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 」好不容易才拔掉卡在鐵閘的鑰匙,軒嵐踉蹌推開家門,喘著氣道:「對不起… 遲了回來。」

母親自顧自夾著餸,捧著飯碗的友嵐和俊霖都傻了眼看著他們大姊。

「家姐,這麼冷,你只穿背心冷衫還滴著汗哪…?」

正想走進睡房放下書包,母親忽道:「放學溜到哪裡去了?這陣子老是晚回家,要全家等你吃完飯才洗碗嗎?」

洗碗的是我又不是你,有什麼問題呢 — — 之前被罵的時候軒嵐心裡會有所不忿,但當下面對著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母親,還有桌上只剩下一小半的三碟餸,一陣怪異的罪惡感竟湧上心頭… …

她瞞著本應是最親近、和她血脈相連的人,與另一個女孩子築起了更緊密的連結… …

惠雯與她之間的愛情,是她要小心翼翼地藏到衣柜深處,不能被她們發現的秘密。

「… 和同學談功課,忘了時間。」心虛地撒了謊。想起何惠雯那麼多課後活動,這種事只會不斷發生,不禁頭痛起來:「對不起,我下次預早知道會晚回來的話,會先跟你說。」

幸好明天是柏瑞書院的男生來潔靈女中預演校際音樂節合唱團比賽曲目的日子,放學後她沒有任何排練。

至少,明天不用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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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碗碟,連灶頭都不厭其煩抹了一遍。彷彿想以額外的體力勞動,抵償她的罪孽。

罪惡感的來源,不僅來自對家人的隱瞞,還有一些想法,她不敢對惠雯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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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明天見咯。」走到火車站閘口處,惠雯勾在軒嵐臂上的手,滑到對方手心捏了一下,正要鬆開,卻被軒嵐輕輕地抓住了手指。

「怎麼啦?」訝異於對方的主動,惠雯臉紅起來,以僅僅讓軒嵐聽得見的聲量道:「明天就見了喔。」

惠雯含苞待放的淺笑,讓軒嵐一剎那間明白了那些飛蛾撲火的男孩子們。

還以為自己算思慮得周詳了,竟沒料想到,某些感官一旦解禁,會是如此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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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會其他時間你都可以走神,但IMC唱【遺忘】的時候你要好好聽著喔。」

「怎麼就只是一首?」軒嵐記得IMC有不只一首歌,還有惠雯也是Senior Girls Choir的成員吧?

「這首有我solo,呵呵。」說罷,惠雯往軒嵐手裡塞了張紙條,一揮腦勺綁著鮮藍色蝴蝶結的馬尾,跟合唱團的伙伴們揚長而去。

攤開一看,一行行密麻麻秀麗的字句 — —

「【遺忘】|曲:黃友棣|詞:鍾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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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校際音樂節預演,潔靈的中一女生們總是會犯同一個低級錯誤,然後被副校長教訓一番。明年升班了,就幸災樂禍地期待下一屆的女生重蹈覆徹 — —

聽了Senior Boys Choir沉穩的演出,Junior Boys Choir的小男生一開聲唱,纖幼悠揚的高音已教中一的女生們瞪大雙眼了,到中段飆高音的時候,他們的高音比自己還要尖!還要高!還要幼細!這些真是男生嗎!!!

是會有為數不少首次見識男童聲合唱的中一女生,由衷地、驚訝地「嘩」一聲叫了出來… …

媽呀,好失禮。

Tina和Emily相視苦笑 — — 副校訓誨模式又會在下週週會啟動。

半天的合唱團表演,在司儀沒好好介紹曲目又沒有場刊的情況之下,要集中精神聽並不容易。軒嵐即使第一次聽Junior Boys Choir都沒任何反應,何況現在?對她而言,一連串的表演都是差不多的。

直至她聽見一段恍恍惚惚,平行五度和平行四度上下反覆交替的前奏,像被千絲萬縷纏繞著,看不見曙光的深沉 — —

「遺忘… … 遺忘… …」低沉的男聲道出了曲目。

軒嵐仔細地讀著惠雯寫的字 — —

「若我不能遺忘

這纖小軀體

又怎載得起如許沉重憂傷… …」

真鬼魅的旋律啊。聽著,軒嵐腦裡竟浮現出一個纖弱女子,安躺於鋪滿綠葉的棺木裡。

這首歌是講喪偶的嗎?又好像不是這回事 — —

「人說愛情故事

值得終身想念

但是我啊,只想把它遺 — — 忘 — — 」

速度頗慢,普通話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時,軒嵐竟打了一個寒噤。

「遺忘… … 遺忘… …」

「隔岸的野火在燒 冷風裡樹枝在搖

我終夜躑躅堤上 只為追尋遺忘

但是你啊 卻似天上的星光

終夜繞著我徜徉

終夜繞著我

終夜繞著我

終夜繞著我 徜徉」

Déjà vu

這首歌她肯定是第一次聽,但怎麼,歌詞裡描寫的內心掙扎會讓軒嵐覺得似曾相識?

