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雯舟車勞頓兼唱了半天的歌,滿臉倦容,軒嵐不忍她為著跟自己聊天走許多路,堅持送她回家。

進了火車,兩人靠著車門的扶手站著。「不知道哥哥在不在家。要是不在,明天你還是有機會見到他的。」再怎麼忙,惠雯的家長日,身為監護人的兄長還是會去。

「那見到你哥,你會怎樣介紹我?」這跟兩天前通電想問的問題,其實是一樣的。

「呀,我會跟我哥說… … 」惠雯俏皮地「哼」了一聲:「這個就是老和我爭全級第一的謝軒嵐,超級可惡的!」

「那,」心裡又落了個空:「千萬別讓他見到你跟我黏在一起。」

「哈,他才不管。我希望你不會討厭他就是。」

「怎麼會討厭?」兄兼父職,軒嵐覺得很了不起啊。

「我哥人很聰明,因此有點自負,也有點固執。」惠雯笑道:「他小學的時候跳過級,十九歲就得了大學學位,總是被大家覺得很了不起。」

「你不認同嗎?」

「哈,跳級是個人選擇吧?我喜歡的話,我也可以跳級的,但我不會這樣做。換著你也不會吧?」

軒嵐搖搖頭。她是有在新聞知道有跳級這回事,但所讀的學校似乎沒有先例,所以她壓根兒沒想過。

「要是課業方面應付自如,大可花心力學習其他東西啊,怎麼竟把時間投放在追趕比自己多學習一年的人上呢?自我懂事以來,就知他只醉心數學和編程,連科學都不特別喜歡,學小提琴又半斷而廢… …」

「感覺上還是很厲害的人啊。」惠雯的哥哥,似乎是做起事來很專心致志的人。

「是的,唉。」惠雯嘆道:「要不是父母意外過身,他也許能在軟件工程界有更多發展的。現在他一下子被逼要做大人,照顧我… …」說到這,她欲言又止:「有些事情,到了家我再跟你說。」

所以,今天是有機會進惠雯家裡,不是在門外就告別的?

「我真的覺得,他可以過比較好的日子。」

他的本業不已是他所鍾愛的範疇嗎?「要是他已經在做喜歡做的事,說不定這已是他想要過的生活了呢?」

「唉,你知道更多就會明白的了。」惠雯回歸正題:「總之無論如何,你不可以討厭他,因為他很疼我。」

「當然知道。」軒嵐從來哪有討厭過什麼人?「你怎麼把他說得很可怕的樣子。」

「因為我有時也會怕他喔。」惠雯笑道。

火車到九龍塘站了。她們離開了往地鐵站的方向走的人群,逆流走出火車站根德道的出口。即使路上滿是剛放學的中小學生,沒有高樓大廈,比起清晨杳無人煙的何文田,九龍塘的藍天還是更寬闊。

路旁的住宅,全被單調的圍牆包圍著,乍看之下,有種內裡似乎也一樣沉悶的錯覺。

「到咯。」走了幾分鐘,惠雯掏出鑰匙打開了其中一道黑色的閘門——

迎面的是關著門的車房,連著一棟很別緻的兩層洋房——棗紅色的屋頂,米白的外牆,門口旁邊有個小草坪。

進了屋內,兩人在玄關脫掉鞋子時,軒嵐聽見屋內有聲音:「你哥在家?」

「還沒有呢。」哥哥的拖鞋還置在鞋架上。「進來吧。」惠雯拉著軒嵐走進客廳。

明明早已叫自己作好心理準備,看到什麼都不用驚訝,視覺衝擊還是讓軒嵐愣在原地… …

光是客廳,已經是自己家所有房間加起來兩、三倍的面積了。五人座的L型真皮沙發,牆邊的六十吋晶液電視,與貼牆的書櫃、璧畫,還有被紅絨布裹著的直立式鋼琴,落落大方地散落在客廳,不過佔了少許位置,餘下的空間,也許給惠雯練習芭蕾舞仍綽綽有餘。

「要喝點東西嗎?我給你泡杯洋甘菊茶。」惠雯帶軒嵐走進了飯廳,軒嵐看得見聲音的來源了——惠雯家的菲藉傭人,正在抹飯廳那古色古香的英式芳咖啡大餐桌。

走進廚房前,惠雯跟傭人介紹來賓:「Hi Jana. This is my friend Jacky.」

Jana比惠雯矮半個頭,巴掌臉上明亮的眼睛,在褐色的肌膚襯托下顯得很大。她向軒嵐打了聲招呼,問惠雯:「Is Jacky staying for dinner?」軒嵐微笑著搖頭示意,惠雯道:「No. We’ll just hang out for a while.」

