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四年八月二日。星期一。
這將會是胡耀韻的記憶之中,印象深刻的一天。因為,這天發生了數個「人生中的第一次」。
哥哥耀輝進音樂營之前,特地找了一天,和她一起由家步行到潔靈中學,確保她認得路:「『大個女』(長大了)喇,日後自己上學去咯。」
出門前,母親把新配的家門鑰匙交給她,再三叮囑冒失的她,必須好好保管。她把鑰匙放進牛仔褲的口袋,心想,如此貼身地攜帶著,應該很安全吧。
第一次帶著鑰匙獨自出門,第一次踏進中學上課,這都是她早有心理準備的。
還有個始料不及的第一次,日後回想起來才意識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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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idging course 九點開始,耀韻八點五十分才到達禮堂門口,查看自己所屬的班別。
佈告板前站著幾個較高的女生,擋住了耀韻的視線。她們互相認識,熟絡的傾談著,遲遲未有讓開的意思,耀韻只好走到她們左邊,從 A 班的名單開始察看。還好,她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名字在最下方(姓「胡」英文拼音為 “Wu”。名單跟姓氏英文字母排列)。
A班班房在校舍左翼——名單上的指示如是說。當耀韻準備動身往左走時,她留意到右邊後方站著一個比她高半個頭的女生,目光同樣在A班的名單停了下來。見她似乎隻身一人,耀韻問她:「你也是A班的嗎?」
「喔,是呀。剛剛看到。」女生的臉青白瘦削,有著月牙般的小眼睛。她穿著印著卡通公仔的白T-shirt和卡其色的三角骨褲。
「我也是。班房在這邊,一起走吧。」
女生點點頭。兩人並肩往左走著。
「我叫 Yvonne,」耀韻主動介紹自己:「你呢?」
「Ivy。」女生問:「你來自哪間小學?」
「裘殷紀念小學。你呢?」裘殷是九龍城區的Band 1小學。
「基督教誠信小學 … … 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
耀韻沒有印象:「在哪裡的?」
「在新蒲崗。」
「原來如此。」耀韻補充道:「我的小學只有幾個人進了潔靈,但全部我都不認識的。你在這裡有認識的人嗎?」
「沒有啦。進了潔靈的就只有我一個。」誠信小學是屬於 Band 2 級別的學校,全校只有成績最好的八位同學考進了 Band 1 中學。
「這樣… … 呀!」到了走廊轉角位,耀韻只顧看著 Ivy 說話,沒留意左邊正有人捧著一個笨重的大紙箱前進,一下子撞上了那人的右手肘,踉蹌要往後跌。
幸好 Ivy 立馬扶住了她,但 Ivy 也因而重心不穩,與她一起跌倒在地。
「哎也… …」
「對不起!」意識到自己撞倒人,那人連忙把紙箱放在地上,蹲下來察看Ivy和耀韻的傷勢:「你們沒事吧?」
事實上,剛才那人只看得見Ivy,嬌小的耀韻恰好被紙箱遮擋著。
Ivy 回過神來,慶幸自己是側身著地,沒有傷及尾椎:「我還好。」
「謝謝你接著我。」耀韻由衷感激 Ivy。要是直接跌坐在地,肯定痛得路也走不了,她之前就試過一次。
「真的沒事?」那人先扶起了 Ivy:「站起來會不會痛?」
Ivy站著拍拍褲子上的沙塵,動了動雙腿:「沒問題!」
這個穿白襯衫、黑色外套和西褲的短髮女子,是老師嗎?