「遺忘… … 遺忘… … 遺忘… …

隔岸的野火已滅 夜風裡虫聲四起

露濕苔痕 星月將沉」

在她集中力繃緊得快要斷裂之際,鋼琴伴奏突然變得輕快 — —

「誰能將浮雲化作雙翼

載我向遺忘的宮殿飛去…」

遺忘的奢想,就這麼兩句,又回到激昂的吶喊:

「有時我恨這顆心是活

是會跳躍 是會痛苦…

但我又怕遺忘的宮殿喲

就連痛苦亦付闕如」

是情願痛苦也不願捨割記憶裡那一塊嗎?

可能,根本無路可退 — —

「迎接這痛苦吧!

迎接這痛苦吧!

生命如像一瓢清水

我寧飲下這盞 我寧飲下這盞苦杯…」

整首歌一下子到達了高潮,厚厚的混聲卻像一根根絲層層剝落,只剩下中心一把清澈的女高音在半空迴蕩 — —

「啊… …」

像痛苦又抑制的吶喊,惠雯的歌聲從高處徐徐滑落,竟讓軒嵐有被叫喚的錯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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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琴抬起了頭,準備敲琴擊承接獨唱的結束。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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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不能遺忘

這纖小軀體

又怎載得起如許沉重憂傷

人說愛情故事 值得終身想念

我還是啊 只想把它遺忘

遺忘 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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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悲傷的一首歌啊…」身旁的Tina一邊鼓掌一邊感歎道。

「可是他們唱得遠遠不夠悲情吧,甚至有點強說愁的意味。」Emily亳無壓低自己聲線的意識,坦白地批評道:「這個年紀有誰經歷過愛情呢?想像出來的悲情,聽著都覺得空洞。」

軒嵐想問她們,到底怎樣詮釋這首歌,然而一陣心悸,把疑問都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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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becca, 唱得很好喔!」 一見何惠雯回到課室,Tina讚道。

「…沒有的事。」何惠雯面有難色的,低著頭回到自己的座位收拾書包。

就知道身後Janice她們的耳語是在談論自己──基本上表演完一下台,就已經聽見她們在揶揄自己:什麼表演慾過盛、將獨唱無限延長…

「怎麼回事?」Tina察覺她神色有異,問道。

「就是太緊張,臨場失手了吧。」惠雯說著,眼神空蕩蕩的掃了軒嵐一眼。

「不要緊吧, 今天只是預演而已。」

「對丫,反正又不是比賽!」惠雯深深吸了口氣,重展笑顏:「終於不用練歌,可以早點回家!」

「那一起走吧。今天中樂團也沒有練習。」Tina樂道:「Jacky,要不要一起回家?」

「呀?」軒嵐心裏盤算著要單獨問惠雯的事,一時走了神。

「好呀,走咯。」惠雯給Tina挽著手時,連忙向軒嵐使了個眼色。三人走到校門,Tina正要鬆開手向惠雯說再見,對方忽道:「Jacky你上次跟我提過那本力學參考書,可以和我一起上中央圖書館找嗎?難得我有時間。」

「呀?」沒想到惠雯會如此直接撇開別人:「可以呀。」

兩人和好如初了?Tina愣了一下::「那,Jacky,我先回家咯。明天見。」

「嗯,明天見。」待Tina一轉身,惠雯便緊緊挽住了軒嵐的手臂:「這回,你要告訴我你家在哪。」

「就Tina走的那個方向啊。」軒嵐苦笑道。

「那,你先陪我上圖書館。」

「但圖書館要保持肅靜喔。」

過了馬路,乘扶手電梯上圖書館的時候,軒嵐問:「剛才表演,你說失誤的事,還好吧?」

惠雯沒作聲。到了圖書館那層,卻拉著她往右邊的籃球場方向走去,走到了文福道,才開口:「你知道【遺忘】說的是怎樣的故事嗎?」

「失去了所愛的痛苦嗎?」軒嵐困惑道:「但我就想不通,歌詞起首那句:『若我不能遺忘這纖小軀體』,主角所愛的人是離開了人世嗎?已故的人,又何必逼自己忘記?」

「嘿!連你都搞亂了這句,上次我向Ms Lai投訴時,她就不相信有問題!」

「你上次投訴什麼了?」

「我就說大家不應該在『纖小軀體』之後換氣啊,句子斷在不該斷的地方。」

「咦?」

「整句應該是:『這纖小軀體又怎載得起如許沉重憂傷』啊。」

— — 若我不能遺忘,這纖小軀體又怎載得起如許沉重憂傷?

