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四年七月十三日，星期二。
潔靈中學2003至2004年度最後一個上學天。
這天除了結業禮，還是中三級同學遞交選科意願的日子。
潔靈會考班有三組學科組合：文科、理科、以及商科。成績表尚未派發，但中三級的同學，一天前已收到自己不同學科組合成績的全級排名。以軒嵐的排名作例子說明吧，她收到的排名資料是這樣的：
Art (80): 26
Business (60): 15
Science (60): 1
括號裡的是該組合的名額，數字則是自己的排名。後者高於前者的話，意味著你亳無懸念能選修該學科組合。不然，命運就取決於排名比你要前的同學。
惠雯比軒嵐要強：她收到的那組數字為「1、1、13」。
得知排名後，兩口子在惠雯家爭論著選科的事。
軒嵐早已決定選理科（她沒把握會考考文科可以考得好），這不需要討論。但惠雯要跟軒嵐同班，就得放棄自己最喜歡的文科組合。
「你就怕我唸理科應付不來嗎？我理科好歹也排第13耶。」
軒嵐很了解惠雯的能力。她知道惠雯對於資料性的知識過目不忘，且能夠全面、深入地分析事件的來龍去脈。但惠雯對物理的認知，只有中三課程教的熱力學(heat)。軒嵐得苦口婆心地解釋：會考物理課程中的力學(Mechanics)、電磁學(electromagnetism)，所涉及的計算，比熱力學複雜得多，並不是僅僅記住幾條物理公式就能應付。除此之外，附加數(A. Maths.)也很可能是惠雯需要花很多心力才能考得好的科目。
「那就你唸Econ、我唸商科加 CIT 啊。編程我應付不來的話，我哥可以教我。」商科組合的同學之中，選修CIT的20人，將會跟理科班選修經濟的20人同班。
軒嵐當然也很想在班上見著自己可愛的戀人，但明知道惠雯日後想修讀法律（或政治）這類需要大量書寫的專業，花整整兩年時間，深鑽自己沒有興趣、兼對日後的專業幾乎亳無幫助的科目，不是虛耗光陰嗎？
「文科班班房不就在理科班班房樓上嗎？我每逢小息和午飯時間，都可以上來找你呀。」
惠雯很少見軒嵐對事情有如此強烈的意見。知道軒嵐是為了自己好，還主動許下承諾，她很是感動地被說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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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頒發中三級學科獎的時間，中三乙、丙、丁、戊班的同學們，對此都興趣缺缺——按成績分班後，學科獎準全被中三甲班囊括，還有什麼好期待的？
然而，事實並非如她們所科。
「The Biology and Visual Art prizes go to… 」
咦？軒嵐和惠雯都愣了一下——就兩個獎而已？
「Joey Shum from 3-B!」
異常熱烈的掌聲從中三乙班那邊傳出。獲獎的同學從亢奮人群中站起，從容地走上台，身後那條束得高高的、長及腰的馬尾，隨她的步伐搖擺著。跟校長握手領獎時，幼框眼鏡後細長的眼睛，只有一絲淡然淺笑，就像從對方手上接過來的，只是兩張通告，而非獎項。
「記得 Form 1 那年 Visual Art prize 也是她的呢，Form 2 時你拿了一次，今年又回到她手上。」惠雯邊拍手，邊對軒嵐笑說。
「這你都記得！」中二時她們還未相識啊。
「呵呵，你就知我對得獎者的名字特別敏感嘛。」惠雯倒是沒料到，生物科獎的得主竟既不是她，也不是軒嵐，明明她們兩個測驗考試都滿分啊，沒滿分的項目就只有專題報告而已。
哪知道，那個有關「本地生物多樣性」的專題報告，當軒嵐和惠雯都只上 yahoo.com.hk 搜尋資料和圖片「交貨」時，有人卻呈交了她多個月來，用單反（單鏡反光相機/DSLR）在大埔滘拍攝的生物照：林鳥、蝴蝶、樹蛙、蜘蛛… … 批改報告的老師，欣賞著這些色彩繽粉、清晰細緻的生物照，一度忘了時間。
這個拍攝者，自然就成為了全級唯一專題報告得到滿分的同學。
「The Chinese, Economic and public affairs, English, English Literature, Geography and History prizes go to… Rebecca Ho from 3A. Great job, Rebecca.」
「咦，沒想到今次有 EPA 呢。」惠雯得意地起了身，上台領獎。
當她捧著六張獎狀步下台時，副校繼續宣佈下一位得獎者：「The Chinese History prize goes to… Tina Cheung from 3A.」
「恭喜 Tina！」這是 Tina 第一次得 subject prize，身邊的 Mandy 和 Emily 都特地為她加大力度鼓掌。 「原來是 Tina 喔。」惠雯回到座位時，笑著對軒嵐說：「接下來到你咯。」一如所料，軒嵐得了數學、物理和化學的學科獎。
頒發中四和中六的學科獎時，惠雯專心地聽著，軒嵐則拍著手放空了，直至她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The Psychology prize goes to Sammi Lok from Lower 6A. 」
軒嵐下意識望了一眼坐在前排的 Rosanne，只見她低頭拍著手——校長的 Farewell concert 曲目訂好了之後，Rosanne 恢復了一星期兩天午飯時間主持 cello sectional rehearsal 的生活，其餘的午飯時間，她則自個兒買飯盒，坐在位子邊看書邊吃。