「那你呢?」那人再次蹲下來,伸手要扶起耀韻時,耀韻這才第一次正眼望她。
「我 … … 」當耀韻的視線,對上這人鏡框後深邃的眼眸時,她被自己瘋狂加速的心跳嚇倒,立刻低下了頭,戰戰兢兢地握住對方的手站起來:「… … 我也沒事。」
「那就好。」那人鬆了一口氣,從西褲褲袋掏出了鑰匙,開了旁邊貼著「Toilet (Staff only)」的門:「剛才真的非常抱歉。你們進去洗洗手吧,用完記得關門。我要先去上課了,不好意思。」說著,她提起地上的大紙箱離開了。
洗完手,Ivy好奇道:「那個是教 C、D 班的老師吧?好年輕耶。」她憑那人前進的方向推斷。
「大概是吧,總之不是教我們班啦。」耀韻意識到自己落寞的情緒,心虛不已:「我們快去看看 A 班的老師是誰!」說著,耀韻關了老師專用洗手間的門,拉著 Ivy 往 A 班班房邁進。
踏進班房,才發現其他同學早已到齊。班房裡就只剩下老師桌前的座位,以及靠窗最前排的座位。Ivy讓耀韻坐在老師桌前,自己則坐到最側邊,因為比較矮小的耀韻坐在正中,也不會遮檔同學看黑板的視線。
她們的班主任,是任教數學的Ms Tina Cheung。
Ms Cheung屬嬌小的類型,身高跟Ivy差不多,但她梳著高髮髻、塗了口紅,戴著圓框眼鏡,穿著一條棕色的碎花連身裙,配上米色短袖鈎花網狀上衣,予人相當老成的感覺。
耀韻急著認識新鄰座Margaret,只顧找話題聊,沒好好聽課。短短一小時二十分鐘的課,已經被Ms Cheung敲了桌子三次,警告她安靜一點,別打擾其他同學上課。
納悶地打量著嚴肅的Ms Cheung時,耀韻才發現她的輪廓柔和,長著一張惹人憐愛的娃娃臉,直覺她是可以私下親近的對象。
二十分鐘小休過後,就是英文課。
任教A班英文的Ms Florence Tsui身材高挑,穿著淺色裇衫西褲;大方臉上,細小的五官配上方框眼鏡,加上一頭短髮,顯得精明勢利。她看上去肯定比Ms Cheung以及早上碰見的老師年長,說起話來聲如洪鐘,有一種非要人聽她說話不可的氣勢,同學們很自然就安靜下來。
Ms Tsui沒像Ms Cheung那般使用揚聲器,而是直接從喉嚨喊出來。耀韻坐在最接近她的位置,覺得自己的耳朵是活受罪了,再沒有跟誰閑聊的意慾。
終於捱到中午放學,耀韻問誰有興趣一起到德國熱狗屋吃午餐,Margaret和Ivy都說要回家吃飯,倒是Ivy的鄰座Cathy答應了一起去。
德國熱狗屋如常大排長龍。兩個女孩在輪候之際,閑聊起來。耀韻這才知道Cathy住沙田,完全不熟悉潔靈這一帶的食肆。她們又談起小學時參加的課外活動,原來Cathy也有參加合唱團,兩人就約定潔靈合唱團招募時一同去試音。
享用過美味的熱狗配薯條後,反正順路,耀韻就陪Cathy走到窩打老道的81C巴士站。
與車上的Cathy揮手道別後,耀韻準備步行回家,下意識摸摸褲袋,才赫然發現家門鑰匙不見了。
糟了,什麼時候丟失的?
待在學校的整個早上,以及放學後和Cathy買熱狗時,她都沒有碰過褲袋,故她不能確定,哪一刻鑰匙仍然存在。
難不成是今早被撞倒時… …
該死啊!怎麼都沒發現呢?果然我是冒失鬼,怪不得媽媽擔心。😭😭😭
耀韻別無選擇,只好跑回潔靈。
到達校門時,已經一時十分,校園一片清靜,同學們都已經離開了。
若有人拾到失物,應該會交給校務處?耀韻走到校務處,但校務處櫃檯沒有人。
她只好沿著早上走過的路,地毯式搜索一遍。路上一個人都沒碰見。
走到今早被碰撞的轉角位,她隱約聽得見室內有談話聲。往左轉後,她發現左邊牆壁上有一道標著「Staff Room」的門,對話聲就是從裡面傳出來的。告示是用紙做的,不像班房的不銹鋼門牌,似乎是臨時的安排。
她試著敲門求救。
「Coming!」
呀!這是Ms Cheung的聲音!
