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友嵐念著學校裡的瑣碎事,累了便挨在軒嵐身旁睡著了。床本來就很狹小,還要擠兩個人,軒嵐整晚都沒睡好。天未亮,她就被母親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吵醒。

直至聽見母親離家的關門聲,她才小心翼翼跨過妹妹的身子,拿起枕邊的書,躡手躡足的步出房間,輕輕關上房門,怕自己梳洗的聲音吵到熟睡的妹妹。

寂靜無人的小客廳裡,她坐在飯桌旁繼續看書。

果然,程蝶衣的故事往悲劇方向發展。段小樓待他的手足之情,即使再深,亦無法滿足他對愛情的渴求。從他愛上這個不可能回應他的對象開始,就注定他要墮進無止境的失落和嫉妒之中… …

她偶然想起何惠雯,那也是一個不可能回應自己的對象吧。但她對何惠雯的情感,比程蝶衣自幼對段小樓的依賴和愛戀,實在微不足道。對於程蝶衣的悲劇,她只會是個旁觀者,不可能投入其中。

昨天教她懊惱不已的事,在讀完文化大革命的悲歌之後,她又覺得不足掛齒了。

她身邊的朋友,都不過是遠距離的過客罷。隨著時間流逝,環境轉變,他們總會淡出舞台的。升小三的暑假,她搬家轉校,之前交情要好的鄰居玩伴就沒連繫。升中時也一樣,小學較熟絡的朋友,約她出門數次之後,便沒有再找她。

她從來不會主動連絡別人,因為她不認為有人會期待與她再見。

實在不可能有人會與她親近得讓她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何惠雯,該也不例外。半年後文理分科,她們就會分道揚鑣。實在,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大家姐…?」俊霖搓著眼步出睡房。

「起床了?」其實已差不多八點了。軒嵐合起手上書本:「吃早餐嗎?牛奶麥皮好不好?」

「嗯,謝謝。」說罷,他窩在沙發上,遙控開了電視,正播映著「香港早晨」。

軒嵐燒了開水,才想起自己只顧看書,連早餐都忘了沒吃。她只得在沸水中再添些冷水,才夠準備兩人份的麥皮。等待之間,她又回到飯廳多翻兩頁書。一瞥弟弟,他早已轉移陣地,在玩電腦遊戲。

她不明白,電腦遊戲有什麼好玩;俊霖也不明白,姊姊怎麼能終日在唸書。

兩人都亳無意欲說服對方,算是和而不同地共處一室吧。

「噯,吃咯。」片刻,軒嵐忙把熱烘烘的兩碗麥皮端出來。

俊霖打開冰箱,把煉奶瓶拿出來,往自己碗裡使勁灌了很多。

「你吃這麼甜。」

「甜才好吃嘛,姊你要不要?」

「不。」

「真奇怪,你怎吃得下這淡而無味的東西…」

軒嵐笑笑,沒有答話。其實她也覺得麥皮略甜才好吃,她卻一點煉奶都不會下。

她怕習慣了甜的味道之後,會愈下愈多,像她弟弟一樣。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熟悉的口哨聲。弟弟二話不說,便高興地跑去開門。

