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課堂幾乎是忍耐過去的——軒嵐和惠雯都知道彼此有許多話想說。一到午飯時間,惠雯就攜著自備的三文治,拉著軒嵐走到常盛街公園去。

公園裡坐著不少陪孩子來休憩的婦女,她們在遠離遊樂場的一角安坐下來。

「… … 結果,我妹知道了啦。」交換著食物盒裡的三文治時,軒嵐說。

「呀?」

「你送給我的禮物,還有我們在一起的事?」至於弟弟和父親說的那些話,她不想向惠雯說。

「哈?」她大概猜到軒嵐嘗試躲起來拆禮物但失敗了:「然後呢?有沒有嚇一跳?」

「也不是沒有… … 」畢竟友嵐之前一直以為姊姊在單戀。但之後怕軒嵐要離家而淚崩的事,才是令她始料不及的。「不過,其實我們通電密了,她早有留意。」

「噢,你妹似乎比你心思細密得多。」惠雯揶揄她,然後咬了一口茄蛋治。

軒嵐下意識想反駁,但友嵐的洞察力也實在教她五體投地。「她說她學校也有好幾對,不是什麼出奇的事啦。」

「那,她有沒有吃醋?」

「呀?」這是女人的直覺嗎?

「姊姊被另一個女生搶走了呀。」惠雯笑說:「要是我哥有女朋友,雖然我會替他高興,但也很可能會吃醋的。」

「她見我這陣子夜歸的次數多了,問我是否不想回家了。」軒嵐苦笑道。她故意把「離家」說成「不想回家」,因為她不知道跟友嵐的對話,可以怎麼跟惠雯說。若要長久走下去,終究還是要決心離家吧… …

「那你怎說?」

「就,『終究還是要回家』吧?不然我還是會被你塞進計程車。」涉及到她不知道如何、也未有能力處理的將來,軒嵐怕說起來會傷到對方的心,於是很努力要轉話題:「一直是我在說,那在我生日的這個長週末,你怎麼過了?」

但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惠雯果然整個怔住,過了兩秒,才咬下已放進嘴裡的三文治:「我和哥去了探望爸媽。」指的是掃墓,軒嵐當然知道。不禁恨自己比謝友嵐少幾條神經,怎麼會問了這樣難以收拾的問題呢? 懊惱應該說什麼時,惠雯主動要求:「你今天放學可以陪我一下嗎?我到時再告訴你吧。下午還有課。」

「當然可以。」明顯不過,最後一句是決堤的先兆。

「你呢?有去掃墓嗎?」

軒嵐點頭:「去拜祭爺爺嫲嫲(i.e. 祖父祖母)了。」

「他們是什麼時候走的?」

「我爺爺在我爸高中時就肺癌過身了,至於我嫲嫲… … 是在我幼稚園中班那年走的吧。那時候我們住在一起,她是忽然腦中風去世的。」

「你跟你嫲嫲親嗎?」

幼稚園時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不過軒嵐還記得,友嵐出世不久,母親忙著餵奶照料的那個時候,祖母應該是家裡跟她說最多話的人——早上父親帶她上學,黃昏則是祖母接她放學。

回到家裡,祖母就坐在小凳子上,前面放著一筲箕街巿買回來的菜。她邊聽著電視聲,邊低頭把老菜一根一根摘掉,偶爾聽到什麼有趣的,才緩緩抬一抬頭。軒嵐要是做完功課,便會坐到祖母旁邊幫手,遣發時間。有時候,祖母會教她唱童謠,但她現在都忘得七七八八,因為那是潮州話。

她走的那一天,軒嵐倒是記得很清楚——祖母跟軒嵐睡在同一個房間,平時都是祖母醒來的動靜喚醒她的。然而,那朝早,軒嵐自己一個醒來,卻見祖母還躺在床上。她拉了拉祖母的手,祖母依舊一動不動地安睡著,她就納悶著找爸爸去。