自上次「撞破」了她們之後，軒嵐再沒有見 Sammi 背著大提琴來找她一起練習去。更準確點說，她倆似乎沒再一起出現過。
「嘩，認不出那是 Sammi 呢。」
軒嵐往台上一看，領獎的女生一頭幹練的短髮。
昔日一對溫婉的鬢辮子，再不復見。
學科獎頒發完畢後，副校長回顧年中學界運動校隊、戲劇組、合唱團及樂團年中獲得的獎項。
令人注目的是，今年籃球隊第十年贏得學界女子組全場總冠軍。「潔靈女籃十連霸」一度成為不同報章教育版的頭條。報紙上出現過的臉孔，要不英氣逼人，迷倒萬千少女；要不活潑爽朗，教少男趨之若鶩——「潔靈女籃」已成為學界的神話。
副校長回顧完畢後，便到學生長(head prefect)卸任致辭，緊接著校長的告別致辭。
校長表示，退休的決定是基於家庭因素。縱然她對潔靈萬分不捨，仍不得已要離開這溫暖的大家庭。來年潔靈校長一職，將由基光中學的前校長 Mrs Chiu 接任。校長說 Mrs Chiu 是個虔誠盡責的基督徒，將帶領潔靈師生們繼續實踐基督的愛與教導。
「『基光』是男女校呢。這個新校長，有管理女子中學的能力嗎？」惠雯沒有明言的想法是：一所地區名校的前校長，真的懂得如何帶領學生背景截然不同的傳統名校嗎？還有，怎麼校長不提 Mrs Chiu 的其他功績，偏偏只挑「虔誠盡責的基督徒」出來說？
對校政不以為然的軒嵐，實在沒料到，日後將會懷念此刻的潔靈。
自由就像空氣，身處其中，不會想到要感恩。
「Last but not least, I am proud to announce that we have 23 girls from the lower 6 class who will be admitted to prestigious universities, both locally and overseas this fall.
From Lower 6A, Louise Cho will major in Humanities at Maliushui University of Hong Kong(MUHK).
Jennifer Ho will major in Economics at Stanford University.
Sammi Lok will major in Law at the Pokfulam University of Hong Kong(PUHK).
From Lower 6B, Claudia Mok will major in Political Science at UC Berkeley … …」
這些讀畢中六便直接進大學的同學們，要不在會考(HKCEE)取得六優或以上的佳績，透過優先錄取計劃（即「拔尖」）進本地 top 3 的研究型大學(MUHK/PUHK/CWBU)，要不自行報考 SAT，並以此成績報讀美國的大學。
中三甲班的同學，無不以登上此榮譽榜為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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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班房，便是班主任向同學派發成績表，以及收回選科意願申報表的時間。
Tina 在跟 Ms Yip 傾談時，軒嵐彷彿聽到自己的名字，抬頭一望，發現她們正瞧著自己微笑。
「Rebecca.」
惠雯的意願申報表讓 Ms Yip 眉開眼笑——今年中六文科班只有 3 位同學拔尖。惠雯選文科的話，至少保證文科班會有一個尖子。
我有乖乖聽話喔——惠雯向軒嵐使了個眼色。
「Shirley.」
下一個到我了——軒嵐取出意願表，檢查有否填妥。
鄰座 Rosanne 空白的志願表，一直平放桌上。
「Jacky.」
待會不管 Ms Yip 說什麼，堅持不改變主意就好。
果然，一看軒嵐的意願表，Ms Yip 便皺眉：「Jacky, are you sure Geography is the best elective choice? You know you are exceptionally talented in Art.」
「Yes. It is a decision made after thorough consideration.」
「… That’s a pity. 」Ms Yip 苦笑：「Anyway, we respect your personal choice.」
軒嵐點頭表示感謝。Ms Yip繼續說：「By the way, Ms Chan wants to inform you that both you and Tina are selected to teach mathematics in the bridging course. Congratulations!」
「Thanks, Ms Yip!」能夠和 Tina 一起入選，軒嵐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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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sanne.」
Ms Yip 接過她的意願表後，拍拍她的肩膀，低聲說了些話，她微笑著搖搖頭。
「… OK, then… All the b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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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sanne 拿著成績表，回到座位：「Jacky.」
