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軒嵐一家在家中悠閒地度過。
母親準備了教人垂涎三尺的午飯:糖醋排骨、清蒸桂花、三色椒炒雞柳、蒜蓉炒芥蘭。平時家裡並非沒有肉食,但多是鹽焗、清蒸等簡單的作法。只有父親在家的時候,母親才會有調味的心機。
「爸、媽,我明天開始要回校做些事情。」就是班際戲劇的事。
「嗯,」母親才不管她回去做什麼:「記得準時回家吃飯。」
「就是中史科那個活動嗎?」父親記性還不錯。
「是的。」
「那你做什麼角色?」
「… …」她總覺告訴父親自己是主角,很浮誇的樣子:「什麼都得做,因為班裡同學不太熱衷參與,我們也只有六個人而已。」
「其他人不做,你就去做… …」母親開口了:「別只顧幹無謂的事情,留著點時間做假期作業。」
軒嵐心裡暗暗歎氣,但從來都不會辯駁──自小學到現在,有哪個長假期,她不是花了兩三天功夫就完成作業?她從不用母親操心,母親亦從不嘉許她的自律。
翌日午飯後,女孩們回到學校商討演戲的事宜。惠雯跟Tina果然已經把劇本寫好了,大家就圍坐著把台詞順序唸一遍。
「… …當下我和項羽約定以鴻溝為界,平分天下,但項羽會就此罷休麼?在他兵糧緊絀之時,不給他致命一擊,豈非養虎為患?」Emily試著投入地以激動的語調唸著台詞,但其實這次不過是檢查劇本有沒有不通順之處。大家看著她笑了起來。
「Rebecca,剛剛旁白說完他們立約,劉邦就立即說毁約,會不會太快了一點?」Emily覺得她把自己演的角色寫得太奸狡。
「劉邦就是個歹毒角色嘛,其實本來他是被勸說毁約的,但我們角色不夠。」惠雯回應道。
「對,奸人,繼續唸!」 Tina笑道,軒嵐跟Mandy也笑了。
「奸人,」演韓信的Annie說:「到你求我幫你了。」
惠雯想著四時許還有IMC練習,大家卻不甚認真的唸著劇本,消磨了半個小時,她開始不耐煩了:「認真吧,我們搞定劇本,才能準備戲服道具呢。」
「好的,認真。」Tina收歛了笑容,專心唸著劇本:「Jacky,開始吧,認真地 。」
「… …可惡,我將他老子和妻子完好放還,並以禮相待, 劉邦這無恥之徒,竟然出爾反爾… …」
「等等,」今次倒是惠雯打斷她:「可以放點感情唸嗎?霸王。」
「不是說等到排戲才投入嗎?」軒嵐不解,剛剛才說大家不認真。
「我想看看你能否演出那種怒氣。」惠雯笑咪咪地看著她,其他人倒也不反駁惠雯瞬間的「出爾反爾」,想看看平時表情目訥的軒嵐能夠怎樣演。
「認真哦?」軒嵐環看著眾人,瞥瞥劇本,清清嗓子,倏地站了起來。
「可惡!」她突然聲如洪鐘的一喊,一掌狠狠拍在桌上:「本王將他老子和妻子完好放還,以禮相待,劉邦這無恥之徒,竟然出爾反爾,本王誓必要將你剁成肉醬!」
其他女孩眼怔怔看著她。
「Jacky原來你可以這樣兇狠的。」Mandy張大了咀:「我似乎要重新認識你了。」
「只有我們五個看得到啊。」Annie笑說:「台上演的時候也要這樣。」
「我像要被她凌厲的眼神截穿了… …」Emily剛才被成為假想的仇人,也打了個顫。
「你看,做奸人倒不用花這種氣力,你賺到啦。」Tina又揶揄她。
軒嵐鬆了口氣,低頭問坐在身邊的惠雯:「怎樣?編導,收不收貨?」
「簡直是驚喜──」惠雯也一臉意外,疑惑她這種剛雄的霸氣是否看電視學會的:「要不是戲劇組演的永遠只有女角的戲份,我一定拉你來玩。」
「繼續繼續,」Mandy笑著催促道:「我有點期待後面。」
自從軒嵐一聲怒吼之後,大家都認真起來,配合了姿勢和感情,台詞倒唸得更順暢了,直至「霸王別姬」的一幕開始時,軒嵐唸完垓下歌之後,猶豫了一下:「等等,Tina… … 你這裡寫虞姬自刎之後,我要抱著她… … 是站著還是蹲著?」
「這個我沒所謂啊,你跟Rebecca商量好就行。」
「蹲著吧,站著的話我不知往哪倒下。」惠雯對軒嵐道:「來,我們試一次。」她格外抽離戲份地指示著:「在你講完『虞兮虞兮奈若何?』後,我便道:『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義氣盡,賤妾何聊生?』接著,我掏出匕首… …」
她從裙袋摸出了一枝原子筆:「Mandy,麻煩你,匕首和腰帶。」