「媽。」父親走進房間時,心情還滿輕鬆的:「我送軒軒上學啦。你多睡一會?」

出奇的靜寂。

「媽?」拍肩膀沒反應,拍臉也沒反應:「媽?醒醒呀?」他揭起了母親右眼眼皮,臉色一下子慌張起來,向妻子喊:「媽似乎中風了,call 白車(i.e. 叫救護車)!」

搶救後,祖母仍一直在昏迷狀態,在醫院躺了個多月,終於與世長辭。

「那,你有沒有很傷心?」惠雯一臉感傷。

「當時年紀還小,不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與其說傷心,那時的我,更像陷入一片迷惘吧。」葬禮那天,是她唯一一次,目睹平素談笑風生的父親悲痛地流淚,還得向自己解釋道那是因為「嫲嫲再不會醒來了」。軒嵐想,要是她年長一點才經歷這種離別,傷心的程度應該會嚴重得多。

說到這裡,二人沉默了片刻,惠雯忽然問:「你嫲嫲當年教了你唱什麼歌?我都沒聽過你唱歌耶。」

「呀?我不懂潮州話呀。」

「音總記得一些吧?我想聽耶。」

軒嵐有點難為情地,試著回憶起那些零碎的潮州話: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庵堂 … … 事實上,她除了「月光光」之外,其他是什麼字,她全都不知道。

「你可以叫你爸教你嗎?」惠雯覺得潮州話很神秘,更覺得唸著零碎潮州話的軒嵐有種難以形容的性感(LOL)。

「我爸在香港出生,跟我爺爺嫲嫲都習慣用廣東話溝通了。他聽得懂我嫲嫲偶然說的一些潮州話,但自己不會說呀。」祖母的廣東話,還帶些鄉音,但父親講廣東話是字正腔圓的。

「噢,那真可惜耶。你不覺得懂得一種暗語很酷嗎?」

也許吧。軒嵐更想跟惠雯有一套只有她們懂的語言。

年幼時,又怎麼會意識到,一些問題當下不問,之後就再沒機會呢?

「那你公公婆婆呢?還健在嗎?」

「對。就跟我舅舅一家住在一起。」舅舅是軒嵐母親的兄長,他們一家住在將軍澳,跟軒嵐她們很少見面,只是過年過節才會聚一聚。軒嵐衣櫃裡一些舊的男裝,就是舅舅兒子往時穿的。

「這樣啊… … 」聽了軒嵐家的狀況,惠雯若有所思:「那我大概能理解,你媽為何會偏愛你弟弟的。」

「呀?」

「她應該是覺得,老了也就只能依靠兒子吧?」惠雯解釋道:「你和你妹,嫁了就得住在婆家啊。像她這樣。」

軒嵐一時愣住了,因為她真的從沒想過自己要「嫁到婆家」這個可能性。在她的概念中,父母需要依靠,三姊弟得「有難同當」吧?但同時她又想起,友嵐說過要是她有愛人,一賺夠錢就會搬出去——是她覺得家裡太沒自由,非逃離不可,抑或她本身也覺得「嫁到婆家」、讓弟弟照顧家裡,是理所當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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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課,軒嵐都沒心聽進去。除了消化惠雯提出的可能性之外,也憂心放學之後,自己能不能處理惠雯的情緒。

「總覺得我是要你過來做我的出氣袋。」火車上,惠雯低著頭自嘲道。

「怎麼會呢?」軒嵐試著逗她:「我家裡的事都告訴你了,你得把你的也告訴我才公平呀。」

「那你得忍受著看我嚎哭。」惠雯苦笑著。

又不是沒見過你哭——軒嵐想說,但沒有說出來。其實,她只見過惠雯「啜泣」而已吧,才沒有到「嚎哭」的程度。

見軒嵐不發一言,惠雯又說:「說真的,我也厭倦了會為此哭泣的自己。」

「… … 就不要介意自己哭吧。你要告訴我你的事情,你要怎麼說也可以的。我想聽。」

惠雯抬起頭,柔情萬縷的雙眸對上了軒嵐的視線:「謝謝。」

到了惠雯家,第一件事就是跟廚房裡的的Jana打招呼和斟茶。兩個女孩提著熱茶,上了惠雯的房間,關上了房門。

把茶杯放到了惠雯的書桌上,惠雯打開了抽屉,拿出了一個相架:「我都沒給你看過我爸媽呢。」她把相架遞給軒嵐:「你看,我跟爸還是跟媽像一點?」

軒嵐接過相架一看——戴著四方帽、披著黑色畢業袍、雙手捧著畢業證書的惠雯哥哥站在中間。左邊站著頭髮半花白、架著大框金絲眼鏡、西裝筆挺的父親。他一臉自豪的笑,手搭在惠雯哥哥的肩膀上。站在他右邊的母親,身穿翡翠色的旗袍,一頭油黑的捲髮典雅的披在肩後,她的左手摟著站在前面穿著粉紅色短燈籠袖裙子、束著兩條小辮子的惠雯。那時候惠雯應該只有八歲吧,她的高度還不及母親的肩。他們笑意盈盈的站在陽光燦爛的草地上,身後有一棟中世紀風格的學院建築。