開門的,是已經卸掉口紅的Ms Cheung。她一見是耀韻,嚇了一跳:「Yvonne?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不見了家的門匙,應該是在學校丟失的。校務處沒有人,我到處找也找不著… …」
「門匙?」Ms Cheung似乎想起了什麼:「是不是方柄、沒有掛著任何東西的?」
「是呀!」耀韻眼睛一亮:「你有見過?」
Ms Cheung轉身問房間內的同伴:「Lorraine在break的時候拾到的鑰匙,在哪裡?」
「好像交到校務處了。」Ms Cheung身後,一個穿著白T-shirt加黑色track褲的大男孩走了過來:「怎麼了?」
等等!不!
耀韻傻了眼——那正正是今早穿著正式服裝撞倒她的老師!!
「誒?」對方先開口:「是你?」
「咦… …?」耀韻的臉頰似被火燒一般:「你是… …?」
「呀,我是 Jack… …」
「她是C班的班主任Ms Jacky Tse。你叫她Ms Tse就好。」Ms Cheung搶著說:「Yvonne是我A班的學生。」兩人在Ms Cheung正式介紹下,點頭打了招呼。
「那,我跟你到校務處確認一下?」聽Ms Cheung交代了原委之後,Jacky,不,”Ms Tse”提議道。
“Ms Tse”和耀韻到了校務處,依然沒有人,似乎校工們已離開了。
“Ms Tse”翻開櫃檯上繫著紅色尼龍繩的紅黑硬皮簿:「Lorraine Lau,10:35AM,key,Outside G/F staff toilet… … 真的在這裡。」她感到十分抱歉:「失物都被鎖在校務處櫃檯的,要待持鑰匙的嫻姐到來,才可取回。看來要等明天了。真對不起,給你帶來這麼大麻煩。」
「不打緊… …」耀韻心情複雜:「只是,學校幾點關門呢?家裡四點之後,才有人開門給我… …」
「兩點。呃… …」”Ms Tse”看看手錶:「不過正門關了,還是可以從側門走的啦。」
(註:在第十六章,惠雯就是哭著從側門逃出校園的)
說著,”Ms Tse”又帶耀韻回到Staff Room,然後把Ms Cheung拉到一邊去商量事情。
背對著耀韻的Ms Cheung,一直低聲說話,”Ms Tse”則不住唯唯諾諾地點頭,直到Ms Cheung拍了她的手肘一下,”Ms Tse”終於忍俊不禁。
隱約聽見Ms Cheung好像在說「不要破功」… …???
