昐望著有二人獨處的機會,好不容易待到午飯時間,才發現惠雯要去IC排練。

「放學校IMC排練我會早點走。」惠雯的眼神,蕩漾著一種難言的溫柔:「你在班房等我。」

察覺到兩人的關係一下子改變了,軒嵐聽著自己加速的心跳,輕輕「嗯」了一聲。惠雯笑笑,便和Shirley匆匆買外賣飯盒去。

下午的課堂,伊人又回到身旁,心裡許許多多的說話,似在發聲卻又十分模糊。在IMC排練結東後有限的時間裡,她可以說多少話?

放學鐘聲響起,惠雯就趕著離去,跟往常不同的是,她沒有把書包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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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時多了,校工到來把黑板擦淨:「同學仔,這麼勤力溫習啊,還不回家?」

「沒有啦,在等朋友。」軒嵐應道。

「哦,這樣子。」她下意識走到燈掣箱旁,但見到軒嵐在看書,不忍打擾:「走之前記得幫我關燈喔。」

「好的。」

校工離開了課室之後,軒嵐主動把燈關掉,把門虛掩 — — 這個鐘數在等著惠雯,她不想那麼顯眼。

卻在把門推近門框的時候,感到一鼓相反方向的力。

看到門外的人的臉,還沒來得及反應之際,就被推到門後緊緊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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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頸突如其來的負重,和胸口的壓力,讓軒嵐一陣錯愕。

「謝軒嵐,這… … 」伏在她的肩上,惠雯問道:「是真的嗎?」

浸淫在對方的髮香裡,軒嵐覺得時空像凍結了,只有重重的心跳聲提醒著她時間的流逝。

好一陣子,她才感覺到自己之於對方的吸引力,輕輕回抱。

擁抱就是這麼有趣的一個動作 — — 靠得那麼近,卻偏偏看不到對方臉上的表情。

這世上也沒有人見證她們臉上的表情 — — 門外還是窗外有人,都剛巧窺探不見這個位置。

「是真的嗎?」惠雯柔聲地,卻又逼切地問道。

「是真的啊。」明明感覺如夢中一般,軒嵐還是那麼應道,放棄了最後一次反悔的機會。

意識到胸口壓力的來源,抱著惠雯後背的手臂竟有衝動愈收愈緊、愈滑愈低,想把她整個人都抱著 — — 軒嵐想都沒想到,原來自己會有這種貪念… …

惠雯卻在意想不到的一刻鬆開了手,一臉俏皮道:「快走,趁Choir練習還沒完。」

要在其他人作鳥獸散之前。

兩人連忙揹起書包,默契地保持著距離步出校門,走上培正道的山坡。

離開了學校外牆所及範圍,路人相對地少了,惠雯藏在長抽冷衫的手,才輕輕伸出來勾住軒嵐的手臂。

以往慣常的同一個動作,在對方表明心跡後,意義完全不一樣了 — — 兩人臉頰登時一陣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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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我,是我,她,是她。可當下,何惠雯和我,成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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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是什麼時候的事?」還是惠雯先開口。

「呃?」

「我說你啊。」

軒嵐自己也說不清。她很清楚記得,聖誕假前在圖書館裡打打鬧鬧的那個黃昏,她怎樣逼自己向內心坦白了。但這肯定在她有自我意識前就萌芽了吧… …?

「這種問題,不該是『問者先答』嗎?」

「嗯… … 」惠雯沒有爭辯,只是難為情地抿了抿唇:「我怕我說了,會嚇倒你啊。」

橫過了佛光街的馬路,軒嵐想沿常盛街走,卻發現惠雯要轉右往山坡上去:「等等,九龍塘在那邊吧?」

「我想送你回家。」

送我回家?

這樣的話,軒嵐好像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

「不好吧,這個方向,地鐵站也沒一個。你要送我回家之後,我再把你送回家嗎?」

「喂,謝軒嵐,你在堅持什麼。咱們都是女生,你幹啥要對我擺出紳士風度。」

「但要讓你一個人走不熟悉的路回家,我做不出來喔。」軒嵐把惠雯扳回公主道的方向:「下次吧,找個天還亮的時候。」

惠雯笑了笑,心道,摸不著路她可以乘計程車啦。不過未來的日子還多著,何須急於一時?

「那好。要說話算話喔。」

常盛街狹窄的行人路,路人不多,車輛駛過旁邊四條行車道的聲音卻大得很,話也要高聲說才聽得見。

「那… … 」軒嵐提高了聲線,問了她很想知道的問題:「那會嚇倒我的話,你好像還未說?」

「嗯… … 」惠雯盯著軒嵐的臉:「如果我說,在找你跟我演霸王別姬之前,你會不會很意外?」

霸王別姬之前?

腦裡浮現起當時惠雯帶點霸道的笑意:「你要做我的西楚霸王,不得推搪!」 — — 原來她已經喜歡上我了… …?