口哨是他們的暗語。

吹口哨的人曾經說過,門鈴是訪客按的。主人回家,叫家人開門,應該用另一種方式才成。

「我回來了!」門外,那個子高大、身披大衣、風塵僕僕的男人笑意盈盈,溺愛地把么子擁個滿懷,像孩子般興奮地叫道。

「爸爸!」

「嘩,俊俊長高了不少喔!」他摸摸兒子的頭,又抬頭看看大女兒:「軒軒也是喔,快要比我高了!」

「謝友嵐起床沒有?爸爸趕著要洗澡哩!」母親把丈夫的行李箱放在一旁,就急急把丈夫推進浴室。

「Yoyo呢?還在睡覺嗎… …」Yoyo是謝友嵐的乳名。

「是啊是啊,洗完澡再說!」說著,母親也走進浴室,關上了門。

軒嵐望著二人快樂的背影,不期然笑了。平時冷若冰霜的母親,只有父親在的時候,才會如此雀躍。

她總算又嚐到,久違了的,「家」的感覺。

共浴之後,母親忙著收拾父親從澳洲帶回來的物事,父親倒跑到睡房去逗二女兒起床。

「爸爸回家了啊… …」友嵐見到父親,便睡眼惺忪地靠到他臂彎裡:「真好呢。」她撒嬌道,卻完全沒有起床的跡象。

「你多睡一會,我跟大家姐出去聊天。」他溫柔地撫撫二女兒的前額,正想起身,卻被她拉著:「很快就起床啦,三分鐘… … 」父親跟站在門邊的軒嵐,不禁相視苦笑。

「軒軒… …」

「嗯?」

幾近半年沒見,父親嘗試打開話匣子:「這個學期過得怎樣?」

軒嵐想了想:「還不錯啊。」論學業成績,的確沒有值得父親擔心的。

「爸你還用問啊,大家姐總是考前三名的…」

「那我當然知道… …」

「二月才發成績表,現在還說不定。」軒嵐趕忙補充。

「沒關係,我知道你一定行。」父親要問他比較關心的事:「那和班上的同學好麼?」

大女兒自小就異於其他孩子,出奇地沉默寡言。他總覺得她未必與同輩相處得來。

「還好吧… 」她想想班裡的同學,也沒什麼好說的。

至於何惠雯這個朋友,不知怎的,她完全不想向家人提起。

「大家姐很受歡迎啊,同學找她演舞台劇呢…」友嵐又搭嘴道。

父親頗感意外:「真的嗎?」

軒嵐忙糾正道:「那只是鬧著玩的。」

「什麼戲劇?」

「中史科人物角色扮演…」這些事兒,要不是何惠雯把她牽涉在內,她本身就不想沾邊。為了應付爸爸,她隨口撒了個謊:「是為交功課才做的,沒什麼特別啦。」

見軒嵐無意欲多說,感覺像是被逼,他就沒再追問。

似乎大女兒還是老樣子… …

此時弟弟走進睡房,一屁股坐到爸爸膝頭上,問:「爸爸,今晚我們去哪裡?」

「嗯…」坐了一整晚飛機,他委實累了,都沒有主意:「你們想呢?」

妹妹卻已搶先一步:「我想去尖沙咀看燈飾。」

「軒軒呢?」父親問道。

軒嵐想,平安夜,尖沙咀肯定人多,要父親舟車勞頓後陪自己上街跟人擠,未免太不體貼了。

但想起答應了何惠雯「可以的話,一定」會去海旁捧場,還是答了一句:「… …也好。」

「好難得啊,你第一次贊成我的提議!」友嵐立即清醒了一半。

「你這麼說話的?大家姐什麼時候不遷就你?」

「她永遠只講『沒所謂』啊,從來都不會說『好』。」計較完之後,友嵐又好奇道:「大家姐,你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想去嗎?」

「好像… 幾年沒有到過海旁了吧。」軒嵐說了又覺得自己過份:「呃,但如果怕擠人就別去了。」

「哇,不是吧!」友嵐下巴快要掉下來:「往時最怕擠人的不是你嗎?我還以為你贊成去尖沙咀,是為了去商務買書呢。」

(註:當年,香港最大型的商務印書館在尖沙咀。)

「呃…」軒嵐心虛道:「 我猜你想去,才提議的啊。」

「真的嗎… …?」友嵐半信半疑,但既然有人支持,她才不會放過:「爸,既然大家姐都說好,我們今晚就到海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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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他們一家到了何文田廣場一間酒樓吃火鍋。友嵐跟俊霖肆意地點了一碟又一碟肥牛,結帳時桌上空碟堆滿了桌──上一次這樣外出消費,已經是大半年前的事了。

飯後,五口子擠上計程車,到尖沙咀天星碼頭去。

下車後,只見街上行人無不穿得深沉厚實的,接踵摩肩,在人海中緩慢地走著。縱然周圍如此吵鬧,軒嵐仍聽得見雪糕車傳來的「藍色多瑙河」清脆的旋律。好些小孩牽著父母的手,無懼嚴寒,嚷著要買雪糕。在五支旗杆旁邊,有幾個中學生在拉小提琴獻技。他們腳前兩個張開了的琴盒,裡面夾雜著紫色和青綠色的紙幣。

軒嵐仔細地望了四周一遍──那個人,大概無處可尋吧。

「我們腳步還是快點吧,再晚一點人太多,就擠不進去了!」友嵐一手抓住軒嵐的手臂,一手攬著俊霖的肩膊催促道。

好不容易擠進了海濱花園,人也就更密集了,幸好人流還是在前進的,未至於水洩不通的地步。道路兩旁滿是五光十色的攤子,賣著形形式式亮眼的聖誕飾物。叫賣的人手腕頸上都纏著螢光棒扭成的環,臉容在螢光之下,都沉沒於黑幕之中。