「嗯嗯。」Mandy忙在道具表記下這兩件物事。
她把原子筆架在頸上:「… …自刎,然後我倒下,你要抱著我,側身抱。」
「呃… …」軒嵐難為情地一臂彎輕輕挽著惠雯的肩。
「來吧,慢動作。」她們二人慢慢蹲下來,至垂手可及地面的高度,惠雯突然把上半身的重量都傾倒於軒嵐的臂彎之中。軒嵐一怔,手臂一抖,在惠雯因失重感「哇」一聲叫出來的時候,及時抱住了她。
「嘩,」惠雯噗一聲笑了:「我太重了嗎?我該不該相信你的臂力?」
「呃,沒問題啦。」軒嵐無奈道:「只是你剛剛突然躺下,都沒說一聲… …」
「好,那麼根據劇本,你現在要仰天長嘯,然後失聲痛哭。」
其他同學都盯著她,一臉「來呀,我想看」的樣子。
「這個… … 有點難度。」
「你只能演『怒』,不能演『悲』嗎?」惠雯挑挑眉,仰視著軒嵐:「霸王,你的愛姬那樣死在你懷內,你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哭就不必,但深情演繹還是需要的,Jacky,來吧。」始作俑者Tina笑道。
「… …」沉默地俯視著懷裡的惠雯,軒嵐似笑非笑道:「這,給我一點時間。」
「看來Jacky是完美主義者。」Annie對Tina說。
「… … 那麼,霸王與船夫的對話那段,也留待下星期吧?」惠雯起了身:「我也要去練歌了。」
「到哪練?」Tina問。
「在我們禮堂,這個假期他們來,開學之後我們去。」他們是指柏瑞IMC的男生們。
分配好每個人負責準備的道具後,她們就解散了。Emily她們三人留在圖書館點書,軒嵐和Tina一起離開學校。
「霸王,沒怪我給你大難題吧?」
「本來被分配這個角色,就已經是個難題了吧。」
「我和Rebecca都對你很有信心的,你不要辜負我們的期望喔。」
「只怕你們所託非人。」軒嵐也不知這話題有什麼好說。見Tina揹著黑色的樂器袋,她乘機轉話題:「你去哪?學琵琶?」
「不,MO『紅日』沒課上。我約了幾個同學練ensemble。」
走到九龍公共圖書館的過路燈位,Tina說:「那下星期見咯。軒嵐(粵音:hin1 laam4)再見。」
軒嵐愣了愣,隨即會意笑道:「天藍(粵音:tin1 laam4)再見。」
自去年同班,Tina偶爾愛以中文名字稱呼軒嵐,不過僅只在兩人獨處的時候,因為她們名字的讀音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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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軒嵐跟家人一整天在逛街。上館子,逛百貨公司等消費的活動,謝家拼命節流的這些年來,只有父親在的時候才會進行,而父親星期二就要回澳洲了。心頭好的清單,好不容易堆了一整年,弟妹亳不留手,求爸媽買這買那。
「媽,我跟姊看胸圍去,我們的都不合穿了。」對買內衣這種事,軒嵐總覺得在父親面前提起怪難為情的。友嵐就知道大姊的毛病,才特地扯她過去,她不提的話,大姊準會憋住不提。
「也該是時候給軒軒買點衣服吧,她還老是穿著表哥那些舊衣服。」
「待會叫她跟你和俊俊一起挑吧。」
「不是該跟你嗎?」父親向妻子笑笑。
「她準會挑男裝的。去年你給她買的女裝裇衫,她就只在你復活節回來的時候穿過一次。」
「噢,是嗎?」父親凝視著兩個女兒──一個嬌氣盈溢,另一個剛強穩重,背影更像是兩兄妹。
他一直期待,軒嵐會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奈何,這些年來,連幼小兩年的友嵐都會裝扮了,她卻怎麼還沒有長成,仍是一臉男孩子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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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軒嵐早早在家吃過午飯,便回到學校跟其他同學準備舞台劇的道具。由於中樂團、IC跟IMC交替使用禮堂排練,她們六人中有三人總不會同時在場,戲也就留待元旦後再排。