從廚房端出兩杯茶時,見軒嵐在端詳書櫃上的書,惠雯道:「上我房間聊吧?要是找到有興趣的書,待會我可以借你。」兩人便爬樓梯到了上層。

「房間有點亂,你不要介意。」

惠雯的房間果然很寬敞——靠窗的書桌旁放著兩個書櫃,睡衣整齊摺疊好在雙人尺寸 (full-size) 的大床上,除了一張可旋轉的辦公室電腦椅外,還有顆健身球。

哪裡亂呢?「你說書桌嗎?」軒嵐笑道,大概那是惠雯唯一不讓Jana碰的地方。

惠雯也笑了,草草收拾了一下散亂的紙張。

軒嵐進入房間時,其實想把房門關上,但想起惠雯之前一句「他們就喜歡把你拉進他的房間,關上門不讓爸媽看見」,只得心虛地任門虛掩著。

卻是惠雯忽然回頭一看,然後走去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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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這是惠雯的房間… …

終於處於只屬於這兩人的空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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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對著門,惠雯若有所思的打量著自己。

看對方又邁近了兩步,軒嵐提著茶杯的手不期然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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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是出奇不意的提問:「有嚇著嗎?」

「呀?」

「這裡… …」

「哦,」軒嵐忽然聽懂了:「真是,嚇死我了。」她這句不是應酬惠雯的,一輩子還是第一次見識到洋房內裡是怎麼個光景,想都沒想過這麼大這麼豪華。

不過嚇人的,是她心裡浮現的念頭。

「騙人。」惠雯笑了:「父母還在的時候,我曾經邀請同學來家玩,她們真是有被嚇倒了。後來班上就流傳著我是千金小姐的說法,也有些之前和我好的同學疏遠了我… … 升中之後,我都不敢請同學來我家呢,你可是第一個。」說著,她讓軒嵐在電腦椅上,自己坐了在健身球上。

此話軒嵐其實聽不懂——富有的人不是容易招人巴結嗎?

「你就不怕我會疏遠你嗎?」軒嵐笑問,又呷了口茶。

「哈。我早就跟你說過,你一點反應都沒有。」惠雯解釋道:「小學時期被疏遠是因為招人妒了。可父母過世後,更怕的是被人誤會啊。」

「誤會什麼?」

「誤會我是千金小姐咯!」

吓?住這樣的豪宅,難道你不是?

「唉,剛才在火車上,想跟你分享的就是這件事,但不想被人聽到。… … 這些事情,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喔。」

軒嵐點點頭。

「我父母跟幾個生意夥伴開製衣廠的。父母過世後,公司裡的資產股份都被夥伴瓜分了。剩下給我們兩兄妹的,就只有父母留給我們的私有資產,包括這棟大宅。那時我哥很生氣,無奈他當時也沒有多少人生經驗,沒法子跟老練的大人追討什麼。」惠雯嘆了口氣:「我哥除了忿忿不平外,心裡也害怕,這筆資產只會不斷萎縮… … 是以他即使本身對投資亳無興趣,這三年來卻是廢寢忘餐地鑽研,為的是我將來可以有足夠的錢升學和過好的生活。」

「你知道那筆資產有多少嗎?」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無論有多少也好,我知道我要有能力像一般人那樣自力更生。」

軒嵐聽了,登時忍俊不禁——這位小姐連家教都不用請,已經考全級第一了,在香港這個考試成績掛帥的地方,她竟擔心自己不夠「能力像一般人那樣自力更生」,這到底算是杞人憂天抑或什麼呢?

「你笑什麼?」

「沒。覺得你很可愛。」軒嵐好一陣子才能回過氣來:「首先,依我看,認為你是千金小姐,並不是一個誤會。然後,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有多厲害嗎?」

惠雯漲紅了臉:「那人總會有想退縮走捷徑的時候… … 我在說的是這心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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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口子在房間裡聊些有的沒有的,也不過是一陣子,軒嵐就說要回家了。 臨走前,她向惠雯借了二月河的《雍正皇帝》全套,因為圖書館裡第一二卷總是被借走了。

她沒有用口袋裡惠雯給她買的雙程火車票,而是花了一小時步行回家,順道理清自己的思睹。

親眼目睹惠雯的家有多豪華時,她給自己買車票的虧欠感頓然全消——這是教她心悸的。

更可怕的是,她甚至有妄想過,惠雯有沒有可能幫她家還債,這樣爸爸就可以回到家來… …

但這不是惠雯的錢啊!她怎可以覺得能夠用別人的錢呢?!也許就是這些零零碎碎的邪念,讓她真的有點怕見惠雯哥哥的。

她現在也明白,惠雯為何不願意到英國讀書了。許多香港人渴望到外地升學,主要是嚮往更高質素的生活,還有更易取勝的學習環境。當你身處的已經是最好的環境,又是制度裡的優勝者時,你又何須眷戀離鄉背井、充滿未知數的生活呢?

惠雯缺乏的東西,全部都不是用錢能夠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