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惠雯和軒嵐兩人本以為在(尖沙咀金馬倫里)通利琴行開門的時候到達,就可以立刻買票。怎料,售票處卻已大排長龍。

「沒想到早十五分鐘到都排隊尾呀,我還要幫陳師奶(i.e. 太太)、張師奶和鄭師奶買她們的份呢。」排在軒嵐她們前面的婦人跟旁望另一個婦人說著。

「我也要替我哥他們買。兩個姪兒都唱 choir。」

惠雯聽著,禁不住在軒嵐耳邊抱怨:「看來都是柏瑞那些男生的家長呢。她們這樣子成群結隊的來,還要一個人買好幾張票…」

「還好吧,今天才第一天售票。我們肯定可以買到的啦。」

「票肯定有,我在乎的是位置嘛。」而且每次到通利,惠雯都愛在鋼琴展區彈個夠才回去。

「你真的不買你哥的份?」惠雯只要兩張票,在演唱完畢後和軒嵐一起欣賞餘下的演出。

「他聽 choir 會睡著的。不要難為他了。」說著,惠雯見到流行曲書架上有新出電影的琴譜,想起一首歌要唱給軒嵐聽,手指邊把玩著軒嵐胸前hoodie的繩子,邊輕聲哼起歌來:

I just want you for my own
More than you could ever know
Make my wish come true
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

軒嵐笑著聽她唱,跟著拍子碰她的手指,冷不放她一句:「…and you!」左手戳到軒嵐的酒窩。

「又來!」軒嵐要戳她的臉還擊,卻被她先發制人捉住。

「是啊,每次見到都很想『篤』(i.e. 戳)!」惠雯抓住她的手,在自己的臉上碰了兩下:「我又沒有酒窩。」

軒嵐乘勢捏了捏她的臉:「這是什麼歌?」

《Love Actually》裡面的歌。下次到我家,我們一起看吧。」

兩人邊耍樂邊聊,輪候了差不多大半小時,終於到她們買票,卻發現大堂裡想要的位置都只剩下「單丁位」了,唯有買 balcony 走廊旁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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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四年三月二十六日。星期五。

合唱團決賽當晚,在學校裡吃過飯盒,啜了幾片(Ms Lai 準備好的)檸檬「開聲」,潔靈合唱團的女孩們就坐大型旅遊巴到荃灣大會堂去了。

惠雯很想離隊,和軒嵐一起吃晚飯,再自行乘車到荃灣大會堂,可她擔任solo,要是遲到連累全隊IMC,責任可大。

「不要緊呀,我回家煮個麵吃,然後自己搭地鐵到荃灣就好。」軒嵐安撫她道。

車上,Shirley見身旁的人不發一言,關懷道:「Rebecca你怎麼啦?緊張嗎?」

「呀。」惠雯如夢初醒:「沒有啦。」她說的是實話,連自己也不明白,明明之前很在意勝負的事,怎麼現在卻不住想著別的事呢?

「你記得 IMC 另一隊是誰嗎?」

Shirley想想看:「港島… 應該也是聖羅倫(St. Laurentia Convent School/SLCS) mix 師主教(Pozzoni College/PC)吧。」這兩家是港島區天主教學校,在音樂節的競技場上,長年是九龍區基督教學校——潔靈和柏瑞——的勁敵。

「喔。」惠雯記得去年也聽過他們的演出,聲音出眾地豐厚渾㘣,令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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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荃灣大會堂,參賽隊伍都在大堂列隊等候入場。惠雯跟其他潔靈女生向柏瑞的隊友打過招呼後,視線便在五顏六色的觀眾列處徘徊,直至看見那穿間條裇衫的俊俏女生向她微笑,比了比姆指說「Good luck」。

見到她在,總算鬆了口氣。與他人魚貫進會場時又情不自禁多睄她一眼——還是第一次見她穿裇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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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C 表演過後,評判花了好些時間寫評語,結果惠雯趕得及在下一組合唱隊伍開始前走進了balcony:「坐進去。」她拍拍軒嵐的右肩輕道。