原來「纖小軀體」,指的是作詞者本人嗎?

觀察著軒嵐表情的轉變,惠雯幽幽道:「那你明白了吧?據說,寫【遺忘】這首詩的女詩人,愛上了在她病重時照料她的醫生,可對方是有婦之夫,她不忍破壞對方的家庭,唯有獨自承受思念之苦,黯然離去。」

「是這樣啊……」這些軒嵐預想的有點出入,但前面後理總算解得通了:「那,你在唱獨唱那一段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呢?」

「我啊,之前排練唱的時候,我都是在……想著你啊。」

「噯?」這並非出乎意料的答案,但軒嵐還是想聽惠雯說下去。

「想著明明喜歡你,卻不敢對你說,怕一旦說了連朋友都做不成… … 想著不久將來我們就要道揚鑣,也只能以朋友的名份想念著你。」

但是你啊 卻似天上的星光

終夜繞著我徜徉

終夜繞著我

終夜繞著我

終夜繞著我徜徉

【遺忘】的故事裡面,就僅只單相思的苦痛嗎?難道,醫生對作者就沒有感情?不正是因為拋妻棄子、貪戀人夫都是為世人所不齒的行為,作者才要遺忘這值得終身想念的愛情故事?

惠雯沒察覺軒嵐臉上閃過的一絲失落,只顧沉醉於自己的心思:「可是嘛,昨天以後,世界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我又何須獨自『飲下這盞苦杯』呢?於是唱到那個位時,一下子走了神。把情感扳回正路時,已經唱慢了兩拍。」

這次失誤,使得平素沉默寡言的司琴Wilson,也特地慰問了她一句。他只是疑惑,過往幾次排練,明明彼此已經不用交換眼神也能同步,是什麼打斷了他與她之間的默契?

女同學們對她的批評,則不太留情面。

「結果,我被Janice她們說表演慾強,故意拖慢來唱… …」見軒嵐無動於衷,惠雯雙手把軒嵐的手臂抱在胸前,湊近她耳邊嬌嗔道:「所以,都是你不好喔~」

軒嵐心裡落了個空,似笑非笑道:「明明就是你亂挑幻想對象之過,還抵賴。」

「我那時候覺得你是十年如一日的人嘛,怎知你會突然因為一顆朱古力變卦的?」

「是我不好,」軒嵐勉強擠出了笑容:「早知如此,就當你真是用光了杏仁,然後我又那麼幸運拿了用酒心充數的朱古力算了。」

「當然是你不好。我沒想到會這樣,所以剩餘的酒心朱古力都給哥哥吃掉了。」起勁說罷,惠雯的聲線忽然輕柔得像一根羽毛在軒嵐耳邊飄過:「你現在,是要反悔嗎?」

軒嵐很想嘆一口氣,但看著對方白晢的臉龐,就依在肩上距離唇邊不到兩寸的距離,於心不忍地把那口氣嚥下了:「我哪敢呢?」

此時,山坡上有兩婆孫牽著手迎面而來。婆婆見著如膠似漆的兩人,不知道是否回想起少女時代與閏蜜的快樂時光,臉上泛起了一絲眷顧的微笑。而她的年幼的小孫子,見有漂亮姊姊打量著她,眼珠子骨碌骨碌的向惠雯打著眼色,逗得她忍不住笑著跟他招了招手。

「小朋友真可愛哩。」待她們擦身而過之後,惠雯道。

「是啊。」軒嵐倒是在想著婆婆的笑容。

眼前的畫面,如此和諧美好,讓軒嵐有很夢幻的感覺。

但她知道,終有一天,要從夢中醒過來,踏實地面對這個世界。

何惠雯啊,我們兩個女孩子,真的可以一輩子單純地牽著手走下去嗎?

當下我們在別人眼中是同窗、是好友,理所當然地可以手牽手在一起。可往後我們還可以同樣的身份,掩飾著不為世人所認同的禁忌之戀,守在對方身旁嗎?

看著惠雯甜絲絲的笑容,這些問題,終究問不出口,怕有些事情一旦道破了,眼前的美好就會支離破碎。

[1] 附上黃友棣【遺忘】女聲獨唱版(范宇文),比合唱較有feel:https://youtu.be/QsuIVnHi1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