「嗯？」
「感謝你，這半年，當我的好鄰座。」
「呀，」軒嵐只想起，自己不時佔用她的座位：「還好啦。我也是。」
「今天是我在潔靈的last day。」
咦？
「我要到英國讀書了。」
「呀？」軒嵐訝異自己竟嘆出聲來——她從不覺得與Rosanne淺薄的交情，足以讓她在意這件事。
此刻為何會有點傷感呢？
「是呀，唸 Year 10。」Rosanne 少有地露出輕鬆的笑容：「加油準備會考喔。我對你和 Rebecca 有信心。」
「… … 謝謝。」軒嵐忽然明白了傷感的由來：「祝你到英國一切順利。」
也許，Rosanne離開之後，再不會有人對她說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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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的鐘聲一響，Tina就喜滋滋地找軒嵐：「Bridging course的事，Ms Yip也跟你說了吧？」
軒嵐高興地點點頭：「恭喜入選喔！」
「你也是啦！」Tina跟軒嵐握手：「以後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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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ime has come for us to go
And take a giant step towards tomorrow
Retain the memories, not sorrow
Let’s not say goodbye because we’ll meet again.How quickly time has passed away
And there is nothing left for us to say…
校長榮休音樂會最後一首大合唱曲目，是潔靈三隊合唱團，聯同交響樂團攜手演出 Jack Noble White 作曲的《We’ll meet again》。這個管弦樂團伴奏的版本，由一位於馬料水大學(MUHK)音樂系任教的潔靈舊生所編。
比起校際音樂節的預演，軒嵐覺得她們的演奏更為成熟、雄厚了。她坐在balcony的觀眾席，能夠清楚看見整個交響樂團的格局——銅管和木管樂組明顯多了幾個較年長的成員，大概是剛考完公開試的師姐們。樂團首席（小提琴）也換了人。
大提琴首席依然是 Rosanne，坐在她旁邊和後面(second desk)的是中一、二級的新面孔，雖然年紀小，換把、運弓的動作都乾淨俐落，與 Rosanne 齊上齊下。
而樂團的副團長 Sammi，在潔靈最後一次演出，則坐在最後排的 outside desk。
Shalom—— adios——
Ciao—— auf Wiedersehen——
But this is not goodbye. We’ll meet again…
這是不同語言的 goodbye 吧（軒嵐聽得懂「Ciao」）——她們不只在告別校長，還有許許多多即將離校、移民、各散東西的同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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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會散場後，惠雯拉著軒嵐到旺角吃宵夜。走進一家熱鬧的糖水舖，尋覓座位之際，有人叫住了她們：「Jacky, Rebecca?」
兩人回頭一看，是 Rosanne——她坐在糖水舖最近門邊的圓桌最入的位置，同桌還有幾個大提琴聲部的學妹。剛才她們經過時，完全沒發現那桌坐著熟人。
學妹們見是 Rosanne 的同學，連忙挪開椅子、還有把擱在牆邊的大提琴袋子擠近一點，試圖騰出空間，多搬兩張椅子給兩人。惠雯見狀，連忙婉拒：「不用麻煩。裡面應該還有位子的。」
軒嵐一眼就認出 Rosanne 的大提琴袋子——原本掛在 Rosanne 筆袋的大提琴鎖鑰匙，正扣在袋子上。
「Rosanne，」惠雯特地走近：「我聽 Jacky 說了，你快要到英國了？」
「是啊。下個月出發了。」
「這樣。祝一路順風喔。」
「謝謝，也祝你們會考成功！」
這是 Rosanne 離港前，她們最後一次對話。
筆者按：(1)《We’ll meet again》的歌詞是筆者憑記憶寫出來的，感覺第三句 “Retain the memories, not sorrow” 應該是記錯了。若有讀者知道歌詞的正確版本，煩請告知。🙏
(2) Rosanne 和 Sammi 的感情線在這章完滿結束了。這條線是完全透過軒嵐視覺去寫的，人設其實挺豐富的，不知道讀者對她們分手的原因理解多少… 若有時間寫番外篇，會考慮寫她們之前的故事～ (3) 漸漸掌握寫作節奏之後，重看N年前寫下關於潔靈女籃的描述，行文不堪入目 😭 看來我真的要好好修訂首十章唉
(4) 基於日後將有虛構的大學教授角色出現，三間大學的名字還是用化名好了（馬料水大學、薄扶林大學、清水灣大學）… 😐 我會盡快出《平行線》各學校地理位置的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