軒嵐拿起她放在鄰座的背包,坐了過去:「你離隊真的不要緊嗎?」惠雯早已卸下紥著馬尾的藍絲帶,還披著一縷絲巾。

「沒事。」她早已跟 Shirley 說好有事先走。一坐下來,她就勾住了軒嵐的手臂,左手跟她的右手十指緊扣:「好累,借來打個盹。」說罷,頭輕輕挨在軒嵐的頸窩。

軒嵐現在知道披風的作用了——蓋住了校服和校章,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向她撒嬌也不打緊了?想到這,低頭看看惠雯,有點想笑,又怕震到肩上自稱要小睡的她,只好謹慎地呼吸著,左手裹住了她的手背。

下一隊比賽隊伍排隊上台之時,惠雯忽然抬頭說:「你穿裇衫原來這麼好看。」

軒嵐是想,音樂會要穿得正式一點,才選了這套 smart casual:「我就只有這麼一件。」男裝裇衫——表哥穿不下的,就給了軒嵐。

接下來是SLCS x PC 的 SMC 的演出。軒嵐想起聖羅倫修院學校正是表妹婷婷所就讀的中學,不過她好像專注玩弦樂,沒有參加合唱團。

寒風沙喇喇
細雨淅零零
沒有人影
也沒有蟲聲
膽顫心驚
長夜漫漫何時明… …

聽著台上演唱著慷慨激昂的《寒夜》,她們兩人靠著彼此,沉醉於對方的氣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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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best secondary school girls’ choir goes to… senior girls choir of St. Laurentia Convent School!」

聖羅倫的女生聞訊,都欣喜若狂的跳了起來,興奮地互相擁抱歡呼,過了片刻才收歛下來。合唱團的兩個代表幾乎是跑上台去領獎。

軒嵐看看惠雯,她神情自若的笑笑:「很合理的賽果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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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評判討論賽果的時候,她有問過惠雯要不要歸隊等待宣佈結果,免得錯過和大家一同分享喜悅的時刻。

「我和你在一起就好。」

「但你是 IMC 的 solo喎。」

「進了 Final 已經萬幸啦,我可不指望會贏到聖羅倫和 PC 的 SMC 喔。」

「可你們確實唱得很好。」軒嵐由衷覺得兩隊不相伯仲,惠雯 solo 的部份甚至比他們的要好。

惠雯笑著搖搖頭,沒有離開的意思。

軒嵐只希望她留著,是因為她真的不介意錯過分享榮耀的時刻,而不是因為覺得她們亳無勝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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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瑞已分別摘下了「最佳中學初級合唱隊」及「最佳中學男子合唱隊」兩個獎項了。他們屏住氣期待著最後宣佈「本年最佳合唱隊」的結果。

負責評審混聲合唱隊的評判開始講話了——開場當然少不了誇讚各隊表演精彩等等的(廢)話,不過說到中段,這位年過花甲、穿翡翠綠旗袍的端莊女士,口吻忽然俏皮起來,似乎是想起台下的參賽者還是小孩子:「… … 要我在眾多隊伍之中選出最好的一隊,每隊各有千秋,真是教我傷透了腦筋!當我們把最基本的東西——音準、拍子、音色整齊等等的細節——都做好了… … 你們肯定已做好了,不然怎麼可以晉身決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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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惠雯不耐煩道:「不見得黃璧瑤她們有把基本做好囉。」

「混聲合唱又沒她們的份。」軒嵐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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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判繼續哄小孩:「那,全都做好了之後,何謂好的詮釋、好的表達,就已不是客觀層面可定奪了。今天,我被邀請到來作評審,在大家都已經做好基本的大前提下,我唯有以我主觀的角度去審美,交我的功課。但你們千萬要記住,你們覺得美的事物,就是之於你們有價值的東西,這是不會因別人怎麼想而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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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大論,原來是在『戴頭盔』(推卸責任)。」軒嵐看惠雯在說笑,卻把自己的手握得牢牢的。她肯定是開始緊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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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得獎這隊隊伍 … … 他們尤其穩健的女高音和音色雄厚且一致的男低音,把指定曲目排山倒海的悲傷,以及自選曲目裡夢幻、豁達、輕柔的部份,兩個截然不同的境界,演譯恰到好處。」

排山倒海的悲傷?夢?

