呵,拜拜。」
軒嵐知道何惠雯明晚有人伴陪,鬆一口氣之餘,也暗暗責備自己異想天開──人家跟你有多熟嘛,怎會指望人家跟你單獨外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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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命,有生以來,第一次有這種怪念頭。
剛剛的心跳聲都快要傳到聽筒了,軒嵐實在討厭這樣不冷靜的自己。
她對友誼從來沒什麼期望。更正確一點說,她不敢對任何人有期望——沒期望就不會失望。
在何惠雯出現之前,她的情緒不曾被誰這般牽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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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鈴──鈴」手裡握到發熱的電話突然叫了起來,她嚇了一跳。
「喂?」
「是軒軒嗎?」
「爸爸!」
「是啊,我在悉尼機場,飛機快起飛了,你跟媽媽說一聲。」
「呀,我還是給她… …」說時遲那時快,母親早已急不及待跑到房間裡,一手奪過電話,聲線卻是和焦慮不成正比的柔和:「展衡?航班沒延誤吧?我明早到機場接你。… … 哎,你準是帶很多東西回來。你還是讓我接你吧… …」
似乎,能夠讓媽媽變得溫柔的,就只有爸爸和弟弟而已。
夜裡,軒嵐在幽暗的下格床,亮著小電筒讀《霸王別姬》。平日她也經常如此閱讀,直至入睡,這是導致她近視不斷加深的壞習慣。
果然,《霸王別姬》不是講歷史,而是兩個伶人之間的故事──段小樓跟程蝶衣,幼時因家貧被賣進京戲班,在刻苦學藝的歲月裡,師兄小樓總對柔弱的蝶衣愛護有加,故碟衣自小已對其心生依賴。及後容貌俊美的碟衣被挑作旦角 ,得日夜催眠自己是女兒身。蝶衣演活了虞姬,卻同時不能自拔地對演西楚霸王的小樓暗生情愫,但小樓愛的卻是風塵女子菊仙… …
讀到有關「性別錯置」的橋段,軒嵐不禁心底打顫──她要跟何惠雯演的,也是「霸王別姬」… …
「家姐,你還未睡嗎?」上格床傳來友嵐的聲音。
「吵到你了?」軒嵐趕忙關掉電筒,把書放到枕邊,雖然她知道,今晚準睡不著。
「不是,是我睡不著…」友嵐敏捷地爬了下來,擠到姊姊的旁邊。
窗外透進微弱的燈光。軒嵐打量著友嵐的臉龐,那跟自己極之相像的五官,只是多了一頭長髮,臉兒稍更尖些,卻比自己嬌氣得多。
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
「明天爸爸回家,我『打地鋪』(睡地板),後天到你,好嗎?」
「不要緊的,我來就行。」她們兩姊妹平時睡雙層床,弟弟則跟母親一起睡雙人床。要是爸爸回家,多是軒嵐把床位讓給弟弟,自己睡地板。
「不准跟我爭,要公平啊!」友嵐嘟著嘴道:「不過其實弟弟那麼小,跟我一起睡上格床,沒問題吧。」
「可是,你並不小啊。」軒嵐笑道。
「嗯… …」終究那是男女有別的問題?畢竟友嵐都到發育期了:「 那麼,我跟你睡就好了嘛!」說著,她一頭栽進姊姊懷裡,想親近一下,卻聽見軒嵐悶哼一聲。
「呀,對不起,我弄痛你了… …」友嵐很不好意思,她也知道那個還沒發育完成的位置,被碰到是會特別痛的。
「沒事沒事。」即使疼痛感格外鮮明,軒嵐仍不忘摸摸友嵐的頭安撫她。
「家姐,我們找天問媽媽要錢買胸圍好不好?」友嵐小心翼翼地問。
「呃?」
「你的應該都不合穿了,對吧?」友嵐知道大姊和她還是穿著一樣尺寸的少女胸罩,但剛才一碰,她就知道大姊長多了不少肉。
她向來就想忘掉,或者暫時擱置自己是女孩子的事實,奈何體內的荷爾蒙,總亳不留情地提醒她。
「你喜歡吧,我沒意見… …」軒嵐頓感渾身不自在。
她向來就想忘掉,或者暫時擱置自己是女孩的事實。一個月一次的麻煩,可以靜悄悄撐過去;奈何催促著第二性徵的荷爾蒙,不僅時刻提醒她,更亳不留情向外界宣告著她的生理性別。
「果然一談這些,你就提不起勁啊。」友嵐幽幽地:「家姐,你是否很討厭當女生?」
當然啊,她更想不明白,為何生在這樣的家庭,明知道父母只想要個兒子,友嵐居然能夠安然接受自己的性別,樂於將自己打扮成女生應有的漂亮模樣。
但她沒問出口——既然友嵐不受此困擾,又何必提起此事呢?
「就… … 沒有特別喜歡吧。」
「我想,其實很多女生會羨慕你的:長得高佻,皮膚好,又那麼會唸書。」
友嵐臉上偶爾會長一兩顆青春痘,軒嵐倒是一次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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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女生羨慕的特質又如何?她喜歡了一個比她更美、更聰明的女生,這些有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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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姐,你是否有什麼煩惱?」
「呃?」
「你在想事情吧?」友嵐看得出來:「有什麼心事,可以告訴我喔。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 … 沒煩惱啦,快睡覺吧。明天爸爸一早回來。」
「你有心事不告訴我,」友嵐不開心:「我們不是好朋友嗎?」
「是,但… … 」軒嵐覺得友嵐不可能明白的:「真的沒有,別想太多。」
「… … 好吧,不准騙我的。」
軒嵐無奈地,哄著這個全然不是同類的同類睡覺。
她心想,自己的煩惱,也許永無曝光之日。
但,不被發現,不是一件好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