「路上四四方方的這些,是什麼?」俊霖指著地問道:「我沿路見好幾個了。」

「聽說是用來刻明星手印的。」友嵐回答。

「但上面什麼都沒有啊。」

「星光大道明年才開幕嘛… …」

弟妹的對話,軒嵐都沒聽進去。她漫不經心地走著,視線在無數行人的背影中來來回回。

不知怎的,當你想碰見一個人的時候,周圍的背影總會令你充滿幻想,幻想她就是你心上的那人,偶爾回眸,與你眼波相遇一笑… … 當然,這種期待是會不斷落空的。在那些不相干的人轉身之後,她們的背影又重新變得陌生。

「爸爸,過去看看… …」俊霖好像發現了有趣的東西,回頭拉著爸媽到一個有帳蓬的攤位去──那裡正有一個小孩把手從一盤塑膠漿裡抽回,待膠漿乾了之後,店員就小心翼翼把小孩的手從塑膠模型裡掏出來,一個小手模型就完成了。

「好像很好玩哩,我也去弄一個好不好?」俊霖雀躍道:「V字手勢的!」

「你要弄就弄個特別一點的吧…」

爸媽笑笑,就跟在他後面,由他自己跟店員說。俊霖要把手泡進膠漿裡時,突然頑皮地把食指收起了,友嵐見了,連忙制止:「你怎麼舉中指!」

「又是你說要特別一點,V字很普通啊!」

「爸爸,弟弟做粗口手勢!」

軒嵐看他們二人扭打著,無奈地笑笑——為何人總想為自己的存在留下痕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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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不遠處傳來女孩子的詩詠,路中心的人群亦聞聲逐漸往兩邊退開:

「Long lay the world in sin and error pining
Till he appear’d and the soul felt its worth…」

她下意識往人牆走前了幾步,從人頭間的空隙望出去。

「A thrill of hope the weary world rejoices
For yonder breaks a new and glorious morn!
Fall on your knees
Oh hear the angel voices…
Oh night divine…」

(註:這首聖詩名叫 O Holy Night,筆者在Youtube找到Celtic Woman演繹的版本

「天使的聲音」。

十數個打扮別緻的少女,一雙一對地手牽著手,另一手提著雪白光亮的燭台,整齊地排成直線,帶著一臉甜美的笑容獻唱著。她們幾乎清一色留著長髮,柔順貼服地擱在胸前,臉上的潔白清純淡妝恰到好處。

「oh, night when Christ was born…」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把視線擱在哪一個人身上,這都是賞心悅目的一幕。

然而,只有那天使般的面容,才能不消一剎那,攫住軒嵐的視線。

最後一段副歌,少女齊聲歌唱(unison)的聲線,錯開成為不同的聲部。軒嵐就在人群之中,安然地、陶醉地欣賞著那天使般的少女──她投入得閉起了雙眼,以突出而渾圓的聲線,在同伴的和音之上唱出最高音的solo:

「Oh, night divine, oh, night…」

少女緩緩地睜開眼,巧合地一下子與軒嵐的視線對上了。軒嵐心頭一熱,視線像桌球般被撞開似的,過了一秒才敢重新望向對方,只見對方仍注視著自己,笑意漸濃地完成詩歌最後一句:「Oh night divine.」

路人亳不吝嗇掌聲。那得天獨厚的女高音,更博得不少豔羨的目光。其他少女還在享受眾人的讚賞之際,女高音卻急不及待拉著她的同伴,試圖穿過人牆,往軒嵐那方向走去,眾人的目光就像一束束細絲被她牽引過來。

軒嵐也想往前走,卻突然被拉著:「大家姐,你看!」俊霖在她眼前揚了揚他那V型手勢的浸塑模型。

「你朝他多神氣!這個東西花了一百大元耶!」友嵐沒好氣地在旁嘟嘴道。

軒嵐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又被叫著了:「Jacky!」她一抬頭,少女已經拉著同伴走到她跟前。

「何… … 」兩人獨處時才用的稱呼,最終沒說出口:「Rebecca,Shirley!」Shirley也笑著跟軒嵐打招呼。

「那是你的弟妹嘛?你真的帶家人來了啊!」

「是啊,來看你們嘛。」

「真的?我們唱得怎樣?還好嘛?」

「你說呢?大家停下來,都是為了聽你們唱啊。」兩個女孩都開心地笑了。

「難得碰見,不如拍張照片吧!Denise是否帶了『即影即有』相機?」Shirley點點頭。

此時,詩詠隊的其他同伴也走過來了:「Rebecca你找誰啊?」

「我『隔離位』(鄰座)囉!」

一下子,詩詠隊的同學都往軒嵐身上盯──不認識軒嵐的,好奇地打量著這個身穿黑色風樓、藍色牛仔褲,高高瘦瘦的白皙帥哥兒;曾經跟軒嵐同班的Denise,對她秋季旅行的中性打扮有點印象,亦愣了一下才喊道: 「… 哦,是Jacky!過來一起拍張照片!」

