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Tina,這麼一大箱爛布,你哪裡討回來的?」Emily翻著Tina帶回來給大夥兒的「戲服」,奇道。

「是MO一個朋友去年戲劇比賽的剩餘物資。」

Emily拿起一件布衣嗅了嗅,一臉不爽:「這陣酸餿味,你受得了嗎?」

「畢竟放在貯物室一整年了… … 人家無條件送我們的,還要是古裝,你將就一下好不好?」Tina無奈道。事實上,她們這幾天做戲服的進度並不理想。那幾塊給縫合起來的麻布,稱為衣服也甚為牽強。

「拿出戶外曬一下應該會好一點吧?況且我們也是演出時穿那麼一次而已。要是我們趕不及做好戲服,至少還有這做後備。」Mandy拿起了一件麻布衣,在Tina身上比了比:「尺寸是略大了點,要不然你做船夫那一幕,應該可以穿 這件。」衣擺其實拖在地上足足一呎半。

「衣服長可以改,至少有一件現成的在手,比亳無概念從頭做起好得多。」惠雯說罷,即被Emily盯了一下。為了縫那幾塊麻布, Emily花了不少時間,但惠雯去了choir練習並不知道。

「那誰改衣服?」Emily問。

「我可以啊。」Annie,Tina和Mandy異口同聲道。

「… …」

「我這個禮拜白天都要練choir,但我可以晚上留下來做針線活。」惠雯說:「不如先選好戲服,用大頭針記好尺寸,大家輪流改吧。」Emily有點洩氣,但眾人沒有異議。

「佈景板進度如何?」惠雯又問。

「我和Jacky畫好了這些。」Tina說罷,跟軒嵐一起打開一卷卷她們的水彩傑作。

「這些不是背景,我們會把這些貼在發泡膠上,到時候在台前,也許擱在桌旁,像這樣。」軒嵐邊示範邊解說道。她們畫好了的,有城牆、放著酒杯的木桌、還有小船。

惠雯退後幾步,又看了看:「遠看挺有立體感的!你們好厲害!」

「都是Jacky的畫功呢!」Tina 笑說:「我都是聽她吩咐上色的。」

「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不是你的畫功。」Emily揶揄Tina的話總教人側目,不過Tina對她的溝通方式早習以為常。

「我們上次好像還沒排過後半段的戲,趁現在人齊,不如… …」Mandy望望眾人:「試一次?」

「好呀!」惠雯第一個贊成,因為上星期排戲還沒輪到她的戲份。她又笑笑問軒嵐:「霸王,你背好台詞沒有?」

「盡了我所能啦,不過我記性很差的。」

大家聽了都忍不住喊:「騙人!」

戲由上星期沒排的霸王別姬開始排起。這回,軒嵐跟惠雯高度默契的配合,是教大家驚嘆的。

惠雯倒在軒嵐懷裡那一下,她感覺到軒嵐的手臂結結實實的抱著她,胸口傳來掏心掏肺的悲鳴:「虞姬… …」

在場的人默默看著,不發一言。

接著霸王把虞姬安放地上,蓋上布,象徵著埋葬了她,然後蹣跚到河邊,與Tina飾演的船夫對話,最後自刎。

惠雯躺在麻布下,聽著軒嵐穩重的嗓音,忽然覺得,緊貼著背的磚地板,竟愈發冰冷。

還是跟大夥兒待到IMC排練的前三分鐘,惠雯才跑下樓到禮堂去。她怕從正門進入,會碰見和Stephen相熟的男同學們,便想從三角琴邊的側門進去。

側門外,站著一個穿著深藍色長袖T-shirt、單肩背著黑色背包、高高瘦瘦的男生。他靠在門邊,默不作聲地,打量著禮堂裡鼓噪著的同學們。

光憑他的背影,那種柏瑞男生鮮有隱士般的氣質,惠雯已經可以確認他的身份。只是,好像好一段時間沒見他出現了。

她試探地,從他身後喊了一聲:「Wilson?」

那男孩倏地轉身:「噢,Rebecca。」一副白淨的瓜子臉上,長著筆直的鼻樑和薄薄的雙唇。金絲方框眼鏡後,一雙丹鳳眼在微笑時瞇了起來:「好久不見。」

「你今天回來,是來做聽眾的?」惠雯笑問。

「… … 不只如此啦。我是回來彈琴的。」

「咦?」Wilson自去年起就是IMC的司琴。十月初的時候, Senior Boys Choir (SC) 的司琴、中六級號稱「琴神」的Carson,因要赴歐、美 好幾所音樂學院面試,至十二月底才返港,指揮只得找別的同學替代。SC這年 的曲目難度很高,加上這很大機會只是「暫代」,大家對此「義務」興趣不大。結果,卻是中四級的Wilson,也是柏瑞的司琴之中唯一琴藝可媲美Carson的,自願接了他的手。惠雯和其他女生只知道Wilson被張Sir調到SC去。 在柏瑞這論資排輩的音樂圈子裡,能夠越過中六級的神級前輩,坐上SC司琴的位置,可算是難得的「升遷」。