「你跟你哥的五官都很像你爸喔,但笑容則比較像你媽。」惠雯三父女都長著杏眼,就只有她母親的是一雙桃花眼。

「我也這麼覺得。」惠雯微笑著:「要是我長得像我媽,準是個大美人。真可惜呢。」

軒嵐忍不住笑,你現在不已經是個大美人了?不過也許在所有人眼中,母親都是很美的吧。軒嵐也覺得自己媽媽美,即使她平時總是一副冷漠的模樣。

「昨天早上,我才夢見過爸媽,夢中我完美地完成了芭蕾舞考試,歡天喜地推開門,爸媽坐在門外等著我,一見我出來,就起身過來抱我,問我考得怎麼樣。我才開始說,就醒了。」惠雯說著,臉色漸漸變得陰沉:「醒了之後,才想起他們已經不在,我還得到山上拜祭他們呢… … 怎麼會這樣的… …」

聽到她嗚咽起來,軒嵐連忙放下相架,緊緊抱住了她——這並不是反射動作,而是因為惠雯早已預告過自己會哭,軒嵐花了整個下午的課在腦裡預演的動作。她自小就從觀察父母和弟妹,學會了擁抱哭泣的人,有表示支持、安慰的作用,比言語還要強。

至於軒嵐自己,也不記得什麼時候哭過了。要是她真的要哭,也情願躲在一角,不讓人看見。

惠雯枕在軒嵐的肩膀,淚簌簌地流下,抽泣著訴說那些軒嵐不知道的事情——她父母在交通意外中當場死亡。晉陽接到警署的電話之後,自己一個到了殮房認屍,沒有帶惠雯一起去。惠雯在當天學校合唱團練習之後,訝異怎麼不是 Jana 而是哥哥來接她。她一路問著渾身發著抖、不發一言的哥哥發生了什麼事,他卻堅持到回家之後,才聲淚俱下地告訴惠雯這噩耗。

那晚惠雯失控地嚎哭著,質問哥哥怎麼不帶她去見父母。她不願意相信父母已離世的事實。 「警察說他們是當場死亡,去了也見不到最後一面」、「我怕你接受不了」、「喪禮中我們會見到他們」、「對不起 」… … 晉陽已經哭到聲音沙啞,還竭力要抱緊她、安撫她,她卻像被困在陷阱的小獸一樣激烈掙扎,亳不留力地打他、罵他,彷彿父母不見了是他的錯一樣。

於殯儀館瞻仰父母遺容時,惠雯終於見到父母被「修理好」的面容:「我明白哥哥不帶我去認屍的心情——屍身應該真的被毁壞得很嚴重,他怕我看了會留下心理陰影… … 」晉陽已經準備了一大堆父母生前的照片給遺體修復師參考,但惠雯看著還是覺得亳不真實——那真是她的父母嗎?

「有時我會想,我父母其實只是基於某些必要的原因,在別的地方生活著。被埋下土的,只是另一對不幸的夫婦… … 我爸媽怎麼會是那個模樣呢… …?」稍稍平伏下來的語調又開始激動起來:「怎麼會… …?」

自此,她再也不上學校的團契——如果一切都是神的旨意,為何神要讓她承受這一切?為什麼要經歷所謂「試煉」的是她而不是別人?她也不願意老師和同學從此只記得她的不幸,沒日沒夜的替她禱告——彷彿她的心靈未能痊癒、未能期盼死後和父母在天家的團聚,就辜負了大家似的。

惠雯舅舅回港奔喪之後,逗留了一段時間看著他們兩兄妹。那時候,舅舅向晉陽提議,不如讓他們接惠雯到英國一起生活,畢竟惠雯年紀還小,有長輩看顧著會比較好。晉陽實在沒把握獨力教養一個正值青春期的少女,也就接受了舅舅的提議。

惠雯當初對赴英一事沒有特別抗拒,畢竟她和哥哥都是英國公民,而且哥哥也曾在那邊讀書,有人脈在當地找工作。晉陽也說日後把遺產的手續都處理好之後,就會過來英國和她相聚。