軒嵐不忘吩咐妹妹:「給爸媽說我跟同學拍個照,很快… 」說時遲那時快,何惠雯喜滋滋地一手勾住了軒嵐的臂彎,其他女孩也簇擁著她們倆,並瞬間找到可以望見Denise相機鏡頭的位置,大家幾乎臉貼臉的湊在一起。

Denise蹲下身子:「好,準備!一、二…」

「喂Denise,過來!找別人拍,你過來!」大伙兒拍照怎可以遺漏了同伴。

Denise猶豫了一下,女孩們又繼續喊她。她正要找個願意幫忙的路人時,一個高大的男人拍了拍她的肩頭:「我替你們拍吧。」

「咦?」那是一個很年輕,肯定不到四十歲的男人。

「我是謝軒嵐爸爸。」

Denise呆了半秒,才恍然大悟,咧嘴笑道:「麻煩Uncle!」說罷,把相機交給他,迅速歸隊。

「準備好了?一、二、三… 笑!」卡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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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大家姐有很多好朋友!」睡在上格床的友嵐,把握著三姊弟同房共寢的時光追問:「怎麼都沒聽你提過?」

下格床的俊霖,亦若有所思地,盯著地板床墊上的軒嵐。

「沒有啦,不過是同學而已。」軒嵐漫不經心道。

「那站你旁邊那個呢?」

「只是鄰座嘛。」

「她好像很喜歡你耶,一見到你就超開心的!」

「怎麼會呢。」

「你們勾著手拍照啊。」友嵐接著本想說,這還不夠好朋友嗎?

怎料俊霖突然奸笑,插一句嘴:「勾著手,好像男女朋友那樣!」

「… …」輪到軒嵐盯住俊霖。

「謝俊霖你小心說話,現在睡下格床的是你不是我。」友嵐提醒道。

俊霖知道大姊有什麼招數對付他,只得強忍著笑,但後來還是禁不住:「男朋友、女朋友…」

軒嵐二話不說,就跳上俊霖床上給他搔癢:「你想要女朋友?是不是!」逗得俊霖哇一聲尖叫起來。但怕吵醒父親,軒嵐友嵐又連忙「噓」他。各人溜回自己的床位裝睡,心知媽媽又會前來教訓他們一頓。

然而,良久,房門仍沒任何動靜。軒嵐只聽見俊霖和友嵐規律的呼吸聲──他們已經睡了。

她靜悄悄從掛在房門柄的風褸口袋裡掏出大伙兒的合照。

讓父親釋懷、讓弟妹羨慕的同窗大合照,不過是一個假象而已──這些同學,平素可能連點頭之交也未必稱得上?

窗外透進來的街燈燈光,弱得仿佛只能照亮照片上那一張臉。

那一張臉,和模糊的自己,靠得多麼近,近得連對方臉頰的溫度都能感受得到。伴隨臉頰溫熱的淡淡清香──那僅僅屬於她的氣息──讓謝軒嵐有那麼一剎那走了神,來不及合照後立即鬆開手臂。

這個女孩,為了找她,從鎂光燈下,退到燈火闌珊處;這個女孩,願意騰空腦海裡寶貴的一小角,裝載她的事情──在Denise拉她跟大夥兒吃糖水時,執意叫她珍惜時間享受難得的天倫之樂。

謝軒嵐覺得,這個女孩對她的好,教她受寵若驚。

不過那又如何?她之於這個女孩,也許只是擦身而過的路人罷。不難想像,明年文理分科,或者甚至僅在班主任調位之後,她又會淹沒於人海之中,在這晚那般遙遠卻教她心安的距離,欣賞著鎂光燈下驚豔的女孩。

她伸手從床下掏出一個小紙盒。盒子裝著多年以來收到的小禮物:鎖匙扣、生日卡、聖誕卡… 全都是小學同學送的。其中一件較有意思的物事,是小三轉校之前,一位同學送的鎖匙扣,圖案是一隻小灰熊抱著「Best Friends」的木牌。小熊左臂的凹凸位,可以跟對方那鎖匙扣拼成一對。

她離校的那天,那同學匆匆給她寫下了電話號碼和地址。然而,她卻在搬家的時候,不慎丟失了紙條。自此他們就失去了連絡。

她不知道當年對方有沒有因為等不到她的電話或者信而感到失望,但事隔多年,昔日的「Best Friends」,充其量也不過是回憶裡的一節,甚至連佔回憶裡的一點空間的沒有資格。

她知道只要不反覆重溫的話,時間總可以沖淡一切。

她默默地,把今天與她的合照,還有對她不可告人的愛慕,一併藏進盒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