「今天到此為止,Tenor的同學回家多聽幾遍recording,chorus之後的entry,你們總是數錯拍子。」
指揮張Sir一下台,男孩女孩們便成群結隊地聊起天來,未有意離去。只有惠雯獨自匆匆地步出了禮堂。
事實上,打從Christmas Ball前一個禮拜開始,Stephen便每天給惠雯發短訊及MSN message,連番道歉之餘,更以近乎哀求的語氣的請她「多給自己一次機會」。分手後已一段時間,心情平伏了的她是有點心軟的,但一想到妥協意味著歷史重演,她就索性block掉他的MSN帳號,把電話丟到遠處。
整整三小時的排練,每每後排的同學叫惠雯,她一回頭,總逼不得已有零點幾幾秒與他的視線對上──要命啊,那個可憐的男孩,除了唱歌要看指揮的時間,一直都在盯著自己… …
她肯定,他準又會解釋承諾一堆堆,沒完沒了。
她上了三樓看看軒嵐她們是否還在,只見班房燈已關掉,桌上放了一些剪裁過的麻布,一些針線,還有地上放了一箱玩具般的物事。
她滿意地笑笑──只得六個人,卻要台前幕後包辦,實在很牽強。幸好這六個同學都是較有責任心的人。即使她不在,事情仍辦得不錯。
從陽臺朝禮堂望去,大家似乎散得七七八八,也不見Stephen的蹤影,她才放心走到樓下。
「Rebecca!」
「!」她沒想到,原來Stephen一直站在地下樓梯邊的轉角位等她。全校的人已走光,只得他們倆,避無可避。
「Rebecca…」他有點語塞:「你… … 好嗎?」
「不錯呀。」她垂頭急急走著,他緊緊跟在旁邊。
「聖誕節到哪玩了嗎?」
「有啊,跟Denise她們去了報佳音。」往校門的路怎麼一下子變得很遠,要拐四個彎才到… …
「是啊。那天我也在海旁… … 你唱的solo非常好聽呢。」平時用MSN交談還好,面對著何惠雯,言語一下子變得異常笨拙。
「沒有吧… …」幸好當晚他沒有前來相認,惠雯心想,不然整晚的興致給毁了。
「呃,Rebecca… … 上次的事,很對不起。」他欲拉近兩人的距離,她卻隨即走得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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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錯什麼了嗎?他也不過是以男朋友的身份,邀請她到自己的房間聽古典音樂唱片,聽他正在聲樂課學唱的,舒曼的Song Cycle Dichterliebe (中譯:聲樂套曲 詩人之戀)。一開始聽著情感還蠻抽離的,聽一下停一下,自己唱給惠雯聽,還在討論德語和翻譯。
可聽到第五首歌(Ich will meine Seele tauchen/我要將靈魂投入),卻被旋律和歌詞煽動了。與惠雯肩並肩坐在地毯上,音響播著「Wie der Kuß von ihrem Mund」(「就如她嘴唇的吻」) 一句,忽然情不自禁地從後抱著她,想親她的後頸。
如此浪漫的一刻,當然想都沒想到,惠雯居然會顫抖著掙脫開來。在那純鋼琴伴奏的一分鐘裡,無盡的疑惑和尷尬之中,惠雯遲疑了半响,還是匆忙收拾書包離開了他的房間。步出他家門時,卻不忘禮貌地向伯母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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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不用say sorry,我也有不對。」惠雯這句是真心話。
「那,你還生我的氣了嗎… …?」
不是這個問題啊。惠雯嘆了口氣,搖搖頭。
「那麼,我們可以和好如初… … ?」
惠雯又搖搖頭。
「那即是… … ?」
「Stephen,對不起,我想我自己也有問題… …」她含糊道:「我想我現在不適合談戀愛。」
「… … 我知道你現在很介意做某些事情,我應承你,你不喜歡做的事我一概不做… …」