沒料到,半年多後,晉陽正跟他父母生前的生意夥伴因資產問題糾纏之際,他又得把惠雯接回香港,替她安排重讀小六和升中的事。

外婆和舅舅一家都很關懷惠雯,這點無容置疑,可跟他們住在英國,有兩點是惠雯接受不了的。

首先,舅舅家裡書並不多,中文書更是幾乎沒有。表姐和表哥在英國住了十多年,已經不怎麼會說廣東話,而舅舅對孩子們不再使用母語亳不在意。在舅舅家的日子,她朝思暮想家中的書海,幾乎到了抓狂的地步。

雖然惠雯自幼就在英國文化協會學習英文,但始終中文才是她的母語,是她用以思考和表達內心的語言。住在英國,意味著她寫出再美麗的中文句子也沒有人在意,在缺乏語境和閱讀材料的環境下更逞論進步,而那時她才不過十歲。她感到自己的腦袋有一半被迫摒棄不用,搞不好很快就會失語。

與此同時,不論舅舅一家待她多好,她始終是寄人籬下,有不滿意的地方也不好說。偏偏,舅舅跟她母親的性格大相徑庭。母親嚴以律己、一絲不苟。然而,舅舅卻是相對「悠然自在」的人——這是比較好聽的說法。要惠雯坦白說的話,舅舅一家處事得過且過的態度,不時觸動她的神經。這些當然只能在跟晉陽通電時悄聲說,可她天天打長途電話,已經耗掉舅舅家不少錢。

最後,晉陽在惠雯的哀求下屈服了。他又怎麼敵得過惠雯天天在說「還是和哥哥一起生活最好」呢?他還得親自跟舅舅說,把惠雯接回去是他的主意。舅舅倒是沒怎麼介懷,還說惠雯日後若過來唸書,也可以住在他家。

訴說著這麼多的往事,惠雯的心情總算平伏下來,此時軒嵐回過神來,才發覺已經差不多七點了。不想爸媽等著,軒嵐特地撥了電話回家,請他們不用等自己開飯。

惠雯送軒嵐出門時,碰巧撞上剛到家的晉陽:「呀,Jacky。」

軒嵐驚訝晉陽記得自己,也不知應該稱呼他 Charles 還是跟惠雯叫「哥」,結果只點點頭說了聲「你好」。惠雯就知道哥哥過目不忘,笑著對他說:「我抓 Jacky 來問她功課。」

「你們到布吉,玩得開心一點喔。」軒嵐跟惠雯和晉陽道別——這可是她第一次主動跟晉陽說話。這個復活節假期,兩兄妹會到亞洲幾個國家遊玩——這是晉陽的主意,他知道來年惠雯要開始應付會考,能夠一起出遊的時間大概不多了。

離開了惠雯家後,軒嵐沒有到火車站。反正已經通知了家裡,她索性踱步回家,藉著獨處的時間,好好消化惠雯所說的一切。

雖然惠雯預告過會「嚎哭」,但剛才應該還只是到「哭泣」的程度而已。也許,惠雯其實只會在她哥哥面前「嚎哭」?

知道他們兩兄妹一同經歷過的事情,軒嵐對晉陽生了感激和敬畏之意——即使他看似心高氣傲,對惠雯卻是滿滿的愛和遷就。在他這個年紀,能夠承擔起這一切,軒嵐覺得他很是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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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已經八點。怎料一開門,竟見家人還在飯桌上,不過也差不多吃完飯。

「呀,軒軒回來了。」父親瞧她微笑道。

「這麼晚,去了哪裡?」母親冷冷地。

「對不起… … 和同學聊功課的事,聊晚了。」見妹妹意味深長的瞥了她一眼,軒嵐心虛地道歉。

軒嵐到廚房取出留給她的飯餸,友嵐隨即捧著收拾好的碗碟進來,在她身旁小聲道:「我早就勸爸媽別等你的了,是爸爸堅持要多等你一會。」

「麻煩你了。」軒嵐見友嵐把碗碟放到鋅盆,準備戴起手套清洗,愧疚道:「碗,我來洗吧。」

「那… … 」友嵐想了想,反正姊姊吃完飯,還要多洗兩隻碗,她要來就由她來好了:「我出去看電視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