可是,當下他說「回來彈琴」,即是… …

「Carson剛回港了啦,我也只是暫代而已。」Wilson見對方愕然,便解釋道。

幾天前Carson才跟他連絡過,答謝他三個月來的幫忙,比賽臨近,理應不換司琴,可是自己已經收到四所知名音樂學院的full scholarship offer,下年便會退學,故今年便是他最後一次為柏瑞的師兄弟們伴奏的機會,希望Wilson可以諒解… …

Wilson也沒說什麼。其實這一切也在他預料之內。

即使他輕鬆的語調中,沒有絲亳不悅之意,惠雯也不好多問:「那麼你會彈哪首歌?」他不在時,IMC便由柏瑞另一位中四的同學Peter,獨力把中英合共四首曲目扛起,頗為吃力。

「就那兩首中文歌囉。」Wilson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遺忘』選了solo沒有?」

惠雯一愣──『遺忘』的女高音獨唱,早在十二月考試前就選好了,卻原來沒有人向他提起?

這時,兩人聽見禮堂內Ms Lai喊道:「要練習啦,司琴往哪去了?」潔靈的Ms Lai負責IMC的中文曲目,而張Sir則負責英文的兩首。
「Ms Lai,我在。」他趕忙進去,把書包放到琴腳旁,登時想起惠雯並未回答他的問題。轉過頭來,惠雯已不見蹤影,大概也到台上就位了。

一如昨天,惠雯排練過後,就匆忙離去,可這回是為了履行承諾。

已經六時許,大家早已離去吧。她想,還是把衣服拿回家改好了。

到了三樓,她赫然發現,中三甲班班房的燈仍亮著。

只有軒嵐一個人在,低著頭,默默縫著戲服。

「軒嵐,你還未回家啊?」惠雯奇道。

軒嵐猛然抬頭──房門沒關,惠雯的腳步聲又輕,專心縫紉的她竟沒發現惠雯進來了。

「還好吧,」軒嵐微笑道:「說好了大家輪流改戲服嘛,我整個下午都沒做。」因為她畫佈景板去了。換著說話的是別人,惠雯大概會感到對方說話帶刺,可說話的是軒嵐,卻教惠雯臉頰一紅──想起今早自己一句話,害她做了一整天勞作,還要夜夜逗留著幹活。

但既然有人陪伴自己,惠雯也就不再說什麼,她想,軒嵐自己會打算,才不會因為她那麼一句話亂了分寸吧。她執起了一件衣服和針線,坐在軒嵐右邊,低著頭,一針一針的縫著。

「軒嵐啊。」

「嗯?」

「你今天的戲,真的很厲害。」

「沒有的事。」

「沒想到給給帶動著情緒的是我呢,你比我要投入多了。」

軒嵐不置可否地笑笑。事實上,在這種情況下,能夠如此掏心掏肺地豁出去演一個角色,關鍵其實不在於投入角色,倒在於抽離自己去演項羽。亂叫著的那個傻子是項羽而非謝軒嵐,被抱著的是虞姬而非何惠雯──這樣催眠了自己 一下,戲倒演得自然了。

「告訴我。」

「什麼?」

「演霸王別姬那一幕的時候,你正在想什麼?」惠雯是真的好奇,軒嵐如何蘊釀那種情緒。

「呃?」軒嵐一抬頭,見一雙杏眼盯著自己,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的,登時別過頭去,笑說:「我在想… … 要是演得不好,準會給導演投訴。」

「呀,我有這般刁難人嗎?」想起以前曾因太愛發施號令,惹好些同學不滿,惠雯不禁警惕起來,卻見對方低著頭,嘴倒愈咧愈開,才知對方只是開玩笑:「謝軒嵐,我什麼時候為難過你!」說著,一肘狠狠撞向了她。

「嘩,導演打人。」軒嵐連忙把針穿在布上,挪開一邊:「針尖無眼,不要亂來!」說著,忍不住笑了出聲,二人陷入半扭打狀態。

「慢著!」打鬧中,惠雯突然止住了動作,眼睛又睜得大大的往軒嵐面頰瞪著。

「怎麼了?」難道是臉上沾了些什麼?

「不見了,」惠雯急道:「你再笑一遍給我看!」

軒嵐沒好氣:「呃,你這樣突然叫我笑,怎麼能笑得出來… …」冷不防惠雯竟往她右邊臉頰戳了一下,叫道:「原來你的酒窩是單邊的,怪不得我一直沒察覺!」

軒嵐從不會對鏡微笑,對於自己的單邊酒渦亦不以為然。但見惠雯一臉發現新大陸的表情,忍俊不禁,對方又乘機要戳她的臉。這次她機靈地一手撥開了:「何惠雯,怎麼你老是喜歡研究我!」

「自戀狂,誰有這般閑情逸致去研究你!」惠雯這樣吼她,再多補幾搥的話,教她遐想的瞹眛方能煙消雲散。

豈料,惠雯笑容一下子凍結了,呆了半响,突然冷冷地「哼」了一聲,又埋首於縫紉活,不再理她。

軒嵐心裡一驚,是自己說錯話了嗎?

正想勉強地說些爛話打圓場,卻聽見惠雯低聲喃喃道:「也不為了什麼,純粹因為… …」