不是《寒夜》?

「《您的夢》這首歌我聽過很多次,但還是第一次遇上如此收放自如的女聲部。呀,我說漏嘴了,那我也不賣關子了… …」

兩個女孩屏住了呼吸,但樓下那些熟悉的臉孔已經開始起哄——

「… The Best Secondary School Mixed Voice Choir goes to the Intermediate Mixed Choir of Haileybury Boys’ College(柏瑞書院) and Immaculate Soul Girls’ School(潔靈女子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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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贏了,惠雯卻是一臉僵硬的,眼巴巴看著台下擾攘一輪——結果是 Shirley 和 Eric 代表大家上台領獎。

原本上台的應該是她,可是她離開了。

軒嵐也理解她心情複雜,耐心地等她回過神來,才輕輕說一句:「你們贏了,恭喜喔。」

「呀,是啊。」惠雯如夢初醒,啞然失笑:「哈哈,我們居然贏了哩 … … 」

此時,惠雯的手機震動起來,是 Shirley 發來的短訊:「IMC won!!!」

「!!!!!」腦子亂成一糟的她還懂得只回五個感嘆號——離開了荃灣大會堂的她理論上沒有目睹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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騷動過後,終於到了宣佈「本年最佳合唱隊」花落誰家之時。

負責評審中學初級合唱隊的花白頭英國老爺子步上了舞台,接過旗袍女士的咪,以英倫腔說著:剛才楊女士說的,也是我們幾位評判心裡的期許——同學們,你們多月來努力練習,將比賽曲目表達得盡善盡美,要記住你們今天所成就的美,以及這份美為你帶來的感動——這些之於你們是比獎項更有價值的東西,畢竟誰得奬只取決於我們幾個主觀的感覺而已。無論結果如何,希望諸君繼續努力,明年再創佳績!

鴉雀無聲地過了一秒,老爺子瞥了手上的名單一眼,確認自己把結果看清楚了,清清嗓子,宣佈道:「I am here to announce the Best Secondary School Choir of the year goes 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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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ntermediate Mixed Choir of Haileybury Boys College and Immaculate Soul Girls’ School! Congratulations, again!!」

不是吧?

在一次驚嚇之後,再受一次驚嚇,IMC的同學陷入了瘋狂的狀態,男生女生們幾乎都跳著叫了出聲。這回平時有份指導IMC的「大佬」(柏瑞高年級的師兄)和潔靈女低音的聲部長也和 Shirley 他們一起衝上台去了。

柏瑞人多勢眾,掌聲如雷,當中也有人禁不住喊著「柏瑞Grand Slam!!!」——柏瑞今年囊括了所有(他們可以得到的)合唱團獎項,這也是他們樂團校隊一路以來致力爭奪的殊榮。

惠雯不可置信地,使勁地拍著手,軒嵐也亦然——不過她的掌聲只是給惠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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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隊徐徐步出音樂廳時,惠雯問軒嵐:「所以,我們可以得到 best choir 是因為我們的 soprano 都很強吧。評判提都沒有提 solo。」

「她都說了,只是她自己的審美觀而已。唱得很好也可以不特意提啊。」

「應該沒有特別好吧。」那我缺席IMC的慶功宵夜也沒所謂了——軒嵐聽得出,她是在說服自己沒有歸隊的必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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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出荃灣大會堂,就已聽得見柏瑞亢奮的男生們:

「校際冠軍,捨我其誰?
音樂殿堂,唯我柏瑞!
柏瑞!柏瑞!柏瑞!柏瑞… …」

柏瑞那些高年級的「大佬」先拔頭籌,佔據了大會堂對出天橋的位置,掦開了學校的橫額,帶領橋下一眾師兄弟吶喊慶祝。

在那團男生旁邊,柏瑞x潔靈的 IMC 同學們簇擁著 Ms Lai 和張 Sir,聽著他們在說些什麼,時而靜默、時而喜滋滋地拍手——與軒嵐順著觀眾群的流向步出大堂時,惠雯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他們。