當耀韻看見她右邊臉上兩顆酒窩時,她也留意到耀韻的注視,隨即收歛起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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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談判」完畢後,Ms Cheung走過來對耀韻說:「我現在要走了,但Ms Tse說可以陪你到四點。圖書館今天沒開,但我可以借Ms Tse圖書館的鑰匙。你就乖乖地和她待在圖書館看書,可不?」
「我會乖的!」耀韻答應Ms Cheung,也不忘在她面前感謝”Ms Tse”:「謝謝你… …」
「沒關係。」”Ms Tse”帶著耀韻離開Staff Room:「那Ms Cheung,明天見咯。」
耀韻知道,她只需要裝乖裝到離開Ms Cheung視線範圍之後。
因為,”Ms Tse”綻放笑容的那一刻,已經「破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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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y!」
「嗯?」”Ms Tse”下意識應了耀韻,才想起這並不妥:「呃,叫我Ms Tse。」
「就只有你和我在嘛。有其他人在,我一定會尊師重道的。」
「… …」看來”Ms Tse”也不習慣老師的稱呼,輕易屈服了:「唉,好啦,你得說話算話。」
Yes. 完成了侵略的第一步。
「一定。」耀韻又問:「你和Ms Cheung是仍在校的學生吧?你們幾年級喔?」
「這個,等你完成了bridging course再告訴你。」
「好啦。」耀韻想了想,又說:「唉,我哥去了音樂營玩,不然一早就過來接我,不用麻煩你了。」
「音樂營?」這話題引起了Jacky的興趣:「七日六夜在北潭涌那個?」
「咦,你知道?」
「我… … 朋友也去了,所以聽說過。我自己沒有玩音樂。」
「喔,你朋友是參加哪個團?合唱?弦樂?」
「合唱團吧。」
「喔,那你朋友可能會見到我哥呢,他也是參加合唱團。」
「咦。」似乎這是她有興趣的話題:「你哥多大喔?」
「就大我三年,今年升中四。」
「這樣… …」Jacky若有所思。
「那Jacky你呢?有兄弟姊妹嗎?」
「我有妹妹和弟弟。」
「和你年紀差得遠嗎?」
「我妹小我兩年,弟弟小我八年啦。」
「八年,差很遠耶。你弟弟幾年級?」
「… … 」對方顯然洞悉了自己的意圖,兩顆酒渦在右邊臉頰若隱若現:「我就說,暑假完了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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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圖書館,耀韻總算乖乖靜了下來,只是跟在Jacky身後,看她取什麼書看。
過了大半小時,對方終於忍不住問:「你怎麼一直跟著我?」
「想知道Jacky覺得什麼書好看嘛。」
「你自己沒任何有興趣的書嗎?」
「… … 英文好深,我都讀不懂。」
Jacky似乎這才想起耀韻還未正式是中學生,在英文中學的圖書館找不到想看的書,是正常不過的事。
「呀,對不起,中文書櫃在那邊,我帶你過去吧,不過書很少就是。」
所謂的「少」,還是佔了四大個書櫃。
「你都不看中文書嗎?」耀韻問Jacky。
「我平時都看中文書多呀。只是,這裡的中文書,好久才添置一次。我全都讀過了。」
全都讀過了?
「… … 那,你可以介紹一本書給我嗎?」
「好。你愛看什麼書?」
耀韻一臉窘困:「… … 我,平時都在看漫畫。」
「什麼類型的?」
「嗯… … 偵探、科幻的?」
Jacky聽了,繞到第二排的書櫃,為她挑了一本《Q版特工》(梁科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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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耀韻久久未能入睡。Jacky的身影,她笑起來那兩顆可愛的酒渦,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
Jacky截然不同的兩個型像,讓她想起了《美少女戰士》裡的天王遙(天王はるか/Salor Uranus)。
若果Jacky是天王遙,她大概只是豆釘兔(ちびうさ)?
跟著Jacky到圖書館並非亳無收獲,至少從她駐足閱讀的書櫃分類,耀韻知道她喜歡偵探類的小說,以及科學相關的書(因為真的記不住英文書名,就只知道類型了)。
她喜歡偵探漫畫,但漫畫跟小說之間就有道鴻溝。
但,那有什麼不好呢?明明對方是老師,與自己有極大差距,才是理所當然的,怎麼要因此感到失落呢?
看Jacky在圖書館被自己煩擾到看不成書,仍主動送她回家,怕她家人不在,要自己一個在街上等著,就是出於對小妹妹的愛護。有這樣的特權不好嗎?
怎麼第一次見這個人,就沒有來地對她產生興趣,想親近她、了解她,心情隨著與她距離的變動而七上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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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她覺得作為被寵的豆釘兔滿好的。
何解這天她忽然想變得優雅一點、成熟一點、有智慧一點,更像一點《美少女戰士》裡那綠色長髮、擅長拉小提琴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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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回想起來,才意識到這是生命中第一次,亦是絕無僅有的
一見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