事實上,他一直恭恭敬敬地守禮,也耐心地等到只有兩人共處一室之時,才欲與她親近。可是她就是受不了,她也不知道這種近乎本能反應的厭惡會何時消除。
無法作出任何承諾的惠雯,無奈地又搖了搖頭:「這解決不了問題,我們還是算了吧。Sorry… …」
好不容易終於步出校門。就在惠雯窘迫之際,竟見眼前不遠處一熟悉的背影,她認得那人單邊揹著的黑色背包:「不好意思,我約了朋友,再見!」
她連忙奔向救命草,叫道:「軒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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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嵐未來得及回首,便被對方一手勾住了臂彎,貼近耳語道:「快走!」
軒嵐下意識望望背面:「噢,那個,就是Stephen?」
「是… … 你就別看了吧!」惠雯一臉無奈急步著。
「他並沒有跟過來啊。」
「我跟他說我約了朋友… … 對了,我還以為你回家了呢,你剛剛在學校嗎?」
「是啊,我們大概五點半就散了,但我把這個遺漏了在班房,便回去取。」那正是上星期惠雯「下令」要讀的,李碧華的《霸王別姬》。
「噯,看完了?怎麼樣,報告一下。」
軒嵐正想說:「這好像跟文化大革命相關多一點。」可是她卻選擇了說令自己臉頰發燙的話:「你叫我看這本書,是什麼意思?」
「呃?」
「你上個星期叫我入戲一點,可是你給我這麼一本書,不正正是警告我不要太入戲麼?」
「為什麼?」惠雯一臉疑惑。事實上,她已經完全不記得故事是講什麼的。
「這部小說,講一個演虞姬的旦生… …」走到分岔路,圖書館明明在右邊,但軒嵐自然地跟著惠雯往左拐:「戲假情真地愛上了演霸王的師哥,最後釀成悲劇。那不是太入戲惹的禍嗎?」
惠雯呆了半晌,「噗」一聲笑了:「你說你怕我愛上你,還是你愛上我!」
「不知道呢。」
「你能演得那麼投入再說吧!」她狠狠搥了一下軒嵐的手臂。
「噢,原來有人打從一開始就小看我,那下星期排戲,別對我的水準有太大期望喔。」
「我哪有!要是小看你,哪會找你做拍擋!」
那純粹是因為班裡只有我比你高吧,完美主義者──軒嵐心裡那樣想著,卻沒作聲。
「謝軒嵐,你別跟我說,」惠雯突然壓低了聲線:「你的『難言之隱』,就是這件事啊?」
軒嵐倒疑惑了:「什麼『難言之隱』?」
「我叫你想像心愛的人死在你懷裡,你說有點難度,難不成… … 你怕自己愛上女孩子?」
霎時間,明明置身於車水馬龍之中,軒嵐卻什麼都聽不見──
除了寂靜中才聽得見的嗡嗡聲,還有不斷加速的心跳聲。
軒嵐心虛地瞥瞥身旁的人兒是怎樣的表情,卻發現惠雯並沒有正視著她,而是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放在不遠的路上。
「哈,你說什麼嘛,」還好沒有四目交投,不然軒嵐應該說不出話來:「才不是這個意思呢。」
「… …我當然知道啊。」惠雯低頭輕輕笑了一聲:「我也只是說笑罷。」又抬頭問軒嵐:「那你是指什麼呢?」
「我指,如果我真的,有一個心愛的人,」總算定過神來,軒嵐頓了頓,語氣認真起來:「我怎可能由她絕望地死在自己懷裡呢?」
「呃?」
「再忍辱負重,也該讓她好好活下去,不是嗎?」
惠雯愣了一下,又「噗」一聲笑了出來:「謝軒嵐,我今天得重新認識你。」
「怎麼?」
「你竟然想那麼多。我沒想到你會投入到一個設身處地的地步!」
「導演會嫌演員功夫多的嗎?」軒嵐笑著抄襲惠雯的話:「『我也只是說笑罷』,你不是對我的話認真吧?」
「哈,不敢不敢。」
步上火車橋的路上,惠雯跟軒嵐一前一後的順著下班的人流走著,中間夾著不少陌生人,二人再沒有對話,直至走到政府合署門外,惠雯與軒嵐才能逃出趕火車的洪流。
「謝謝你助我渡過一劫啦,還要送我到車站。」
「我也只是碰巧路過吧。」軒嵐笑道。
「那明天見咯,你快回去跟家人吃飯吧!」說畢,惠雯便淹沒於茫茫人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