當周圍的人都散去了之後,她們兩個站在 IMC 的同學們身後遠處,中間再沒有任何遮掩。

軒嵐看著柏瑞那些男生,暗地覺得他們蠻符合她對社團的想像(笑),但見惠雯戀戀不捨的瞧著他們方向發怔:「你… … 要不要跟她們一起去慶祝啊?」

「呀?」惠雯隻手摟著肩上的圍巾,望向軒嵐的眼神裡閃過一絲遲疑。

「難得贏了喔,功臣怎可以缺席慶功?」軒嵐柔聲地哄著她:「我自己回家就好。」她知道,即使自己也是潔靈的一份子,身穿便服,在這場合、這時刻和惠雯雙雙出現,難不教人遐想。

軒嵐的體貼,也正正是教惠雯於心不忍遺下她的——當IMC的同學欲作鳥獸散之際,在被發現之前,惠雯得當機立斷——她緊緊握住了軒嵐的手:「我才不去湊熱鬧!本小姐邀請你今晚來聽音樂,就是要你陪我吃宵夜還有送我回家,才不會這麼早放你走。」說罷,五指扣著軒嵐的手,轉身離去。其實那時已經晚上十時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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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雯拉著軒嵐上了計程車,到九龍城吃甜品去——她點了碟糖不甩、一碗腐竹糖水給自己,又給軒嵐點了碗芝麻杏仁露,說她兩樣都想要。軒嵐都沒有異議,就由得她打點一切,吃她要自己吃的,只要能夠陪著她就好。

吃完糖水已經凌晨十二點。乘計程車到了九龍塘惠雯家門外,兩人下了車,惠雯握著計程車打開的門,知道軒嵐想步行到火車站去,硬要把她塞回車上去:「你這麼晚獨自在街上走,我會擔心。」

「你讓我先看著你進門吧。」軒嵐無奈道。

「我要看著你上了車去進去。」惠雯彆扭道:「你別以為穿得帥,走在街上就不危險。」說著,塞了張二十元進她的褲袋:「回到家打給我,不然我不睡!」

「… …」拗不過惠雯,軒嵐唯有乖乖就範。正要坐進車箱時,惠雯突然拉住了她,輕輕在她臉頰親了一下:「謝謝你陪了我一整晚喔。」還未來得及反應,門已給惠雯關上,只能透過車窗向她揮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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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你女朋友嗎?」司機大叔目睹剛才的一切,好奇道。

「哈?」愣了一下,似乎司機是當軒嵐男生辦,才說得這麼自然:「…嗯。」

「這麼漂亮又有錢的,你看緊她,別讓她溜掉喔,哈哈。」

軒嵐笑著,嘆了口氣沒回話。

她來看惠雯表演,一心只是怕合唱團沒有後繼活動的話,惠雯晚上一個人回家沒人陪,而她特地換了衣服(而不穿校服),某程度上除了不想合唱團相熟的同學當場認出她來,難得有機會在晚上跟惠雯約會,她想表現得自然些 … …

她沒料到,得到如此賽果,惠雯竟為著和她一起而放棄跟大夥兒慶功的時刻。

惠雯毅然牽著她離去那一下,之於她是有著深長的意味——彷彿惠雯決然拋開了俗世對她的羈絆,和自己走到黑暗的另一端來,即使俗世那端才是她如魚得水的世界,何惠雯一向都是俗世的寵兒… …

還是,何惠雯其實沒想這些?也許,只是軒嵐自己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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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理所當然地漆黑一片,所有人已熟睡。

軒嵐拿著無線電話走進浴室,關上了門,盡可能減少聲響,撥號給惠雯。

「我回到家了啦。」

「那就好。今天晚上很開心,謝謝你喔。」

「我也是。」電話另一頭滿滿的笑意:「好啦,下星期見喇,晚安!」

「晚安。」惠雯大概沒聽見,軒嵐在另一端聽筒輕輕親了一下——這是她一直很想,但只敢隔著電話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