「果然被嚇到了啊,你這表情。」惠雯把軒嵐心上的事都說了出來:「你是在想,那時候我和Stephen才分開不久吧?」

也不盡然,但軒嵐不置可否看著她,讓她繼續說:「不知道你聽了會怎麼想我,但我還是想向你坦白。我想,我在和Stephen一起的時候,其實已經喜歡你了,但那時我並不知道真正喜歡的感覺原來是那樣。」

「那,為什麼會突然知道?」軒嵐當真蠻意外的。

「我還是到很後來才意識到… … 怎麼說呢?以前和Stephen還有其他ex一起的時候,我沒有那種時間過得很快的感覺,可是和你說起話來,不知怎的,無論說什麼,時間都好像不夠用似的… … 」惠雯自嘲地笑了一聲:「那時我還自欺道,難得碰上一個那麼厲害,又不會跟我比較的女生,我定要做她的好閨蜜。拖你下水參加中史劇比賽,想親近你多一點,只是想更了解你,做個稱職的好友而已… … 可到頭來,作閨蜜的話,日後你出嫁的時候,我要做你伴娘,會是怎麼個光景?」

「這也完全超出我想像範圍。」軒嵐也笑了:「想像不來,不出奇啊。」

「不,我是想說,我才不會替你高興,而且會非常非常妒忌那個和你在一起的人。Tina和Shirley也對我很好呀,場景裡換了是她們,一切可變得順理成章。我從來沒有想要獨佔她們。」

「那之前和你在一起的男生呢?你不也會想獨佔他們嗎?」

「那時候嘛,大夥兒在的時候,話題很難深入,所以我是會對獨處的時間有點期待的。」惠雯思忖道:「但其實和他們獨處的時候,我是不太自在的。怎麼說呢?回想起來,我像為著發掘有趣的事情,在試探對方。」想知道在要終結之前,他們可以談多少音樂文學歷史… …

「我一直以為,這種欲望就是愛情,可碰上你才發覺,不是這麼一回事。」

見軒嵐默然不語,惠雯又問:「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壞?和一個人拍拖的時候喜歡著別人。」

軒嵐似笑而笑:「你是有點壞,但不是這個原因… … 那天你要我借《霸王別姬》來讀,還說愛情是會教人上癮的毒品,竟是你一直成不了癮,試著要荼毒我?」

「不是這樣呀!」惠雯急道:「我說的這些都是後來反覆思量的結論。那時候,我連自己的感覺也沒搞清楚啊。事實上,叫你讀《霸王別姬》的時候,我根本記不起電影中的內容。找你演舞台劇時,也只是好奇找你演會有什麼效果而已… … 我是幾乎到了演出的那段時間,才忽然意識到我多麼捨不得這一切,像和你這緊密的連結,一下子就要斷了… … 」

回想起那時的傷感,聲線一下子變得柔和:「還記得我問你會不會因為我台上出錯而生氣嗎?我想你大概不會料到,回家之後我哭了一整夜。我是真的很怕會在台上哭了出來。」

所以台上一吻,純粹是情之所至的表現?看著惠雯幽幽地凝望著自己,軒嵐有想把她擁入懷的衝動,可當著路上的行人,她只得以左手輕輕握著惠雯勾在她右臂的手,然後感覺到對方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指。

「可多虧在台上那麼一亂,我才發現… … 有些人原來一直口是心非。」惠雯調皮地笑說。

「誰?」

「你說呢?有些人老是說她什麼都不在乎,可是… … 」她湊了軒嵐耳邊,以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量說出軒嵐心裡的秘密:「不在乎又會連演服都沒換就跟我衝了出去?不在乎又會在 Ms Yip 說調位那時如此反應?回想起一路以來的許多事情,一下子恍然大悟 — — 要不是在乎我,你會那麼做?然後我就想,是不是因為我曾經男生在一起,才教人口是心非。」女生之間的友誼再如膠似漆,還是從未有一人會如此縱容她的任性。

軒嵐頓覺一陣暈眩,像被她點中了哪個穴道似的:「是在乎你,但當你是好朋友,不行嗎?」

「是可以呀。」惠雯得意道:「好朋友吃了我作的朱古力,說句謝謝就很足夠啊。」

軒嵐無言以對的失笑了 — — 自己想著要「拯救」別人,到頭來自己的糾結卻是被看得清清楚楚。惠雯竟是抱著同樣要「拯救」她的心,才送了她那顆朱古力。

「我都向你坦白了,你是時候回答我啦。」期待著聽故事,惠雯雀躍起來:「什麼時候的事?」

軒嵐嘆道:「你不是什麼都看穿了嗎?」

「但那是我有意識之後才察覺的事吧?那即是在更早以前的事… …?」

「嗯… … 」軒嵐想了想,笑道:「明明就是在台上給親了之後被迷惑了。」

「喂!」惠雯使勁捏了軒嵐手臂一把:「你是要這樣敷衍我嗎?我都那麼認真告訴你了!」

「俗語不是有句什麼『日久生情』嗎?日積月累的事,很難畫一條界線啊。」那不全然是真話,軒嵐心裡知道。

「那你有對Tina『日久生情』嗎?」

「沒有。」

「可你明明和她相識和同班的時間都要比我長耶。」

「我這兩年跟她說的話,加起來都沒有跟你講的四分之一啊。」

「所以如果有另一個女生比我跟你說更多話,你就會更喜歡她嗎?」

「呃,我想不會吧?」

「為什麼?」

「『日久生情』始終要是對象適合才會發生?」

「… … 」惠雯不服氣扁著咀。

「真的那麼要緊嗎?」軒嵐見她軟化了下來,語重心長道:「不管那是什麼時候開始存在的,我們當下,就在這裡。這不是比一切都重要嗎?」

她不想說,也許早在中一級時望見台上的惠雯第一眼,今天的因果已經種下。

聽著軒嵐的話,惠雯點點頭,心裡蕩漾著一種難言的感動。

兩人沉默良久,惠雯才開口道:

「所以,你是我第一個。」

「你也是。」

軒嵐那麼一句淡淡的話,把惠雯內心長久以來空虛的那一部份,瞬間填得滿滿的。

拷問愛情之獨特性,根本是徒然,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可理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